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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又混沌的深海,寂寥沉静,望不见底。漆黑深处偶尔冒出几串水泡,眨眼破散成沫。

乐天置身水中,任凭下方吸力牵引下坠,落入无尽黑暗。

晌时,上空亮出一点光芒,仿若空旷夜幕中的孤星,耀眼夺目。双眼被这点光芒完全吸引,伸长手臂用力碰触,但见亮光范围愈来愈大,继而包裹全身……

热,真热。

如同置身熊熊烈火,连发丝都燃着火焰。

乐天猛然睁眼,发现自身悬浮在虚幻空间,身周闪烁大大小小、时隐时现的光点,恰似满天繁星的夜空。在这些光点之间,有无数道纤细的金线连接,交织纵横,如同一幅经纬连错的奇作。

错综金线中央,有一个更加巨大、宛若太阳般的球体,在熊熊燃烧。

巨大火球仿若件狂热燃烧的艺术品,散发出难以言尽的美丽,跳动的流焰仿佛无数手臂在挥舞,招引迷失的灵魂;炽亮白光几乎让双目无法直视,却还是吸引人忍不住接近,抬手触碰、相拥。

乐天双目紧黏住炽热火球,下意识步步靠近,伸手贴上外壁,在灼灼烈焰中与眼前之物化为一体。

“呼!”

身体陡然一个激灵,惊醒坐起,这次躺在住舍卧房,已不在山中。浑身衣服被汗水浸透,再一摸胸膛,除了破裂沾满土,没有伤痕,还活着。

仿佛一场黄粱大梦,到头来虚惊无事。

乐天长舒口气正庆幸,屋里忽地响起幽幽语气:“你醒了?”

这声音隐约有些印象,却不是出自身旁熟识的人。

乐天寻声转头,刚平复的呼吸瞬间又紧张起来——房内惊奇出现一只健壮老虎,体型比寻常老虎要大一圈,银白毛发上生着风雷花纹;堵在门口紧盯自己,金褐的虎瞳中闪烁寒光。

“你你你是谁?怎怎、么会在这里……”乐天登时吓地语无伦次,缩到最远的床角。

瀚博堂外设有结界,寻常邪祟根本进不来,可眼前来者不仅安然端坐,还口吐人言,定然道行不浅。

“记不记得山里的事?”

老虎龇牙说了句,口中利齿在昏暗房内反射出冷意,站起一步一步踱步至床边,带着冷风逼近。前肢扒上床榻,将蜷缩在角落的人困住,抬起一只虎爪伸向肚皮。

一句点醒,乐天瞬即回忆起昏迷前看到的庞然大物,原来就是它!惊恐睁大双目,眼睁睁看尖锐利爪迫近,逐渐贴上衣衫。冷风搅在身周,仿佛一块巨石压在全身,动弹不得,跳动心脏犹如擂鼓,胡乱想着最后遗言。

先是猪妖,又是这只虎精,怎地自己跟妖怪如此投缘?难不成是神仙转世,吃了可以长生不老?

心里一横,闭眼撇头,等着听皮开肉绽的声音。

“哇——”

等来却是一声哀嚎。

好像没有被开膛?

乐天偷偷睁开一只眼看肚皮,瞅见老虎并没有撕裂身体,反倒头拱在身前嚎啕痛哭,眼泪和鼻涕水不停流淌。

“为啥是你吞了我的丹元?!可恶!我才不想跟你这人类扯上关系!你给我吐出来!”

老虎压在上的爪子不停戳柔软腹部,边戳边絮叨,说着说着蹭地弹出五只锐爪,向下扣进皮肉。

乐天瞧到刺肚钢爪,顿觉魂魄要飞出身体,颠三倒四胡乱道:“我听不懂你在、说说什么,你你究竟要怎样?”

老虎气瞪道:“赔我的丹元!”

乐天呆懵半晌,才回想起那个误吞的圆球,连忙干呕要吐出,嗝了数下小心翼翼道:“我、我吐不出来。”

老虎嫌弃又恼火地甩个眼神,更加用力戳腹部,尖锐利爪晃来晃去,压着火道:“既然如此休怪我无情!”

“等下、等下!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乐天惊叫着拖延破腹时间,暗中鼓起浑身力气挣扎,求得可以活动的机会。老虎瞥他一眼,似乎早知会这样,随意口气问:“如何商量?”

乐天努力寻思:“你有没有其他要求,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答应照办!”

“当真?”老虎动动耳朵,突然露出诡计得逞的笑容,大脸猛地凑近问,“喂,现在人间的街上有什么热闹?”

乐天紧抵墙壁回道:“今日有灯会。”

听此话,金褐虎眸闪过兴奋亮光,扬爪拍倒抵靠墙的人。双瞳一睁,房间中猛然卷起迷眼狂风,呜呜声音盘旋耳边。

刹那狂风停息,屋中之人消失不见。

乐天被大风吹得迷遮双目,待风止,胡乱抹把脸定睛一看,发现自己飞在空中,脚下是沧陵的盛火灯会。瞬即回神,在空中扭动惊嚎:“哇呀呀!这是天上?!你、你想活活摔死我?!”

头顶落下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提醒:“别乱动,真摔死我可不管。”

飞至一处偏僻巷道上空,老虎俯身下降,落地之前松开口,先行扔下叼住的人。

乐天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苦着脸起身揉伤处,疼痛尚未消,背后一双手推肩膀,催促前行:“在前带路!带我逛灯会!”

循声音回头,发现健硕的老虎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站着一位陌生青年。青年面庞俊逸,浓密双眉上扬,浑圆双目染满金褐色的光芒,熠熠有神;一头银白发色格外抢眼,随性扎成粗辫垂在身后。一袭干练劲装,装点白银铠饰,衣上刺绣与老虎身上相同的风雷纹样。

乐天揉揉眼,不敢相信这老虎还能幻化成人形。

“少见多怪。”

青年几分傲气又玩乐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对明显的虎牙,拉起人大步向热闹街中走去。乐天被拽得直打磕绊,在后瞅着晃来晃去的银白发梢,提醒道:“头发、你的头发,还有眼睛。”

青年啧声打个响指,发色和眼瞳眨眼变为普通乌黑。

华灯初上,灯会正渐入高潮,行商叫卖声络绎不绝,丝竹箜篌悠扬入耳,美人踏舞回翾霓裳,盛况空前。

青年兴致盎然打量各家摊贩,拿起商品东戳西瞧,趣味正浓。乐天瞧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悄悄挪步向后退,缓缓转过身,一只手紧接拽住胳膊,响起询问:“你想溜走?”

行动再轻也没瞒过对方,被一语戳破。乐天挤出声赧笑,颓丧脸对向地面,内心不住后悔,早知如此就该认真自习,省得招惹上这多事端。

正出神,一块金黄圆形物体猛地塞进嘴里,唇齿间立马溢满糯米的香甜气,打散所有牢骚。乐天眨巴眼咬着炸年糕,搞不明是何状况,又觉一只在自己头顶随意拍了拍,动作有些像在哄小孩子。

“本神君方才只是开个玩笑,才没想对你动手。那东西吞便吞了,于我而言并无大碍。”

青年嚼着手中吃食含糊不清讲话,口气很是轻松随意,乐天谨慎观察他的神色,问道:“你不生气了?”

“那种事早就不计较。”青年大口吞下手里最后的炸年糕,舔舔手指意犹未尽。侧目看向身旁道,“我要在人间玩几日,缺少个向导,你来当。”

乐天惊愕指指自己,确认没听错。

青年点头,挑眉激道:“你亲口承诺,只要你能做到,一定答应照办。怎地,这就食言了?”

乐天果然中了对方的激将话语,立马肯定:“谁说的!我们人类有句话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得出就做得到!你现在想去哪儿,我这就带你去!”

“言出必行,不错不错。”青年嘻笑给出八字评价,爽快扯住对方胳膊走向大街更热闹处。乐天又被拽地直打磕绊,在后说道:“我叫乐天,你呢?”

青年侧头打量他眼,弯起嘴角露出虎牙:“白朔。”

月上云中,花灯盛会高潮一波接一波,游人留恋不散。一人一虎窜到沧陵最大的花楼——满春院,观览歌舞。

“春芳满庭院,遥待知音撷”,说得便是沧陵满春院。

与一干寻常花楼不同,其内女子均为艺伶,琴棋书画精通,德才涵养甚不输才子,许多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来此求红颜知己,成就不少风流佳话。

白朔随手朝迎客伙计扔出个翡翠扳指,大摇大摆走到靠近舞台的茶桌前,一撩后襟潇洒落座。得了打赏的伙计麻利端上香茶与几盘精致糕点,弯起嘴角快要咧到耳根。

楼外面门头扎花结彩,分外显眼,内部装饰却是处处考究,别致风雅。单是伙计送上来的茶壶,用的是上等紫砂,造型塑成莲花身,几只荷叶外形点心盘围在四周,在桌面构成一幅写意莲池图。

乐天对老虎的惧怕消减不少,等待开场的工夫,问一直好奇的问题:“你说的丹元是个啥东西?”

白朔道:“我的灵力凝聚之物。”

乐天吃惊:“我吃了会变成妖怪吗!?”

白朔瞥他眼,纠正道:“不会,顶多增加你的灵力。还有不要将我与妖怪相提并论。”

乐天闻此惊喜:“那我会变强?”

白朔天真一呵:“也不一定,想掌控我的力量,没那么容易。”

乐天眼中期待亮光减了些许,缩回座位看邻桌的叶子戏。白朔单手撑头,斜眼打量这个稚气未脱的脸,回想起画卷主人的话:

“您会与那孩子相遇,皆因一场暗涌狂澜,恕在下仅能言止于此。您若想清晓,不如留于人间静观段时日。”

与此同时,相邻两张茶桌的人群后,蒋文翰正悠哉品茶,翘首静待歌舞开台。

片刻,咚咚咚三声鼓点乍起,四角帷幕应声垂下,一片旖旎朦胧。场中琵琶音捻拨忽响,乐声恰似珠落玉盘,嘈嘈切切,如泣如诉,高如兵戈铁骑,低如间关莺语。

座下宾客还未听得尽兴,乐声一划收拨,戛然而止。再看帷幕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位绰约人影。众看客交头接耳几句,又是一声琵琶划过,四角帷幕骤然拉起,现出遮于帐后的蒙面窈窕身姿,场下讨论声由小变大,更有人在后吹起口哨,笑说市井打情言词。

“是满春院的头牌凌人啊。”

“今天能看见她献舞,那可真是难得!”

“一饱眼福喽。”

几句闲话钻进蒋文翰的耳朵,惹得他也瞪大双眼急切往台上瞧。

场中乐曲再起,时而欢快,时而悠长,花魁凌人踏着乐点甩袖缦回,纤肢婉转,衣袂翩飞,足下舞态生风。覆面薄纱虽遮了大半面容,露出的一双勾魂媚眼却是满含春水,一颦一笑暗送秋波,撩得观舞众人心里直痒。

乐天也被花魁的风情迷得五迷三道,痴痴观赏翩舞佳人,身旁白朔却是一副漫不经心模样,不时看看四周的客人。

一曲舞毕,喝彩连连,花魁凌人敛起飘扬衣袖,静静立于台中,一个女僮端着木托盘走近。托盘中静躺一只精巧的莲花香囊。

这个香囊意义非同,谁若收到,可以与她单独会面。身为沧陵头牌,想同凌人见面的浪客从花楼一直排出城门口,所以市井间都传:沧陵花魁面难见,愿掷千金求闲谈。

凌人拿起香囊,静观下方众人。宾客都在猜测花魁的“盛邀”选落哪家,乐天也伸头凑热闹,白朔却幽幽道:“不要接那家伙的东西。”

“害,花魁才不会选我这种没几个油水的百姓。”乐天听他这么说,转过头打量几眼,挨近坏笑道,“不过你出手大方,保不准那只香囊会飞到你怀里。”

白朔不屑轻哼:“我敢接,只怕她不敢扔。”

就在二人打趣时,旁侧宾客一阵起哄,单独会见人选产生——香囊不偏不倚,正飞到蒋文翰怀里。

乐天两只圆眼睁大一圈,没想到对方竟然也在花楼,还获得这种好事。

“恭喜这位公子。”方才的女僮上前道贺,同时递上请帖,“会面地点已写于贴中,静待公子执帖赴约。”

蒋文翰早就想一睹花魁的真容,大喜接过请帖连连点头,羡煞周遭一干客人。

天幕渐深,灯会依旧喧闹不息,乐天踩着门限返回堂内住舍,气喘吁吁推门而入,发现白朔早已返回,化回虎身霸占下床铺,慵懒伏趴着养神。

“果然还是人间热闹。”白朔咂咂嘴回味所见所览,“还有意外收获。”

乐天坐在桌边微微喘气,举着茶杯问:“啥意外收获?”

白朔哈哈大笑,看热闹般说道:“那个墨衫小子被盯上了。”

乐天以为对方话中的被盯上指的是见花魁,反嗤一句:“请帖都递到手中,这还不是‘被盯上’,说话莫名其妙。”

白朔甩着尾巴玩笑道:“我说的可不是这意思,有好戏要开演咯。”

鸡鸣破晓,几名捕快在城东一口水井旁忙碌,打捞出两具尸体。事出起因,要追溯到今日卯时。

清晨,一位送酒的脚夫赶着毛驴车路过这口水井,停车暂时打口水喝。摇出井里的水,脚夫不禁皱起眉头,井水莫名发臭,还夹带奇怪漂浮物,颇是不解趴在井口向内瞅,瞧见水里飘出头发,登时惊惶大叫,一屁股倒在地上吓尿裤子。

连声尖叫惊出附近的人,有人当即报了官,几名捕快迅速赶到,一番打捞,从井里捞出两个穿着衣服的人。死者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僮,被扒了整张外皮,没有皮肤遮挡,两只眼球和牙齿明显裸露在外,像是在倾诉不瞑目的冤怒,看得人瘆出鸡皮疙瘩。

在场有眼尖的人认出,女僮身穿衣物来自满春院。

此事没过半时辰就在民间传开,瀚博堂离事发地不远,也收到传闻。

乐天破天荒起个大早,趁考前最后的时间,对照留下的整理材料在衣摆内侧奋笔疾书写小抄。准备妥当,扔下笔赶往学术厅,路过回廊,无意听到几句议论。

“听说今早邻街出了两条命案,尸体是满春院的女僮。”

“人被扒了皮扔到井里,啧啧,真可怜。”

“死得太蹊跷,怕不是妖物所为……”

乐天听罢心里咯噔一跳,想起某位幸运儿昨夜刚接到花楼的香囊,也不知是否回来,转头去敲他的房门。

“蒋文翰!蒋文翰你在不在!”

连拍数下门,无人应答。

“坏了,这家伙难道留在花楼未归?”

乐天隐约预感不妙,立马奔向大门,匆忙脚步间,听得冷穆言喊:“乐天!你要去哪儿?”

对方跟上前,不待开口,乐天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急迫带出学堂。途中脚步不停说道:“方才有人说今早附近死了两个花楼的女僮,昨天我看见蒋文翰去了那花楼,还得了请帖,他人当前不在学堂,咱们去花楼找找他,免得遇到危险。”

冷穆言不想耽误考试,思索道:“或许他只是去了别处,不多时便返堂,况且今日有考试,以他的态度不会缺席。”

乐天坚持说:“咱们就去瞧一眼,若是他当真不在,再赶回去考试也来得及!”

此刻蒋文翰本人,身处一间华丽房屋,不少珍宝珊瑚装点室内,横梁垂下轻纱幔帐,四角熏炉燃起,缕缕暗香飘散。不知从何处响起的琴音传来,绕在耳边时近时远,听得虚虚实实。

少时,幔帐后缓缓走出一绰约人影,轻撩薄帐,看着屋内端坐的呆滞少年,勾嘴得意轻笑。

“上钩了。”

人影妩媚走出,身份昭然,正是花魁凌人。

昨日献舞,凌人就察觉到蒋文翰身上散发着不同寻常的灵力,故意把香囊掷中人怀,递上施下妖术的请帖,在他执贴赴约那刻施法迷了神智。

凌人嘴角上弯,勾起蒋文翰的下巴对视,几分紫光从指尖流入对方体内,静对片刻,双眉又是皱起:“嗯?一个废物?”

这与当时察觉的不一样。凌人有些恼火,动手一搜,发现端正系在腰间束带上的踏浪麒麟玉佩。

“原来是这个~”

凌人眯眼一笑,流露贪婪邪光。蕴含强大灵力的古玉若是据为己有,不知能增添几百年的修为,不,千年也说不定!

急不可耐伸手去解挂绳,指尖未触及,麒麟佩闪过一丝亮光,凭空浮现纹路幻化成一头踏浪水麒麟,朝花魁眦目嘶吼,纵身直袭。

凌人惊呼闪身躲避,还是被猛烈灵力打退数步,左脸和左肩头外皮灼烂,震怒捂着伤处狠瞪罪魁祸首。受伤地方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层层鳞片。

她非人,南海陵鱼,才是原身。

“该死的小鬼!”

麒麟佩的自卫反击伤了化形外表与元气,凌人眼周显出妖形鳞片,削葱五指化为锐利尖锥,并拢刺向蒋文翰咽喉。只差半步,忽地刹那停止,猛然转头望向屋内深处。

有虫子混了进来!

就在妖物下手前半炷香,冷乐二人匆忙赶至满春院,被门口迎客的仆人拦住脚步,仆人瞧他们穿着便知无多少金银,不耐烦轰赶。乐天眼睛一转,也不同看门的纠缠,拉冷穆言去了花楼后方,打量四下无人,爬墙头翻了进去。

后院同前堂一样装饰的富丽堂皇,脂粉香气弥散,味道浓烈的有些熏人。两人猫下腰前行,冷穆言迟疑低声问:“你真的确定他在这儿?”

乐天捂着鼻子笃定:“他昨夜拿到请帖就去向后方,今早也未归,肯定还在这里!”

二人摸索到一处堂院外,听见内中有隐隐乐声传出,探出半个脑袋观察。

眼前堂院大气轩阔,高阁华厅,装潢在众多楼阁中分外华贵,用的建材打眼一瞧便知是极品货,金银装点垂挂,彰显内中居住者的地位。

不用问,定是花魁的房间。

堂院前空荡无人,乐天打头走进去,在地上踩了好几脚,确定没有隐藏机关,转头小声招呼另一人。冷穆言收到信号紧跟过去,刚踏上中央地砖,一道细弱的苍青雷光闪过,转瞬即逝,随即地面突显荧光圆阵,坚硬地砖转瞬变得如荡漾水面,困住地上之人。

乐天和冷穆言同是一惊,来不及挣扎,几圈波纹荡过,消失在原地。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掉入一间黑魆魆的密室。

“我的屁股啊……”

乐天在地上哼哼几声,爬起来寻找同伴。眼前一片漆黑,空气中透着浓烈腐臭味,耳畔有滴答水声回响,向前试探几步,脚下踩到一坨软绵绵的东西,弯腰去摸,湿滑又有点弹性。

“冷穆言,你在哪儿?”

乐天低声呼唤,听“噗”地一声,不远处亮起火光,冷穆言擦亮火折子站在对面。

有了光,终于看清周边环境,乐天低头瞧脚底物体,登时汗毛倒竖蹦出三尺远——方才踩到的是一张人皮,已经被水泡得发肿腐烂。

“你怎么了?”

冷穆言没留神地上皮囊,奇怪询问,乐天抬头刚要回答他,脸色转而变得煞白,瞪大双目哆哆嗦嗦抬起手,指向他的对面。冷穆言同样疑惑转头,胃中立马翻江倒海,止不住地恶心。

身后、包括旁侧墙壁挂满大大小小的人皮,有男有女,全为年轻人,不少黑色虫子在人皮上来回爬动,在潮湿的空间里,有的已经发白腐坏,有的还在滴血。

难怪这里如此恶臭,全是挂满骇人的皮囊!

两人忍不住弯腰干呕,此时密室大门卒然敞开,刺眼亮光照进暗室。

乐天和冷穆言被晃得视线模糊,抬手遮挡光线,透过指缝看见有个女人站在门外,狞笑媚音说道:“不知二位何时大驾光临,奴家也好准备一番!”

凌人欲取蒋文翰性命一刹,兀地警觉设在院中阵法被强行击破,有他人闯入密室,这才暂时扔下嘴边肥肉奔向后屋,打开一看果不其然,有两名不速之客在内。

放出狠话,妖怪十指暴长成刺,身影一闪杀向距离最近的乐天,抬手刺向心脏。乐天拼命躲避死亡攻击,踩到潮湿地面脚底打滑,胸口衣服擦着花魁利爪而过,心惊胆颤避开要害。

攻击扑空,凌人怒火烧得更旺,扭身盯住另一闯入者,怪叫一声跃起发难。

先前逢难有他人有意无意化解,这回只能自己搏得生机,父亲牺牲自身换来的命,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凭白丢掉?冷穆言努力强压住惊跳心脏,隔着衣衫紧攥下贴怀的滚龙纹铜牌,硬着头皮迎上。

利爪刺来,冷穆言敏捷侧身抬臂架住,紧接反掌打出,赤手空拳同花魁抗衡。

一人一妖缠斗不过几招,肉体凡胎终不敌妖邪,逐渐处于弱势。乐天急忙上前助力,抓住一个错身时机,运起全力挥拳打向妖怪后背。

出乎自己意料,击出拳头闪亮奇异白色光芒,化为光团冲向妖怪,怒目切齿的凌人未察觉后方袭击,被一拳白光打到墙上,摔落地面嘶嚎。

“我的手……怎么会发出光……”

乐天茫然看着双手,搞不懂冒出白光从何而来,此时冷穆言擦过身旁,急迫道声快走,自己这才回神连忙撤出。

二人沿着楼梯飞奔,上到平层随便躲进一个房间,失踪的蒋文翰正端坐其中。

乐天当即大喜,跑过去用力摇晃,发现他已经被妖怪迷了神智,毫无反应,只得背上他逃向大门。眼看生门近在咫尺,身后响起“嗖嗖”两道破风声,二人但觉腿被硬物击穿,扑通摔倒在地,身下流出泊泊鲜红。

“三位要去哪儿?”

凌人手提几张人皮妖媚走近,微启朱唇一吸,皮囊嘶溜滑入口。原本灼烂的皮肤霎那间恢复往常,肤如玉脂,眉胜远黛,本是妩媚佳人之容,可惜现在看着说不出的凶恶扭曲。

“发现奴家的事还想走?”

妖物踱步走近,吐字间带着蛊惑妖术,二人顿觉大脑的意识正在被声音抽走,虚幻缥缈,身子摇摇晃晃下滑。

不过眨眼,丧失力气瘫靠在门前,垂头一动不动。

凌人阴暗冷呵,伸出尖锐利爪停在麒麟佩上方,滑下几滴人皮污血,血落玉佩,原本剔透生光的水碧色顿然蒙上一层灰影。玉佩防护结界如期被封,凌人嘴角上扬,挥指斩断佩绳,迫不及待将千年灵佩吞入腹。

瞬间一股力量如汩汩泉眼,不断从腹内涌出,流向四肢,充盈全身。

“哈哈哈哈哈哈!”

凌人不禁得意狞笑,因力量瞬间增长,有些难以压制,脸旁短暂现出黛青色鳞片。

彻底消化玉佩的灵力还需要些时间,在此期间他们三人……

凌人看向瘫倒地面的几人,目露凶光狞笑:“敢坏奴家好事,就用你们的皮来谢罪!”

辰时三刻,瀚博堂内考试开始。沙沙提笔作答声回响课堂,偶尔传出几句严厉的批评作弊话语。

云乂肩扛清理水藻的网兜路过考场,气鼓鼓朝学子考试的房间丢个眼神,重重一嗤。

昨夜既没能讨回妖兽元神的债,又被砊虺当面轻嘲,连连吃瘪,越想越气。书斋的古籍内查不到应龙的名字,看来想打听清楚他的来历,要另问特殊的人。

云乂念头打定,再朝学术厅做个鬼脸,快步去向学堂西北方,找寻昨日从画卷中窜出来兴师问罪的家伙。

穿过曲折回廊,来到一处清幽别院。院内落英缤纷,飘散阵阵花香,偶有小巧鸟雀点过枝头,带来几声清啼。

云乂飞快冲进其内客房,但瞧见一位银白头发的青年大展手脚横着躺在床上,半个脑袋伸出床沿,随意拢扎的粗辫垂摊在地面,小鼾打得正熟。

啧了声,跑到床边摇人道:“快起来,我有事情问你!”

白朔半睁开左眼,迷糊瞅站在头前的娇小身影,抬起胳膊轻拍她的头,慵懒哄句“有事明天说”,背过身又窝个舒服姿势继续打呼。

云乂眼角一抖,二话不说挥起网兜直劈而下,冲榻上人的脑袋打去。微酣正响的人瞬间睁开双目,迅捷坐起身,闪避擦下黑影,竹竿打在床面发出清脆裂响,劈中的地方冒出一缕白烟。

白朔淡定打个呵欠,牢骚道:“小家伙,你能不能换个温柔点的叫醒方法。”

“这个法子喊醒你最快,温柔的根本没用。”云乂白他眼,扔掉打烂的网兜,正经问道,“我确实有事向你打听,你听没听说过一条叫‘砊虺’的应龙?”

白朔原本双目内尚残留睡意,刚要再打个哈欠,听到“砊虺”二字脑袋一怔,顿然困意全无,金褐的瞳孔不觉收缩成线,盯住女孩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二字,从哪听到的?”

云乂瞧他反应,明了道:“看来你知道咯。那家伙……”

“回答我,你从哪儿听到的?”白朔当即打断对方,询问语气愈发严肃。

云乂支吾几声,囫囵遮过问话:“是、是我做梦,他无意出现在我的梦中,说起自己名讳。”

白朔轻哼,倾身压近道:“你知道撒谎对我没用,还不说实话?”

云乂撇头一扬,犟道:“就是他在我梦中说起自己的名讳,爱信不信!”

语出,瑟瑟冷风忽地乍起,盘旋室内低鸣。

白朔眼底闪动微光,静盯面前倔强小脸,伸手挨近她的头。掌中带丝缕肃杀气,似是要施以惩罚。云乂坚持梦中偶遇说辞,梗着脖子闭上眼,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态。

等了片晌,前额传来一下轻弹——对方玩笑般弹了一个脑瓜崩。

“唉,你既说梦中知晓便是如此。”白朔叹口气,恢复以往轻松口吻,“你想知道他的底细?”

云乂揉揉前额,认真点头道:“对对!你快同我说说。”

白朔盘膝坐正,抱臂陈酿片晌才开口道:“他是个罪无可恕的混蛋。”

“还有呢?”云乂眨眨眼追问。

白朔道:“其他无可奉告。”

云乂嘟嘴大为不悦:“你不讲,我就去问其他人。”

白朔耸耸肩,随意说道:“你不管问谁,他们都不会告诉你,这名字是禁忌,谁都不想提起。”

云乂越听内心疑惑越大,奇怪问:“他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们所有人缄默避之?”

白朔眺向窗外天空,目光流露出几分恨怒喃喃自语:“一件你无法想象、撼动天地的事。”

“嘶!”

冷穆言感到后脊梁突然爬过一丝凉气,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大为不解——不知道有对自己露出杀意。

不过得益于这下毫无头绪的刺激,混沌的意识清醒半分,可以隐约看清当前状况:他们三人皆中妖怪的邪术,大脑无法自由控制身体,只得倚靠墙门沦为待宰羔羊。

而现在,妖怪的血腥利爪正伸向自己。

冷穆言趁此尚清醒之时集中精神,拼力调动指尖肌肉,抬动如同灌满铅水的手指,试图挣脱邪术的控制。

“无用。”砊虺忽然响起轻笑,“你小子力量太弱,挣脱不了迷术。”

冷穆言恼火暗道:“你现在废话这句,是想让我死得更明白?”

砊虺道:“非也,吾是来于你做个交易。”

冷穆言狐疑:“你为何突然这样说?”

砊虺轻笑:“忽来兴致罢了。于你当前而言,可是有利。”

冷穆言问:“是何交易?”

砊虺道:“吾可以诛灭妖物救下你们三人,之后你则替吾去一个地方。”

先前只要应龙想掌控身体,随时可以掐断自己意识,为何忽然冒出这个条件?冷穆言警觉问:“什么地方?”

砊虺笑道:“过后便知。怎样,是否答应?”

恶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锋利锐爪近在咫尺,来不及更多时间思考,冷穆言心里一横,赌砊虺暂且不会伤害自己,咬牙挤出个“好”。

但听体内传出一声愉悦笑音,意识随之沉入黑暗。

凌人手掌贴上距离最近的冷穆言,尖长指甲沿着他的脸庞轻划,有意勾破肌肤,端详鲜红血液从细微伤口里冒出,凝成微小的血珠。

“呵呵,就从你开始。”

淫邪笑句,指尖泛出幽暗紫光,居高临下俯视皮肉开始缓慢剥离的少年,心身皆沉浸在即将吞噬年轻又鲜活皮囊的欢愉。

松神之刻,对方猝不及防钳住手腕,瞬间发力捏断腕骨。凌人疼痛未惊呼出口,原本昏迷的少年以迅雷之势起身,出手紧掐住咽喉。

缓缓抬起头,一双青金细瞳轻傲带笑。

“你、你、你是,谁?”

凌人的气管被死死扼住,新鲜空气无法送入肺腑,面容逐渐因缺氧变得扭曲。张口打算故技重施,迷惑他的神智,却见人轻嗤吐句“聒噪”,双指伸入口中一拔,镇定弹扔出自己的舌头。

一股如万重巨岳的重压排山倒海而来,将所有狂喜与自负压散,凌人恐惧至极,浑身止不住地颤栗,现出鱼尾原身。

“南海陵鱼,聊胜于无。”

砊虺又嗤一句,手指点在凌人额前,想要抽出她的元神。这便是他主动现身开口的原由,他要吞掉陵鱼的元神,恢复自己力量。

在两个少年进入院内刹那,他便敏锐感知到脚下地砖有异状,被妖类施下结界,设得十分隐蔽,妖气藏在弥散脂香中难以察觉。显然这个妖类有些修为,比那些低等走兽更有价值。

因此在二人毫无察觉之时,砊虺发出苍雷强行打破密室结界,引对方前来,趁难逼迫冷穆言答应自己的要求,同时得到新的力量。

一切都在按着计划进行。

凌人额前光芒愈来愈亮,荧黄色元神逐渐离体,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生机,身躯挣扎更加剧烈,尖刺十指深深嵌入对方手臂,口中吚啊怪叫。

砊虺任凭宿主身躯流血,不松半分,反而加重手上力道。若是以前,抽出区区陵鱼元神不过弹指,然现在力量残缺,这点不值一提的小事变得极是费时,不禁感到急迫。

眼看元神即将瞅离出身体,一道凌厉攻击从后撞破木板飞来,无数藤蔓伸长挥下,打断屋中动作。

砊虺突然警觉,打开抽来攻击,手上空出一拍停顿。凌人趁此分神之际,拼尽力量施展妖术,软化身体流到地面,以诡异走位避开伸展而出的藤蔓,鱼尾一摆,从后窗逃之夭夭。

到嘴的鸭子竟飞走!砊虺嘴角笑容立刻卸下,阴冷斜瞧眼门口,察得有人接近,随即敛起气息藏回深处,放任宿主身体倒地。

趴下没三个数,丁南匆忙闯进屋内,后方跟随着几名花楼员工。

亏得他担任今日考试的场外巡查,清点人数中发现三个空缺座位,才知几人都没来。四处打听到他们去往满春院,同其它先生知会声暂离片刻,火急火燎奔来拿人。

房间内华贵摆设摔裂散碎一地,轻纱幔帐扯裂残破,悬垂在半空凄凉摇曳,边缘沾染污浊血液。浓烈熏香下弥散腐烂腥臭,跟来瞧热闹的花楼员工纷纷掩住口鼻退远,又忍不住好奇伸头探,想看清屋内究竟发生何事。

丁南甩袖收回地上藤蔓,迅速环视一周,没有先追查陵鱼逃离方向,而是焦急伏下看三个受伤昏迷的人。一番检查,索性是皮肉外伤,未危及性命,点中他们额心解开迷术,静观七扭八歪倒地的三名学子,眉头燃烧怒火。

片晌几人眼皮微动,逐渐转醒。

“乐天,冷穆言,蒋文翰!”

几人正浑浑噩噩撑起身子,突听先生的气怒话语在耳畔爆炸,头脑猛然间清醒,麻利坐起身行注目礼。

支支吾吾刚要唤句“丁先生”,却见对方怒火一甩宽袖,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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