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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只能喂稀粥肉汤,屎尿都得靠人,能挺到何时呢?迟早是那么个结局,毕竟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老衣早已准备好,就等人咽气了趁身子还软乎给套上,这是老侯爷老夫人都认同和看透的,绿莺在坚持个甚么劲儿?她也不明白自己何来的信心,大家都说没救了,太医院院士也来瞧过,皆是摇头。
一贯吝啬的皇帝这回好不容易大方了一把,抚恤给得很丰厚,听说全是大内造的,千奇百怪珍宝名玩,绿莺没看一眼,她只是每天吃过饭后,来到冯元身边,不厌其烦地替他擦身,见到发红的地方总要仔细对待,就怕生了褥疮要了他的命。
吸吸鼻子,那里酸酸的皱皱的,连他的味道都闻不见了。原来人躺着和站着竟有这么多不一样:胡子不用每天剔了,长得太慢;头发不用梳,他根本也不动啊;擦身不用皂角了,哪有一点灰尘;衣裳不嫌小了,他再也不会胖起来。
但她仍在日复一日地给他喂粥擦身,她始终相信,只要将他的身体照顾得好好的,妥妥当当地帮他保管着,等他回来的时候,就不会生她气骂她了。到那时,她也能理直气壮地笑着对他说上一句:你瞧,我没偷懒呢
八月桂花开的时候, 老侯爷为满周岁的天宝取了名,冯省。省,通醒,被老侯爷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不言不动不生不死的冯元, 终有一日会醒过来。
清晨的阳光洒进窗棂,檀香袅袅, 绿莺端坐案前, 轻晃手腕, 悬笔所书, 皆是一笔一划, 缓急适宜, 不曾有分毫怠慢。叹息声不绝于耳,她却只一笑置之。玄妙将眼前一切看在眼里, 隐有不忍, 收到春巧求助的眼色,便摇摇头,“这金刚经五千余字,你已抄了不下十遍, 佛祖想必也会体谅你的诚意,你又何苦再自找罪受呢?”
顿了下,绿莺想了想,终是抿唇道:“心诚则灵, 他一日不醒,我便一直求下去, 直到他醒来为止。”
真是忒般倔强!春巧丢下墨条, 一把将绿莺手中毫笔夺下, 轻轻替她揉捏手掌,心疼地开口:“姨娘都酸疼了罢,再抄手就要断了,咱们还是去看看老爷罢,也该到给他喂汤的时辰了。”
“也好。”
绿莺这才罢了手,点头道。
出得门来,见到府中下人络绎不绝,家主重病,主母被禁,这里却并不曾让人有破败萧条之感,玄妙转头与绿莺笑说:“纵是那人千般不好,这主持大局的本事倒让人佩服。”
“是呢。”这点绿莺也不得不承认,在驭下之术上,李朝云确实手段不俗。“对了,说起来这次算是大灾祸了罢,你没受伤真是万幸。不过朝廷那个抑佛是怎么一回事,我听说抓了几个比丘尼?还听说,事关”绿莺停下脚步,四下扫视一番,这才压低声:“造反?”
玄妙眼中渐渐凝重起来,将视线深深地投向远处,那里一枝小黄花随风摇曳:“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次佛教似乎即将面临一场灭顶之灾。”她看向绿莺,“你可还记得之前你离开京城,我们在大宁卫傣家客栈偶然遇见的事?”
绿莺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呢,桃花坞,桃花村,还有那个朴实善良的唐重八。只不过此时回忆起来,旧人的面孔已然模糊,桃花村也成了一团影子,昔日的美好在心间的角落虽蒙上了灰尘,每每想来却仍然感动。
“我记得你说是要遵师傅命,去探寻失踪多年的师叔的。”
“不错,那时我确是有命在身,但与你相见却不是偶然巧遇,我是特意去找你的。”玄妙走了几步,回身道。
果然,绿莺闻言便瞠目惊奇,不明所以。
“知道你要走,我不放心,你性子良善,缺少防人之心,我这才一路跟着你北上的。寻师叔之路漫无目的,我便顺势往北极之地找去,还能看着你安好。”
原来竟有如此因由,绿莺心里涌过热流,朝玄妙福了一福:“多谢你挂念了,那时我生病,你不知我多感孤清,见了你后又有多么高兴。”
玄妙笑笑,眼中带着看透一切的了然:“那时我已料到你与冯元尘缘未了,他必会寻来。直到他来了,我才离开。我没提前知会你他的踪迹,你不会怪我罢?”
难得她促狭一回,绿莺知道玄妙希望自己快活些,勉强露出笑颜,摇头道:“我自是不会怪你的,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由春巧扶着走了两步,她又听得玄妙继续道:“你可听过白莲教?”
“倒是有些耳熟。”只是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玄妙眉头攒起,声音低了些:“我师叔的失踪可能与此□□有关,这些年我明察暗访,途中经历很多人事,隐约知道此教与朝中重臣有所勾结,有意图谋反之嫌。”
“白莲教的教主是位比丘尼,法号明贞。而我师叔也叫明贞。”
绿莺吃了一惊,停住脚。
“那你师叔会不会是同名的,巧合而已呢?”
玄妙摇头,“我之前无意中寻到一名教徒,他身上有卷书册,里头就有他们教主的画像,与我师叔生的是一模一样。我也想不通,她最是仁慈心软了,说起来比我师傅还好说话呢,我料她绝不会参与此事,但有些事又说不通”
“出家人不沾染朝廷事,可我师叔被牵连于此,更甚者天下佛教濒临灭绝之危险,我又岂能安然坐视,我必将继续探查此事。”
进了正房,床被鼓起,冯元无声无息地卧床不起。汴京城的大夫来来去去,皇上也恩准了太医署的人来,只是依然不见醒转。
“之前我也病过,体内有淤血,我家当时有位叫容嬷嬷的,她会针灸之术,成功清除了我的淤血。既然我家老爷是跟我类似的病,也是淤血阻塞,敢问太医署可有擅用针灸之术的。不然,我就请我家老夫人通知远方的容嬷嬷走一趟?”
医官颇有些欲言又止:“这位主子有所不知,这病灶在何处,治疗之时也分可难易三六九等,治身治手难治脑,淤血生在了脑子里,这不动人便没事,这要是动了,若动不好,人就”
闻言,绿莺脱力似的坐在床边,怔怔地攥住冯元的手,痴痴望着他:“难道就这样让我家老爷跟个活死人一样躺一辈子?可哪里又有一辈子给他躺呢,每日只进些参汤肉糜药水,迟早你们都瞧瞧,人都消瘦成甚么样了,挺大个人,都没几斤几两重了,这身子还没我家豆儿结实呢”
李朝云立在一边,掩住眼中得意,心中早琢磨个了来回——你李姨娘的靠山倒了,看今后还有谁为你做主,这冯家可不就只由我一个人说得算了?腹内刚高兴了一瞬,便觉得不对劲。冯元若死了,还能有人压制住夫君了?这冯安不争气的色痞子,现在在外头置办了好几个外室,这是有老爹在,他不敢纳回家来,没了五指山,他不得猖狂到天上去?我李朝云再是好强,人言可畏之下也不能与夫君对着干,那时候岂不是成了个受气包?不行,这冯府家主可不能死。
眼巴前,她倒是真的操上心了,给胡乱出着主意: “依我看啊,公爹这是七魂没了六魄,得招魂啊,还是去请个大法师来,给公爹做场法事,将魂魄招回来,人自然便醒了。”
老夫人一愣,听得直点头,赶忙招呼下人,“嗯,孙媳妇说得不错。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便依了你。来人啊,去请个京城最有名的法师过来。”
夜里,大老爷冯开低头抿茶,不由在心中思虑起来。越想眉头就越开,眼中丝丝精光闪烁,被压了半辈子,至今才终于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了。大太太冯戚氏伴着他几十年,哪能不知他所想,心中越加感到失望和心寒,侯爷和老夫人心宽磊落之人,竟能生出这等心眼窄的阴暗之辈,也算是世间少见了。
冯开抬头瞥了她一眼,没发觉那目光含讽,开口说话凉薄又自带优越:“那神婆跟个跳蚤似的上蹿下跳,简直是一场闹剧。”啧了啧舌,忍不住摇头晃脑咧嘴笑,“哎,这二房啊,从此要走下坡路喽。”
没外人,只剩个老妻在,轻狂劲儿也没刻意藏。
“哼,不知道你幸灾乐祸个甚么劲儿,二叔没了好下场,你就能做上官了?别忘了你几个儿子的差事是靠谁谋的,嘁,还不是你二弟。”真是猪脑袋一只,平时攀比嫉妒也就算了,可得心里明白怎么回事,你咒人家死,也得看看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弊不是?损人还不利己,那不是脑子有病嘛。冯戚氏越看他越觉腻歪,懒得再搭理,将头扭到一旁。
冯开一朝得志,求的不过是旁人能赞同和附和自个两句,这下可好,被她一顿好噎,脸霎时涨成猪肝色,羞恼地梗了脖子:“哪个幸灾乐祸了,你胡说甚么,休要在这胡说八道,诋毁我人品。”
见她不理,自己被无视了个彻底,顿时觉得没滋没味,左右房里没下人在,便也直言道:“一损俱损我哪能不懂,可我就不信了,没了他,我还没出头之日了?论左右逢源,他能与我比?论与太子殿下的交情,他又有几分?呵,你且等着吧,待太子殿下登了基,我冯开就有从龙之功,到那时,区区一个侯爵之位都入不进去我的眼。”
大言不惭说完,冯开便窜出门,也不知去了哪个狐狸精的院子,冯戚氏气地直抽抽,冲着他背影啐了口:“就算人家死了,那肥肉也不是你想吃便能吃上的!”
老夫人应允李朝云的提议, 请大神婆入府替冯元喊魂,随神婆同来的还有于云。
府内谁人不知这表姑奶奶的那番旧日深情,对于她越俎代庖地伺候冯元一事,虽认为不妥, 可也没多余心思纠结太多, 老夫人已有些心灰意冷,终日待在福堂念经祈求, 冯佟氏更乐不得见这程咬金在冯元身旁以此气绿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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