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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炳深拜行礼,道:“回殿下,保太后那便已开始着手于女侍中与女官们的遴选事宜,如今各家皆已奉上谱牒。这些今上已经御览过,因这次是为殿下选妃,所以让奴婢呈予殿下,请殿下过目。”

元澈难得地笑了笑,虚抬了抬手,道:“正监先请坐。只是不知父皇什么时候要答复?”

刘炳谢恩领座,笑言道:“前几日车骑将军入禁中,陛下想了想,还是再让将军多在京中待上几日。因这战事,元宵

节灯会今年便没有办,如今又临近端阳节,离诸王之藩的日子尚早,不如借着热闹大办一回,至于最终遴选者,也在当日公布算是添喜。这些谱牒殿下不妨先看着,只是务必要在端阳节前告诉陛下一声。”

元澈道:“有劳正监,孤知晓了。”

刘炳又道:“今日早朝,五皇子上书请回封地,陛下已经准允了。只是保太后尚未同意。陛下的意思是,五皇子如今年岁已长,若能将正妃之位定下,来日之藩也算对保太后和当年他的母亲俞美人有了交待。”

元澈微微抬眉,道:“五弟自幼由保太后抚养长大,他若离京,保太后挽留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五弟虽为藩王,但也理应和诸王一起过了端阳节再回藩地,断无提前回去的道理。且此次平叛,五弟驻守东门也是有功的,定赏还未下,怎么突然要提前离京了呢。保太后那边的意思如何?”

刘炳道:“保太后昨日见了崔映之,恩赏颇重,排场上虽比彭女史要体面,但奴婢有幸瞧了,情面上倒不如陆侍中。”

“明白了。”元澈说完,便打开谱牒,随后取了一枚纸笺,题上名字,随后交予刘炳,“人选既定,还望正监辛苦一趟,告知两宫。”

周恢将刘炳送走后,并不敢松懈。他见院落积水渐多,想着元澈虽然时常征战在外,但内居最爱衣物洁净。方才听刘炳与元澈的谈话,下午定要出一次门的。周恢四寸片刻,连忙命人将积水尘泥清了,才转身进了书房。

不过走开这一会儿,元澈竟一个人端着茶盏,坐在榻上发呆。他一身居家打扮,无巾无带,手指虽不如其他娇生惯养的皇子世子那般纤细,却也因病徒生一分落拓萧然之意。周恢自先帝时便服侍元澈,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见元澈如此,想到崇德皇后临终前的托付,不由得更加心疼几分:“这茶是才冲的,白瓷胎薄,握久了烫手,殿下小心。”

周恢正欲接过茶盏,元澈却用食指轻柔地抚了抚那白瓷光滑的边缘,仿佛以此便可触及她的面颊与颈线:“这宫里烫手的东西并不少,只是这一次,我必要握在手中。”

周恢低着头,不留神看到了半卷着的奏疏,一个陆字赫然映入眼帘。他熟知元澈脾性,乌台流言不断,太子虽未有不悦,但行为较之以往,略显乖僻。他低着头,并不敢看元澈的神情,只讷讷道:“如今局势,太子为何还要执意于她,老奴不明白。”

元澈只是沉默地望向茶盏,茶色清润,茶香寒凉,一眼望底,谁又能想到这些舒展开来的绿意曾经受过烈火怎样的炙烤,曾经历过多少道沸水的洗礼。而这一切终将隐忍成一盏清亮,注入心喉,以此温暖各自一生寂寥的长夜。

他并不愿把心中所想说给周恢听,无关信任,仅仅因为许多东西并非一个内侍可以开解,也非一个内侍能够承担。周恢没有那样深思善怀的夙慧,却也无愚痴守拙的钝根。他们皆是一样,渡不了别人,也渡不了自己。

反迹

槐里城在长安城西, 周曰犬丘,懿王所都,后更名为废丘。历来围绕长安用兵, 槐里城首当其冲。城东十五里有文学、武学二城,各高一丈五尺, 相近亦有汉所兴丘舒城, 西更有小槐里城,以此互为犄角。建兴四年,南阳王保镇上邽, 遣其将胡崧救长安。崧破刘曜于灵台,引还槐里, 长安遂陷,可见槐里为其要冲。

崔谅部此时便驻扎于此。先前他原本提议驻扎长安城北的池阳, 然而太子督中外诸军事,如今又加录尚书事, 乃是高于尚书令的台中长官,对于他军中各项事宜均可驳回。驻守池阳之议, 便未曾获批。

崔谅望着演武场上的士兵, 这些跟随自己数十年之久的精锐,即便是寻常操练,目光中亦有悍气。然而这些时日, 营中还弥漫着不同以往的气氛,似有阴谋在酝酿。

昔年崔谅坐镇上庸,背靠荆汉, 世族林立, 南有强楚,独守国门。伐吴之战时, 蒋周二逆将戮储君,是自己秣马厉兵,张帆驱橹,顺流而东,截两州逆贼援兵,洒血大江。想当年目视江东,其兵甲之盛,战而必克,无人可媲美,连苏荆州分陕之重,都不足入目。

那一刻,他是如此得意,崔氏自国史之狱而式微,经过数代人的努力,终于有了方镇之位。那时他匡扶社稷于倾危,救储君于敌封,本以为凭此功业,可以获得荆、江等地的刺史之位,亦或是女儿可得太子正妃之位。然而最后,中枢权柄尽在关陇世族之手,对于其安抚,太子也只为他加礼封侯,位如九卿。他心灰意冷。

今年,朝廷诏各将驰援关陇,丞相贺祎更以荆州刺史督军事许其战后领受,为家族荣耀计,他选择再次领兵北上。只是这一次,他在接见贺祎之子贺存的同时,还通过崔惟仁联系到了太子。孤注一掷从来换不来尊重,崔家只会在一次次政治拉打中变得更加卑微。手握兵权摆出一副悍勇姿态,然后让这些世家们乖乖坐下来,听自己讲一讲道理,而不是讲自己的道理,来让这些世家乖乖坐下。

自伐吴之战后,崔惟仁便入太子麾下,完成京口等地的布置后,随其北上归都。而崔道成则转任河南,与王安等人在司州任当地官员,如今也坐到了河南郡守的位子上。这些布置果然让贺祎对自己高看了一眼,而太子依旧我行我素,甚至令自己回守上庸,方不失封侯之位。

因此崔谅决定支持保太后易储。

只是近日事态颇感微妙,三辅地区对于自己的驻守,不乏浓浓的恶意。台中风云突变,薛、贺两家联盟不在,薛琬转任尚书令一职,借着其所枝蔓的官僚体系,为皇权发声,并且在政策上对自己有所压制。而贺祎也在这段时间内韬光养晦,若无必要,绝不在台省露面。朝中两大权奸势位俱赫,而自己多年的浴血奋战早已被目视为祸。这个世道已经烂透了。

崔谅扫了一眼远处的山丘旷野,凋敝的民户与山水雕就的庄园相形见绌,仿佛一晦一明。他对长子崔敬下令道:“淳化县令陆放已拨粮草赈济灾民,想必后几日不会有更多的粮草送到营中了。你率部众去这些庄园中交涉,令这些世家务必缴纳谷粮,凡有荫户男十六以上,六十以下者,捕纳充军。”

崔敬望向父亲,有些犹豫道:“父亲行此举,未免有伤人望,世族敬畏不存,父亲即便拿下长安,只怕也难得进位三公。”

崔谅冷笑道:“敬畏?世族这种东西没有敬,只有畏。这个世道既无道理,也无秩序,高门居官无任,寒门出头无望,放目远眺,皆是狐犬豺狼。若要立世,你得抢了他们的粮草,后面站着百万雄兵,然后你在这个世道说得每一句话,才有可能获得认同。”说完,崔谅忽然斜目一凛,语气冷然,“另外,此在军中,谁为汝父,下去领罚。领罚后再去办你的事。”

次日,禁中出诏,加薛琬为护军将军,掌中下层武将升迁以及调度。而扶风县前夜,诸多大户被军队劫掠,薛琬连夜赶往台中,除了安抚各家,还要不时提醒,此为丞相引祸水入三辅之过。而贺祎亦有回言:薛琰统抚夷护军,汉中粮草多为赈灾所用,至于崔谅军用,未能获准,至今才有了崔谅的纵兵劫掠。

此后,薛琬继续调任南军部将修筑城防,而贺祎也命陆归下放一些将领,巡游三辅后,充任宿卫,以补薛琬调兵后所留下的防御漏洞。

就在这样一个公卿异议,朝野喧嚣的夜晚,靖国公陆振命人拆掉了象征爵位与尊贵的恒门,领全家开宗祠拜祭。

所有的仆从皆被拒之门外,曾为陆振殿中护军的张文烈领一众忠仆驻守在最外层。

星点烛火因缝隙间灌入的微风而跳动,吐出一条条火舌,似要将眼前一重重身影燃成灰烬。室外的月光如瀑照不进暗室,更无法窥见藏于暗室之谋。以顾氏为首,陆归、陆冲与陆昭分列于后,垂首听训。

陆振将香火奉上祖先后,慢慢回身,目光灼灼,扫过堂内每一个人,不过一瞥,便足以掀起风暴,焚烁金尘。他开口道:“所有政权之基,即为武力。自千百年来,权力便对武力有着冈垄之断,而政权更迭则如权力辗转,生于暗泉之涌。如今,我家势位迥异,即便万般小心,也难免有人暗中敌视。蛰伏无用,示好无用,唯有武力横扫一切。说千道万,长安不过是个豺豹簪缨,虎狼冠带的战场,大战在即,还望大家各自谨记。”

陆振走向前,分别拍了拍三个孩子的肩膀:“夜深伏机,如迫汤火。愿我家儿郎女郎,河出伏流,一泻千里。”

是夜,内宫连降急诏,宣靖国公陆振及其妻入宫暂住,车骑将军陆归领宿卫,加左门侯,拱卫宫城之西。陆冲以渤海王文学一职,充选清凉殿殿军。陆昭则奉诏长乐宫听事。一时间,数支车马分散开来,沿着各自的的道路,往不同的方向徐徐前进,而靖国公府已成空巢。

宴饮共分三日,先是保太后与皇后于杏园设宴,将女侍中最终人选敲定。次日太液池宴饮,过端阳节。最后一日则将元宵灯会补上,天子与民于长安城内放灯共乐。

女侍中的初选已定,复选由保太后与皇后共同斟酌。达官仕宦之女一轮轮选下来,所剩之人不过四位,而长乐宫女侍中待选两名,魏帝的异母兄弟汝南王的正妃已殁两年,汝南又是许昌与寿春的联络要地,魏帝少不得另选两人加以安抚。因此这次复选早已人事皆定,杏园设宴,不过是为了图个热闹。

时至傍晚,宴席排开,此时天边尚明,日月同辉,水榭中央歌舞渐起。在花散蝶飞,长带锁腰的绮景下,四名待选者也带着各自的身份与背景落了座。崔映之身列其中,却仅一习青碧色单衣。她骨架修长,身形丰腴,却不带一丝滞重。张口一笑,是一排细洁的米牙,颇有涉世未深之美。

保太后与皇后分列东西两侧,宴席不过是走个过场,东宫与清凉殿皆有玉笺奉出,人选早已定下。

酒不过三四盏,夜愈发深了,保太后命人点灯。此时一个小内侍跑过来,在保太后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他怎么来了。”保太后皱了皱眉,“去,让陆侍中去后殿避一避。再调长乐宫宿卫过来,要快。”

太子元澈携班剑两百与宿卫三百而来。月色下,黑色的章服如水墨流染一般疏散开来,金章刺绣,如星似宝,缀于身上,开出一片璀璨。他还未开口,除保太后与皇后外,身边众人皆起身行礼。

太子亦依礼见过保太后与皇后。

“太子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皇后一向中立,语气也较为和缓,适合率先发问。

元澈甚少穿得如此华丽庄重,此时目含流光,微微一笑,竟有一种轻慢的漂亮。“回皇后,虽女侍中人选已定,但父皇有言,皇太子妃内辅国纲,因命儿臣前来考校,以择中意者。”

保太后闻言冷冷一笑:“哦,只是太子带这些人来,是来武试的?老身宫中女儿皆非寒伧武卒之辈,恐令太子失望,还望太子速回吧。”

元澈道:“国朝以降,皆是宣文载道,厚德载物,儿臣来此不过小试,速来速去,必不会扰保太后与皇后清视圣听,还望保太后与皇后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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