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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泥塑没有泥塑!

暴风来到宁州边界,很快强降雨将宁州包裹得严严实实,渔港公园的海岸边掀起层叠的潮汐,宛如镶嵌着荷叶边的裙摆,跟随着暴风起起落落。

等雨变小后,两人在水里清洗身体,朱朝阳站在沙子中间,望见地平线上有轮船缓缓移动。嘀嗒嘀嗒的汽笛声喧闹地填满整座大海,惊起群鸟四散。

刚要转身,差点摔了个趔趄,他的走路姿势一瘸一拐,看着很不协调。

张东升扶着他,瞧见对面过来了一群拿着泳圈毛巾的游客,意识到不能让他们看见朱朝阳现在这副样子。他弯下身,一手穿过少年的膝窝,一手抵在背后将人拦腰横抱起,朱朝阳自觉抖搂着两人的衣物遮在头顶、腹部、大腿处,尽量模糊自己的性别以减少存在感。

然而抱着个人走路的张东升实在是太显眼了,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游客无一不打量着张东升,以及被衣服盖住半身,只剩一双白腿的神秘“美女”,有的单身汉甚至拍了拍张东升的肩,流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羡慕神情。

张东升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朱朝阳侧躺在他臂弯里,左耳紧紧贴着他火热的胸膛,雨水不多,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落在脸上,有些湿润。

一路回到车旁,张东升借着后备箱盖的遮挡将朱朝阳放下。车后是一堵极高的土墙,附近长满了野草灌木,左右被其它车辆围住,不用担心别人会看见他们。张东升取出常备的药箱,又去接了盆温水。

朱朝阳看见张东升端着脸盆走过来,表情很奇怪。张东升解释道,家里原来那个摔坏了,这是昨天去超市新买的,一次也没用过。

然后他将毛巾放进温水里打湿,拧得半干捧在手里,仔仔细细替两人清洁身体,只是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朱朝阳并不是很配合,多次伸手想要将毛巾接过去,张东升制止他,说我来吧,有些地方你不一定够得到,而且……张东升咽下最后一句话:也没必要习惯这个。

不一会儿,那皮肤上面除了一些不明显的淤青,已经变得十分清爽。张东升检查过一遍后,指指朱朝阳带过来的挎包,让他休息一会儿去洗澡,洗完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他自己又把盆里的水换了,拿着衣物去了公共浴室。

朱朝阳坐在后备箱,已经湿透的衣服被他装进包里准备拿回家洗,他按了按腿,勉强缓解了一些不适。

此刻再去回想数小时前发生的种种,朱朝阳低着头,却不再那么羞燥。

等他站起身准备去洗澡时,不经意瞥见一抹有点眼熟的人影,穿着似曾相识的衣服站在远处凉亭下,被几棵棕榈树干遮挡着,似乎有意避开朱朝阳,却还是被他发现了行踪。

那个人似乎是在观察他,还没等朱朝阳想清楚那人是谁,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就不见了。

说不定是他太敏感了。

朱朝阳没有将其忽略,而是循着那人出现的地方找去,虽然再也没有看到过,但他心中仍然存着疑虑。

到底是谁?为什么仅仅是瞥到不完整的衣角,就会产生一种熟悉感?

他在脑海中将可能遇到的人整理成名单,反复琢磨,可是线索太少,得不出什么有效结论。

于是他暂且把这事儿抛诸脑后,转身走进浴室。

洗完澡出来,朱朝阳站在车边,张东升仍没有回来。他洗澡前已经把后备箱关上了,这会儿没有车钥匙他也开不了门,四处看了看,从包里取出手机。

洗澡的二十分钟内有两个未接来电,这令他很是意外。其中一个是班主任打来的,朱朝阳回电话给他,再三表明自己状况良好,对面的人才放心挂断。另一通电话是周春红的,朱朝阳捏着手机边缘,心里打鼓。

说好在家里呆着,周春红现在打来电话,难道是突然折返,发现了他不在家?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确实是和张东升待在一起,没有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想到这儿,朱朝阳摁下接听键。

“朝阳,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渔港公园,过来散散步。”

“哦,怎么到那么远的地方。”周春红小声嘟囔。那边的声音嘈杂,听上去有不少人在喝酒交谈,朱朝阳这才确信周春红真的是和男朋友吃饭去了。

“就你一个人?”

朱朝阳又想起树下消失的那个人,不确定那人是否和自己认识。如果他说谎,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将来会被那人揭穿吧。

“妈,我出门时遇到了张老师,他说他也想来这里散散心,所以就开车和我一起过来了。”

“好,那你玩得开心点,妈这边还有事,先挂了啊。”

朱朝阳在一家露天海鲜店里坐下,翻动着手机消息,直到几分钟后张东升也过来了,坐在他对面,正巧服务生端着两杯热饮过来,朱朝阳接过,一杯先放在张东升桌前,一杯握在自己手里,只是摸着杯壁没有喝:“张老师,你来点吧。”

迎着热浪和海风,张东升举起菜单端详,他和朱朝阳没有一起吃过海鲜,问起他喜欢什么,朱朝阳望着他,说一句随便。

于是张东升将每样都点了一小份,尽可能涵盖得全面。直到落筷时他突然意识到,朱朝阳其实是在以这种方式来试探自己的口味,最初夹的那几道菜都代表着自己的偏好。

饮料也是他之前在饭店点过的,他点的次数少,也许就那么一次,没想到被朱朝阳记住了。

少年的暗中关心笨拙得他一眼就能看穿,他却佯装不知,反倒希望朱朝阳将手伸得更长,离他更近。

整整半桌海鲜都是偏清淡的,因为剧烈运动过后需要注重饮食。朱朝阳没有在桌上看见半条鱼,他品尝着装满粉丝的生蚝,不知不觉间面前多了一堆水生动物的壳。

“说起来,前几天怎么没回我消息?过生日的时候你到我家里来,你妈妈肯定生气了吧,她怎么跟你说的?”

朱朝阳摇头:“没说什么。”

“她一定是担心你,怕你一个人在外面遇到意外。她毕竟也年纪大了,多顺着她没什么的,如果实在不想在家里待,随时到我这儿来,你不是说想念老家的粉吗,我食材都买好了放在冰箱里,想吃多少都可以。”张东升微微笑了,将杯里饮料一口喝完,“之后呢?打算几点回家?”

“先去浴场那边,有把伞我没拿回来。”

接下来的时间内,朱朝阳不再继续动筷,他看着张东升慢条斯理地解决掉桌上的所有海鲜,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帘。桌边的风扇徐徐转着圈,张东升比他镇定得多,从容不迫地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直到现在。

事实上张东升是故意展露出游刃有余的一面,他想用自己的态度向朱朝阳证明,我们不需要对这种事讳莫如深,在外人面前一样能坦荡从心。

即便今后要面对无数道探究的目光,张东升也不会刻意去隐藏什么。诚然,朱朝阳需要瞒着母亲,需要避开老师和同学,但在无人能及的内心深处,可以不用给自己增添多余的束缚。

他会给他自由,不去施加那些旁人理所当然给予的、以爱之名的禁锢。

朱朝阳从包里拿出一只黑色垃圾袋,向着之前待过的沙滩走去,张东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跟上他,两人一起沿着海岸慢慢地走。

海水涨得很高,将隐藏在水底杂七杂八的垃圾全都卷到岸上,少年伸出手,与地面交触后转瞬即逝,张东升就看见那袋子一点一点鼓起来,不一会儿面前沙地上的人造物就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些水草虾蟹。阳光照在干净的沙砾上,泡沫泛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他也提起一只袋子,与朱朝阳一前一后,捡起不属于海洋的垃圾,所经处风声恢弘,飞鸟齐鸣。

朱朝阳扎好袋口,将它扔进离海不远处停靠的垃圾车里。远处还有没被清理过的沙滩,不少渔民朝那边走了过去。朱朝阳没有去,他坐在一旁的甲板上,眺望着天边的景象。

废弃的船只被固定在岸边,生长着密密麻麻的铁锈,仅有小片地方还算干净,张东升挨着他坐下,将那为数不多的整洁占满。耳畔汽笛声飘忽不定,海中心缓缓升起一轮金色的月亮,向万物披洒余晖,它看起来是那么美,行人偶然撞见之时,步伐也不由地放缓许多。

张东升向他分享了一些父亲曾讲给自己听的故事。从耳熟能详的开头讲起,有一位神仙在海边定居逾百年,庇佑方圆千里的百姓免受旱涝之灾。

讲完了,换个故事吧。朱朝阳拿起伞,拂去上面残存的水珠。

张东升就接着说,我从浙大毕业来到宁州,总是会一个人到这儿,吹着舒缓的风,忘掉生活和事业带来的不顺心。

可这份宁静安详是很有限的,一回到家,大大小小的琐事又将他的时间塞得满满当当,他必须面对那些不愿去面对的事。

朱朝阳不禁想到了周春红,父母离婚后是她一手将自己养大,虽然工作离家很远,但在母子二人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内,周春红总是尽量给他做饭,也会抽空接他放学,她会向他抱怨工作时遇到的麻烦,却从来没有在经济方面苛刻过他。

她总是很坚强,在外独当一面,对内也能将朱朝阳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如果不是她十年如一日地支撑着这个家,朱朝阳断然做不到将精力全放在读书上,也得不到如今的成就。

后来她换了离家近的工作,照顾他的时间就更多了。

如果一切真的只是为了她自己,又何必要对他千叮咛万嘱咐那些再日常不过的事。人都是为了重要的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才会活得这么辛苦。

朱朝阳有些愧疚地想,等周春红回家,一定要对之前赌气离家出走的事情道歉。

“那你肯定很累吧?”朱朝阳看着张东升。对他来说,连应付朱永平同事的寒暄都显得过于勉强,要是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被迫融入不属于自己的交际圈,想想都难。

“想什么呢。”张东升笑着拍了拍他,“等你考上浙大,以后留在浙江发展,肯定过得比我滋润。我啊,小半辈子快过去了,都习惯了。”

朱朝阳点点头,借助张东升叙说的只言片语,以及亲眼见证的事实,他能够拼凑出张东升的过去: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励志要考上名牌大学,等他毕业来到妻子的家乡,真正走进中产阶级的生活圈子才发现,自己和这些人格格不入。

他渐渐忘记了小时候的梦想,尝试说服自己接受人生的不愉快,可是从理想到现实的落差太大——名校毕业,甚至一度可以直博的优秀大学生,沦落到去少年宫当个没有编制的临时校工,把时间都花在了工作和家庭上;妻子家境优渥,结婚后依然早出晚归,在外面有了情人,到家却依旧享受着丈夫的无微不至;八年了他们仍旧没有自己的孩子,唯一维系着婚姻的情感纽带也断了。

他的付出在岳父岳母看来,与女儿的幸福相比不值一提,他们也在极力劝解两人离婚。离婚后张东升根本分不到徐家半点财产,可能是因为婚前早已签署了协议,又或者是徐家这些年来早就做好打算,慢慢转移了他们的夫妻共同财产,车子房子都在徐静名下,攒下的钱也都汇到别的账户,张东升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境况。

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起诉,少部分人则会闷头吃下这个哑巴亏,而张东升心里清楚自己没有经济能力长期和徐家打官司,难以胜诉,也不愿咽下这口气,在付出一切、做了所有努力后依旧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留给他的只有一个选择。

谁不想重新开始。

但是得有人付出代价。

越是上了年纪,试错成本就越昂贵,留给他们自由选择的空间太小了。朱朝阳明白了他为什么对那些人下手,就更觉得他情有可原。

小时候他被教导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他一直想要坚守着最后的底线,父亲却口口声声为伤害过他的人求情,让他撒谎,让他别把事情捅出去,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这样多简单,多轻松。什么也不用担心,就能继续过日子。成年人认为的圆滑世故,却轻而易举颠覆了少年幼小心灵中还未成型的世界观,父亲在心目中的形象反转,他的天塌下来,赖以生存的信仰被彻底推翻。

高洁的灵魂也被玷污了。

在少年非黑即白的眼中,世界的光亮从此消失了。为了留住父亲的爱,他拼命压抑着对朱晶晶的嫉妒,对父亲出轨的不满,对学校同学的厌倦,但在认清现实后,无拘无束的恶意被放大,已没有什么能成为他的阻碍。

为了秘密不被发现,为了更好地活着,他算计着所有人。

在那一刻,朱朝阳完全理解了张东升。

现在他想挽救自己,按照小时候向往过的样子活着。他要做一个品德高尚,心怀善意的人,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现实,用未来的日子替过去赎罪。

我还有机会吗?朱朝阳问自己。

至少他已经在这样做的路上了。

“你应该来过很多次吧?”张东升望了望天色,有变暗的迹象,手表显示现在是晚上六点五十,很快就要天黑了。

他们索性待在这儿看一次日落。

“也没有,我妈很少让我来这里。”甲板的缝隙里长了一株形状奇异的小草,朱朝阳把它拔了,放到手心,“我记得在我九岁的时候这里才刚刚修建好。以前我和爸爸来过。”

小时候朱永平带他来堆沙堡,初一的那个暑假,严良和普普借住在其中一艘船上,朱朝阳有太多美好的回忆来源于这片海。

后来严良和张东升死在这里,他就再也没来过了。

虽然不明白张东升为什么会复活,但朱朝阳非常庆幸那天在书店偶遇他,他们走过的地方曾经遍布死亡的阴影,如今却覆盖上全新的回忆,直至绿茵遍野,繁花盛放。

也许,自己是有那么一点点运气的。

朱朝阳把手摊开,放在张东升眼前,张东升低头发现那是一棵罕见的四叶草,在少年掌心闪闪发光。

他小心地接过它,看着面前同样明亮的一双眼睛:“朝阳,你妈妈说你以前特别爱笑。”

“有吗?”朱朝阳还真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你把脸转过去,送个东西给你。”

“不会又要变魔术吧?”朱朝阳如他所言,转头的同时还闭上了眼,海风抚着手臂,凉丝丝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张东升说好了。

等他满怀期待地朝张东升望去,却猝不及防地被泼了满身的水,朱朝阳目瞪口呆地看向他手里空荡荡的脸盆,脑子里划过一万个问号。

“你真幼稚。”朱朝阳立即跳下船,随手捡了个瓶子跑到海边接水,同时后背又被洒了水,将他新换的衣服也彻底打湿。

他将瓶子改装成水枪,向张东升反击,他们开始打水仗,跑着跑着不过一会儿两人身上就湿漉漉的,连一块干净的地儿都没了。

这澡当然是白洗了,但张东升的目的也达到了,朱朝阳的动作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后来彻底放开,他躲闪得很快,动作一刻不停,他们再度走入海水中,波浪深深浅浅淹没了脚腕,混合着泥沙拍打两人的身体。

朱朝阳脸上还挂着水珠,弯腰笑得厉害,前方高大的人影站在落日中央,轮廓变成了鎏金色,模模糊糊的根本看不清那张脸上到底是不是愉悦。朱朝阳向着太阳拥抱着的影子走去,两人之间隔着一圈圈荡漾的半透明波纹,仿佛深红色的鱼鳞浮在海面上,他被这温柔凄美的画面深深吸引了,疑心张东升会化为一条人鱼潜入水底,那样自己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他不由地加快了速度,周围扩散的漩涡也随着动作越来越多,在那轮太阳完全落下之前,朱朝阳终于来到他面前,手里的瓶子“扑通”一声掉进水里,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近在咫尺的张东升,越过他的肩膀,朱朝阳凝视着天边的落日,一直一直。

张东升也用力回抱住他,少年肩膀上承托着一抹微光,纯白色的泡沫堆砌在衣领处,遮住被晒得发红的脖颈,只露出线条干净的后背。

一瞬间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此刻的温暖相拥和耳畔绵延不绝的呼吸声,仿佛能持续到永恒。

今天之前,朱朝阳对这片海的记忆仍停留在四年前的暑假,三小孩一起在船上欢笑打闹的时光,停留在那日沾满血迹的白衬衫上。

今天之后,暂停的时间开始飞速流动,持续到2009年8月2日的最后一秒,朱朝阳知道,过去的日子即将过去。

张东升和他十指紧扣,一缕嫩芽同时盛开在两人手心。

晚上朱朝阳回到家,却不急着进去,他打开最外面的铁门,蹲下身抱着书包似乎在翻找钥匙,右手却悄悄伸到,为了朱朝阳的健康也为了让周春红放心,他只会在必要时出现。

朱朝阳虽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但他不想反抗母亲少见的强硬态度,日子慢慢过到了春节当天。

一直保持饮食清淡的朱朝阳连蜂蜜水都没喝过,他想念甜点和油炸食品,试图央求周春红在春节的这一天稍稍放松限制,然而周春红拒绝了他的要求,切了更多水果给他吃。

大年初一的夜晚,他看着满桌菜却没什么食欲,连夹到他碗里的桂花年糕尝起来都不甜,闷在家里太难受了,他索性提出逛逛小区。

周春红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注意手臂,自个儿去洗碗了。

去年春节多么热闹,今年就多么冷清,朱朝阳坐在路灯下,想起去年除夕夜前的那天,张东升和他们一起做了很多菜,晚上又拿着烟花棒给他变魔术,小小的烟花流光溢彩,却敌不过静谧的月光,和月光下真实存在的张东升。

除夕夜那晚,他和张东升一起坐在寒风里等车,朱朝阳还记得那天手快要冻僵了,却被人捂住放进温暖的口袋,夜里做梦的时候还能梦见他的脸。

如今已没有人会哄小孩似的变着花样哄他,朱朝阳感觉太孤独了,他拿起手机给张东升发了一条新消息,和早上那句“新年快乐”相得益彰。

发送完毕后他坐在椅子前,出神地望着黑漆漆的街道。

忽然间有一个人出现在街口的光影里,迈着熟悉的步伐向他走来,朱朝阳猛地站起身,没再犹豫,他快步跑向了来人。

张东升的视角下,裹在薄外套里的朱朝阳匆忙朝自己奔来,他微长的发丝暴露在冷空气里不断向后飘去,仰起的脸颊带着绚烂无比的欣喜,带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光芒点亮了寂寥长夜。

他也加快脚步朝前走去,直到将少年完全拥入怀,幸福感充盈了他的全部意识,一颗高高悬起的心这才有了归处。

在这之前他还害怕见不着人,在这之后他什么也不用想,只是望着天边燃起的彩色焰火,笑得格外温柔。

今晚的夜空黯淡沉寂,月亮拨开云雾坠落人间,跌入他披着的温暖大衣里,即便来时经过千百盏路灯也不及此刻一星半点的明亮。

过了好一阵,依偎着的二人才逐渐分开,他们已经快两个月没有靠这么近过,此刻的拥抱无声诉说着未诉诸于语言的思念。

朱朝阳紧紧牵住他的手,和他倾诉分别这些天遇到的事。与隔着屏幕打字聊天不同,张东升可以毫不费力地看见他,而不是望着满墙相片勉强慰藉内心的念想,他能清楚地听见他说的每一个字,而不用隔着手机里滋滋的电流声分辨那些失真的情绪。

从前每天都能在学校看见朱朝阳,那时还没有经历这么长时间的分离,可自从那天道别起,两人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开始越发珍惜仅有的探视机会,每逢周末,他总是来到朱朝阳所在的病房外,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瞧一眼,只是这样就已经很满足。

课堂上他捧着书本朝学生们望去,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停留在后排始终空无一人的座位上,他试图遮掩自己的不自然,却每每在念知识点时无意识看向朱朝阳的课桌,仿佛那里还有人会坚定不移地与他对视,眼底是满满的仰慕钦佩。

即使是在办公室,他依旧会回想起那个总来找自己问数学题的孩子,那些把作业搬到桌上以及偶尔前来请教的人,他总能在他们身上看到朱朝阳的影子。

他发现在朱朝阳依赖自己的同时,自己也在有意无意地渴望他的陪伴,进而习惯了凡事都有他出现,朱朝阳的存在不可或缺,已经融入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他却丝毫不畏惧这样的改变,情感的天平依然不断向他倾斜。

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会碰见无数成双结对的朋友或伴侣,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握着少年的手自由漫步,无须忌讳旁人的眼光。

雨意漫漫的深夜,窗外风驰电掣,张东升忍不住想城市另一端的他过得可好,失眠多梦的夜晚会不会被凄冷的噩梦惊扰。这个时候的担忧仿佛绵绵无绝期,承载着思念的重量碾得他心口发疼。

来之前他开车驶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内心的期盼也愈来愈浓烈,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假如朱朝阳无法前来赴约,即便在他家外面的阳台上远远望一眼,也足以让他欣然接受这份失落。

然而他喜欢的人没怎么让他等,刚到他们家所在的小区,两人就在转角处相遇了,他们奔赴的地方是心之所向,邂逅间摩擦出的火花点燃了沿途的暗潮汹涌,情感悉数爆发,气氛一下跃升至最高点。

在极度恍惚的欣喜若狂中,张东升不禁产生了患得患失的感觉,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到了眼前这个人身上,究竟能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局,这是一场豪赌,而他自觉胜算更大。

十指交握,张东升明显感觉他的手心比原来薄了,皮肤底下指骨的触感异常清晰,摸上去没什么肉。

他听到朱朝阳的语气里含着一丝遗憾:“张老师,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再过一会儿我该回去了。”

“今天吃了什么?”

“种类挺多的,就是连续吃了将近一个月,没什么胃口。”

“恢复得怎么样?医生还是嘱咐你要注意饮食吗?”

朱朝阳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右边的手已经快好了,还需要休息差不多一个月就能彻底康复。医生说我可以吃重油重盐的,但是要适量。可是我妈不让我沾。”

“真是这样说的?”张东升懂他话里的暗示,只觉得这样的他分外可爱,“想吃什么?油炸、烧烤、甜品任你挑。”

“我想吃甜的,买奶茶吧。”

“好。”他们走到奶茶店门口排队,不一会儿两人分别拿着一杯在附近闲逛,朱朝阳喝得很快见了底,又把纸盖撕开吃底下的珍珠,张东升点的果茶没加糖,等朱朝阳把奶茶包装扔进垃圾桶,他手里还剩大半杯。

这应该是他见过的、朱朝阳最稚真的一面,张东升其实非常享受他在自己面前毫不拘束的作风,他明白经过上次的事后,朱朝阳对自己更加信任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永远站在他那边,于是对他完全敞开了心扉。

张东升曾经非常渴望组建一个完整温暖的家庭,现在他已经找到了心灵停泊的港湾,这里只要有他和朱朝阳就够了,并不需要第三个人。

夜风拂过发梢,轻盈地载着他们向前。

“朝阳,时间差不多了,你回去吧。”

他在暗巷前停步,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后者眨眨眼不假思索地问:“笛卡尔,就是你家的猫,它有没有想我?”

张东升的笑容格外挠人,挠得他心痒难耐,朱朝阳盯着他,却迟迟没有等来回答,忍不住小声催促他一句:“张老师。”

“当然想,每天都扒在笼子边上眼巴巴看呢。”见他满眼懊恼,似乎不满意这个回答,张东升这才说出他想听的答案,“想,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在想,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朱朝阳认真地听着,眼睛亮亮的。

“所以今天见面,”他话锋一转,“我就想着等你回学校,给你布置个百来张试卷,测试一下水平有没有退步。”

虽然朱朝阳喜欢写数学,但是听到“百来张”试卷还是手软了一下,黏腻的氛围顿时被破坏得荡然无存。

“太多了写不完,手疼。”朱朝阳两手一摊,无辜地看向他。

张东升本来就是逗他的,当下顺水推舟哄道:“那减一点,写十张吧,重新把做题的感觉找回来。手还疼?不是快好了吗?”

闻言朱朝阳抬起双手给他看:“左边是好了,右边……”他离张东升更近了,仅有半步之遥,他闻到了面前人身上淡淡的体香,稍微胆大了些凑近他半开的领口,“要张老师吻一下才能好。”

寂寥的老街里,没人注意到拐角处紧紧相拥的两人,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过后,朱朝阳将面前被自己弄乱的衣服重新整理好,张东升任由他摆弄,一晃眼觉得朱朝阳个子又长了点,快要跟他一样高了。

只是朱朝阳在养病期间瘦了许多,体重完全跟不上他的身高,身形看上去反而更加单薄。

“在家没好好吃饭吧?”他嗔怪一句,并无多少责备的意思。

“知道了张老师,我会注意身体的。”朱朝阳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快走到楼道口时又回过头,张东升站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见状朝他摆了摆手。

奶茶早喝完了,可他心里依旧觉得甜丝丝的,再上楼时的步伐更显兵荒马乱。

之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把自己康复训练的成效告诉张东升,一直持续到了二月中旬,右边的手臂已经可以提起很轻的东西了,再过不久他就能重新步入教室上课。

但是随着他的情况越来越好,周春红的精神状态却愈发糟糕,先是把工作辞了在家照顾他,而后整天陪他在房间里学习,朱朝阳总觉得她不是单纯紧张自己的身体,更像是借此机会盯住他。

某天夜晚朱朝阳从睡梦中惊醒,却不记得方才做了什么梦,一片黑暗中他盯着前方模糊的墙壁,突然觉得周围有些异样。

他没有贸然开灯,而是四处看了一圈,猛地发现床一侧的书桌前有个人形轮廓,等他再次朝那边仔细看去,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

漆黑无光的环境下,书桌前那个人睁着眼珠死死看向他,这一幕任谁都会被吓到,更何况是刚醒没什么意识的朱朝阳。他赶紧摸到床头柜边开了灯,就在头顶灯光亮起的一刹那,朱朝阳看见她整个人颤了一下,但是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仍然没有反应,这才知道周春红是在梦游,梦游的人是无意识的,通常不能直接叫醒,否则有可能会给梦游者带来恐惧或是短暂的精神错乱。

但是这个情况下朱朝阳也不敢继续睡,担心周春红继续梦游会发生什么危险,于是蹑手蹑脚地下床走到她身边,试着把她抬起来。以前是可以做到的,但是现在他的手还不能够做好这样的动作,他想了想,把椅子调转过去正对书桌,又拿了自己的枕头放在桌上,让周春红趴在上面睡,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她的行动。

然后他把灯关了回到被窝,没多久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朱朝阳第一眼便是望向书桌,但是那儿已经没人了,枕头也被放回他脑后,与此同时他听见了房门外周春红喊他起床的声音。

两人坐在饭桌边相对无言,周春红已经意识到昨天晚上的梦游行径,却没有为此解释什么。

朱朝阳把汤喝完,一抬头便撞见周春红闪避的视线,他觉得这些天她的状态不对劲,委婉地劝她去医院做个体检。

没想到周春红直接发飙了,她红着眼睛向朱朝阳倾诉这十七年她是怎么将他拉扯大,以前在景区工作时有人当着她的面议论朱朝阳,她是怎么梗着脖子硬怼回去,又是怎么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她面上的委屈,朱朝阳全都看在眼里,他想说些宽慰的话,却被那些夹枪带棒的话语刺得浑身冰凉。

随后周春红开始断断续续地念叨朱永平,说他从来就没有好好对待过朱朝阳,说当年他抛弃了他们母子另寻新欢。

种种事情被她添油加醋地念叨了无数年,话里话外就那些意思在牙缝里弹来弹去,朱朝阳已经听得有些烦了,他当然清楚周春红跟自己哭诉这些事的目的——无非是引起他的同情和安慰,继而好好上演一出母子情深的戏码,这样无论她对朱朝阳做了什么,他都必须伸手不打笑脸人。

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吃这套了:“妈,不要再提我爸了,他是什么人我清楚!以后你也不要再限制我的自由了,现在这一切不都是你想要的吗?我不是已经超越你的厚望太多太多了吗?”

“答应我和那个张老师断绝来往。”

“我做不到!”他早就知道周春红在这儿守他半天了,前面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句话铺垫,她根本不明白张东升对他而言到底有多重要。

周春红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逼他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他忍了;一次次拿血缘关系要挟他,打感情牌将事情圆过去,他也能接受;一次次将他喜欢的人批判得体无完肤,他顺着她的心意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忍不住了。

他到底是在乎周春红的,即便是气的不行也从来没把话说绝,就像现在他尽力克制住自己不发火,也要将濒临破碎的母子关系黏好。

但周春红以为他气消了,她把头靠得离朱朝阳极近,话语里沉重的爱与偏执令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只好安慰自己,等高考后,就能摆脱这一切了,过了十八岁,他想去哪里都可以,他要离开宁州,走得远远的。

周春红贴在他肩头,喃喃地说她只有朱朝阳这么一个儿子,求他最后听自己一次话,远离那些危险的人。朱朝阳低声安慰她,话中已然听不出多少情绪,升腾的怒火被一巴掌拍灭,留给他的只有颓然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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