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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妈,我很累。

周春红自然注意到他脸上悲伤的表情,她痴痴地笑起来,说朝阳,你再把张老师请到我们家吃最后一次饭吧,以后就再也别见面了。

朱朝阳拿起手机,当着她的面约了张东升晚上来一次家里,说完便挂断电话目光沉沉地看向她,他们对视了很久很久,最后周春红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抱住他,哭着说自己真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听到这话朱朝阳意识到,母子二人再也不可能和好如初了,他看见周春红开始收拾起她房间里的东西,问她为什么这样做。

周春红把喜欢的衣服饰品都放进了行李箱,听到儿子的问询后,只说以后出远门能用得上。朱朝阳自然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是打算等朱朝阳离开宁州后,搬到他所在的城市居住。

他感觉这场持续了十几年的噩梦永远都不会结束了,它会伴他一辈子,无论何时何地都如影随形。

可他连挣扎的力气都一并失去了。

晚上张东升依旧带了很多食材来到家里,他敏锐地察觉到母子之间的气氛不对,趁着忙里偷闲的空隙问朱朝阳怎么回事,朱朝阳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母亲心情不好。

吃饭的过程中没人说话,整个房子隐隐透着一股压抑,饭后朱朝阳主动提出洗碗,给两人留出足够多的商谈时间,他知道周春红叫张东升过来就是为了谈他的事情。

他小心地捏着抹布,右手扶着碗,因行动不便他洗了很久,久到他再一抬头,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朱朝阳把东西收拾好后走出厨房,却没有看见另外两人的踪迹,猜想他们一定是出去找了个他不知道的地方私谈。不过这也正和他的意,他本来就难以想象周春红对张东升会是什么态度,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两人还没回来,朱朝阳在客厅里不安地踱步,终究还是给张东升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很快被挂断了,朱朝阳心想也许是聊到了关键的地方,张东升不想让来电打断他们的谈话。过了十分钟后他再次尝试打给周春红,那边却提示已关机。

心中的惶恐瞬间到达巅峰,朱朝阳来不及有所猜测便开门冲下了楼。

——

生态长廊,张东升和周春红正慢慢地散步。

从晚饭结束到现在的将近两小时内,他们聊了许多关于朱朝阳的事,谈话越是深入,周春红就越是了解他对朱朝阳的看法。

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比她想象中还要交往甚密,周春红扪心自问,自己是否能比他更好地照顾朱朝阳,可她发现自己竟无法坦然回答。

在张东升的描述里,朱朝阳浑身上下都是优点,周春红听他夸赞自己的儿子是多么优秀,多么懂事,她看到了儿子在张东升面前展现的形象与面对她时大相径庭,看到张东升提起朱朝阳时,连眉梢都在诉说着喜悦。

那一刻她才明白了,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听话的儿子,却会斥责她对张东升不够尊重,她才明白世界上真有一些感情,是超脱伦理纲常也绝对不会被轻易舍弃的。

她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阶梯:“小张,陪我到那儿走走吧。”

张东升依言跟着她,一直走到了位于水面之上的倒数第二段台阶,周春红接着往下走,脚腕被湿冷的河水浸泡也浑然不觉,无论张东升怎么喊,她都毅然决然地一直走着,直到张东升冲上前将她拽住,周春红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大半个身体都在水面以下了。

“小张,怎么不走了?”周春红回头看着他,眼神凄切。

忽然间张东升感觉腹部一痛,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眼神狠厉的妇女,紧接着又是一刀捅向刚才的位置,不过这次张东升往后躲了躲,所以只擦破了点皮。

但是第一刀又快又稳,被捅伤的地方已经开始有血水溢上来,张东升强忍着剧痛将周春红手里的刀夺了过来,牢牢揣在腰间,周春红想抢回来,身体却因为泡在水里动作迟缓,一不留神她不仅没夺回刀,反倒一个踉跄仰躺着跌入水中。

张东升捂着腹部的伤口,本想赶紧上岸及时消毒处理,否则容易感染河里的病菌,但他看见了不远处在水里挣扎的周春红,没怎么犹豫便划着水朝她走去。

突然暴雨从天而降,很快将他从里到外淋得湿透,张东升来不及怒斥这该死的鬼天气,抓住周春红的衣角想要把她拽回来。

然而不断上涨的河水侵吞着两人的身体,没过多久河流的速度变得湍急,张东升回头看向来时的路,这才发现他已经离岸边很远很远了,水越来越深,脚底下渐渐触不到实地,再看已经被冲到离他十几米远的周春红,张东升很快便做出了抉择。

待他艰难地从大大小小的漩涡中脱身,好不容易湿淋淋地躺在岸边的草地时,张东升疲惫至极,累得闭上眼睛。

冒着生命危险也没能把周春红救下,而且不久前她还捅了自己一刀,看在朱朝阳的份儿上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他总不能把自己搭进去给周春红陪葬。

滂沱大雨浇了他满身泥泞,他有些狼狈地抹掉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的液体,再一睁眼,朱朝阳的身影映入眼帘。

突然间张东升觉得浑身冷极了,他和雨幕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对视,下一秒,一道眩目的闪电出现在朱朝阳头顶,迅速照亮了他俯视着张东升的脸。

身上流淌下来的雨水夹杂着寒风,一声一声敲击着两人混沌的大脑,张东升想要为自己辩白什么,拼命捂着的伤口却流出无数鲜血,将他的衣襟和袖口染成血红色。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请勿模仿角色不当行为

乌云滚滚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将整个天际遮蔽成灰色,河水在身后奔流不息,泛着绵延不绝的寒冷似乎下一秒就要结冰。

朱朝阳在他面前蹲下身,不断侵袭的雨滴将他侧脸打湿,又顺着水流埋进脚底下的草地,可他似乎无知无觉,向面前的人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把人拉起来。

惊慌失措下他已然忘记右臂传来的痛感,试了一下没拉住,又颤巍巍地将手收回。张东升抬起头,冰冷的雨丝里他整个脊背都变得湿漉漉,身上的衣服粘稠不堪地耷拉在皮肤上。

他听到朱朝阳微弱的声音:“张东升,你为什么受伤了?”后面的话他没听清,尾音消失在不断翕动的唇间,让他怎么都抓不住。

张东升费力地向他解释他母亲对自己做的一切,朱朝阳认真地听着,却始终没有将手里握着的雨伞撑开,随着话音刚落,他愣在原地仿佛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连张东升什么时候站起来了都不知道。

腹部的伤口还在发痛,张东升知道不能再继续站在这里了,所有事情都必须得到妥善处理,否则他和朱朝阳都会陷入死局。

他拼命摇晃着朱朝阳的肩膀试图唤回他的意识,等手上动作停了,朱朝阳机械地转头看向他,没过两秒后痛苦地抱着头:“我妈呢?她在哪儿?”

“在河里,她被水冲走了,朝阳你要去哪?别过去太危险了!”

张东升上前将想要往河边走的朱朝阳紧紧拽住,却被一把推开,他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办法拦住朱朝阳的,但是他依旧劝阻道:“下这么大的雨,水流速度太快了,你妈妈肯定是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为什么要去送死呢?”

“别拦我,你受了伤,不管用什么办法先去处理一下,我要去救我妈!”

“你冷静点!要是把她救上来后该怎么办,朝阳你想过没有!”

朱朝阳知道他的猜测很有可能是对的,他也并不会天真地以为周春红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活着。但是他该怎么办呢?等暴雨过去让消防队来捞人吗?这条河的下游汇入海洋,等消防队来,那时候尸体都可能找不到了。

他无措地望着张东升:“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把她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会游泳,很快就能把她带回来的。”

“你的手……算了我跟你去。”张东升又惊又惧,浑身都在发抖,他索性也不走了,跟朱朝阳一块去找周春红。

两人再度迈入河中,高涨的水面上时不时飘过一些杂物,他们找得很费劲,直到快体力不支时终于发现了目标。他们一刻也不敢耽误,一齐将周春红的身体拖到岸边。

这时再仔细一看,周春红的脸色僵硬,四肢冷得像冰,胸口处的心跳也停止了,显然已经死亡,朱朝阳很快便发现她后脑处的狰狞伤口,估计是磕到什么东西上,因失血过多而死。

他颓然地跌坐在地,手边靠着母亲的尸体,那短短的一瞬间他脑海中冒出很多个想法。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无济于事,只好在纷乱的思绪中不断整理出有用的思路。他近乎冷酷地谋算着该如何处理眼下的事,一抬头正和张东升四目相对。

按照张东升的说法,是周春红先捅了他一刀,然后再被水冲走的,当时情况非常危急,张东升尝试过救但是没能成功,所以自己先上岸了。

朱朝阳并不怪罪他,但警察很显然会倾向于认为是张东升杀死了周春红,现在他要赶紧想一个能够保全张东升的方案,继母亲死亡之后,他不能再失去张东升了。

“尸体不能放在这条河里,那样会增加很多难以掌握的变量,万一被人发现你也不好解释。”朱朝阳低着头告诉他自己的想法,“也要保证不能被警察找到,法医会通过检验上面的伤口推断出真实的死亡时间,我们缺乏这方面的专业知识。”

“最好是将尸体藏在警察永远也搜查不到的地方,或者处理干净。我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那里的海水足以让尸体快速腐烂,而且不容易被找到。但是我和她单独出来,回去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话,警察会怀疑到我身上。”

要想让他摆脱嫌疑,目前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除了两人的口供之外,留下确凿证据佐证周春红是在张东升离开后才失踪的,给他提供不在场证明。

几乎是在同时,他们对视一眼,明白了对方心里的想法。他们要让周春红保持“活着”的状态回到家,然后再制造她失踪的假象,才有可能瞒过警方的眼睛。

张东升先回到车上换了身干衣服,又给自己的伤口进行简易处理,然后在后备箱找到了两条麻袋,原本是用来装朱朝阳之前订购的演出服的。曾经他和朱朝阳在这条生态长廊上漫步,而今又和周春红来了第二次,一路上他记下了监控所在的位置,所以这趟来回他都避开了监控。

他提着麻袋走到了朱朝阳所在的位置,途中不少人和他一样拿着东西往回走,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并不显眼的人。

朱朝阳撑着伞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看见张东升折返回来,于是和他一起将尸体塞进了两层麻袋里,一滴水都没漏。他的手无意中抚过母亲冰冷的脸,见她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难过地替她阖上双目。

覆在她眼皮上方的手不住发抖,心口仿佛被洞穿了似的,干流着血怎么都堵不上,他的眼泪划过双颊,紧接着就被雨水冲散了。

沾染上污泥的白色球鞋此刻肮脏不堪,他顾不上这些,将麻袋扎紧便同张东升一块抬起来扛在肩上。

河边的监控本就少得可怜,他们向桑塔纳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没人认清他们手里抬着什么,也没有任何录像拍到这幅画面。

一深一浅地踩进泥坑,满身狼藉不说,对体力的消耗也是极大,等两人气喘吁吁抬着麻袋来到车边时,几乎都没什么力气了。他们将袋子直立着放在后座,张东升不知从哪儿找来一顶假发盖在了麻袋正上方,远远看去仿佛真有一个人靠在车门边睡着了。

张东升将还没来得及穿的新衣服给了他,让他赶快换上别感冒了,可朱朝阳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穿着原来的衣服没有换。稍作休息后,朱朝阳才道出了他的目的:“待会儿你能避开监控回到我们那个小区吗?”

“可以,但是小区里只有两条大路能开车进去,每条路上都有监控。”

“警察问起就说因为暴雨停电,所以监控被损坏了。”

张东升睨他一眼,明白他会将监控处理掉。他把雨刷和热空调都开了,踩下油门朝目的地疾驰而去。

热风的吹拂令朱朝阳身上的衣服不再黏腻难受,手心却依旧暖不起来。

他坐在副驾驶看向前方的红绿灯,雨刷不停将玻璃擦亮,又很快被密密麻麻的雨点占据,耳边的声音恍惚遥远,他终于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刚才发生的事。

周春红死了,尸体就在后座。朱朝阳根本无法相信这就是事实,今天下午母亲还在房间收拾行李,晚上便香消玉殒,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甚至没留给他一丝一毫后悔的机会。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他离开了父亲,牵着自己的手留在老房子里,用并不宽厚的臂膀为他遮风挡雨,她宁愿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也要给他提供好的生活,宁可不找对象也要陪自己读完高中。

于是汹涌而来的痛楚淹没了他,回忆那些美好的旧时光也只是剜肉医疮,根本无济于事。朱朝阳摁着自己的脉搏,就好像听见了母亲早已逝去的心跳,他身上每一寸骨与血都是她赐予的,有时候他觉得母亲好像还活着,但他比谁都明白,矗立在心底的只是一抹想象出来的幻影。

胸口的一股气怎么也吐不出来,闷得他几乎窒息,他用尽全力吸吮着氧气,突然开始剧烈咳嗽,整个胸腔发出阵阵轰鸣。

他眼前黑了好一阵子,就在他以为自己失明时,听到耳边张东升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那斑驳的黑色如潮水般退去了,眼前依旧下着倾盆大雨,道路上的行人车辆也灰蒙蒙一片。

车停在了朱朝阳家楼下,张东升本想出去帮他却被阻拦,朱朝阳开门下车径直上了楼,三分钟后张东升收到了他的信息:【我要在家待半小时,前面的路口右拐,给她买点感冒药吧。】

张东升低头看了眼手表,现在已经晚上八点半了,等朱朝阳回来再开车去倒是能赶上。不一会儿他下了车,走到朱朝阳所说的地方买药。那药店的老板正昏昏欲睡,一见有人就精神抖擞起来,他给张东升热情地推荐了很多种药品,张东升拒绝了,只买了一盒板蓝根。

往后走的时候还能感受到老板鄙夷的视线,不过张东升认为这应该就是朱朝阳希望达到的效果——让这个人对他留下印象,以后警察来问才不会露出马脚。

在他买药的时候,朱朝阳也正抓紧时间布置现场。

他将周春红平时用的化妆品全部捯饬一遍,散乱地放在梳妆台上,而后到厨房切了盘水果放在客厅的果盘里,他粗略扫好地,再到周春红和自己的房间里简单收拾了一番。

整理自己房间时他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昨晚睡觉时还没出现。也许是周春红放在他床上的,但他来不及看,匆忙揣在衣兜里走到房间外面。

还有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朱朝阳拿起家里的座机打给了不同的人,但他模仿的声音比较低沉,只能谎称是感冒了在家休息。

随后他翻出家里的医疗包,提着行李箱下了楼。走到二楼时迎面遇见了张东升,他接过朱朝阳手里的行李箱,两人一路无话。最后朱朝阳独自去了警务室一趟,没过多久就坐回了张东升车上。

“接下来去哪儿?”朱朝阳问道。

“渔港公园。”

车窗外的雨依旧没有要停止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密集,朱朝阳坐在张东升旁边,看见那双握着方向盘的手正轻微抖动。他身上的伤被掩盖在衣服底下,朱朝阳无法判断出到底伤得严不严重,他在网上搜索护理手法,打算等停车后先给张东升仔细处理一下。

明明张东升是来家里做客的,光是受伤不够,还在河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又开了这么久的车,朱朝阳很担心他目前的健康状况能否挺到最后一刻。

抵达公园的一刹那,张东升撑在方向盘上的手终于支持不住地垂在身侧,朱朝阳连忙拿起绷带和药品走到他旁边,借着车门的遮挡将他的衣服往上掀。

张东升自己包扎的惨不忍睹,伤在腹部,却有一大半的绷带缠在别的地方,不知是绷带收紧时用力过猛还是运动的缘故,里面的伤处还在往外渗血,显然没处理好。

他不敢去碰那个地方,但是必须将绷带解掉才能换上新的,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一圈一圈扯下来,伤口附近有些血肉黏连在绷带上,他就缓慢地、一点点地撕掉。

最后整个伤口暴露在外,黑红一片格外触目惊心,看着不深但是比较长,朱朝阳不知道这一路上他是怎么一声不吭忍过来的。他用湿毛巾先将干涸的血迹和灰尘清洗干净,又用蘸了碘伏的棉签一点点消毒,明显感觉碘伏碰到皮肤的时候抖了一下,于是他放缓手里的动作,越发轻柔。

消毒完毕,他用纱布在张东升腰间缠了三圈,起到压迫止血的作用。重新处理过后那块地方看起来好多了,不像之前乱糟糟的。

张东升低头看着他,忽然想起以前手指被割破,是普普拿了个创可贴跑过来,认真地给他贴好,可惜最后那道疤痕愈合了,给他贴创可贴的人却再也见不着了。

回忆中逐渐模糊的小小身影,被如今半蹲在面前的少年取代,张东升心底的遗憾正慢慢被他填补,一点一点拼凑成最初的模样。

等他包扎好,张东升试着移动了一下身体,确实没有之前那么痛了,朱朝阳让他坐在车上,自己去买点食物和水,张东升让他再租两把铲子来,如果被问起就说是用来堆沙堡。

吃完东西后他们恢复了部分体力,两人从后座将麻袋搬下来,踩在沙地上向着海边走去。雨暂时停了,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这意味着游客会陆陆续续返回这片沙滩,他们必须要抓紧时间了。

他们来到僻静无人的礁石后面。浅浅的海浪拂过脚腕,带来阵阵清凉,然而在巨大的石头后面,一个即将用来埋葬的沙坑慢慢凸显出来,两人手里动作一刻不停,沙土又比较松软,所以即便他们带着伤病,挖这个坑也没费多大功夫。

朱朝阳挖累了在一旁休息,海边依然有许多废弃的船只,远处依然有零零散散的人四处嬉戏,可他每次来这里的心境都大不相同。

第一次和严良普普一起,朱朝阳很高兴他们能找到落脚的地方,那时他们的世界干净澄澈得就像白昼下的清水,一眼便能望到底;后来朱朝阳和张东升来这里散心,海洋掀起惊涛骇浪,一如他们对彼此的感情——所有迂回拉扯都在暴风雨的海面下进行,悄无声息却暗潮汹涌;最后一次,也就是今日,他要和他的老师,更准确的描述是恋人,一起埋葬他的母亲。

随着沙子慢慢覆盖住周春红安详的面容,朱朝阳心中的悲戚愈来愈浓,等到母亲只剩下一双手露在外面时,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天空中盘旋的秃鹫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试图在沙坑中降落以啄食这具不怎么新鲜的尸体,朱朝阳很快将它们赶走,铁铲飞快掀起沙土将最后一部分完全掩埋,秃鹫见状哀鸣一声飞向远方寻找新的猎物。

望着母亲渐渐消失,他的内心无比煎熬,母子间最后一丝联系被生生切断,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一拍,很快恢复了正常频率。

在张东升未能注意到的视觉死角,朱朝阳捏紧了手心里的一截小指,是他悄悄切下来的,回家后他会剔除掉上面的血肉,放在花香四溢的窗台上风干。未来无论他去往何处都要带着它,带着母亲留下的最后的念想。

将裹尸袋埋好,朱朝阳看见远处的沙窝上,刚孵化的雏鸟咯吱咯吱吃掉了蛋壳,它沾满蛋液的脖颈高高昂起,初生的绒羽遮盖住那具细弱的躯干,未来的它也将和那些大鸟一样飞向蓝空。

随后一切都结束了,他们站在已经被填平的沙坑前久久无法释怀,在无星无月的黑夜里,在鸟鸣声中默哀。

那晚朱朝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住到张东升家里的,他毫无生气地躺到沙发上,睁眼看向明亮的白炽灯,宛如僵硬的死尸。

他联系了一家私人诊所,张东升现在正驱车前往那里。他抱紧被子慢慢沉入梦乡,如襁褓里的婴儿般蜷缩起身子,仿佛那样就能在怀抱中安眠。

黎明将至,朱朝阳听到客厅里的动静,从酣眠中清醒。

深色窗帘重重掩映住外面的一线晨光,整间房内仿佛披着一层朦胧的纱,玄关处,张东升换了拖鞋走进来,下意识朝沙发看去,没想到正对上一双惺忪的眼。

“醒了?还早,再睡会儿吧。”他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进厨房,开始准备两人的早餐。他从橱柜里拿出几个瓷碗,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看见朱朝阳也来到了流理台前,“没事,我睡不着。诊所里医生怎么说?”

“做了手术,痊愈需要一周左右时间。”他往锅里倒了点油,被火烤得滋滋响,再往里打了两个鸡蛋。

今天是周一,吃完早餐后张东升就得去学校了,朱朝阳原本打算这周三就返校,不过经此一遭,不知道手会不会受到影响,下午还需要去医院做个复诊。

但是张东升不能以刀伤为缘由请假,更不能让警察发现他的伤,只好继续按照平常的生活规划进行。

“待会儿你把车直接开到学校旁边就行,我在那里下车。”朱朝阳对昨晚的布置仍不放心,要再回家一趟处理细节。

“说说接下来的计划?”张东升开始煮面。

“我先回家,再去警局报案,说我妈在我睡觉期间出门了,到我起床的时候还没回来。警察应该会先去我家搜查,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接触过什么人,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你。接着就应该是去学校找你谈话,聊聊昨晚的事。”

“不过无论做什么,他们都很难查到我妈不是失踪而是死了,在缺少监控的情况下,警察甚至不知道我们去过一次公园。”

张东升又询问了一些事情,直到敲定好所有环节,并交流了两人的供词之后,他才迟疑地点头:“别把警察想得太简单了,就算没有监控,他们也会逐渐将嫌疑锁定在我身上,然后全方面调查我,一旦知道我可能故意避开了监控,就会重点排查没有天眼的路段,而且最后他们也会发现你妈妈没有离开过宁州。我们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摆在桌上,经历了一整夜的忙碌,他们终于能够闲下来好好吃顿饭。朱朝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伤心欲绝,他吃得津津有味,末了还有心情惊叹荷包蛋是流心的。

也许是昨晚悲伤过度,身体启动了自我防御机制,将所有的悲痛全部隐藏在了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张东升知道他远不如表面那样毫不在乎。

他自己也难以捋清心中的思绪。曾经他比较尊敬周春红,毕竟她是朱朝阳的妈妈,而现在对她所有良好的印象全部消弭在那一刀下,起初他不知道周春红为何要这么做,直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是一个心理极度扭曲,且控制欲很强的人,历经长达十八年的折磨后,张东升才彻底脱离了那个家对他的禁锢。有了母亲的前车之鉴,张东升刻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淡泊名利、和善可亲,可实际上他的偏执并不比母亲少,只是用无懈可击的伪装将一切疯狂的本性埋藏在心底,直到四年前才被激发出来。

所以只要稍加回忆,就能从朱朝阳和周春红的日常相处中搜刮出那一点一点显露在外的违和感。他们的母子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和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许早已出现了裂痕。

周春红对他越来越冰冷的态度也能佐证他的推断。这样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有着超乎寻常的掌控欲,会做出昨天的事情似乎不足为奇。

他不是不怨恨周春红给自己制造出的伤,只是随着她的死亡,一切对逝者的感情都将被沉重的缅怀掩盖。他更不会借此将过错推到朱朝阳身上,因为他同样是这份母爱的牺牲品。

况且在留给母亲完整遗体和保护张东升的两个选择之间,朱朝阳果断选择了后者。他和他一起埋葬了残酷的真相,代价是将往后的痛苦留给他自己。张东升从此将会更加全心全意地对待他,他能感觉到在朱朝阳心里,自己已经成了他唯一重视的人。

余生就由他来照顾朱朝阳。

——

这天宁州市公安局刚开始办公,门口就匆匆跑进来一个少年,像是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

值班人员来接待他,他顾不得坐下就开始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连串事情经过。民警听说他一大早起床,发现母亲莫名其妙消失了,电话也打不通,问了所有认识母亲的人也都说没看见,这才火急火燎地来到公安局报案。

他们详细询问报案人关于他母亲的身份、年龄、外貌特征、失踪时间地点等等信息,很快有一波人前往他家所在的小区进行走访调查,另外几个则跟着朱朝阳坐上同一辆车。

一路上朱朝阳焦急地催促司机开快点,一旁的民警见他神色慌张,不由地同情起这个未成年孩子,顺便询问了他在学校和家里的一些情况。朱朝阳说他的母亲周春红从来没有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他觉得事情有些奇怪这才来报案。

等他们进到朱朝阳家里,第一时间搜索了大大小小的房间。周春红卧室的衣柜里挂着很多空余的衣架,显然少了很多衣服,床上枕头上也有明显的压痕,猜测是昨晚睡觉时留下的,梳妆台前散乱地放着许多化妆品,一看就是来不及收拾所导致;厨房灶台上的锅里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灰尘,桌上放着早已氧化的一盘梨;卫生间的地上很明显掉着几根长长的黑发。

诸如此类种种细节都能证明昨天晚上周春红确实还在家有过活动。至于朱朝阳所说的,早上醒来时母亲就消失了,他们也没什么好质疑的,毕竟根据一路上他的举止,外加资料显示,他在一所重点高中上学且成绩优异,想来是个懂事听话、让人放心的孩子。这样的孩子难道还会撒谎?

根据朱朝阳的描述,他们将周春红所有认识的人都联系了一遍,其中有一位男士说昨天晚上大概十二点左右时,周春红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声音和往常相比有些不一样。朱朝阳解释说昨晚母亲约他的老师来家里吃饭,外出谈了一些有关家教的事,中途下起暴雨却忘记了带伞,再加上她体质较为虚弱,所以便感冒了。

与其等警察查到张东升身上,不如他自己主动提出来,这样还能先入为主地给警察留下好的印象。

他们又问起周春红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异常举动,朱朝阳回答没什么异常的,她消失得非常突然,在这之前没有任何预兆,所以发现母亲失踪后他才会惊慌失措。

全凭朱朝阳的描述根本无法探知到有关这次失踪的有用线索,他们觉得这些话的真实性依然有待商榷,不过眼下还是要重点查一下小区的监控,看看昨晚周春红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去了什么地方。

然而等一众人来到警务室时,却被告知因为昨天突如其来的特大暴雨,小区几乎所有的监控全部都被损坏无法查看,这下在找到新的证据以前,他们也只能暂时相信朱朝阳的话了。

失踪时间过短所以暂时无法立案,相关人员还在调查中,很快叶军就接到了朱朝阳打来的电话,联系警局后他赶到了朱朝阳家里,首先看到的便是满脸惶恐不安的朱朝阳。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似乎着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朱朝阳之前救了他女儿的事,叶军自觉还有一份人情必须要还,于是信誓旦旦地向朱朝阳保证,一定会将事情查清楚,说到做到。

他又安慰了朱朝阳一会儿,后者这才收拾好情绪,向他陈述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的事情经过。

叶军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少年,潜意识里觉得周春红失踪这件事也许真是偶然,但他依旧尽心尽力地询问,直到从朱朝阳口中听到“张东成”这个名字,叶军直觉能从他的描述中挖掘出有用的信息,于是又追问了他是什么时候来到朱朝阳家,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朱朝阳说他离开的时候,周春红还在家里,再后来张东升就没有来过了。乍一听叶军觉得张东升没有犯案的时间和足够的动机,但是他一直都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寻常,所以并未遗漏这种可能。

由于小区监控完全损坏了,所以也只能根据张东升开车来去路线上的监控判断。监控显示昨晚五点四十,张东升开车载着周春红来到了附近的生态长廊,直到八点十分才送她回家。叶军将监控画面放大看,发现他的车上不仅有坐在后座的周春红,还有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朱朝阳,连忙问他昨晚这段时间的详细经过。

朱朝阳说他大概是七点之后,在长廊上找到了母亲和张东升,那时已经开始下暴雨,母亲淋雨不慎感冒了,一摸她额头很烫,朱朝阳便提出赶紧回家。张东升开着车将他们送到家楼下,又去小区里面的药店给周春红买了些感冒药。

听到这里,叶军派人专门去问过了药店老板,那老板对张东升印象很深,吧唧吧唧说了一大堆,叶军这才相信朱朝阳说的大概率是昨晚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走访结果显示昨晚没什么人注意到周春红和朱朝阳有没有回家,不过有人对张东升停在楼下的桑塔纳有一点印象,证明昨天张东升确实将他们送回了家。

但是还不能排除张东升的嫌疑。他昨晚去了哪里呢?叶军联系到交通管理部门,申请调取一下昨晚八点之后各个路段的监控。

按照监控,张东升的车开出了小区,行驶了大概二十分钟后消失在未设置全方位监控的新城区,于半夜十二点半再次出现在了通往城中村的道路上,直到半夜四点才离开了那里回到住所。

有关部门在调查张东升所住的公寓前,先去学校通知了他,顺便做了一些笔录。张东升不否认昨晚避开监控的事实,解释说因为路上堵车,所以不得不挑了其它路走。当他被问到夜晚十二点半后为什么去城中村,又干了什么时,张东升说他预订了几只土鸡,必须要那个时候过去取否则就不新鲜了,所以直到很晚才回到家。

警察去城中村调查,发现事实的确如此,张东升确实是提前七天就预订好了这批货,至于什么时候取货,倒没有很严苛的规定,主要看客户什么时候有空。问了一圈问不出什么,各人各自打道回府,局里开会后将调查重点放在了周春红身上,势必要查清周春红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离开了宁州。

就在警方紧锣密鼓地调查本起失踪案时,朱朝阳在随后的两日内也迎来了返校生涯。阔别三个月的教室显得陌生又熟悉,朱朝阳坐在自己原先那张桌子前,一时觉得这样宁静且一成不变的生活简直恍若隔世。

张东升带着伤来到教室里上课,朱朝阳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每每下课都要去他办公室询问一下伤势。

他尝试站在周春红的角度上去分析她要杀张东升的原因。忽然他记起来,那晚的前一天,周春红看着电视上的天气预报,曾无意中提到过明晚可能会下大雨,只是那几天气候晴朗,朱朝阳并没有将她的话当在心上。直到如今,电光火石间一个想法闪过他脑海。

周春红极有可能是特意挑选下雨的天气动手的,那晚三人共桌而坐,周春红时不时看着窗外的乌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就下定决心了。

如果是雨天在河边动手,成功的话能很好地隐藏尸体并掩盖证据,即使失败也要把自己的死嫁祸给张东升,让他身陷囹圄。

她曾经多次说过,不想让他再和张东升接触了,因为她觉得张东升非常危险,迟早有一天会害死他。朱朝阳严词拒绝了她,于是在失望和绝望之中,逐渐癫狂的周春红走向了一条为自己设置好的死路。

他明明无数次目睹过母亲精神恍惚下的失态,明明曾亲眼见证她愈发异常的行为,却还是和她大吵一架,最终以她的死亡为代价,朱朝阳终于能与十七年来历经的痛苦与压抑相和解。

朱永平在他面前咽气的那一刻,他原谅了父亲种种冷漠的行为,并将所有过错堆砌到自己身上;周春红的尸体躺在岸边的刹那间,他理解了母亲的所有想法,心底的内疚代替了先前那份厌烦。在经历了生者所能体味到的一切苦难后,他依旧害怕死亡,依旧要活着,活到实现了父亲的期望,母亲的念想为止。

至亲和朋友先后逝去,那些灵魂的重量就压在了他的脊背上,他始终不是为自己一个人而活的,只要还能看得见希望,只要不彻底坠入黑暗,他就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生命。

而张东升,俨然成了他最后能抓住的太阳。

他愈发依赖张东升,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要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心脏上不断漏风的空洞才能暂时被填满。

张东升理解他遭受的重大打击,试图用自己所能给予最大限度的包容与爱意回应他。而他时常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内,吹着头顶清凉的空调风,听到朱朝阳在耳边喃喃自语。

张老师,我只有你了,你走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朱朝阳如是说,还要反复强调确认才肯放心,张东升抚摸着他后颈柔软的皮肤,一面用无奈和温柔的态度引得少年沉溺,一面却忍不住暗暗窃喜。

他觉得自己似乎疯了。

后来每逢周末,朱朝阳总要来到渔港公园,那块埋葬着母亲尸骨的地方如今已被海潮掩盖,朱朝阳的手触摸到下方荡漾的清波,眼眶变得和这儿的水一样潮湿。

海风中他展开了母亲留给他的信,因为一直被藏在胸口所以拿出来时还有点皱巴巴,前面长篇累牍,无非是周春红向他诉说舐犊之情,到后来朱朝阳捏着信笺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全靠意志力支撑自己看下去。

周春红遗憾地说她错过了朱朝阳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节点,错过了培养他的机会,她决心最后为儿子做些什么……

朱朝阳是她至亲至爱的人,她不能允许他出任何意外,于是要用自己来成全他。

最后周春红絮絮叨叨地提醒他一些家庭琐事,他却丝毫不嫌烦了,慢慢地将信看到最后一行,然后将它折起来放在心口的位置。

他久久地站在那儿,望向白云之下的船帆,然后决绝地回过身,向来时的、家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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