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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而宽的窗户望出去,地平线正在吞噬夕阳,天边描著幻景似的粉红、靛蓝、银 白、玫瑰、深浅不一的橘的色彩,像幅印象派的画。草坪上还有一小撮人没有进来,舍 不得这片美景地待在树荫下。一个穿著灰色宽大布洋装的妇人,拖著一支扫帚来来回回扫个不停。惠卿带回来的 ,她哥哥的六岁大女儿,就绕在妇人四周,开心地跑过来跳过去,兀自玩著,踢著地上 的草和落叶。“她天天扫,一扫就扫半天,不累啊?”惠卿问。她母亲坐在拉到窗边的椅子里。惠卿回来,她见到孙女起先很高兴,不过立刻意会 有事情不对劲。等惠卿一五一十重述她哥哥、嫂嫂的事,韩昭容一急一气,心脏衰弱地病了好几天,惠卿不得不打电话向安若道歉,表示她要晚几天回去,请安若在李小姐打电话回来时,代她请假。没想到她母亲接著又发起烧来,惠卿回来一住就不知不觉住了将近十天。那个叫阿静的女人,每天就这么拿著扫帚到处扫,扫了外面扫里面,再不就在厨房 里帮忙。奇怪的是,小荃老爱跟著她。她有时会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目不转睛的看着小 荃。“她习惯了,改不掉。多少年了,一直这样。”床上一躺躺了一个多星期,今天坐起来,下床走动,韩昭容精神舒畅许多,现在看 著孙女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唉,孩子何辜呢!”“哥也是没办法。妈,你身体这样,我怎么放心把小荃留给你呢?万一你太劳累, 又病倒了,哥会难过死了。”“带个这么大的孩子有什么好累的?她又不要人成天抱著。我是那天太难过了。” 韩昭容挥挥手,不想重提。“把她留著,你快回去上班吧!假请太久也不好。”“好吧,不过若有什么事,你一定要马上打电话给我。”“会有什么事?几十年”韩昭容突然一脸惊愕地顿住,眼睛直直盯著前方。“妈,你怎么了?又不舒服啦?”惠卿急忙到她身边,正要拉她的手,她举起来指 向窗外。“你看,惠卿,你看,阿静在跟小荃说话呢!”惠卿望出去。阿静拉著小荃一只小手,的确不知道在说什么,小荃的脸上表情十分 迷惑。“小荃大概听不懂。我去看看。”“别去!”韩昭容叫住她,声音兴奋得微微颤抖。“别去打扰她,别打断她。待会 儿再问小荃。天哪,二十年了,她从没开过口。我都以为她是哑巴了呢!”看到母亲这么高兴,惠卿笑了。“别太激动,妈。我们不过看到她嘴巴动,还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说话了呢!”“老天爷,我希望是。”韩昭容深叹一口气。“有时候我不知道是那些被家人、子 女遗弃、疏离的老人们,还是像阿静这样,到老没有个亲人,也不知亲人在何方,也没 个名姓,何者较堪怜。”天边的彩色渐褪,余下一片淡灰,院里的义工把流连在草坪的老人们带进屋,阿静 牵著小荃。这也是绝无仅有的事。阿静一直只活在她的个人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未睹,从不关心。“我们去看看。”韩昭容站起来。惠卿挽扶著妈妈,在走廊遇到牵著小荃的阿静,陈玉女和薛妙铃两名资深员工,站 在阿静后面,惊诧、意外地看着她们。阿静从无表情的脸上盈满笑容,绽放著慈母的光 辉,嘴里喃喃念念有词。经过昭容母女,阿静看也没看她们,足下未停地牵著小荃往前走。“小荃,你们要到哪去呀?”惠卿问。“她说带我去找爸爸。”小荃回过头告诉她姑姑。惠卿立刻离开母亲身边走过来,玉女和妙铃也过来了。她们拦在阿静面前,她停下 来。茫然看着她们。“阿静,你带小荃去哪?”惠卿柔声问。“没有,没有。”阿静惊慌地摇著空著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抓著小荃。小荃给抓痛了,扭著脸,企图挣脱。但阿静抓得更紧。她蹲下来,将开始害怕的小 荃搂进怀里。“不怕,丫丫,不怕。”阿静温柔慈爱地哄著,保护地抱著小荃。“姑。”小荃没法动弹,也不敢动,恐惧地朝惠卿仰起脸,哭起来。惠卿、玉女和妙铃几乎同时要采取行动,过去拉开阿静时,韩昭容举一手阻止她们 。“小荃乖,”她向孙女柔声安慰、保证“不要怕,这个阿婆不会伤害你的。”“不怕,丫丫不怕。”阿静重复念著,泪水滑下她削瘦的脸。昭容过来轻轻拉阿静的手。“你放手,阿静,你吓到孩子了。”“不要打她,求你,她还小。”阿静突然松开搂著小荃的手,朝昭容跪下来,头在 地板上磕得咚咚响。“求求你,不要打她”“阿静。”玉女和妙铃一左一右拉住她,她的额头在磨石子地板撞得开始沁血。“去请护士小姐来。”昭容拥著吓得还在一面哭,一面发抖的孙女,对惠卿说。稍后,阿静被送回房间打过针睡了。确定她没事后,昭容到孙女卧室,惠卿坐在床 边,轻轻拍小荃的背。“睡著了?”昭容问,也挨著床边坐下,伸手摸摸孙女柔细的头发。小荃趴著的小 脸余悸犹存。“阿静以前一定有个和小荃一样大的女儿。”惠卿忖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丫丫应该是小名。”昭容深思地摇头“阿静的情形,只怕问她也问不出什么来。你几时走?”“明天早班车。小荃留下来,你真的没问题吗?”昭容摆摆手。“我还没老到连个孩子都带不了。”看见惠卿担忧的神色,她接著说 “放心,我会把她带在身边。阿静没那么可怕,你没看见她保护小荃的那个样子?差 点把脑袋都撞破了。”惠卿没有再多说,再不放心她也无法多待,她必须回去工作了。“真没想到。久仰你的大名,却竟是见面不相识。眼拙,眼拙了。”戴洛说,用的 是标准国语。戴洛和希文握过手后,对面分别落坐。纪先生打电话给戴洛,转达希文有意与他见 面晤谈,他告诉安若时,她沉默许久,只说:“你见机行事即可。”她在忙著找房子, 准备正式成立“欧梵”办公室。一副准备建立战场开战的样子,他曾半嘲半打趣地说她 。“该是我说这句话才对。”希文回道。财务经理说得没错,戴洛的中文说得极好。各自点过咖啡和茶后,两个男人露著友善的微笑,心中却各有城池。“不知费先生邀见有何指教?”“不敢。我想首先我们免去先生的称呼可好?”“好,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你可叫我run或戴洛。”戴洛咧开闪亮的白牙。“我个人喜欢戴洛这个名字。”“戴洛。”希文颔首顺意。“我了解你代表‘欧梵’财团在台湾从事投资。”“诸如此类。怎么?你有生意介绍给我吗?”“将来希望有此荣幸。是这样的,据我所知,‘欧梵’的投资在台已行有几年,我 感到很好奇,何以未曾听过贵财团在本地有成立公司名号呢?如果我问得太冒昧,请见 谅。”“哦,好奇心人皆有之,我了解。不,我不介意。‘欧梵’前几年一直在观察和奠 定基础阶段,不过我们就快成立办事处了。‘欧梵’财力雄厚,绝非非法集团。和我们 谈交易,你可以尽管放心的信任我们。”戴洛停下来,等送咖啡、茶过来的侍著离开。“现在,我也有个问题,为什么你对‘欧梵’如此好奇?”“大概相等于‘欧梵’对蓝氏的好奇。”希文温和地回敬。“不知道你可否告知,‘欧梵’何以针对蓝氏而来?”“希文,你相当直率、坦白。”戴洛无辜地微笑。“不过我恐怕不明白你带控诉意 味的话,是什么意思。”“言重了,戴洛。”希文喝一口咖啡,叠起腿,靠向椅背。“‘欧梵’自来台后, 所投资、并购的对象只有一家公司,蓝氏。这,令我不由得不怀疑,‘欧梵’是不是有 计画地企图并吞掉蓝氏整个企业。不过你既只是派驻在台的代表,也许你并不知详情, 仅奉命行事?”如此说,一半有激将意味。英国人的骄傲天性不容人指称他们屈居人下,为人差遣 。何况观察戴洛言谈举止和穿著,希文相信他来自英国上流社会。他没料到戴洛很有风度,谦逊地接下了他的讽嘲。“很惭愧,确实如此,我只是拿薪水的。不过恐怕你误会了,希文。‘欧梵’没有 并吞蓝氏之意,这两个字太严重了。我承认,‘欧梵’原先了解台湾企业界市场后,确 实视蓝氏为头号对手。当我到达此地做了些进一步的深入调查,发现蓝氏其实危机重重 。因此,不妨说,‘欧梵’事实上是拿钱为蓝氏解决了些难关呢!你说是不是?”一时间,希文为之语塞。这是障眼法,却也是实情。“戴洛,我还有个问题请教。”“请说。”“‘欧梵’会不会刚巧在金融界也有投资呢?”“唔,这就牵涉及内部行政机密了,恕难奉告。”希文也没指望得到答案,不过碰运气一试而已。“有个‘欧梵’欧洲服饰精品店,是直属‘欧梵’,或凑巧同名呢?”这是见机行事的时刻了。“我能不能请问你为何如此卫护蓝氏?”戴洛不答反问。“此话怎讲?”希文静静问回去。“由刚才至今,”戴洛慢条斯理啜著茶“嗯,好茶。我是说,希文,你给我的感 觉,仿佛你今天是代表蓝氏向‘欧梵’来提出质询。但我了解你自己经营一家服装公司 ,而且扬名海外呢。莫非贵公司也是隶属蓝氏的一支分支企业?”“虽然这与你无关,我无意无礼,不过我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没有。‘丝筑’和蓝氏没有直接或间接关联,然而我的确和蓝氏纺织有生意往来。”顿一下,希文决定无妨,便接著告诉他“我本人和蓝家颇有私交,因此对蓝氏另有一份私人的关切。”“原来如此。”戴洛品著茶,神情愉快。“那么,不知可否告知今天约谈的主要目的?”他避开了关于“欧梵”精品店的问题,不管他回答或再避开另一个问题,希文皆等 于达到了今天见他的目的。“我想请教‘欧梵’真正负责人的大名。”这问题在安若预料中,戴洛给他她的答覆。“李梵。”希文头上像挨了一记闷棍,又是李梵。“这位李梵,是先生还是女士?”戴洛笑。“是女士。”“我也许问得太多了,”按捺住急切,希文冷静地又问“不过,只是好奇,李梵 女士多大年纪?她是中国人吗?”“啊,希文,你应知道的,询问女士的年龄,对我们而言,是极不礼貌的。我可以 告诉你的是,她是道道地地的中国人,很时髦但非常端庄的一位淑女。我非常尊重她。 ”他问安若“李梵”是谁时,安若只说了一个字。“我”因此他又附加道“也很欣赏她。她是个多才多艺,非常奇妙的女士。”“听你这么说,我真想有幸一睹芳容。有可能吗?”希文的渴望不是装的。他胸口 有个闷葫芦,快把他的胸腔挤破了。“这很难说。她行迹飘忽不定。”这是真的。“不过,我若见到她,定会向她提及 并转达你的好奇。我想她会乐意和你见面,她对你在时装界的成就十分仰慕钦佩呢。”希文听得出后面这段话中的空洞。他们接著谈了些戴洛对台湾各方面的观感,希文 知无不言地回答了些关于时装方面的问题。知无不言,因戴洛不是应酬虚问,他提出的 问题颇为专业,显然在这方面略有涉猎和研究。他既不是胡乱随便发问,希文自然给予 相当的尊重。结束这次亦和谐、友善,才暗藏玄机的面晤后,希文直奔医院。不知是否希文和蓝(王玉)算是尘埃落定的婚事安抚了蓝季卿,及希文等于半接管了 蓝氏,安了老人的心,他的复原情况已有起色。蓝季卿仍不能清楚地说话,半边脸还是僵硬的,但他的右手可以尝试著活动了。多半时候若他想说话,他可以抓著笔,在纸上缓慢吃力地写字。希文进病房时,他坐卧床上,百般无聊地翻著财经杂志,枕头边堆著好几份英文、中文及香港的经济日报。看到希文,他十分高兴,招著手,又拍拍床,叫他坐。希文坐进床边的椅子。“您气色越来越好了,爷爷。”他终于改了口时,蓝季卿曾欣喜激动地抓住他的手 。蓝季卿嚅动著嘴唇,吐出几个含糊的音,一只手比画著。“公司您别担心,我们快整理出眉目了。”蓝季卿宽慰地点头。希文从不说“公司一切很好”这类话。听起来便知不实际,只 会令蓝季卿更焦虑、怀疑。蓝季卿又比画著。希文几乎每天都来看他,很容易了解他笨拙的手势。“对,我还是相信正如蓝叔怀疑的,有人有计画地先分解蓝氏各个据点,再逐一并 购。我快查出些端倪了。爷爷,现在有个关键问题,您一定要告诉我实情。”蓝季卿瞅著他。“我曾跟您提过您很久以前要我帮您打听的一个女人,李梵。您告诉我她死了。”蓝季卿没有反应。“她真的死了吗,爷爷?”他依然木然不动。“我查出是个叫‘欧梵’的财团买下了蓝氏几个分支,这个财团的负责人叫李梵。 会不会就是您认识的同一个人?”这次他立即有了回应。摇头,肯定而坚决。“您认识的李梵,她没死,对不对?”蓝季卿闭上眼睛,久久,希文几乎以为他睡著了时,他睁开,眨一下。“她在哪?您知道吗?”他又眨一下眼睛。“我要去看她,爷爷。我必须确定一下,这整件事疑点太多了,但是我不希望造成 您不愉快。”蓝季卿叹一口气,示意希文把拍纸簿拿给他。他在纸上潦草歪倒地写了两行字。?恒春 四重溪安人安养院?“她在那工作?”希文问。他摇头,眼中充满哀伤、憾悔,又拿起笔,写道:“她谁也不认得,亦不知自己 是谁,你去也没用。”原来以为找到的一线可能出口,又堵住了。这种时候,蓝季卿没有必要再骗他。尹仲桐拿著些档案报告进办公室时,希文正在犹豫和纳闷。尽管他相信蓝季卿,去 恒春只怕也是白跑一趟,心底却一直有个声音,敦促他去看看。“什么事?”仲桐观察他眉头深锁的脸。“我帮得上忙吗?”“噫,我记得你说过你老家在恒春吧? ”希文想起来。“是啊。怎么?”“你知道这个地方吗?”希文把他重抄自蓝季卿拍纸簿上的地址名称递给他。仲桐看一眼,笑起来。“这安养院院长就是家母嘛。”“这么巧?”希文当下作了决定。“想不想回去看看?你多久没回家了?”“好几年了。”仲桐涩然道。“前些时才托我妹妹把女儿送回去。我分不开身照顾 她。”“回去看看吧。我和你一道。”
仲桐再看一眼纸上的字。“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会知道家母开的安养院?你去那做 什么?”“路上再说。我们说走就走。”在公寓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朴枫还没有回来,蓝(王玉)不耐烦了。她们本来每天下 午两点见面,蓝(王玉)在她这待到五点,然后回蓝氏总公司大楼晃一下,再去酒店。最 近已连续好几次蓝(王玉)来都扑空。朴枫人不在,也没留话。她失了魂似的下楼,电梯门开时,正好和刚回来的安若迎面碰上。“安若!”蓝(王玉)沉郁的脸笑开来。“怎会在这碰到你?你来找人吗?”安若考虑了一下“我住在这。”她清楚蓝(王玉)和情人幽会的时间,因而从未和 她“巧遇”或“偶遇”过。“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常来,怎么没见过你?”安苦笑笑。“我就住八楼。”“我可以去你家吗?”心情正烦闷得很,蓝(王玉)近乎要求地问“会不会不方便 ?”“谈不上家,乱得很。”安若想拒绝,说的却是“你不嫌弃的话,当然欢迎。 ”也许因为闻到她身上的酒味。进了屋,蓝(王玉)环视简单、整齐的家具。“你不像一丝不苟,刻刻板板的单调型 的人。”安若笑了。倒是形容这屋子的装潢形容得很贴切。“家具格局都保持原状,我没动 它。”她把倒来的冰水递给蓝(王玉)。“你喝酒了?”“一点点。”蓝(王玉)捧著浮著冷雾的杯子。安若在她旁边坐下。“你经常喝酒吗?”“心里烦就喝。”“而你常常心烦。”蓝(王玉)把脸别开一会儿,又转回来,眼中闪著泪光。“我知道我们才见几次面, 谈不上很熟。可是不知道,每次看见你,我总有种想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的感 觉。”安若看着她。她应该对她有什么感觉?恨吗?以前,见到蓝家任何人之前,她以为 她恨他们所有的人。但蓝(王玉),她们的同父异母关系不是蓝(王玉)的错。蓝(王玉 )错在不该是蓝嘉修的女儿,又是希文的太太。“你丈夫呢?”她脱口问。蓝(王玉)没去想她怎么知道。“他忙。”她苦涩地抿抿嘴。“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忙。我也想做些事,可是公司里的一切我都没有能力应付,又不能去跟爷爷或爸爸说我不要待在蓝氏,我只好逃避。”“你想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蓝(王玉)转著手里的杯子。“以前爷爷整天盯著我,替 我定好日程表,就像功课表一样,我照他的命令一样样去做,可也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现在他把公司交给了希文,也把我交给了他。希文则是完全的不管我,我就成了孤魂 野鬼,到处晃荡。晚上回去睡觉,上了床,才觉得身体归了位。”安若不愿想她和希文上床的部分。“于是你就喝酒?”“我也不想喝,可是不喝酒做什么呢?”她紧握著杯子,低著头,眼泪一颗颗往杯 子里掉。“我快疯了,快窒息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无助地啜泣著。安若无法再冷漠了。她拿走杯子放到茶几上,把蓝(王玉)的手拉过来握住。蓝(王 玉)却索性靠在她肩上哭起来。“我好苦闷,安若。好痛苦!这种痛苦,又没法跟任何人说,没有人能了解的。”“你丈夫呢?你不能和他谈吗?”“希文对我很好,就是他对我太好,我更不能告诉他。他会失望,生气,然后说不 定就不理我了。如果连他也不理我,这世界上,我再没有别人了。”安若心痛地闭一下眼睛,一块块垒梗在心上。在她怀里哀声哭泣的是她仇人的女儿 ,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她所爱的男人的妻子。她抑下眸底深沉的悲哀,张开眼睛, 轻轻拍拍蓝(王玉)的背。“别哭了!有什么苦闷,说给我听听。”蓝(王玉)摇头。“你会轻视我。我长这么大,只交了你这一个朋友。我不要失去你 这个朋友。”“你不会的。”安若发觉她的承诺是真心的。“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蓝(王玉)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真的?”“真的。”“如果我告诉你,我──”她咬一下嘴唇。“我是同性恋呢?”“这又不是传染病。”“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你和朴小姐去店里那天我就看出来了。”安若静静说。“你结了婚,还和她继续 来往?”“我没办去。”蓝(王玉)吸著气。“除了希文,只有她对我好。”安若起身去浴室为她拿面纸,门铃响了,她出来,蓝(王玉)已经开了门。戴洛诧异 地看着蓝(王玉),一脸惊为天人的表情。安若过来为他们介绍。“蓝(王玉),这是戴洛,我的朋友。”“你好,蓝小姐。”戴洛很绅士风度地微弯腰行礼,等蓝(王玉)羞怯地和他草草招 呼,转身逃往洗手间,他方露出失望之色。“她就是费希文的太太?”“嗯,你觉得相见恨晚,是不是?”安若揶揄他。“看来我少了个倾慕者了。”“我对你的倾慕永远不会消失,但,老天,我发誓我刚刚心跳加速了好几拍。”“为什么突然说英语?”“万一她听见多难为情?”安若笑。“你怎知她不懂英语?她是柏克莱研究院的硕士哪。”“她看来更像柔弱且容易受惊的小兔子。”戴洛改回来说国语,不过压低了声音。 “她怎会在这?”“这不在我计画中。”安若声明。“你怎么来了?”“有个地方在一栋新商业大楼十五楼。我想也许你有兴趣去看看。”“好,待会再谈。”整理过仪容,蓝(王玉)回到客厅。戴洛脸上,眼中俱是难以掩饰的爱慕。他明显地 对娇美、含羞带怯的蓝(王玉)一见即钟了情。安若心中颇为这位好友难过,他老是将深 情真意用错对象。“你们大概有事。我走了。”蓝(王玉)落寞地拿起皮包。安若忽然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看别人成群结伴,相偕相携,而没有人看 见她的孤单,了解她的痛苦。“你若没事,可以和我们一道。”冲动之下,她听到自己说。戴洛诧然看着她,不过没说什么。“好啊。”蓝(王玉)立刻绽颜。“你们要去哪?”恒春之行大出希文预料。仲桐的母亲告诉他院中没有人叫李梵,他原十分失望。而后他见到仲桐的女儿,及 和小荃在一起的女人。仲桐母亲说她叫阿静。“阿静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她似乎得了失忆症,没人知道她的原来姓名或来自何处 。以前我们都以为她是哑巴,小荃来后,她竟然开口了。不过她只跟小荃说话,嘀嘀咕 咕地,把小荃当她的女儿般。”仲桐母亲放心地让小荃和阿静在一起,她们似乎很有缘。院里那么多人,小荃只找 阿静玩。她也告诉仲桐和希文,阿静那日跪地磕得头破血流,以为有人要伤害小荃── 她女儿的事。“后来我要把小荃从她身边带走,只要说是带孩子去找爸爸,她就放心地放手,只 是那悲伤、绝望的神情,教人看着心酸。有小荃和她作伴后,她至少快乐了些。本来有 位蓝先生每个月来看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已有两个月没来了。”希文心念一动,询问这位蓝先生是谁。事实上仲桐母亲在形容他的样子之前,希文 已知道便是蓝季卿。听说他十年不曾间断地回来看阿静,希文更确知,阿静即是李梵。 他没有在仲桐和他母亲面前说破。蓝季卿有个远在南部的情妇,这倒是希文想像不到的。他回到台北,未曾停顿休息 ,便去看蓝季卿。“我看到李梵了。”“她好吗?”蓝季卿歪扭的嘴勉强吐出这几个音。“很好。爷爷,李梵曾有个女儿是吗?”他不问蓝季卿和李梵的关系,那是蓝季卿的私事。老人隔了许久,在拍纸簿上写“有个孩子,我不知是男是女。”“孩子呢?”“下落不明。”“您找过吗?”“无从找起。”泪水滑出老人眼角,希文拿面纸为他拭去。“爷爷,不要难过,不要激动。如果您能告诉我经过情形,也许我可以想办法帮您 找这个孩子,她是蓝家的骨肉,该让她回蓝家来。如果找到她,李梵的病也许就会好。 您心中也可以减去罪恶的负担。”蓝季卿是激动也是感动,他抬起剧烈颤抖的手,希文握住他,告诉他李梵把一个小 女孩当她女儿的事。“那么,是女孩子?”他痛苦地扭著的嘴角隐隐有失望的神情。希文摇摇头。“女孩也还是您的骨肉啊,爷爷。”蓝季卿沉默好半晌,扭著嘴说“不是我的。”希文误以为听见是女孩,他便不认。但他接著费力地告诉希文:“是我孙女。”“是蓝叔?”希文更意外。“李梵是蓝叔的”蓝季卿摇著头,要笔,然后歪歪倒倒地写“嘉伦。”若非和蓝嘉修谈过,希文可能不明白。“蓝叔的哥哥?”蓝季卿点头,吃力地,他慢慢说出二十几年前的往事,一个他一手造成的悲剧。离开医院时,希文感到极度沉痛。他的心口剧烈疼痛。不知有没有像他这么年轻的 人,因为心痛过度而休克的?李梵为护女而跪地叩得头破血流。蓝季卿在旧屋前打听故人下落,闻得噩耗,几欲 伤心失神。李梵二十九年前被抛弃时,已怀有身孕。蓝季卿痛失长子,次子又懦弱无能 ,想起一个曾怀有蓝家骨血的女人,再去找她,冀望着她生的是男孩,便将她接回蓝家 时,她已嫁了人,她鲁莽粗蛮的丈夫挥著刀将蓝季卿威胁地赶走,声言孩子是他的,他 无权过问。蓝季卿隔了七、八年再回去,李梵已然母女全无音讯。希文一遍又一遍的想着,然后发现自己站在“欧梵”门外,他推门进去。“费先生!”惠卿惊喜地露出真诚的笑。“好久不见了。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安若在吗?”希文没有心情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她不做了呢!离开了。”他的心一沉。“你知道她在哪,怎么联络她吗?”“她没说(口也)。”惠卿歉然摇头。“不过她偶尔会来,要不要我为你传口讯?”他需要和她当面谈。透过惠卿约,她不会见他的。“不用了。谢谢你。”他相信惠卿会告诉安若他来过。如果她愿意和他见面,她知道如何打电话找他。希文回自己公司,一进办公室,秘书就送来一大叠电话留言,他没心看,她报告他 不在时发生的待他回来处理的事,他也听若未闻。蓝氏和“丝筑”两边的事,已几乎耗 尽他所有精力,为了挽救蓝氏,他动用了大笔自己公司的资金和个人存款,服装秀不到 两个月内要推出,诸事待举,他的思路一点秩序也没有。事业是他的全部,感情非十分 必要。如今两者皆颠覆了。他唯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真正的李梵在安养院。另一个神秘的李梵,安若,其实 都是同一人。安若用李梵的名字掩其身分,因为安若就是李梵下落不明的女儿,而“欧 梵”的负责人是李梵,亦即安若本人。并吞蓝氏,意欲毁掉蓝氏的,就是安若。这个在背后支持她的财团是谁?希文拿起电话,直拨伦敦维珞时装公司。他要查明整个事纯是安若个人的报复计略 ,或尚另有他人。“啊,希文,你好吗?”维珞时装公司的负责人听见希文的声音,十分高兴。“你不是要再来一趟?我有些设计图要你看看。你几时来啊?”“就这几天。我最近较忙。”“你几曾不忙过?”对方笑道。“john,有件事要请你帮忙。”“请说。”“请你帮我打听一个叫‘欧梵’的财团。我要知道它的主持者是谁。”“这个容易。‘欧梵’的前身是‘英翰’。财团中尽是位居津要的权贵。”“会不会狄兰德公爵凑巧也在其中?”希文不过福至心灵,不料一猜就中。“何止!他是大股东。‘英翰’时期的总裁兼总监主席。你认识狄兰德公爵?”“慕名而已。请继续。”“唔,狄兰德公爵驾鹤西归后,把他在‘英翰’的股份遗留给了他女儿,安?狄兰 德。”希文觉得脑门轰然一声巨响。“是她,从头到尾都是她。”他喃喃。“希文,你说什么?”“啊,没什么。这位安?狄兰德你见过吗?”“岂止见过,还和她说过话。不过这位绝世佳人惜语如金,冷漠高傲。我能有幸得 见,几次都在慈善义卖会场,她的芳影飘忽,但匆匆一瞥,亦教人梦寝难忘。”“那么你对她并不熟悉?”“那要看你指的熟悉范围。”john语气幽默。“伦敦多少贵族公子都愿拜在她裙下 称臣,我虽仅商界一介平民俗人,也不甘落后地期能得美人青睐。尽管当然地落了空, 我多方打听过关于她的事。“狄兰德小姐可谓女中豪杰,才略容貌兼俱。据说公爵在世时,许多次谈就的大笔 投资,俱出自小姐的洞察先机。她二十岁即伴随公爵出席财团董事会。会中一群爵爷尚 在交头接耳,难以决断大计,她简短数语,往往即解了大家的疑惑。无数次重大决策和 方案的推动实行,看似是董事们的一致决议,实则皆是狄兰德小姐的慧力慧性之功。“我如何知道这等机密?因为其中一名执行董事是我舅舅。所以呢,你算是问对人 了。你想,这些元老大公岂会对外道出如此有损他们尊严的事?狄兰德小姐本人绝少在 公共场所或社交场合曝光,偶尔参与,如我前面说的,总惊鸿一瞥。因此这样的事旁人 无从得知。我呢,原期望舅舅扮个引线人。本自以为比其他人多一层关系,便多一个接 近佳人的机会,结果舅舅为劝我死了这条心,不惜透露令他和诸爵公大为汗颜的内幕。 不过这几位诸公大人对这位小女子都叹服得很。她一个提议,一个小意见,大家银行存 款立即赚进一倍。尊严掉在会议室里又何妨?”“你睡著了吗?”“我这辈子从未如此清醒过。”希文说,口气自讽。“怎会突然问起狄兰德小姐和‘欧梵’?”“对‘欧梵’略有风闻,所以想了解一下。那么,现任的‘欧梵’总裁,便是狄兰 德小姐了?”“那是自然,‘英翰’有几位老爵爷相继羽化后,年轻一代继承人陆续接了棒,内 部做了些变动,狄兰德小姐将‘英翰’易名‘欧梵’。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改日好好答谢。”“赶快来就算谢了我了。一些关于这场明年春装秀的细节,我已拟好大纲,就等你 来会商议定了。”“好。我会尽快安排,班机订妥我就通知你。”放下电话,希文静坐著让这一天听到的一连串震惊、震撼得他五腑倒置的消息,慢 慢在他凌乱的思维中消化,厘净。不论安若要摧毁蓝氏的理由多么正当,希文决定尽全力阻止她继续。接连几天,希文打电话或本人又去“欧梵”数次,都没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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