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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仲的话不算太狠,却直搓老魔软肋——话音刚落,他一口气还没吐完,‘疯老魔’满是怨念的声音立马扑朔而至,“畜生,不过一只畜生……张以清,这畜生都能披上天师袍,天下人也是眼瞎,一群不知所谓的东西……”

前一刻似乎波澜不惊,下一刻却已惊涛骇浪,忽然冷笑,忽然平静,忽然暴怒;忽然狂笑,忽然死寂,忽然疯癫——吴介藏身于血肉横流的尸体堆里,麻木地看着眼前上演的一幕好戏。

‘疯老魔’似乎想要通过上蹿下跳来释放内心的仇恨——可惜铁索无情,他拼命甩动粗壮的链条,掀起一道道狂沙般的劲气,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大牢四壁来回碰撞,像是某种野兽在进食前的磨牙。

吴介一动不动,空洞的眼神里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一滴又一滴坠落的血,不断滑落的冰冷烂肉,游荡的恶臭死囚,大片大片残缺的尸体,陷入狂热的老魔,残酷冷漠的官员——三天三夜的地狱经历彻底抽干了他作为常人的情绪。

他背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拼死跑向牢门外,每被‘疯老魔’的真气斩到一具尸体,就要多背一具,直到被老魔的真气斩杀,或者被尸体压垮为止。

吴介不知道自己身上最后背了多少具尸体,只知道最后一刻他终于躺在了牢门外——

“哈哈哈哈,这是一场游戏……”‘疯老魔’笑道——“这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哈哈哈哈哈……”疯老魔笑地跌倒在地上。

吴介从来没有觉的生命如此轻贱过,哪怕曾经是一名刀客——他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活下去,然后杀了这只畜生!

哪怕人命似蝼蚁已然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执念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也仿佛是某种与吴介对无间道莫名的渴望相似的安排——它是一根看不见的锁链,极细极细,却吊着吴介濒临崩溃的意志与躯体——在地狱边境徘徊。

在接下来的三个日夜,吴介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饿了就吃人肉,渴了就喝人血——起初那种腥味和恶臭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以至难以下口,不过没多久,吴介就习惯了。

茹毛饮血的状态破开了他理智和情感的皮囊,将这个被人从饿殍堆里挖出来的、曾经做过刀客的男人骨子里的原始和疯狂挖掘了出来——疯意又被吴介的丹田转化为真气,不断修复着破损的筋脉。

他的肉体变得跟这大牢一样潮湿,阴暗,布满伤疤,他的内力却积蓄着,甚至蠢蠢欲动——它视肉体为监牢,只有肆无忌惮被挥砍的刀才是知己。

吴介还从这场生死游戏里得到了另外的启发——不要做多余的事情,要像猎鹰一样死死盯牢自己的猎物,然后……

他在一条死路里开辟了生机——这只是其中之一的奖励,现在吴介只需要等待,等待另外一个。

“想来老先生是明白人,你疯任你疯,我们只要神药,其他全凭老先生开心……”丁仲恢复了平静,甚至对着‘疯老魔’拱了拱手。

“我要张以清的人头……”疯老魔语气厌恶,态度却跟丁仲一样平静。

“‘疯老魔’,魏公叫我给您带句话。”丁仲收回了捏有丹药的那只手,“他说‘希望你别像当年一样幼稚’”

一股冲天的怒气顿时倾倒而出,满屋真气涌向这位红袍官员——吴介石子般的眸子终于起了水波。

幼稚?说‘疯老魔’幼稚?这个把杀人当游戏,甚至不给人留全尸的畜生幼稚?吴介有种怒极反笑的感觉——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能平淡看待一切,但枯竭的心田陡然而生的愤怒令他措手不及。

那执念把他从地狱边境拉回,也把他和真正的活死人区分开来。

‘疯老魔’的怒气和杀意离丁仲不过一寸时突然停了下来,随后就干净利落的散开了,只剩下一阵令人汗毛耸立的阴风。

“哼,说的好听,老夫有选择吗?”‘疯老魔’讥讽道,同时丢出一团黑影——丁仲伸手接住。

他满意地笑道,“老先生放心,家父向来乐意交好江湖中的名宿,将来或许还有烦请老先生的地方呢……”环视四周,丁仲面露惋惜地说,“可惜没人能消受这‘阿鼻嗔痴丹’,无法为家父多添一条臂膀,是丁某人的过失呢……老先生,可还有话要讲?”

丁仲本已准备转身走人,没想到老魔竟然接话了,“没人消受?嘿嘿,那老夫可要羡慕他魏大太监了,你带来的那群小羔羊里有一只倒是天赋极佳……”

“哦?”丁仲着实有些惊讶,皱着眉头,居然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人从你手下逃出来了?”‘疯老魔’没有回答。丁仲面色冷冽地望向尸体堆,一步步逼近吴介藏身之处。

吴介没有摆出攻击的姿态,也没有设下后手,反而随意躺着,故意露出破绽——这是取得奖励的最后一关了,他要取得丁仲的信任,然后离开这里。

一条手臂穿过叠压的尸体,他的喉咙猛地被人擒住,一股凉意侵蚀着吴介的脖子,窒息感狠狠揪住了他的脏器,本能的恐惧从脚底直达头皮——可吴介的意识却一如既往的清醒,清醒得堪称冷酷——

恐惧,痛苦,折磨的是他的肉体,而不是他……

“真有你的。”丁仲拨开了吴介沾满血污,一片凌乱的长发,欣赏着那双布满血丝的淡蓝眼眸里透着的冷漠与失神,然后目光指向吴介胸前的伤口。

他随手将吴介丢向角落,并没有拿出丹药的意思,而是转身看向‘疯老魔’,“这就是那只‘蛊’吧,怎么没死?”

“嘿,一开始我不就说了吗——我嫌在这里待着无趣,就玩了场游戏,结果他逃掉了,反正老夫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既然他让我尽兴……”

吴介正大口大口喘气,听到此处,便痛苦呻吟,“大人……开开恩……救……救救我……小人……给……报恩……报恩。”

丁仲依旧看着黑暗深处,头脑里思绪万千,‘疯老魔’给他出了个难题——这三十多个当差的之所以被带到无间道是有原因的,而之所以全从诏狱内部抽调也是有原因的,甚至连刘廷桧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丁仲根本没打算留下活口。

但刘廷桧私下里来丁府的事令他颇感不安,虽说同是义父的人,各有算盘却是难免——魏忌良只在乎有用的人……

思索片刻,丁仲掏出了阿鼻嗔痴丹,朝‘疯老魔’抱拳道,“那丁某人就替魏公谢过老先生了。”他慢慢走向吴介,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吴介则眼含希冀,艰难地爬向丁仲。

“这是阿鼻嗔痴丹,珍贵无比,服用者皆是魏公的御用刀客——‘烛龙卫’,你服下了这枚丹药,便是魏公的亲信了——此等恩情,就算你再加几辈子也还不完。”丁仲轻蔑地看着他。

“魏公之德,堪比往圣,若你忠心耿耿,鞠躬尽瘁——这辈子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反之,则是……”丁仲微微一笑,“你在无间道呆了三天三夜,身中无间毒,神智会被嗜杀之意吞噬,最后爆体而亡,吞下这枚丹药就可解毒,但此药本身也有毒性,需每月配服一粒小丹药——否则就会受蚀骨之痛,凌迟之苦,最终爆体而亡。”

丁仲将手中丹药递到吴介嘴边,“不要想着求药方,或者偷奸耍滑,下场可是很惨的,懂?”

吴介点头,一口吞入丹药,丹药入胃,化作一股暖流,进入丹田,竟然变成了一股真气,这股真气磅礴而精纯,转向全身经脉,四肢百骇顿时一轻。

果然……他灰暗的瞳孔里悄无声息地流出了一丝生机,吴介疲倦地闭上眼,谨慎地掩饰着一切。

在那漫长的三天三夜里,‘疯老魔’可不止跟他玩了一场游戏——虽然吴介把自己当作行尸走肉,但老魔却自顾自跟他说了许多。

“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被拉到我这吗?”

“想知道,你不说话,心里肯定一万个想……哈哈,我不告诉你……哈哈哈哈……”

“你是‘蛊’,你的肉可以做药,只有泡过无间毒,又从轮回里挣脱,又杀掉其他蛊的普通人才能当药,你虽然练过《龙雀刀法》,但却没有内功,不会影响阴阳平衡……”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为什么偏偏挑中你们,万一一个都没活下来呢……哈哈哈哈,什么蠢想法……死光了就再来一批吗……”

“老夫偷偷跟你讲一些秘闻,你可不要说出去哦——无间毒让人想吃人,阿鼻嗔痴丹让人发狂至死,而他们把我关在这……接下来你自己想吧……哈哈……”

吴介挣扎着起身,磕磕绊绊地走到丁仲跟前,啪得跪下,吴介错开双手,按在两侧,将头抵在潮湿冰冷的地上,“愿为大人驱使。”

“倒是识趣。”丁仲看向吴介的目光里多了一份深意,“你现在还无法成为正式的‘烛龙卫’,不过吞了这枚丹药,想必魏公会对你多一份信任——记住,魏公只要有用并且忠诚的人。”

“多谢大人提点,鄙人愿为大人死而后已。”吴介依旧磕头不起,对着丁仲一阵谢恩——丁仲阴柔狡黠的脸不见喜怒,心头却对他的话,颇为受用。

“起来跟着我。”丁仲转身,吴介仍然没有抬头,只是垂头跟着,走入甬道前,他先是盯着丁仲的背看,而后回头对上了‘疯老魔’的双眼,那双眼睛重新恢复了冷漠,无情,疯狂……

吴介和他对视徐久,最终别过头去——长发掩盖的双眸一片血红——

杀!

于魂魄最深处,吴介仇恨地咆哮。

吴介垂着头,沉默的跟在丁仲后面,甬道里淌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吹过的忽忽声,还有水珠滴下的滴答声。

刺鼻的血腥味开始呈现,各种令人作呕的恶臭开始弥漫,惨叫声和哭泣声隐隐若现。

不知转了几道弯——终于有火光出现,吴介石化般的心恍惚间出现松动,表皮正在被逐渐剥落。

火光绝不只是驱散了黑暗,照着前路这么简单——它象征着某种东西,吴介过去习以为常的,如今却成了他希望而情怯的。

“从前有些在无间道里活着出来的预备‘烛龙卫’在门口倒下了。”丁仲依旧是那副语气戏谑的样子。

吴介生出了一股无名火。

“你可不要成为他们的一员哦。”丁仲这回没有卖关子,直接挑明。

两人一前一后,向出口奔走,途中经过了吴介曾值守的兵器室——出乎他意料的是丁仲并没有走他从前熟悉的路,而是曲折几次后拐入了一个不起眼的胡同。

丁仲规律性轻敲几下,沙石走漏,金石鸣响,墙面反转,竟出现了一扇铁门。

吴介心尖狠狠一跳——他们经过的地方唯一碰到的正常人便是值守兵器室的吴介。

吴介心头顿时被铺天盖地的凄凉席卷——福祸相依啊,自己本分地值守在兵器室,领着刚刚维持家计的月钱,离刀口和所谓的大买卖远远的……

当真是命若浮萍,命若浮萍……命若浮萍啊……

丁仲突然回头,冷冷地盯着他,吴介只觉身体仿佛缠上了一条毒蛇,冰冷腥臭的蛇芯倾舔着他的皮肤,怀疑、审视、戒备、杀意犹如渗入皮肤的唾液,混入吴介流动的血中。

他依旧面不改色,作为人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潮水进退,总有界限,但来去却了无痕迹。

丁仲目不转睛,吴介一动不动,低垂的脸被脏乱长发遮掩,看不清虚实,二人默立,宛若两尊雕塑。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不愧是从老魔手底下逃出的好手,真是一点不露破绽——小子,你心里肯定藏着些想法,不过尽管放心,本座不会追究——还是那句话,魏公要你干的事干好了,就去过你的潇洒日子,你以前做过差不多的行当吧,自己心里清楚。”

丁仲眯了眯眼,脸上漫起细细皱纹,拈着兰花指掐住了鬓角挂下的发丝,明明是中年人,笑声却尖细阴冷,嗓音沙哑高亢。

“是,卑职不敢奢求,大人留下卑职,已是万恩,自当忠职——然家中尚有人养,卑职……卑职有些担心。”吴介单膝下跪,单拳撑地——离‘门’只剩几步,男儿的膝盖在这种时候最不值钱。

丁仲把手压在他肩头,瘦削的脸旁慢慢靠近,吴介再次注意到了那双泛青的手和弥漫的尸臭。

他一愣,怀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令牌,令牌身形流畅,周边用细密漆黑皮革包裹,令牌主体的质感摸上去有点像铁片,但又有玉石的润泽,火光照过背面,中央处闪过一片幽蓝鳞状纹理,令牌正面是一个大大的草体,印的凌厉深刻,笔墨飞扬。

吴介识字不多,更别说上了草书——但这个单字他必须认得,此乃‘魏’,魏忌良的‘魏’。

“大人,这……”

“这是我随身令牌,今天就交予你了——此牌由祁连铁玉打造,天底下只五十四份,乃‘烛龙卫’独有,你出去以后不久便会受领任务,做成几件后——它就是你的了,到时要贴身携带,每月凭此领药。”

吴介恍然,这令牌相当于‘烛龙卫’的身份凭证,同时也是防止着这群御用刀客的背叛,验证着他们的忠诚——可我并非‘烛龙卫’人选,况且完全是半路出家,又跟此人有血海深仇,他为何要提前给我令牌?

心里的疑惑与思索完全暴露在眼中,吴介一惊,刚要掩饰纰漏,丁仲已经扫视过来,直逼他双目。

“哼,就知你还未心死,入过无间道,竟然还能保持神志……”丁仲咧开了嘴角,神色冷冽。

吴介下垂的额头已开始发热,不安地等待着呼之欲出的讯问,然而丁仲旋即微笑道:“不错,不错……是个有前途的刀客——出去后就在家等着吧,会有‘肘’来找你的。”

吴介回过神时,丁仲已走到了密道前端,大红的袖袍在阴影里翻扭,吴介没有立刻起身,反而恭谨道:“叩谢大人提携之恩。”坚定有力的声音在甬道里回响——丁仲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

又是几次来来回回——这段路其实不长,只是道路幽暗,转脚颇多,再加上吴介自己思绪烦乱,种种猜想,种种怀疑一个接一个从原本枯竭的心田里迸射,又被干脆冷酷的否决。

他没法理解,丁仲肯定明白自己与他的仇恨,就是他将一个根本就一无所知的小吏丢进杀戮的苦海里历尽磨难,磨掉了他的天真,软弱——仅仅因为他是值守兵器室的人,而兵器室旁有暗道——同样毫无置疑的是,他在提拔自己,或者说培养自己成为他的羽翼……

骆九从没有交过自己这些道理——吴介看不清楚,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刀客,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刀客而已,骆九也是。

吴介陷入了某种奇特的困境,我真的不再是那个天真的人吗?至少我不会再软弱了——真的是这样吗?……手起刀落时的果决与凶狠给了他一小部分信心。

脚步声忽得刹止,吴介抬头,眼前出现了一道单面木门,连着墙腰处厚重斑驳的铁锁。

吴介死去的心又跳动起来,汹涌的潮水从边界跃起,奔涌而过。

一道倩影静静立在饭桌一侧,黑亮柔顺的长发自然下垂,黑发中央挽着一个银色雕空的铃铛,堂前吹过微风,铃铛轻轻摇晃,与周围的碎星吊坠碰撞,响声空灵。

发梢被吹得错开,散发出阵阵幽香,和栀子花的芬芳交织在一起。

吴介虽得了师父骆九拿命换来的一捧黄金和多年积蓄的银两,但在外城买了套院子,又购进些家用品,付给官差大把“份子钱”后,居然也所剩无几了——还要安置母女俩,手头甚至可以说是拮据。

直到吴介谋了差事,算半个“差爷”,师娘蔡氏又出门给人做些纺织上的小工,才算解了燃眉之急——可惜日子依旧不算宽裕,即使如此吴介也没打算让骆芳英也参与到做活的队伍中来:

吴介是骆九的徒弟,骆九待他如亲生儿子,现在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儿,自当成为顶梁柱;师娘是长辈,但人老珠黄,又跟着丈夫见过世面,如今家里处境困难,虽然与吴介有某种说不出的矛盾,但生计为重,也扛起了养家的旗。

骆芳英却是实打实未出阁的小姐——

骆九自己是个粗人,但不知怎的眼界高,他最希望的是下一代能摆脱刀客的命,可怜儿子早逝,只剩下女儿,骆九的希望就算没彻底破灭,也烂了一大半。

可他咬咬牙,就算没日没夜地奔走在刀光剑影,风尘血光里,他也要自己的女儿不着一丝烟气。

读书写字,绘画绣花——骆芳英确实有了大家闺秀的样子,但继承自父亲执拗的性格丝毫未变,对于吴介和母亲的刻意保护梨花带雨地闹了好几次,最终还是被留在了家里。

于是骆芳英就成了家里的厨子,每天早上看着吴介大口大口地吃饭,她不说话,就这样温柔地注视着他,等着他在日头未生的清晨离去,又在残阳铺地的傍晚回来。

一双白皙稚嫩的手磨起了老茧,不再光滑如初,粗糙的素衣染上了些许痕迹——

那对含波带笑的眼不时对上吴介惭愧的目光,这时骆芳英就会坐到椅上,单手托着那张娇俏可爱的小脸,香腮轻鼓,“凉哥哥,不好吃吗?今早我可做了你最想吃的‘素烧鹅’,还有一份菜汤,这可是昨晚你定的,汤要清淡,主食要管饱不腻……”

吴介只得傻笑,眼睛却脱不开她的手,伸手就要捏,骆芳英脸颊微红,略微别过头,含着忧伤和心疼的目光躲着吴介——

就似在偷窥一般,蔡氏每逢这种时刻便会不知从何冒出,大大咧咧地挥着粗袍,一双衰老却不失美丽的眼珠严厉地瞪着,呵斥吴介,“臭小子,院子外的鸡都叫了几回了,还不赶紧走人,一天天就知道缠着我女儿,怎么不花心思打理打理跟百户大人的关系……”蔡氏一张口便说的不停,说的还不过瘾,就端起扫帚,做势要打。

吴介有些不满,但他不计较,因为蔡氏也从未真打过他——他向骆芳英微笑安慰,然后更大口地吃饭,吃完也不晃当,披上差服就走。

一脚过了门槛,他才回头大喊,“师娘,院子外可没鸡,那是隔壁老黄家的小儿学着叫逗您呢?还有,我可见不着百户,小旗就不错了……哈哈,师娘,出门当心;小英,守着家,别随便出门瞎跑,有困难就问老黄,他是个好人。”

“要早点回来,晚上有拌冷面,久了会泡胀的……你也当心!”骆芳英飞跑过来,满眼希冀。

吴介痛得睁大了眼,眼眶欲裂,他捂住胸口,心脏狂跳,疯狂的真气从筋脉中脱出,血液失控般地冲击着刚刚修复的管壁,原本就薄如蝉翼的血管顿时再次千疮百孔——

千疮百孔的还有丹田,涌出的真气里夹杂着磅礴的疯意,这股疯意钻进吴介五脏,像是千万铁骑蹂躏而过,吴介折着腰大口大口喘气,生怕下一秒就接不上气了。

丁仲毫无察觉地掏出钥匙,插入孔洞,‘咔哧’一声,木板和沉重铁锁撞在冷硬的墙上——白炽的阳光扫过红袍官衣,打在吴介身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已经在黑暗中呆了三天三夜了。

吴介发出痛苦地嚎叫,温暖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涌进来,非但没让他感觉重生反而有种身体即将被烧穿的痛楚。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下意识要躲回阴影里,可阳光和空气又令他想起了往日贫瘠却弥足珍贵的生活——他此刻猛然意识到他的不舍,他的不满,他的渴望。

痛苦与回忆在他干涸地脑海里撕杀——那片原本被死亡,血腥,杀戮与疯狂夺走一切,寸草不生的地方顷刻浪潮汹涌,遮盖了某条说不清道不明的边界。

他像个喝了千杯“三碗不过岗”的醉汉,东倒西歪,在阳光中狂舞——吴介拼命和面前的‘吊睛白额大虫’周旋,猛虎从坡顶飞驰而下,吴介暴退,突然,一道红袍背影挡在他身前,挡住了部分阳光。

那阵剧痛骤然下滑,给了吴介喘息的机会,他狠心一拍胸口,掌心一旋,全身疯意与乱流的真气汇聚在一起冲向胸口,犹如低矮河槽中的洪水,几近倾覆。

胸口堆积的气愈来愈多,心脏跳得似乎要冲出来,吴介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他一咬舌尖,打个激灵,只觉喉咙喷出铁锈味和血气,接着嗓子一甜,还冒着热气的血被吐在了地上,吴介扫视到血中带青——但他没有心思去想这个: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救我?吴介很清楚自己在丁仲眼里不过是台上的一个戏子而已,而且还是个丑角,就算是络笼也显得过于热心了,他完全没必要替自己挡下阳光。

“没事了吧?没事了就赶紧起来,出了门就自己找路吧——回去好好记着我说过的,这几天就在家里呆着,自会有人寻你,莫要再回诏狱。哦,对了,看好我给你的令牌——呵呵,到时你可以向刽子手下令,让自己死的痛快点……那么,回见,小当差的,别让我失望。”

吴介透过丁义子的侧脸可以感觉到他一如既往的不屑与嘲笑。

他呆呆地望着丁仲一挥红袖袍,洒脱地走出门,余光勉强能瞥到停在路口的华盖马车,只听门外传来鞭子抽动,蹄踏马嘶之声,轮毂滚动,马车渐远——吴介深吸一口气,这才迈步踏向门,一步一步,沉重无比。

所谓近乡情更怯——这一步又一步是用多少血泪换来的。

吴介说不清也道不出——这段距离只不过几步,三四次呼吸过后,便走完了,吴介明明心思如呱呱坠地的婴孩般一片空白,却生出了回味无穷的感慨。

他身体一晃,终于完全从密道的阴影里摆脱,将伤痕遍布的身躯置于撒满街巷,石板,瓦片,砖墙的阳光中。

阳光散发着温暖的气息,通亮透彻,一阵轻风拂过,吴介闭上眼,仰面朝向云丝悠悠摆荡的上空——渐渐的,许多声音也开始钻入他的耳中,小贩的吆喝、行人摩肩接踵、车轮轧过路面,甚至还有从青楼传出的放荡笑声。

三日三夜来,吴介再次感受到了人的气息,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着,像极了一具行尸走肉。

可这具枯萎的身躯里就在刚才的一瞬就萌发了一株幼苗——它扎根在尸山血海,你死我活的境地里,汲取着过去三日吴介坚守的,推翻的,学到的一切,也许除了天知地知,没人知晓它会长成什么样。

包括吴介自己。

静静徜徉在这种奇异的状态里,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他正重新从鬼变成人。

吴介感到震撼——死亡在生机前竟显得如此卑微而无力,它在三个日熄月落间用绝望和恐惧为吴介打造的黑牢仅在短短片刻间就被瓦解了。

生命绝不轻贱——它当然的不轻贱。

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甚多。世尊。何以故。若是微尘众实有者。佛则不说是微尘众。所以者何。佛说。微尘众。即非微尘众。

这何尝不算一种重生?

默默诵读一段《金刚经》,吴介再度睁眼时,已是满含热泪。

马车驶过闹市,却鲜有过路者回头,这种披着云纹罗布,帘上饰以软玉,橙黄相间的马车非得富贵或权贵才能拥有,多看一眼也许就会引来祸端,原本拥挤的街道上自动错开人流,空出一条主干道来。

“直接去皇城,不用过丁府了,快些。”车内传出阴森却慵懒的男声。

车夫带着顶椭圆形毡帽,身着青布袄子,蓝布裤,唇上留着八字胡,两颊略鼓,黝黑皮肤说不上粗糙,甚至发着油光。他双腿壮实,稳稳踩在轼上,听完主子的话,毫不犹豫地挥臂抽马。

“畜生,跑快啊,再不用力跑抽死你。”车夫轻骂,不敢扰到主子。

做大户人家的仆从必须有些本事,常在河边走,但绝不可湿鞋,不然可不只是饿肚子的问题——而是要命。

阿葛已经做了丁家足足三年的车夫,而且是丁仲的专属车夫。

他做事稳稳当当,又讨人喜欢,主子给的月钱自然可观,也就能把自己养的膘肥体壮——阿葛干这行是有窍门的,。

“魏公不以人废言,不以言举人,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乃当世豪杰,又岂是那帮自诩继承士大夫之志,私底下却以阴招弄耸良臣的奸徒可以妄论。”丁仲垂头拱手,拍了一通马屁。

“哈哈,你的话倒是越来越中听了,放在御前,就是皇上也难免欣喜,好,好,是我的好儿子。

”主人把脸转向了丁仲,语气里透露着高兴,神情却依旧一丝不苟,面无表情。

这张脸不算太老也不显得年轻,不那么阴险却有些犀利,下巴比常人尖些也更弯些,下唇突出,倒是上面的眉目俊秀,后脑勺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头顶带着黑纱镶金梁冠,身着御赐的五爪蟒袍——

眼神透着戏谑,往里看的更深则像一块浸在深井内的坚冰——这对眼不知注视过多少人头坠地,鲜血淋漓,也没让魏忌良心软过。

“儿不敢当,多亏魏公教导。”丁仲的腰压的更弯了,欣喜道。

“罢了,余想了许久,也乏了。”魏忌良把笔压在砚盘边,靠到一张太师椅上,托起茶杯咪了一口,茶桌左侧立着一个高大的书架,除了香炉茶饼,古玩奇珍,还叠了许多重书册,书角被磨得起了皮毛。

丁仲望到了那副对联,脱口而出,“小儿愿意一试,替魏公解出这横批。”话一出口丁仲便懊悔了,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魏忌良果然冷眼看了过来,丁仲赶紧亡羊补牢,“魏公恕罪,小子张狂了。”

不知为何,丁仲总觉得在外面可以泰然处之,一面见了魏阉,便常常做出轻率之举,是我急于向魏公证明自己吗?

魏忌良的神情说变就变,风卷残云般的迅速,一会儿便挂上了含义不清的微笑。

他没有接丁仲的话,转而问道:“让你处理的事怎样了,药拿到了吗?”

终于谈正事了,丁仲松了口气,情绪也稳定下来。

“小子不负魏公期望,从那老魔手里拿到了药物。”丁仲立刻掏出一团黑色膏状物,双手捧着送到魏忌良桌边。魏阉捏住黑膏,无所顾忌的捏在手心把玩一番最后随意放到桌上。

“张以清有什么异状吗?”魏阉眯起了眼,紧紧盯着他。

“异状?”丁仲果断摇头,按照来路上准备好的腹稿回答魏忌良,“还是被围杀时那般疯状,胡言乱语,什么事都敢做,唯独对他师兄的仇恨不减反增,我也是废了一番力气才逼他就范。”

魏忌良目不转睛地听着,丁仲猛地抬头看向他,魏阉眼中露出一丝诧异——

他看到丁仲突然下跪,虽然有些意外,却没有开口打断,他知道这个儿子会给他解释,至于结果多半是一件小事。

“请魏公赎罪,小儿私下将魏公赐予的令牌赠予了他人。”丁仲顿了一下,却没等到魏忌良的反应。

“魏公,那蝼蚁是诏狱里的小吏,因为值班的地方刚好贴近暗门,便被我拉到了无间道,本来只是一个死蛊,竟能从‘疯老魔’手底下活过三日,小儿见了实再有惜才之意,给他服了阿鼻嗔痴丹……”丁仲没说下去,结果已然明白。

“他能从‘疯老魔’手里活下来?”魏忌良突然发问,丁仲刚要开口,魏阉便自问自答地说,“那确实有些本事,不过你说惜才就有点滑稽了,是想培养他当你的心腹吧?”

丁仲顿觉后脖一凉,冷汗似新生的早苗拔地而起,布满了皮肤。

虽说对此早有预料,但冒险戳魏公的忌讳还是考验着他的定力,就怕魏公看破不说破,到时候自己真是百口莫辩,又难以应付。

“是,魏公明察。”丁仲大方承认,忐忑地接受着魏忌良的打量。

魏阉没有立刻回复,转而起身绕过恭身的丁仲,径直走向东南面的高脚香几,上面摆着扁平浑圆的镂空铜炉,旁边放着竹夹,“去把那边的细烛端来。”

丁仲照做,小心翼翼的端来烛顶透着微微红光的细烛,魏忌良用夹子在炉内慢慢摆弄,有种木炭碎屑和油膏搅合在一块的声音,“蜡烛伸进去,把火星点在麝香膏上。”

点烟的过程并不流畅,好在魏阉脸上并未露出一丝不快。

不一会儿,一股熟悉的清香就随着绸缎般的烟气袅袅娜娜地从炉中漫步而出,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此功效,丁仲感觉自己此刻灵台清明,原本盘踞的焦躁,苦恼,厌恶被清扫一空,甚至让他有种想长啸一声的感觉。

“手法相当生疏,余赠给你的‘麝香膏’可不是用来收藏的,心烦意乱的时候可以点上。”

“小子知晓,其实今早拙荆就给我点过一支,实在是沁人心脾,只不过受赐于魏公,小子不敢随意铺章。”

“沁人心脾?应该是刚刚才有的感觉吧——唉,再芬芳馥郁的香也得有享用之心才能闻得,否则就如纸蜡,只得熏香,却生不出奇效。怎么现在反而有这个心情了?”

丁仲有点摸不清的魏阉的问话,不知该如何作答,连清香似乎也退去不少,额头的清凉又逐步跌落在渐生的燥热中

魏忌良似乎也没打算等他,自顾自地接话,“你今早有我派发的任务,心中的牵挂必然不在于此,闻香而不得香,现在虽然无处揣测余的意思,不过顺利完成了余的任务,又提前打了腹稿,看似焦急,实则能够泰然处之。”

丁仲的心思被完全说中了,他下意识就要挺腰,这才发现红袍已被汗珠渗透和皮肤黏在一块了。

“不要跟余绕弯子,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培养心腹?你既然愿意向我开口,做父亲的总要出点力。”

丁仲一听此言,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小儿欺骗魏公,愿受魏公责罚,万谢魏公聆听——”

吴介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梦里他被‘疯老魔’夺了舍,变得对人的血肉饥渴难耐,不顾一切地想要杀人,他抓住了一个无辜的老妇人,就要拧断她的脖子,犯下无法追悔的错误——好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银色的铃铛……

吴介猛地睁开双眼,看见了有几处被虫啃出洞来的梁木,横纵交叠的柱子顶都蒙了一层灰,扭头侧望,半垂的绣花帘帐映入眼中,一股女子的体香悄然钻进他的鼻息内——

吴介撑起手肘,支起半边身子,靠在床板上轻轻喘气——

这明显是一处女子的闺房,床对面是梳妆用的铜镜,镜前的小木桌上放着还未来得急收拢的黛粉和胭脂盒,木盒原本的漆皮已经脱的褪色了,四角处的雕琢也被磨平了;房间的最里面则被巨大的木箱占据,木箱倒是挺新,箱盖中间挂了把生锈的铜锁——床脚笔直下去便是正门了,几块木板拙劣地拼在一起,缝漏得极大,窗纸也已发黄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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