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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没吃吧。”哥哥拿过来两只碗,两双筷子,从微波炉里端出热好的番茄鸡蛋和韭菜盒子放在餐桌上。他吃着热腾腾的韭菜盒子,热气直扑眼睛,眼泪就像是魔法一样收了回去,一边哧溜着鼻涕,一边喝口水把含含糊糊的口水咽下去。“擤一下鼻涕。”哥哥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塞在他手里。这样一点微小的举动又让他想起妈妈,上个月发烧在家,妈妈看他吃饭还哧溜着鼻涕,从桌上拿起纸巾逼他赶紧把鼻涕擤干净。“哥,妈妈真的死了。”他发出震天的哭声,韭菜残渣在口水中漂流,最后落在碗里。哥哥没有哭,一张一张的给他抽纸巾擦眼泪,等他不哭了,两个人又闷头吃冷掉的韭菜盒子。

他洗澡的时候用热水冲了一下眼睛,哥哥在他出来之后拿了一个冰袋让他敷,不然明早要睁不开眼睛了。“爸爸死的那时候,你第二天上学眼睛肿的睁不开呢。”哥哥说。“我没哭。”“嗯,没哭,没哭,快点睡吧,妈妈的牌位和骨灰盒你都选好了吗?”“选好了。”他记得爸爸死的时候他没有哭,无论怎样掐自己想要哭出来都流不出一滴眼泪,哥哥每天晚上回到房间都在哭,坐在黑夜中,发出低沉的压抑的哭声。他躲在被子里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偷偷看着哥哥哭。哥哥哭了好几天,每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眼睛都很肿,妈妈也是,两个人眯缝着只剩一条线的眼睛忙里忙外,上午要去看爸爸的遗体,下午回家收拾房间,烧的时候得把爸爸的衣服烧掉一些,还要准备纸钱和贡品,哥哥领着他去买烧鸡。妈妈最后将整理出来的衣服用爸爸死的时候躺着的床单包起来,哥哥买了五六包纸钱和元宝,他抱着一束花跟在后头,穿着浅蓝色的裤子。

“你记得吗?那个时候。”他在黑暗中贴着哥哥,哥哥的后背有一种温热感,透过衣服的布料传到他的后背上。哥哥幽幽的问:“记得什么?”他的声音如同突然窜进两人中间的冷风,后背被风吹着,温热的肩胛与脊柱也变成寻常日子那样冰凉了。他拉上来被子塞到两个人的中间,隔成两个完全独立的笼子,瞪着眼前墙壁浅灰色的影子,剥落的墙灰像是一匹马。他想起死去的母亲,肤色蜡黄的躺在冰棺里,闭着眼睛,冰棺的探视窗冷冷的,从指尖盘旋起冷风。“没什么,我睡了。”他说,合上了眼睛。

哥哥的声音在夜色中又忽然响起:“我记得。”“记得什么?”“我都记得。”哥哥翻过身拉起笼门,胳膊顺着被子的空隙搂住了他身体。他翻过身,哥哥那双像母亲的眼睛在黑夜中泛起一汪光泽,他忽然很难过,想要别过头不再去看了。“我都记得,那个时候。”哥哥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母亲也曾这样抚摸过他的头发,他躺在枕头上,紧闭着嘴唇。父亲的脸颊从哥哥的脸颊上浮现,淡青色胡茬像割不尽的野草,坚硬的,分明的。

“妈妈对我说不该让你陷入这样的处境。”哥哥继续说着,他的声音如同诵经一般绵长,“你那个时候还小,妈妈说,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那件事的记忆随着时间不再分明,他想要回想,脑子里只剩下母亲的哭声,她哭的像父亲死去那天一样悲切,哭声碰着墙壁又反弹回她的眼睛里,一声接一声的,仿佛连绵不断的山脉。母亲后来抱着他,像抱着父亲的尸体似的,用低沉的,沙哑的声音说:“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他记得墙壁上浅蓝色的校服,挂在衣架,他说:“妈妈,我得去上学了。”

放学回家的时候,哥哥穿着黑色的休闲服,拉着红色的行李箱。“我走了。”他说完就拉开了房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母亲很晚才回家,她买了两份肯德基的全家桶放在桌上,脆脆的炸鸡外壳已经变的柔软,撒的粉百无聊赖的糊在上面。他一边吃着冷掉的炸鸡,一边说:“哥哥走了,妈妈。”母亲用纸巾擦着全家桶上的冷凝水,就像是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一样,淡然的回答:“你吃完就去写作业吧。明天中午要吃什么?照烧鸡腿好不好?妈妈买了番茄罐头,也可以做番茄肥牛。”“妈妈。”“好了,去写作业吧。”“妈妈。”母亲抬起眼睛看他,眼泪又涌到眼眶边上等待落下。他咬着嘴唇,抵抗着眼泪的侵蚀,“妈妈,我们都是自愿的,不要恨他。”

打那个时候起,哥哥就再也没有回家了,妈妈当着他的面也不会提有这样一个长子,仿佛她的子宫里只孕育过一个孩子,唯一的孩子。

妈妈死的时候,会想哥哥吗?她还恨他吗?

他叹口气,母亲死去了,自己就像是断掉线的风筝,随着风在空中慢悠悠的飘。灵魂似乎又脱离了肉体,在天花板上打转。他能看到蓝白格子的床单上躺着的自己,穿着蓝色的睡衣面对哥哥躺着,身上盖着天蓝色的空调被。哥哥的手从自己肩头上伸出来,搭在被子外轻轻地拍着。他盘旋在天花板上,从空中俯视着那两具凡尘中的肉体,心里想大约母亲那天就是这样,她俯视着两个儿子,高高的盘旋在天花板上,然后选择抛弃一个孩子,收容一个孩子。自己缩在母亲的子宫中,蜷缩着,日子包裹着他,上学,放学,写作业,高考,报志愿,上大学,考试,论文,毕业,找工作……他闭着眼睛横躺在羊水中安然的生活着。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他听到那具肉体和自己发出相同的声音,二重唱似的在狭窄的屋子中响起。一具完整的足月的婴儿发出笑声。哥哥抚摸着那具肉体,回答:“嗯,还不错。妈妈前阶段给我打过电话,说了你在找工作的事情。”他寄居在母亲的体内,听着相同的心跳,十个月之后在相同的阵痛之中分娩,母亲无法砍断彼此之间的血脉,这是她的血脉,也是他的血脉。“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哥哥问,“你的恋人明天来吗?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什么恋人?”他仍旧盘旋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注视着彼此的脸。哥哥没有回答。婴儿又发出一阵嘹亮的笑声。

他又盘旋了一阵,终于站在了被褥上,脚踩着自己的心脏,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脸颊。淡青色的胡须春草一般的探出头来,头发压着枕头,脸颊顺着重力往下塌。他想,妈妈说他不像她,爸爸说他不像他,自己只是基因一场拣选的畸变。月光顺着窗户往上爬,顺着床铺一寸一寸的挪,他的眼睛微微合拢,在黯淡的月光下,闭着眼睛的他和父母死亡的脸终于重叠在一起。

“你还在天花板上吗?”哥哥贴着他的耳朵问,声音很小,像怕被妈妈发现一样,“请回来躺在我身边,可以吗?”

他的灵魂徐徐上升,头碰撞到了天花板,又从天花板上穿出去,穿到楼板上,面颊塞满钢筋,头顶复合地板,脚在空中晃了两下,用手臂推着天花板,将头从楼板上拔了出来。

“不要走,陪在我身边吧。再宁。”哥哥抚摸着他的胸膛,像是要找到风筝的线轴,“留下来吧。”

他站在自己的身体上,俯下身捂住了那双像母亲的眼睛,眼睛闭上了,母亲离开了。哥哥的睫毛蹭着他的手心,颤动着。“留下来吧。”哥哥的声音和自己的声音在两层空间中交叠,“陪着我吧。”红色的嘴唇贴在一起,温暖的,柔软的,密不可分。他想起来那个夜晚,不由自主的回头看着房门,房门敞开着,风从房门处流进来,他更深的意识到妈妈已经死了的事,她不会站在房门捂着嘴了,也不会再将自己的儿子丢掉。她已经死了,这件事就如同每天要做的事一样清晰。

“妈妈死掉了。”他无意识的说出这句话,就像是今天一直说的那样。妈妈真的,真的死掉了,这个事实已经成为公理。仅存的血脉正在亲吻他的脸颊,两个人的胡子刮在一起,像树根那样相连。

母亲的骨灰中残存着一些骨头,像考古的遗迹似的。哥哥拿着夹子,他抱着骨灰盒,两个人沉默的捡着骨头。装好了骨头,将灰烬倒进了盒子中,最后包上明黄色的布,盖上了盖子。哥哥端着骨灰盒,他拿着牌位和莲花灯站在双人的骨灰室前小心的将母亲摆在了父亲身边。母亲的一寸免冠照片还是几年前照的,穿着黄色的衬衫,梳着长发,对着镜头露出温柔的笑意。父亲的照片也在笑,温柔地望着虚空。他小心的放好牌位,关上柜门,回到车里取出来买好的纸,哥哥拎着五袋金元宝,还抱着两大包黄纸,他抱着母亲生前的衣服,用死去的床单包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到了焚烧的地方,哥哥先点起火烧纸,他将纯棉的衣服一件一件的丢进去,焚烧场的隔壁有一家人正在哭,一边哭一边唱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了我们娘俩……他转着头看着,十几个人披麻戴孝的在炉子前有旋律的哭着,最小的那个孩子伸出手要摸跑来吃祭品的小黄狗玩儿。

“妈妈,别担心。”哥哥用棍子将衣服挑开,方便烧的更干净,“我会照顾好再宁的。”真丝的睡袍一瞬间就消失在火中,像是从来没有被生产出来似的,荆再宁一件一件慢腾腾的烧着衣服,焚烧场吹过一股难闻的冷风。“抱歉,妈妈,我没能做一个好儿子。您对我有过那么多期待,可我只自私的想着自己。妈妈,你已经尽力了,你和爸爸给过我那么多爱。”哥哥在喃喃自语,将一打一打的黄纸丢进炉子里,他的脸颊被火光映红了,鬓角流下几滴汗水。

荆再宁烧光了手里的衣服,将床单也丢进了火里。化学纤维被火舔舐着,不甘心的燃烧着。他接过哥哥手里的黄纸往里面丢,哥哥拆开金元宝的袋子撒着金元宝。“妈妈,你会看到爸爸吗?”他问,“爸爸死了很久,我已经不是很想他了。妈妈啊,我在想,如果当时我说出实情,你还会赶走哥哥吗?妈妈,不是哥哥伤害了我,是我先亲哥哥的。对不起,你当时那么生气,一不小心就说了谎,说是哥哥亲了我。我那天说我们是自愿的,我没有撒谎,妈妈,是真的。对不起,妈妈,因为我撒谎,你赶走了哥哥,就连儿子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对不起,妈妈,真的很对不起。”哥哥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母亲的眼睛注视着他,说:“没事了,再宁。”炉子里的火光正在熄灭,冰凉的风吹过他被烧红的脸颊。兄弟两个将最后一点金元宝也撒到火光中去,然后熄灭了火焰。炉子中留下黑色与灰色的灰烬。

小黄狗跳进还有余温的炉子里撕扯出作为贡品的鸡腿,烫的呜呜的呜咽,牙齿咬着想要拖出来。哥哥用棍子将剩下的贡品也从灰烬中用棍子拨出来,顺着入口给拨到地上。小黄狗趴在地上啃着,烧热的肘子溅出油脂,它跳起来跑了两步,又慢吞吞的回来用爪子扒着肘子试探。

回到家,两个人动手将所有的房间都彻底清扫了一遍。妈妈的手机和全家福装进了行李箱。冰箱里本来也没什么吃的,能吃掉的都在这几天尽量的吃了,一些冻得肉在热水里融化,哥哥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炖透,一个接一个的装进了保险盒里,放进了加了冰袋的生鲜快递箱,空运到哥哥所在的城市。荆再宁拔了冰箱的插座,压缩机嗡嗡运行的声响一下安静下来。“你再检查一下,还要带什么。”哥哥将每一处角落都铺上了买好的蓝色无纺布和塑料布。他望着一片蓝色的海洋,就好像要从母亲的体内被用力的分娩出来一样。

“没有了。”他握着哥哥的手,拖着行李箱到门口,哥哥打开弱电箱的盖子,随着清脆的“啪”的一声,总电闸被关闭了。

拉着隔光窗帘的家黑黝黝,安安静静的。哥哥走进去最后检查了一遍水龙头,再次走了出来,他的鞋子踩在塑料布上发出唰唰的响声。“爸,妈,我们走了。”他对着满满当当的家鞠了一躬。哥哥关上了大门,手指在门上留恋了一会儿,用钥匙锁上了门。两个人拖着行李箱无声的等着电梯,他觉得心脏有一股沉甸甸的痛楚,好像分娩出来的新生儿被护士抓着脚打屁股一样,痛的哭出声来,呼进世上第一口空气。

哥哥抓着他的手,说:“没事的,会好的。”

下午的飞机,晚上就到了哥哥的家。哥哥说妈妈给他在这儿买了一套小房子。屋子里散发着闷热的潮气,哥哥放下行李箱走去开窗,窗外新鲜的潮气扑了进来,赶走了旧的潮气。“明天在网上试着投简历看看。”哥哥说,从衣柜里掏出浴巾和毛巾丢给他,“蓝色是洗发水,白色是沐浴露。牙刷在镜柜里,你挑一个喜欢的颜色用。我好像记得还有一只绿色的来着。”“不要像妈妈一样唠叨。我自己会看的。”他走进全然陌生的浴室,将浴巾和毛巾挂在哥哥的旁边。哥哥又追进来让他快点脱,抱着一大摞衣服去阳台洗。“明天你去一趟商场,我告诉你地址,你去买你用的东西回来,餐具什么的不用买。”哥哥隔着雾蒙蒙的玻璃在另一头洗手池刷牙。他涂着沐浴露有一种似乎并不真实的感受,觉得灵魂又要脱离身体飘去天花板,他不敢脱离,头顶是正在转的排风扇,灵魂会被吸走,绞成几千块碎片。

“快点洗,别发呆。”哥哥刷完牙走过来敲敲玻璃门,他闷着声音答应。哥哥拉开玻璃门探进来脑袋,看着他的脸颊说:“多用热水冲一会儿,不然眼睛又要肿了。”

“哥,对不起,我当时撒谎了。”他说。灵魂终于脱离了肉体,“啪”的断了链接。他又像是一只自由的风筝在浴室逼仄的空间中乱转了。父亲死了之后,他对哥哥说自己总是会飘到天花板上去,从上面俯视着自己的头顶。“看着我,再宁,我希望你撒谎,妈妈就不会失去两个儿子。有你一直代替我陪在妈妈的身边,我很安心,妈妈也很幸福。”哥哥抓着他的肩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随着肩膀摇曳,“我是你的哥哥,比你大好几岁,错的话,应该是我。是我做错了。”

妈妈也说,是哥哥的错。

他在这样的谎言中生存着,几乎都要相信这句谎言了。

是你的错,哥哥,一切都是你的错,他想,你应该对妈妈说出真相。

“你不用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哥哥洗完澡之后坐在床上擦着头发说,“我们当时失去了父亲,都很脆弱。”就像现在两个人失去了母亲一样,脆弱的倚靠在一起。“你那个时候只是做了一个很孩子气的举动而已。你小时候亲过我一百次,有什么关系。”他看着哥哥的眼睛,知道哥哥明白那两种吻是不同的。“忘掉吧,专心去找工作,我虽然是你哥,但可不会一直养你。”哥哥给他转了五千块作为这个月的生活费,他说自己的钱够了,妈之前转了很多。“拿着吧,这里消费和家里那边不能比,什么钱都很快就花完了。”哥哥说,“我晚上会早点回来,你饿了就自己吃,厨房什么都有,但是也可以叫外卖。”

他躺在床上,紧紧牵着哥哥的手,世界上仅存的,从同一个子宫里分娩出来的血脉。

“你未来要是结婚的话,可以把家那边的房子卖掉,妈存折上的钱,我再添点。”哥哥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我已经有房子了,家那边也不太会回去,那个房子你怎么处理都可以。你要是还想念书也行,现在大学生出来也找不到什么工作,考研的话,得从现在就开始学了。妈和我说过你之前也想考研来着?国内要是考不到,就看看国外,哪儿的研究生不是研究生。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有需要就和我说。”“我要是去国外念书之后不回来了呢?”他望着哥哥的侧脸。哥哥转过头笑了,“那就不回来呗,等我退休了也去国外住,听说国外那边墓地很便宜,你给爸妈修个坟,上面放点天使啥的。也算出息了。”

“那你……”他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哥哥捏着他的脸说:“哎呦,小小年纪就想这么多,你先好好学习办个护照走出去再这个那个吧。”“别看不起人!我马上就去考雅思,通通拿满分回来。”他踢了哥哥一脚,哥哥把他蹬到床沿让他赶紧睡,背对着他,手偷偷竖了一根中指。“小心我把你手指撅了。垃圾哥哥!”他又踹了一脚。

哥哥背对着他,被子中间空荡荡着巨大的缝隙。他蜷缩起来,像婴儿似的蜷缩着,睁着眼睛看着门,不知道看了多久,哥哥从床的另一侧翻到中间,又从中间翻到他的身边。尽管开着空调,身体的热量仍然存在,在溽热的夏季,一切都闷热而枯燥。

未来的道路堵着一团迷雾,一团一团的堵在心头,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走下去。世界上有没有出口的迷宫吗?他想,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怎么走都只能走到一面墙前。爸爸妈妈还活着的话,会对自己说什么呢?那天夜里两厢情愿的吻,那扇打开再也无人走进的房门。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哥哥的呢?明明具有血缘关系,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是不会相爱的,基因上是这样写着的。他为什么会爱上哥哥呢?果然还是因为随机挑选的畸变基因吧?

“睡不着吗?”哥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抱歉的说:“对不起,打扰到你了,我去客厅吧。”“在想什么?”“没什么。”“睡吧,不要去客厅开空调浪费电费了。”哥哥抱着他,哄着他,拍着他的后背。他听见哥哥的心脏在胸腔跳动,一下,两下,三下……妈妈给予的心脏正在世界上好好的跳动着,妈妈虽然死去了,但是她dna的碎片正流淌在哥哥的身体里,自己的身体里。

所谓血缘,原本就是这样一回事。

他在找了一段时间工作之后还是回去念书了,哥哥让他尽管去念书,不要想家。“是想家还是想你啊?”他问。哥哥说都可以,他的脑子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想哪个都行,总之,带齐行李物品准备去念书。“不想你也可以吗?”他问。哥哥给他行李箱塞进去最后一件衣服,直起腰说:“可以。”“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快别废话了,马上要出发了,我今天特意请一上午假送你去机场,赶紧的,别磨蹭。”

临出门的时候哥哥让他再检查一遍身份证,护照,过海关的资料,入学资料。“原件都带齐了,是不是?那你看看数据线和转换插头。电脑带了吗?其他东西丢掉都没关系,到地方买就好,重要的东西要随身带着不能丢。银行卡,钱包,钥匙。你那边租的房子怎么样了?别流落街头。你在国外流落街头,我可不能去接你回家。要是房子没有弄好,你就住几天酒店,不要舍不得钱,住好一点。那边很乱的,晚上不要瞎跑,到地方就去射击场练习,家里准备好枪,大使馆号码背熟了,我的电话也不会关机的,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都行。记住了没?”“记住了,记住了。哥,你已经说好几天了。”“谁像你整天这么让人不放心。去到那边要热情一点,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说要兼职,嗯,兼职也行,但是别影响学业。学习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放放。我和之前的同学联系过了,让他帮忙照顾一下你,他也在那边,你去到了就联系一下,有空就请他吃个饭。缺钱就说,别挺着。”哥哥唠唠叨叨的拿着行李箱跟在后头,一直唠叨到机场。办理了托运之后,哥哥又问他换的外币带了没有,他说带了带了。

哥哥站在安检口旁边目送着他进去。他本来要去排队,忽然又跑出来抱住哥哥,哥哥催他别抱了,快点进去,不然怕时间来不及。“知道了。”哥哥虽然嘴上这样说,也一样抱着他没有松手。他抱了一会儿松开手说:“哥,我真的走了,不要想我。”“嗯嗯,快进去吧。”哥哥推着他进了安检口,一直到他进了安检门,回头的时候,哥哥还站在安检口那里看着。

无论在哪儿都好,他想,哥哥一定会一直注视着自己。

妈妈啊,他在心里祈祷,爸爸啊,如果你们在看着我们的话,请不要难过两个儿子的所作所为吧,谢谢妈妈生下了世界上唯一的我的挚爱,我们正幸福的生活着,妈妈,虽然儿子的幸福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但这也是我与哥哥的幸福,请您原谅我们的相爱吧,如果还有来世,我仍然希望做您的儿子,至于哥哥,也请出生在被爱的家庭里,和我一样被父母爱着吧。

“哥,赶紧回家吧,你下午还要上班呢。”他拿到了电话。哥哥在电话那头说:“还有时间呢,再有三分钟,屏幕上没有你的名字我就走。”“哥,谢谢你。”“嗯。”

风筝顺着风飘走了。

绷紧的线轴在风中猎猎作响。

小岚:

我前几日被妈妈叫去收拾房子,妈妈很高兴我能去,她说看上什么随便拿吧,要是我家能用上就太好了。我俩从早上收拾到晚上,在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一辆亮粉色的自行车。我记得妈妈和你爸在网上买了一辆自行车,你想要和别的小伙伴那样威风的在家门口骑来骑去。我妈给我买了一辆,车上带着一个亮晶晶的银色圆形车铃铛,拨一下拨片,铃铛就会发出刺耳的蜂鸣,楼上楼下开着窗冒出头来笑骂我们这些小孩,我妈在三楼举着边缘烧焦的木锅铲好大声的骂我,你拨着铃铛嘻嘻哈哈的笑。后来你爸给你也买了一辆,你说超酷的那种,我们几个都期待着你说的超酷是什么样的,盼啊盼啊,盼了整整一周才看到王叔拖着小车,从车上抱下来一个大箱子说:“岚小子,你的车。”全楼的人都知道你爸给你买了一辆车,王叔每天送快递,你隔着大门喊:“王叔,王叔,有没有我家快递!我的车到了吗?”王叔每次说:“没你的,岚小子。”你就会将嘴撅起来,王叔说你嘴撅得能拴驴了。

你的车在晚上拆包,我在客厅写作业,能听到你惊天动地的嚎哭,然后我家门被敲得砰砰响。我爸去开门,一边笑:“那家的指定又买错东西了。”你飞奔进来,扑倒我妈的怀里,抽噎着说:“干妈,我要做你家孩子。你把他送去我家吧。”你指着我,脸色哭的通红且皱,像我妈忘记的放在阳台晒干的西红柿。我妈笑得直不开腰,说:“你爸又买错东西了,是不是?”妈妈跟在你后面紧接着进了家门,解释说:“唉,孩子他爸又买错了。说了好几回了,让他下单的时候确认一下,他还是买错了。”我妈拉着你的手,我爸在家坐着看电视,妈妈跟在我后边,四个人浩浩荡荡的走进了你家的门里,看到在地上支离破碎还未拼凑好的亮粉色自行车。你一看到自行车哭的更厉害了,你爸坐在沙发上难以置信的检查着手机,嘟囔自己没买错啊,下单的是蓝色的,车座带着美国队长印花的那款啊。妈妈检查着订单,难得附和说:“岚岚,这次你爸真的没有买错,不信你看!”我看着订单上【蓝色、美队】的标签,对你说:“小岚,真的没错耶。”我比你大一年,识字比你多,你攥着我的手问:“真的没错吗?”我妈也去看,说:“这次真没错。”

事情后来搞清楚了,原来是卖家发错了。卖家说真不好意思,但是也不想让你爸退货,说退货很麻烦,普通的快递不收这么大件,只能走物流,他们不付物流的快递费。你爸想来想去,还是让我爸给你装上了自行车,你哭着说不要粉色的,你爸说给你买玩具,美国队长的小人,你高高兴兴和我推着车下楼,在楼下绕着圈的骑,粉红色的把手上七彩的镭射纸流苏被风吹起来,尾巴上的小蝴蝶翩翩然飞舞。你的车铃和我的车铃声音一样清脆,你不停地按着车铃,刺耳的蜂鸣响彻小区。我记得你的笑声比车铃还大,我妈从楼上往你头上扔了几个橘子,喊:“小兔崽子,别按车铃了!”你把自行车支起来满地捡橘子,拆开橘子身上的塑料袋,剥开塑料袋里的蜡纸,露出橙色的,带着绿意的橘子,吃掉一瓣,你酸的眼睛都看不到了,拼命将剩下的塞进我嘴里,我捉住一个身边的,咱俩一起把酸橘子塞他嘴里,他酸的蹲在地上骂咱俩王八蛋。

妈妈收拾出来一辆被拆开的,放进盒子里的床,她说那是你小时候躺着的床,你刚出生,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肉乎乎的,被软嫩嫩的黄色连体服包裹着。我妈带着刚一岁的我去你家送婴儿服,咱俩当时一起躺在这张床里。妈妈说着去翻书架上的相册集,好多好多相册,从这头扫过去,扫到那头,都是相册。妈妈翻了好几本,叫我过去说:“给,你看,这个时候你也没比小岚大多少呢。”你刚出生的脸蛋并不光滑,紫红紫红的,丑陋无比,整只胳膊和脚都塞进了连体服,稀疏的头上戴着一顶淡黄色的小帽子。我穿着印着花的绿色婴儿服,脸型饱满流畅又白净的躺在摇篮床里,躺在你的身边,闭着眼睛睡着。你的眼睛又圆又黑的盯着我,惨白的瞳仁令人恐惧,甚至害怕。我当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我后来怕黑和你有关系,被你的眼睛盯过,吸走了一部分勇敢的灵魂。妈妈用手指着相册说:“哎呦,谁能想到小岚后来长那么大呀!”小小的,虫子幼虫一样的躯壳,忽然长成了大人,不由让人感慨岁月如梭,生命是一个无法复制的魔术。

婴儿床要送出去,妈妈退休前终于有一个熟识的同事生了孩子,想要个二手的婴儿床省点钱。妈妈痛快的答应他说回家找找,然后给悠哉在家寻找工作的我打电话,让我过来帮忙收拾东西。“小岚上大学,我一直说收拾,收拾,但是也没空嘛。他爸又懒得帮忙,只好找你来了。”妈妈在电话里说,我妈抢过电话回答:“我明天就让他过去,收拾不完不用让他回来。”“行呀,让大儿子住小岚的卧室,等收拾好了再走。”妈妈痛快的答应,“大儿子要不要吃干妈做的干锅排骨啊?你小时候可爱吃了!”“妈妈,别那么麻烦,给我吃什么都行。”我说。妈妈发出笑声,“这孩子,上了大学都开始和我见外了。你明天带着东西来吧,妈妈包管给你喂得白白胖胖。”“妈妈的手艺比我妈厉害多了,我妈现在都不把我当人看,天天给我吃茄子土豆。”我隔着电话抱怨,有些恍然,似乎回到了初中的时候,我妈那时候工作忙,要加班,妈妈就把我和你一起领回家,穿着围裙在厨房炒菜,你一边写作业一边闻,咱俩打赌妈妈今天做的菜都有什么。妈妈经常会做一道你爱吃的,一道我爱吃的,剩下的菜就那么放着,放到我妈回家,微波炉热热,和我妈坐在一起吃。我妈下班路过还没关门的商店,会买妈妈爱吃的卤肉,然后在厨房切成一片一片的摆在盘子里。咱俩当时特别馋卤牛腱子肉,我妈不常买,牛腱子肉上全是瘦肉,红褐色的,遍布着半透明的筋与冷白色的脂肪。妈妈们说这个筋是胶来的,那些小店愿意用硝,小孩子吃多了不好,但咱俩隔一会儿去盘子里摸一块,一会儿去摸一块,等妈妈们饭吃完了,盘子里的牛肉有一半也进了咱俩的肚子。你还很爱吃卤肠,我妈最常买的,大肠头那块肉很厚,厚墩墩的,你最爱吃那块,你说那里没有肥油,而且还很有嚼劲,我爱吃大肠,稍微带一点肥油,薄薄的,吃起来很香。每次我妈买了卤肠,妈妈就会烧热油,放上青椒,我妈将卤肠切成一块一块的菱形倒进去,油锅发出两声“刺啦”,再等半分钟,闻到花椒油的味道就好了。

那个时候我和你并不懂父母的苦心,只以为妈妈们喜欢花钱买那些卤肉来吃。现在想来,妈妈们虽然一边说着卤肉不好,却并没有阻止我们去吃,我和你当时学会在桌边走动,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聊天放松,手悄悄地伸向桌子上的盘子,用指头捞起一片肉塞进嘴里,你还说一次不能捞太多,会被妈妈发现,所以我们每次只说几句话就又回去学习。妈妈们的吃饭时间总是格外的长久,长到桌边那一盘卤肉快被吃光了才开始收拾盘子,就算是收拾,也是慢吞吞的今天叫你,明天叫我拎着卤肉的盘子去厨房帮忙,我们抱怨着不要来打扰我们学习,一边悄悄地笑,在去厨房的路上就将剩下的卤肉都偷偷吃干净,然后面不改色的递过空盘子说:“妈,给你,我要去学习了。”手背在身后在深蓝色的校服裤子上擦着刚刚偷吃过卤肉油滋滋的手指。我妈有时候会抱怨:“你吃饭是老天下雨呀!怎么裤子上都是油!”用手指蘸着洗洁精涂抹在裤子的油渍上,再烧一壶半滚的水,放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洗手池里全是白色的泡泡。

我想到这儿,和妈妈说起初中时候吃的卤肉,妈妈笑着说:“哎呦,你们俩当时那个馋啊,口水都要顺着衣服流下来了。还用脏兮兮的手指拿肉吃,我和你妈恶心的要命还得当看不到。”我笑起来,现在你也知道这件事了。

将婴儿车放好之后,我满头大汗的去吃妈妈切好的西瓜,妈妈说起你最爱吃西瓜,但是每次吃完西瓜都会拉肚子。“都让他别吃了,别吃了,他还是要吃。”妈妈笑着抱怨,“哎呦,你们俩当时抢着吃,恨不得直接上手从西瓜里掏西瓜吃。快把人恶心死了。怎么养了这么两个埋汰孩子。”妈妈看着我,说:“还好现在长大懂事了。”我记得许多个夏天,但想不起这件事。妈妈坐在凳子上休息,黑色染发剂遮不住她白色的头发,白色顽强的从发根中生长出来,一厘一厘的抢夺着地盘,法令纹上嘟着两块松懈的肉,嘴唇从鲜艳的红变成了暗色的红,老年斑在皮肤上无限复制。她老了,皮肤变得薄而脆,干而松。我妈也是,我妈的皱纹比树上的树杈都多了,有时候我隔着门能听到她在睡梦中咳嗽。

晚上我看了你爸,你爸稀疏支棱的头发刚到我的胸口,我想不起来为什么小时候咱们俩个一直仰望着自己的爸爸,好像那是永远够不到的目标。你爸抬着脸看我,眼镜越发的沉重架在鼻梁上,压出红色的深坑。“你来啦?”你爸端着碗,我帮妈妈拿菜,妈妈说那个锅太烫了,放着让她来,我挤开妈妈说我能行,妈妈絮絮叨叨说不放心,最后给我一副隔热的手套,跑到桌子那边接应。“妈妈,你小心点。”我将锅轻轻松松的放在桌上。你爸说:“呦,小子长力气了啊!”我展示着我锻炼出来的肌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锻炼打造出来的肌肉。你爸啧一声,有种气馁的,被岁月打败的颓丧。我笑嘻嘻的让他捏捏看,你爸啪的打了我一下,最后没忍住笑出来说:“你就显摆吧!我年轻那会儿啊……”他只要说起年轻的时候就滔滔不绝,我小时候他说自己十几岁的时候,现在他说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如果你在场,你会一如既往的拆穿他的语言,并且拉着妈妈一起作证他年轻那会可没他说的那么风光,三分真七分假。但我只是静静听着,你爸喜欢我这点,说我比你更像他儿子。妈妈往往会补充一句我是贴心的小棉袄,你是漏风的黑心棉。相反,我爸喜欢你这点,说你比我更像他儿子。我妈往往会学着妈妈的口气,指着隔壁说那才是你爸的小棉袄。

妈妈将你房间的防尘罩全都撤掉了,换了新的,带着洗衣液味道的床单。你喜欢桂花的香气,这么多年妈妈一直会用桂花香的香氛,就算你走掉了,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哎呦,瞧我,你的枕头还在呢。”妈妈说着想要踩着凳子去打开衣柜顶上的柜子,我说我来吧,踩着凳子,打开了最顶层的柜门。那里放着很多东西,我用过的枕头,用过的毯子,用过的睡衣……妈妈说本来想扔了换新的,但是你说我认床又认枕头,于是就将这些塞进了你房间最上层的柜子里。枕头发出沙沙的响声,全是檀香皂和樟脑球的味道。我说:“我早就不认床了。妈,别听小岚的,我也要新床单和新枕头。”妈妈听了又要去找新枕头,我抱着枕头说:“不用啦,那多浪费,这次住完了正好一起扔了,下次来用新的。”妈妈觉得有道理,让我暂时对付着用几天,等我下次来,给我换成新的。“到时候妈带着大儿子一起去挑新的。”妈妈关上了房门去联络同事,问他要怎么拿床。

我躺在你的房间,你的床上,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真丝睡衣,现在穿着有点小,裤子有点紧。你那件比我这件多了白色的竖条纹,当时买的时候你想让我和你买一样的,但我觉得深蓝色加上竖条纹好像囚服似的,说什么都不肯买。你诱骗我说可以攒零花钱给我买最喜欢的蝙蝠侠玩具。“你不是很喜欢蝙蝠侠吗,我在乐高店看到了很可爱的蝙蝠侠小人。”你喜欢把手办叫做小人,“是限量版,我买给你。”“不要!你要买就自己买,我想买这件。”深蓝色的真丝摸起来轻薄又光滑,闪烁着星星一样的深色光泽。我妈对于你非要买睡衣邀请朋友开生日派对的固执并不理解,但最后还是给了我们钱说:“去买吧。”

“你也可以请自己学校的朋友过来啦。”我们分开的时候你对我挥手说。我们高中分开了,明明是同一栋楼的邻居,在一起学习、补课,报了全部相同的学校,可我们还是分开了。我因为艺术特长的加分去了我们都想去的高中,你去了第二所高中,妈妈想让你也来我这个高中,但要花好多择校费,你的高中也并不差,你的成绩进去之后能分在实验班,两相抉择之后,你还是呆在了那所高中,正如预想般的进入了实验班学习。再后来我妈为了我高三方便点,一咬牙将这所房子卖掉了,换在学校附近的小区买了房子,所以我们高二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临走的时候你说咱俩每晚可以打打电话,但这个约定如同梦一样消散,补课、复习、高考,一切都压得让人喘不上气,每天晚上九点回家还要做一大堆卷子,周末也要补课,周日下午好不容易能放假,我喜欢瘫在房间里睡觉,我妈也不会打扰我。你有时候给我发短信抱怨,说想约我出来玩儿,结果干妈说我在睡觉。等我醒来,书桌上只有一堆空白的,印着黑色铅字的卷子。

你在高三那年再次邀请了我去你的生日聚会,你说这次只有你和我,一起来玩儿睡衣派对。我妈也说让我去放松放松,她替我给老师请半天假。“半天假没事的,你就去嘛。你干妈也说可想你了,想叫你去,又怕打扰你学习。小岚天天惦记着你,总是给我打电话问你怎么样呢。去吧,去吧,妈都给你收拾好了,你只管去,痛痛快快玩儿一天。放心吧,学习是半天就能退步的事儿么!勾股定律妈都三四十年没用过了,还记得勾三股四弦五呢。”我妈将收拾好的书包塞我手里头,似乎只要我一点头,门外立刻就会有辆车把我拉走,“我给小岚烤了点小蛋糕,他以前不是可爱吃了吗。你干妈在家正做你爱吃的排骨,还问你要红烧鱼还是清蒸鱼。”我妈递给我手机,我看到干妈一连发了十几条信息,不停地在汇报进度,还说炒了卤肠。

卤肠。我想到初中的时候咱俩在那边你一会儿我一会儿的偷吃,点头说:“去吧。”我妈高高兴兴带着我打车往你家走,一进门,发现我爸已经在你家和你爸喝的醉醺醺的。妈妈穿着油腻腻的围裙搂住我说:“大儿子来啦!可把妈想死了。”你从房间里冲出来,穿着咱俩一起买的那件条纹睡衣,推着我去房间换了睡衣再出来。我妈去厨房打下手,我在你的房间换上深蓝色的睡衣,你躺在床上抱怨:“我妈听说你要来,全做了你爱吃的。”“抱歉。”我盯着你的卷子,脑子开始抽痛。我想到自己桌子上还有好几张没有写的卷子放在那里,不知道明天上午赶不赶得及写。你走过来将卷子合上说:“走,出去吃饭!”

桌上全是我爱吃的菜,还有我妈雕的水果拼盘。我妈最近看视频迷上这个了,买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刻刀在家雕西瓜皮。你坐在正中间,我挨着你坐,我爸站起身关了灯,妈妈端着一个大蛋糕出来,所有人都在唱生日快乐。你的脸被蜡烛映得闪闪烁烁,我妈催着你快点吹蜡烛,担心蜡油滴在蛋糕上就不能吃了。你闭上眼睛深吸口气,一秒钟的功夫就吹灭了蜡烛。我不禁想你到底许了什么愿望能这么快。父母健康?考上好的大学?二模成绩能进步?你看着我问:“要吃哪块?”白色的塑料切刀沾上彩色的奶油和水果碎,你挑了有最多水果的那块给我,然后说:“祝你考试顺利。”

“也祝你考试顺利。”我觉得自己吃得快要积食了,食物梗在喉咙久久不能顺滑。最后我妈把我送去了医院,医生说我吃太多了,给我开了点药。你吃完饭后本来说有事想和我讲。我妈把我带回家,嘲笑我馋得不得了,竟然能吃吐了。“你干妈吓坏了,还以为你食物过敏或者食物中毒了。”我妈说,“哎呦,你干妈还以为我虐待你,在家不给你吃好的呢。冤枉,天大的冤枉!”

第二天我妈让我休息,但我还是去上课了,在课间把空白的卷子填满了答案。

枕头只要一翻身就会沙沙的响,我躺在床上想着你小时候曾经将我的枕头放进了洗衣机,等妈妈发现的时候已经洗的干干净净,枕头都开始发芽了,绿油油的芽穿透布料变成一簇一簇的草丛。我那个时候还很认枕头,离开那个枕头就睡不了觉,妈妈把你揍了一顿,我妈看我整宿瞪着眼睛,只好将我喜欢的小毯子卷成小枕头临时对付,等姥姥再给我做一个充满了种子香气的小枕头。但奇怪的是,小时候戒不掉的依恋症长大之后竟然慢慢好起来了,在大学,放在行李箱里面的小毯子只拿出来了半个学期就被我放了回去,我也不再睡种子枕头,改成了睡乳胶枕。我妈得知我戒断了毯子,高兴地说我终于长大了,不过毯子她也没有扔掉,仍旧供在我的行李箱里。或者说从依恋症改成了迷信,我相信只要那个毯子在,一切都会顺顺利利。那张毯子就是我的兔脚。

我记得你曾经真的有过一只兔脚,是你第一次睡衣派对的时候你同学送的,说是从某个国家带回来了。你睡前和我说等以后长大了,想和我去泰国、日本、新西兰……“我们可以去普吉岛看日落,买忘吞糕,吃冬阴功面,还可以看会发光的海。去日本泡温泉,看富士山,我会攒钱,我们住在文人曾经住过的老旅店里,你不是喜欢一个日本作家吗,我们去他的签售会。新西兰是指环王的拍摄地,我想去那里打卡全部的拍摄地,我超喜欢指环王的,咱俩看过多少遍来着?唉,数不清啦。”你絮絮叨叨的说,我躺在你的身边,穿着深蓝色的睡衣,被你烦的翻过身,枕头在耳朵下沙沙的响动。你忽然把头靠在我的枕头上,故作神秘的说:“嘘,你听,是海浪的声音。”枕头沙沙的响动,我觉得更像是流沙的声音。

你将兔脚放在盒子里,你的书架后头一直有一个月饼盒子,里面装满了你收集的东西,我之前想要看,你说,不给我看,这是秘密。我爬起来就着窗外的月光看着你的书架,你的秘密就藏在霍比特人套装书的后面。

我知道偷偷翻看别人的东西并不好,但我是一个对秘密有所好奇的罪人。

轻手轻脚拉出霍比特人的套装书,那个红色的月饼盒子还放在那里,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尘。妈妈打扫你的房间并不会打扫你的书架,你的秘密一直是安全的,直到今晚。

我坐在床边,将月饼盒子放在腿上,轻轻的打开,盒子上的磁吸在抗拒我的好奇心,但我并不在意这股抗拒。翻开盒子,里面只有一只兔脚和一些橡皮、铅笔、小本子、贺卡。我就知道你也有依恋症和囤积症。贺卡是曾经朋友写给你的,在分别的时候都真诚祝愿你梦想成真。你的梦想是什么呢?我回忆着,你总是说你有一个梦想,但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是什么梦想。你的朋友们知道你的梦想吗?还是和我一样只知道你有一个梦想?小本子里记录着一些账号和密码,你从小到大的账号和随着时间变迁的密码。

“你为什么能记住这么复杂的密码啊?”我问过你,你总是能在系统要求之外输出更为安全的密码,你理所当然的回答:“当然是因为我有自己一套方式啊,你呢?”“名字缩写加手机号前三位再加一个问号。”我回答。“哈!”你发出理所当然不出意料的声音。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你最终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密码方式。你喜欢用h开头,除了两三个是b开头,然后跟着一串意味不明的数字,最后加上句号。h不是你的名字缩写,b也不是,和你有关的东西我都想了一遍,h是你家金鱼海蒂吗?可b又代表什么呢?

兔脚的毛轻轻柔柔的擦着我的手心,那么柔软,那么渺小。我想起今天看过的你刚出生的照片,那个时候你的手脚一定和这个兔脚一样。“抱歉。”我在黑暗中小声说,月光明晃晃的穿过窗户监看着我的行为,“兔脚被我借用啦。”我过几天真的很需要好运,毯子之外的好运总是越多越好。我心虚的将盒子小心翼翼的放回去,心里希望你没有发现我的行为。现在告诉你的话,也并不算什么过错不是吗?

妈妈过来敲门问我睡没睡,没睡的话出去和她挑一下要送出去的衣服。

“小岚的那些玩具说不定还能用上呢。婴儿服要拿去做百家被,能有好运。我让你妈也带了一件过来。”妈妈说,我去包里翻,翻来翻去并没有翻到所谓的婴儿服。妈妈叹口气,“你妈准是忘了。算了,你说这件送出去行吗?”她手里拿着一件苹果绿色的婴儿服,“这件都没怎么穿过,小岚那时候三天窜一窜个子,好多衣服穿了一次就穿不上了,还是你妈聪明,一开始就送了一套大的,穿了挺久才穿不上。”妈妈在一堆衣服里挑来挑去,最后挑出一条浅蓝色的印着小狗的大号婴儿服,“你看,就这件。”婴儿服上遍布着洗不掉的污渍,我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些污渍曾经是什么,如今只能以面目全非的形式呈现。“这件可不能送。”妈妈将这件衣服又收起来。

我看到旁边放着的手心那么大的虎头鞋,虎头都被穿破了,老虎的眼睛也没有了。“这是你妈送的。你刚出生的时候她知道我怀孕了,就买了两对。小岚可喜欢这双鞋了,小时候想要他脱下来可费劲了,连吓带哄的。”妈妈说的时候摸着虎头鞋,无限眷恋着当初我们还没长大的回忆。我想象着自己曾经只有这么大点,手心这么大,穿着虎头鞋蹒跚前行,想着想着觉得有些好笑,也笑起来。妈妈将鞋子放在一边,又翻出来好几件没有拆开过包装的婴儿服,放在了拖车里。“唉,也不知道她用不用得上。”妈妈说,“虽然干干净净的也没用过,但是放这么久了,怕她觉得不好。”“送出去都是心意啦,妈。”我笑笑,妈妈也笑了,附和:“也是,用不用得上都是她的事情。就算用不上,让她婆婆拆了做婴儿的床褥子铺着也挺好的。这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你看看,都是品牌,质量挺不错的呢。”

挑挑选选送出去一大兜,妈妈将剩下的都整整齐齐的放回箱子里,说:“唉,一晃你们都这么大了。”“不大,一点都不大,我还小着呢,妈妈。”我摆摆手,妈妈笑话我就知道贫嘴,都能塞下两个她了,还撒娇。画风一转,又问我:“找到工作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找找?你爸走得早,唉,当初我就劝他,干活就干活,别那么拼命,值得把命都搭进去吗!家里老婆孩子的。你爸就是个较真的人,谁都说不动他。还好你当时上大学了,你妈负担没那么重,你又是懂事孩子。”“不用了,妈,我想自己找找试试。”“咱们两家谁跟谁呀,别客气,就算妈帮不了你,还有孩子他爹呢。你也别担心,别有负担,你叫我这么多年妈,妈还能不帮你吗?我除了小岚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俩都是我的心头肉。唉,现在也是,就业不太好,让你妈也别上火,那么多大学生都找不着工作呢。你未来想不想考研啊?你要是考研的话,开个口,妈砸锅卖铁都送你念书。”妈妈看着我,我知道,只要我说我想要去念书,她就会和你爸还有我妈去送我念书。我又笑了笑,回答:“妈,放心吧,我都计划好了。”

妈妈知道我总是有明确的计划,她放心的说:“你这孩子比小岚靠谱,他下学期说要实习,这学期还在学校里玩儿,今天和这个吃饭,明天和那个看电影。小岚要是有你一半的能力,我也就放心了。”妈妈说的时候我忍不住想,你现在在学校干什么呢?是在赶毕业论文还是实验报告呢?自从那件事后,我没有再联络过你,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在高考之后也没有联络。妈妈们说这是一个敏感的阶段,我站在房间门口偷听我妈和妈妈打电话。“小岚考的怎么样?”“我家的?我不敢问啊,怕考得不好。我看情绪还挺稳定,要是正常发挥应该还不错。”“我本来想等他高考完咱们就去漂流,但是一看他那么累,我也不好提。唉唉,你说得对,等成绩出来了再说。”“孩子一辈子能有几次这个时候,敏感点也正常。你也别管小岚,只要他不把家烧了就行。”妈妈们絮絮叨叨的闲聊,我躲进房间盖着我喜欢的毯子,闭着眼睛。

等到录取也结束了,妈妈们才将我们凑到一起说要漂流,不过因为她们和爸爸们都很忙,所以就让我们两个去散散心,当成高考之后的奖励。你打电话给我说带了很多东西,让我不要重复带了。“你带着你的枕头、毯子、衣服,记得带那套睡衣,咱们两个一起买的睡衣。”你在电话里唠唠叨叨的重复着,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最后还是答应和你一起出去,并且带上那套睡衣。我妈把我敲锣打鼓欢送出门,信誓旦旦的保证录取通知书来了绝对不会动一下。“妈知道,妈懂,你放心吧,尽管去,你爸也不会动,谁都不会动,哪怕天塌了也没人会动的。”我妈说。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想出门。

两家人在大巴车那里汇合,你看到我来了,立刻笑起来,露出两颗闪闪的羞怯的虎牙,“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我们都没有问对方考得怎么样,被什么学校录取,你坐在车窗那里从包里掏出来橘子说:“给你。”“一上车就开吃。”我接过橘子。“这不是为了帮我减少负重嘛,我妈唠唠叨叨烦死了,一直让我带这个带那个,都安排好了,橘子给你吃,我吃苹果,看见这瓶水没有,你的,这瓶是我的。我妈说你爱喝,晚上七八点钟拉着我出去采购,我真的累死。”你一边说着一边将包放在中间,顺势依靠上来,头压在我的肩头。“别睡落枕了。”我掏出包里的头枕丢给你,你放倒了座椅闭着眼睛,像死了一样。

那件事就发生在这次毕业旅行,我一直清楚地记得。

你在漂流过后,和我坐在阳台上的小泳池里泡温泉,满天的星斗敌不过飞来飞去的蚊子。我整个人都浸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喷洒了足够驱蚊花露水的脑袋。鼻子下面是水,我咕噜咕噜的吐着泡泡,小时候咱俩去泳池我这样做,你就会手舞足蹈大声的喊:“水开了,水开了。”后来你又说我是你的金鱼海蒂。你的脸颊上略过一只黑色的蚊子,比风还轻快的擦过你的脸颊。你瞧见我这么做,在泳池里抱着膝盖说:“水开了。”一个无聊的玩笑,但足够让我笑了起来。我们就这么泡着,泡了好久,泡到水凉了,你从水里起身,又回头拉我。

回房拉上阳台门,你看了看夜空说:“今晚的星星真美。”又若无其事的拉上窗帘问:“你说呢?”

我当时应当装作无知来掩饰一切,但我不能。你在初中的时候告诉过我这个故事,并且说:“月色都用烂啦,如果我要告白,我会对爱上的人说今晚的星星真美。”如果我假装忘记了也并非不可能,初中到高中的时间那么漫长,偶尔遗忘一些小事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想来,我确实有无数种借口来掩饰事实,但当时我没有。我盯着你,我记得你当时闪烁着月光的黑色瞳孔与洁白的眼瞳。

“这不属于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追问到了凌晨两点,我们就在为什么和不为什么之间反复问答。最后你躺在床上,穿着蓝色的,带着白色条纹的睡衣对我说:“忘了吧,对不起。”

次日我醒来的时候,深蓝色的睡衣上有两块湿漉漉的水渍,凉凉的。

然后你休学了半年,具体的借口没人知道,再转眼,你就走了,去了国外某个地方念书。妈妈说你去追逐梦想了。你的梦想是什么呢?小岚。那晚你闭着眼睛躺在我胳膊上流泪的时候说,我是你的梦想。

我们回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妈敏锐的看着我的脸色,悄悄问我小岚怎么了,是不是说了什么让我不高兴了,让我不要放在心上,小孩子打打闹闹说些胡话很正常。“他没说什么,是酒店吃的不好,我好累,妈妈。”我躺进房间,一直躺到开学。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小岚。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小岚。

我回到了这座山上,曾经一起来过的酒店人去楼空,颓然破败。我们住过的房间肮脏不堪,床上落着厚重的灰尘,壁纸全部发霉。我在视频上看到的,这座酒店已经倒闭两年多了。水龙头流出污浊的黄水,破碎的镜子上能看到无数汗津津的脸。我洗刷着那座小小的,浅蓝色的泳池。我是白天来的,看不到星星。山里吹来的空气很好,很清新,带着微微的甜意。告别妈妈之后,我和我妈说想出去旅行一周,她放我走了。我辗转了好几辆大巴车,三轮车才来到这家酒店,酒店的牌子已经凋零。

我洗刷好了这座泳池,然后浸泡在污浊的水中。蚊虫依然恼人,但我没有再喷洒花露水。

我仿佛看到了你叫我海蒂。

兔脚不会还给你了,它给我带来了好运。

我盖着毯子,希望毯子与我最终都能变为灰尘。

你会看到这封信吗?

小岚啊,我无法爱上你。

我也喜欢这片星空。

绝笔。

旧房子,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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