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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并不是我……你别这样盯着我看,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有这样一位朋友。什么,你不信?好吧,就先给你讲一下我这位朋友的故事吧。

我这位朋友叫a某,当然,a并不是他名字的首字母,谁会姓阿啊?我只是觉得字母a很方便,所以,你真的,真的可以收起来我是那位朋友的心思了,这位朋友真的不是我!

a某和我算是青梅竹马,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俩是同桌,我妈报名小学的时候想着找个离家近的,方便接孩子。a阿姨因为工作太累,也不想送孩子去很远的实验小学。b校是离我们两家最近的一所学校。

你应该也有玩的很好的朋友吧,女生有闺蜜,男生有兄弟,从小学一年级认识a某之后,我们就成为了玩的很好的朋友,这个朋友可不是我自吹自擂,他对别人介绍我的时候会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死党。”当然啦,能成为他死党的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小学他认为是他死党的人就有七八个,我也有四五个,电视剧里播《三国演义》的那阵子,我们一窝人在各自家里和好兄弟拿着筷子,用枕巾勒住头发模仿桃园三结义。我妈下班回家看到我们有模有样的跪在地上念念有词,四五个小男生对着电视里的关羽,刘备,张飞大喊“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她一边笑一边拿出相机给我们拍了很多张照片。a某和他的兄弟结拜完发现落了我,穿着拖鞋跑来同一个小区另一头的我家敲门,想带我去他家结拜。现在他那张勒着红牡丹枕巾的结拜照还摆在我家照片墙上。

初中的时候我俩分开了,虽然是同一个小区,但是初中分片的学校不一样,隔着一条街,他在c学校,我在d学校。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初一上学期我俩还维持着热络,经常他跑来我家,我跑去他家,等到下学期,学习有点吃力,我妈周末给我送去了辅导班,他几次跑来我家扑个空,逐渐就不来了。大多数的青梅竹马都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淡去,但怎么说我们有缘分呢,初二是这样写的: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是我县地主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第三个儿子。老费多尔在整整十三年以前就莫名其妙地惨死了,那段公案曾使他名闻一时我们县里至今还有人记得他哩。

别说《约翰福音》是什么,连阿历克塞-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这个名字我都读不顺。他怎么会看这种书?还以为会是那种塞满大波妹的网文呢。我听说他们班有几个人买了一些黄色有偿借给别的同学看,我们班都有人借过,封皮是那种很卡哇伊的赛璐璐风半裸少女,谁都不敢让老师看到,被看到肯定不只是叫家长那么简单,那帮好学生有成绩护体,学校指望他们抬高升学率,像我们这样的垃圾肯定会被记过或者退学。

想打电话问他怎么看得进去这种书,不过已经十二点了,他雷打不动会在十一点前睡觉,我知道。放下手机想着阿历克塞-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这个名字,结果没等到想第二遍,我就睡得比猪还死,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妈喊我起来上学,才从浑浑噩噩的黑暗之中脱离。那个名字别说在脑子里留下印象,我连和a见过面这件事都被自动忘记了。

像机器一样出家门,看到a在我家大门下面等着,我一出来,他就说:“走吧。”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他倒是一点都不困的样子,一路上问了我很多问题,成绩怎么样啊,哪科最难啊,周末要上什么补习班……“嗯,烂。”“都难。”“八九个吧。”……真的很想闭着眼睛在地上躺着睡死过去,不过我不能睡死,还要上学,要对得起爸妈那么厚的择校费。

二十三班在一楼,四层楼的学校每一层都代表着一个牢不可破的阶级。四楼是婆罗门,三楼就是刹帝利,二楼沦为吠舍,像我们一楼嘛,就是不可接触者。四楼的老师听说有人和一楼二楼的谈恋爱,就算学习没退步也会立刻请家长过来,苦口婆心的阻止这段恶之花一般的恋情,至于一楼的学生会被大喇叭在每天下午的时候通报违反校规。我们一楼的学生并不会自讨没趣,偶有叛逆的,不是被记过就是被劝退,至于四楼的学生?他们才不会为我们一楼的求情呢,只要被发现就将全部责任推到我们这群人身上就好了,老师连句重话都不会说。所以a想送我去班上的时候,我一脚给他踹开说:“别惹麻烦,放学见。”

我们晚上又放学一起回家,他看我拿着单词卡一边走路一边背,问:“你上次的模拟卷还有吗?拍一张发我号上。”“干嘛?”“我看看你到底哪儿不行。光是背单词有什么用。”他勾着我的肩膀,我甩开他说:“包沉死了,你不要压过来,我回家看看。你要帮我辅导?”“你难道想一直待在一楼?”他认真的时候眼睛总是沉甸甸的,好像有几千种颇为沉重的东西同一时间倾泻出来。我当然不想一直呆在一楼啦,我爸妈也想让我考个好大学,但是这不是辅导了也只能在一楼呆着嘛,上了这么长时间辅导班,也只是从二十五班挪到了二十三班而已。我妈想让我去名师辅导班一对一,结果问了一下,名师辅导班也有准入成绩标准。

回家翻出来上次模拟考的卷子,看了一眼成绩,真是痛到龇牙咧嘴。把大片空白的卷子发给他,然后沮丧的一边做卷子一边等回信,你们知道那种感觉不?就好像人生第一次在大澡堂子脱光衣服。他过了半个钟头给我发了几道测试题让我做,等我做完发现已经十一点半了,我打了个哈欠想着明天再发给他吧,今晚就先睡下。结果十二点手机振动让我心里一紧,迷迷糊糊接起电话,他活力十足的在话筒里问我:“答案呢!”“发给你,现在就发给你。”手忙脚乱的坐起来把自己鬼画符一样的解题步骤发过去,很快,他在每道题上都画了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叉发了回来,让我早点睡,别熬夜。我本来也没熬夜啊!

第二天他上学的时候没说什么,可能也和我一样犯困吧。晚上放学他递给我一张小小的数学卷子,让我做完了把答案发给他。题不多,就十道。我一回家就放下书包冲进卧室开始做题,我妈进来喊我吃饭,我说我先不吃了,等下做完题再用微波炉热,我妈嘀咕刚做好的才好吃,不过看我在做题也没说什么,过一会儿端进来一杯温热的迷迭香茶和几块威化饼。“饭菜我放微波炉里了,你做完题就热一下吃,不要热太久。”我妈唠唠叨叨的,被我不耐烦的推出房间。我之所以这样着急是有原因的,他要在十一点前睡觉,我必须要在十点前把他的卷子做完。做好卷子发完照片,我才摸出来今天的作业,慢悠悠的开始做,一边做一边捧着饭碗吃饭。过了半个钟,他把卷子批好了,我的字在照片里丑的好像横死的蚂蚁。他发过来语音问我有空吗,我立刻点头说有空的,学校的作业等下再做也没关系。他就在语音里絮絮叨叨的开始讲我不会的题目。有些题呢,我不会不是真的不会,只是忘记了公式,有些题呢,我前边基础题都做对了,但是后面附加题就不会了,其实还是上面某个公式的变形。

如果你以为他讲一下我就会了,立马从二十三班跳去一班,那是大错特错。我升班模拟考只从二十三班跳去了二十二班而已。还是在一楼,还是那帮熟悉的兄弟们。我对这个结果很气馁,毕竟占用了人家那么多时间还只是考了这么一个稀烂的成绩。“算了,你别辅导我了,你晚上也得写作业。”我愧疚的对a说,a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说:“我作业在自习课都做完了。”是是是,你们好学生真的好了不起哦。我立刻就不愧疚了,把错题小卡塞到a手里让他抓紧时间考我基础题。

到了高二,我才从四层楼跑到三楼去。我妈给a家送去了好多张电影票和购物券,过年那天,她买了一双一千多的跑鞋硬是塞到a阿姨手里,说感谢a帮我提高学习成绩。a对这种礼物只是看一眼就放下了,我妈尴尬的立在原地,a对我妈说:“他是我死党,阿姨用不着这样的。”我从“同一个小区的”再次恢复“死党”头衔。

到了高三,想也不用想,我这种学渣并不会有什么学习奇迹,每次模拟考都在二楼和三楼之间徘徊,有时候题简单一点就可以去二楼吊车尾的班级,有时候题难一点,就又回去三楼。a阿姨并没有说过什么,但是我自己挺不好意思的,占着同样身为高三学生的时间,a帮助我太多了,再帮助下去,耶稣得从教堂走下来,让他上去站着。

某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对a说,不然不要辅导我了吧,他也是高三,也很忙,再抽空辅导我,自己学习的时间就少了,现在正是大家拉开差距冲刺的阶段,我再怎么辅导,最好也不过是上一个二本的命,现在成绩上去了,让我妈找名师辅导班去上就好了。“嗯。”他没拒绝,看来这样为我辅导也很累,只是碍着兄弟情深才没有抛下我。

我们还是一起上下学,路上他会问我辅导班怎么样,有什么不会的题,也会抽出来小卡考我基础题。我偶尔会抱怨辅导班的老师讲的太快了,每次要录音回家听好几遍才能听懂。他就笑,“笑个屁!嗯,我就是学渣!”我踢他一脚,他灵活的躲开。

高考结束。

等等,我知道你很急,想知道这位朋友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我才过来求助,但是请再等一下,故事刚好讲到最重要的部分。

高考结束之后,我立刻躺在家里睡了一整天,我妈没有管我,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爸妈打开屋门在门口商量要不要叫我起来吃晚饭,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很轻,“他太累了,让他再睡一会吧。”我爸说,我妈说:“但是他考完英语口语,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晚上还是叫起来吃饭吧,对胃不好。”“没事,他半大小子一天不吃饭饿不死,再说,要是饿了,他就自己醒过来找吃的了,没醒就是还不饿,让他再睡一会吧。”“唉,这孩子真让人操心啊。”我妈和我爸轻轻的关上房门,房间重新变成一片寂静。我享受着这种特权再次进入梦乡。

半夜的时候我肚子饿的咕咕叫,不情愿的爬起来,打开房门,房门上用透明胶贴着一片粉红色便利贴,我妈写着饭菜在冰箱里,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吃了。我摸去厨房热了一个馒头,一碗西红柿炒鸡蛋,在客厅刷手机。a发了很多条短信给我,问我考完了吗?要不要出来玩儿?在哪儿呢?是不是在家?他后来大概知道发信息也没什么用,我不会回复,就放弃了。

现在是凌晨两点,我打了个哈欠,吃完饭将碗筷丢在厨房,刷刷牙喝点水就又躺回床上睡觉。

第二天在平时上学的六点钟醒了,想要闭眼睛再睡也睡不着,烦躁的站起来打开房门,我妈正在我屋门口站着,她看我出来,尴尬的笑一笑:“忘了你考完了,差点又去叫你。再睡一会吧。”说着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比我妈高,她想要摸我的脑袋总要踮起脚,伸出手,像在摸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冠。我抱怨谁家妈妈现在还摸儿子的头啊,我妈呵呵笑着说:“我呀,我家儿子的妈妈呀。”

挨个回复朋友的信息,最后给a回复信息:昨天太累睡着了,现在才醒。没想到a很快也回复信息说自己也是,刚醒,然后问我反正睡不着要不要早上出来散散步?我想着散散步也挺好,等上了大学各奔东西,我俩也没什么机会再一起上下学了。初中那种即将分别的惆怅又涌上我的心头。

我俩绕着小区的花园散步,我说:“咱们已经做十二年的朋友了耶。”“十年半。”他纠正。对哦,初一我们没有做朋友,高中又有半年几乎没做朋友,确实是十年半。不过我没想到他会较真,所以打了他后背一巴掌笑着说:“干嘛那么较真,现在我们不还是死党嘛。”“嗯,是啊。”他看着我说,那种沉甸甸的眼神又回来了,他每次这样看我,我都会害怕,好像眼神里有一种不应该触碰的东西。“你大学想去哪儿?”他问。我耸耸肩膀说:“能去哪儿就去哪儿呗,我这成绩应该能保底二本吧。你呢?没被清华北大招生组劈成两半抢走啊?”他笑出声,像我妈那样摸了一下我的头,他的个子和我一样高,不需要踮脚就可以摸着我剃成和尚似的板寸头。我缩一下脖子,觉得很害羞,心就像还没被吹起来的蒲公英,毛茸茸,痒痒的。

绕着小区散步到七点,我妈看到我们在散步,挥挥手说:“你带a上楼吃个饭。我和你爸先上班去了。记得刷碗!刷完碗要消毒碗柜!”“好啦,我知道啦!”我拖着a上楼。其实我们都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上来吃早饭了。

a坐在我家客厅看着我将饭端上来,我家早餐一般是咸鸭蛋黄酱拌热粥。碗里深紫色的粥像是巫婆熬的致命毒药,映得a脸色都紫黑紫黑的。“放心吃,加了紫薯,不会中毒死掉的。”我分给他一把勺子,然后舀了一勺蛋黄酱放在粥里搅拌。他没吃咸蛋黄酱,舀起一勺紫薯粥小心翼翼的吹了吹,放在嘴唇边试了试温度……

我知道我叙述的有点太多了,但是你要知道啊,我这个朋友他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为了顾及他的面子,我不得不叙述这么多。唉唉唉,我知道你等不及了,所以,我就跳过一部分情节好了。

吃完饭,我俩一起刷了碗,他此时应该走了,但是他没走,而是又回到客厅坐着。我也陪着在客厅里坐着刷手机。过了好半天,他终于问我:“你是怎么想的?”“想什么?”“对于我,你是怎么想的?”“呃,什么意思?”我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迫,想要转动脑筋逃避凝固的空气。“你初中离校日亲了我。”“是吗?”我假装记不得了,这种事情谁还要记得?他为什么要记得?他眨着眼睛似乎难以相信我把这件事忘记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椅背贴近了我的脸颊,轻轻的用嘴唇吻过去,比蚊子咬人还轻。“就这样,在离校日那天吻了我。”他说,“我以为你吻了每个人,但是你朋友说你离校日拿完东西就跑去外婆家过暑假了。你那天只见了我,吻了我。为什么?”

为什么?这种事情有什么为什么的理由吗?

“你那个时候喜欢我,是吗?”他又问。

我的心脏忽然嘭嘭跳起来,它要冲破胸骨直接跳到桌子上去。我捂着脸再次在心里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我妈会让我上f高,不然那天我绝对不会吻他。

“现在呢?”他继续问,“你还喜欢我吗?”

这要怎么回答?我当时因为分别太惆怅,所以学着电视剧里给了他一个离别吻,包含了我还未初开就要夭折的感情。现在也是,我们刚准备挑明关系就要去上大学,仍旧是未初开的即将夭折的感情。

“你还喜欢我,是吗?”他蹲在我的眼前,看着我因为羞涩而憋红的脸颊。我不知道要如何回复,电视剧中不是都这样演的吗?只要回复了,朋友就会变情侣,然后分手之后再也做不成朋友了。虽然我觉得就算不做情侣,大学四年之后我们也一样做不成朋友。初一也好,高一也好,我们只要分别就会迅速融入别的圈子,建立全新的关系,这套老旧的感情就像是买回来放在家里落灰十年的轻奢品牌限定骨瓷碟子。

好了,讲到这里,你终于发现了吧,我确实有这样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并不是我自己,而是a某。他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在高考结束的第一天早上约我出去散步,回来逼我承认喜欢他。听着,我知道我们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是,我们还是朋友,没有像那套骨瓷碟子一样落灰。问题不在于我们是不是朋友,听着,我们的问题是他还在追问我是不是喜欢他。什么?你说我直接回复他喜欢就好了?开什么玩笑?我才不喜欢他,我们是朋友耶!相处了十四年半的朋友!

你听着,我绝对绝对不能说喜欢他。你问我到底喜不喜欢他?呃,应该是喜欢吧,我觉得我是喜欢他的,但是仅限于朋友那种喜欢,懂吗?我在桌上画了一道界限,指着左边说这是我,右边是a你说我们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别搞笑了,我们又不是在演轻。我和他真的清清白白,哎呀哎呀,亲吻那两次不算嘛,呃,后面又亲了几次,可是那个也不算。等等,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和a后面又亲了几次?什么!你说是a说的?a还说什么?他说他喜欢我?那当然了,我这样的孩子谁都会喜欢这不是很正常嘛,我学长也说喜欢我,你之前不也说喜欢我?怎么不一样了?我和你不是朋友吗?我和a也是朋友啊!谁会和不喜欢的人做朋友啊!

餐厅里,我和你对坐着,你一口咬定我喜欢a,不是朋友那种喜欢,是爱,是恋人的爱。“我真的和他不是那种啦。”我辩解,你一把将叉子插进米饭里,姜黄饭里的豆角顿时尸首异处,我吓得不敢说话。“你就是喜欢a,不要狡辩了。而且你从初中就喜欢他了!”“初中那次如果我知道后来,就……”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告诉a我喜欢他,不会把相处十四年半的朋友变成恋人。我问你,如果你身边有一个玩的特别好的朋友,他关心你,你也关心他,你们两个人总有很多可以聊的话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你会告白吗?会把这样的朋友变成恋人吗?要知道,变成恋人之后就再也不能做朋友了哦,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吗?也要告白,也要做情侣吗?看吧,你也犹豫了吧?我和a正是这样的关系!作为强调,我再次将桌子上画了一条线,左边写着我的名字,右边是a我们在一起十四年半,也还要继续做朋友到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我在我和a的名字底下画了一条线,把线延长,延长,延长出桌子反正!我是不会告白的!

如果a对我告白?他才不会啦,他只是缠着我想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欢他而已,啊,男生之间这该死的好奇心啊。

a在那天没有得到答案,但是他每次看到我都会笑容满面的问:“现在呢?还喜欢我吗?”知道我喜不喜欢很重要吗?不要把虚荣心放在一些不应该放的地方好吗?我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要知道如果回答喜欢,他会是什么表情呢?又或者回答不喜欢,他又会是什么表情呢?啊,你啊,当然不知道这种没有答案问题的妙处,他越想要得到答案就越得不到答案,没有答案的问题难道不会一直勾起人的好奇心吗?我才不是心理变态,我就是觉得这样很有趣啊,他不是也没有说过无聊嘛!你捂住耳朵干嘛,为什么下次不要来找你倾诉,我找你聊这件事不是很正常吗?是吧,我们是朋友吧?什么,现在又说不想做我的朋友?那可不行,你之前还说咱们两个是死党呢!

大学毕业之后我和a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不过在不同部门,为了方便在公司附近一起租了一套房子。a没和你说过吗?我们现在也还是一起上下班,他会开车,我懒得开车,就坐着他的车过来公司。真是好奇怪啊,他怎么能做到晚睡早起从来不困得,我真的好困,困得精神都要分裂成四个了。喂,我跟你说啊,我今天可是拒绝了a的邀约和你一起出来吃饭的!感不感动?唉,什么嘛,让我滚去和a好好吃饭?我也有不想和a吃饭的时候好吧?天天腻在一起像狗皮膏药一样真的很乏味啊,a不乏味我也会觉得乏味啊。a?a什么?算了,今天不要再谈他了,他好无聊的,我怎么和这样一个无聊的人做朋友啊,a什么啊,那个人啊,真的超级超级无聊,哼,我是不会告诉他我喜欢他的,让他等到七老八十去吧,等到七老八十的时候他再问我喜不喜欢他,我就说我才不喜欢他呢。

“所以,你现在是喜欢我吗?”a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一如既往的用喜欢作为见面聊天的开头。我叉起一块炸土豆饼塞他嘴里,呵斥:“吃饭不要说话。”a笑嘻嘻的勾着我的肩膀,他的胳膊沉的好像书包一样压着我的脖子,很快脖子那里就开始冒出汗珠往下流,他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眼力见的搁着。“把胳膊拿下去,就算练出肌肉了也不用这样炫耀。”我拧了一下身子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身上赶走,他立刻将胳膊滑下去,滑到我的腰,搂住说:“可我不想拿下去耶,你的脖子刚好是个合适的展示架。”

你找借口要走,把我丢在餐厅孤零零的和我相处十四年半的朋友继续吃饭。“天底下还有你这样不讲义气的朋友!”我说,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抱怨一下。你溜走之前大笑着说:“我算什么,天底下还有你这样的朋友呐。是不是啊,被叫做a某的某位朋友?”“是啊,天底下还有一种口是心非的朋友呢。”a大笑着挥手。

好好好,我承认我就是那位朋友,a某那位口是心非的朋友。那又怎样?我瞪着眼睛打了a后背一下,哼一声逃了出去。

听说过蝉吗?苍蝇一般模样的蝉,但比苍蝇大许多,和南方的蟑螂一样大,其实它长的也很像蟑螂,褐色短椭圆的肉身,薄薄的透明的翅膀,每当盛夏天气开始热的时候,它们就伏在树上发出唧唧的嗡鸣,此起彼伏。

“其实从春天开始,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就能听到蝉的叫声。”秋君很喜欢蝉,用来和朋友联络的头像是一只翅膀反着淡紫色光泽的蝉,“不过那个时候蝉不多,每只都在寂寞的叫,我们听不到。”雄虫才会叫,它们拼命地叫着,吸引雌虫的注意,然后交配,交配过后很快就死掉了。“那不是很悲伤吗?一生都在地下,好不容易爬出来,又很快的死掉。”崔说,他总是听秋君说起蝉的事情,各种各样的蝉是如何在幼虫期活下来,在土里等待蜕皮,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经历四次蜕皮才能从土中爬出来,爬回到出生的树上进行最后一次蜕皮,变成苍蝇模样的蝉。秋君笑了一下,他耸耸肩膀回答:“大家都觉得蝉这样做很悲伤,不过我觉得它们是为了追逐春天才出生的。”

是因为这样秋君才喜欢蝉吗?崔站在门口想,他和秋君相处了几年,总是听对方讲蝉的故事,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会喜欢蝉。

秋君说,他是在春天出生的。说的时候拿出身份证给崔看,指着月日那几位数字,0428,他的生日是四月二十八号。春天出生的人却叫秋,不是很奇怪吗?秋君说他哥哥在冬末出生,妈妈叫他“春”,等到自己出生的时候,春已经没有了,就只好叫秋。“其实叫夏也可以,但是我爸爸觉得夏太女气了。”秋君说的时候一直在笑,没有一点名字被霸占的苦恼。崔也跟着笑,他对每位前来倾诉苦恼的孩子都会看气氛露出一些笑容,并不是真的觉得好笑。笑容往往会让这些孩子觉得自己是在被倾听的,被理解的,他们会鼓起勇气拆毁心墙,暴露出最柔软的部分。不过秋君和那些孩子不一样,他来的时候总是笑容满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老师,你今天中午吃什么了?”“我去的很晚,四楼阿姨给我打了满满一盘子番茄炒蛋。”聊着聊着就会讲起他最喜欢的蝉,“蝉吃树液,它们将口器插进植物的根部,吸取植物的汁液。好像吸血鬼一样啊,在喝植物的血液活着。”崔觉得这个比喻很怪,但是又说不出哪里怪。秋君笑了笑继续说:“不过我们人也很像蝉,是不是,老师?”

人像蝉吗?像吸血鬼?崔思索着这种比喻背后的联想,是说人类也和吸血鬼一样靠汲取别人的生命活着吗?反乌托邦的故事中经常将人比喻成动物,或许对方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像蝉一样活着,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考学,升职,最终在退休的时候,最后一次蜕皮的时候化作成虫。或者人的死亡就是最后一次蜕皮,脱离了肉体,灵魂化作蝉。不是有轮回一说嘛,可能轮回就是蝉化作成虫后短暂的以“蝉”的身份活着的日子。

“上次老师你请我喝的白桦树汁,你不觉得我们也和蝉一样吗?”秋君看他一直没有回答,自己对刚才的问题做了解答。

崔觉得,秋君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孩子。

秋君之所以总是来找崔,是因为崔是他的辅导员,秋君的妈妈在开学的第一天特意跑来辅导员办公室,领着秋君,对崔说秋君是一个内向的孩子,希望崔能多多关注一下他。秋君当时穿着黑色的衣服,短袖外边挂着一块硕大的绿色的玉蝉。同事等秋君他们走了,说秋君那块蝉水头好,没有瑕疵,全透,一定很贵,得好几万吧,提醒崔让秋君收好那块吊坠。

第二次看见秋君的时候,他穿着一件袖口起毛的蓝色史迪仔短袖,脖子上挂着另一块全透的要好几万的蝉。“我过来看看你。”崔站在教室门口和秋君聊天,秋君微笑着,他抬着头,但是眼睛没有看崔,而是看着走廊的柱子。崔对这样的学生已经见怪不怪,带上四五届学生,就知道只有更怪,没有最怪。“课跟得上吗?舍友怎么样?”崔又问,他并不奢望能听到真实的回答,从虚假到真实,这是一段过程。秋君的面颊挂着微笑,他回答:“是我妈让老师来看我的吗?”“嗯,是啊,你妈说你不接电话,我看你有课,说你在上课,你妈比较担心你,让我过来看看。”崔坦诚的交代了自己过来的原因,他其实很同情秋君,上上一届也有这样的学生,妈妈是控制狂,每天都要给孩子打电话,只要两次没有接,就会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又哭又喊。秋君点点头,温和平静的接受了这个原因,没有像那个学生一样露出凄惨的,好像要死掉的眼神。

“你要注意收好吊坠啊。”崔听见上课铃响了,叮嘱秋君别这样招摇,然后催几个正在往教室赶的同学再跑快点。

后来秋君就总来崔的办公室了,他说反正妈妈总是给老师打电话问自己怎么样,老师跑来跑去很辛苦,他想减轻老师的负担。他差不多每天都来,教学楼和教师办公楼很近,下课穿过草丛的小径就过来了,不来的时候就是去实验楼上课,实验楼在学校另一边,要坐校内公交车才能过来。来了就会聊上一两句,吃了吗,冷吗,忙吗,话题在这几句常用语中打转,然后秋君就会抓住一个话题聊上几句蝉。等两个人再熟络一点,秋君聊起蝉的时间就变长了,有时候会带来几个装在亚克力透明盒子里的蝉标本过来给他看。

“你是真的喜欢蝉。”崔说,相信喜欢蝉的人组成一个教会,秋君一定能做上首席布道官。秋君笑起来,露出牙齿,他说:“是啊,我很喜欢蝉。”一边说一边握住脖子上悬着的玉蝉吊坠。崔指着他脖子上的吊坠说:“你又换了一只。”“嗯,我很喜欢这只,我叫它斑斑。”他一边说,一边将脖子上的吊坠拿下来递给崔看,指着吊坠上一块不透明的色斑。崔小心翼翼的翻看着残存着体温的沉甸甸的吊坠,雕刻的很有趣,是蝉展开翅膀费力飞行的样子。“雕的很好,像真的似的。”崔将吊坠还给秋君。秋君露出牙齿,他很少这样笑,一排牙齿暴露在空气中,握着拳头不好意思的挡住嘴。

他说:“是我自己雕的。”原材料是酒瓶子或者有色玻璃。他太喜欢蝉了,用相机,用画纸都不觉得满足,最终选择用雕刻将蝉带在身边。崔想起刚入学同事和自己聚在一块讨论他的吊坠,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师现在也喜欢上蝉了吗?”某一次秋君讲了十几分钟之后问他。他从倾听的状态回过神,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嗯,我以前并没有在意过蝉,只知道夏天它叫的很烦。”崔从来不知道一只蝉几乎终生都生活在地下,不知道蝉要经历五次蜕皮才能变成蝉,不知道蝉像人一样喝树的汁液活着,蝉只是一只小小的虫,在夏天狂吼乱叫,让本就闷热的夏天变得更闷热烦躁。“现在也可以说是喜欢上了吧,当然啦,和你这样的狂热是没法比,但是听你说蝉的事情,觉得这样无关紧要的虫子原来也和人一样在艰难的求生,甚至比人还要艰难,就觉得它的叫声也很悲伤了。不过这算喜欢吗?可能只是单纯的对蝉有所改观吧。”崔说,他不觉得自己现在喜欢上了蝉,它的叫声隔着窗户唧唧的响着,好像空气是一片凝结的海水,自己被蝉叫织成的网捕捉。

崔倚靠在门边等着秋君的哥哥春君过来,秋君的母亲在电话里得知秋君的情况,用慌张的声音询问:“老师,我让春过去,可以吗?”“嗯,让谁来都可以,我会等着春来的。”他站在门前,客厅的窗正对着大门,空气奔驰在窗和门之间,鬃毛拂过崔的脸颊,猎猎的响动。他看到窗前摇晃着一只蝉,褐色的,细长细长的,好像马上就要展开透明的薄薄的翅膀。

秋君说将蝉的翅膀收集起来,古代的女子用做贴在脸颊上的花钿,在一个没有水钻生产的年代,这些透明翅膀的生物就承担了水钻的职责。崔有时候上网看视频,看到女人脸颊上贴着一块一块的水钻,他就会想起秋君的话,这些水钻在以前,是用小小的金属剪子从翅膀上一片一片裁剪出来。女人们团着裙子坐着,用偏橘色的凤仙花染成的红指甲轻轻捏起脆弱的,薄薄的透明翅膀,另一只手握着剪子,将它们裁剪成圆形,方形,花形,云形……沙沙的剪子在燥热的午后如同蝉一样发出响声。

“老师,如果我捉到蝉,我们也用它的翅膀剪些形状吧。”秋君说完就消失了,崔听说他下了课就去学校的学士林里用长长的竹竿捕蝉。借竹竿的环卫大叔和他做了交易,等他捕到了蝉就拿给自己,大叔喜欢吃油炸蝉,热起一锅滚烫的油,将一只一只褐色的蝉放进去炸,等到蝉飘起来,撬开一瓶酒,就着酒吃着蝉看电视。电视放什么无关紧要,大叔说,只要喝上酒,咂巴一口下酒菜,管它电视放什么,自己比神仙还乐呵。“老师,你要不要吃油炸蝉,我这还有点。”大叔指着桌子上一团黑色的东西,密密麻麻堆成了一座小山。褐色死掉就会变成黑色吗?崔想着,他只要远远地知道世界上有蝉这么一种生物就行了,既不想闻到蝉的味道,也不想品尝蝉的味道。

偶尔是春君打来电话询问秋君的情况,春君打电话的时候有着秋君没有的爽朗,他用很干脆的声音问好,然后直奔主题,问秋君在学校怎么样,还好吗。“他最近在学士林捕蝉。”崔回答,“说是要将蝉捕来用翅膀做一些东西。”“老师,秋是一个古怪的学生吧?”春君干脆的声音忽然变成回南天软塌塌的薯片,绵软,细弱。崔不觉得他古怪,正如他从来不觉得之前那些学生古怪一样,每个人成长环境不同,自然会被锻造出各种各样的品格,父母控制欲强的孩子会很懦弱,挨欺负也会隐忍,父母不关心的孩子会很出格,做出各种各样吸引眼球的事情,秋君也和那些孩子一样,但又不一样,崔在秋君的身上看不到痛苦的影子。春君听到崔的话,他在电话那头远远地松了口气似的,又恢复了干脆的声音道谢。

两人说过再见,挂掉电话,崔抬起头发现秋君就在眼前站着,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半透明塑料袋。“是我哥?”秋君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一边说着一边将塑料袋小心翼翼的解开,用指尖一片一片的捏出袋子的东西——是蝉的翅膀。虽然秋君说蝉的翅膀很坚硬,可意外的,翅膀放在桌上并没有发出金龟子那样“啪嗒”一声。崔拿起翅膀端详,“嗯,是春。”“老师更喜欢我妈妈打电话,还是更喜欢我哥打电话?”秋君问,他第一次提起和蝉无关的,关心的话题。对于崔来说,谁打电话都一样,妈妈也好,哥哥也好,他只是一个传达者,向两个发问的人传达着他们关心的人的近况。他每天要和十几位同学的亲属传达消息,电话那头吃掉这些消息,挂掉电话,他的工作就是这样。“你更喜欢我对你妈妈说你的情况,还是对你哥哥说?”崔反问。秋君耸耸肩膀,毫不迟疑的回答:“都可以。”“我也是。”

崔最后还是没和秋学着古代的女子剪这些蝉的翅膀,他用牙签沾着胶水涂在这些蝉翅膀的边缘,拼凑出一个到处都是洞的滑稽的圆球。正好另一个学生给他送过来一个自己做的手工,是灯,插上电就可以亮的灯。深绿色的焊接板上裸露着各种电子元件和被融化的焊锡。不熟练的人刚学焊锡,总会将锡滴的很大一块,像一滩口水似的糊在板子上,因为滴得太多,又要用电烙铁重新融开吸走,焊接板上留下一圈被融化后的烫伤。他用硬纸做了一个临时撑架,防止翅膀被灯泡的热度烤糊。秋君翻看着那块板子,电子元件构成一座起伏的山脉,第一次焊板子的人,喜欢将引脚的一段先插进去,然后强行将另一段引脚拽进来,有的时候引脚扭一下,折一下,两边不平衡,元件就翘着。他们要学一段时间,才能掌握每个元件的引脚被弯成多大刚好可以顺利的塞进焊锡板上。“做的好烂啊。”秋君带着并不是批评的意思点评。引脚是焊锡之后剪掉的,尖尖的引脚穿透焊锡支出来,很容易扎伤手指。崔笑着拍了他手一下将这份礼物收回,“这是礼物,形状不重要。”

后来秋君带来了自己做的金属撑架,金属丝被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像树枝一样,上面还有金属丝拧成的叶片。崔觉得这个撑架又纤细又壮观。秋君还带来了led灯做的灯座,他说是不会发热的那种灯泡,这样就不怕翅膀被烤糊了。“都是你自己做的吗?”崔觉得秋君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啊。”“不可思议的是老师,说好了要做贴片,但是老师黏了一个灯球。”“把翅膀剪成别的形状很可惜吧?明明是很漂亮的翅膀。”崔没有说自己去找了环卫大叔,看到那一团黑色的蝉的尸体。褐色的蝉死去了,变成了黑色的秽物,那么漂亮的翅膀如果剪成别的形状就不再是蝉了吧?

春君给崔打了电话,带着焦急的语气说自己可能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到。“老师,你还在秋君那里吗?”春君问,“嗯,我在。”“秋君有说什么吗?”崔环顾着四周,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空荡荡的,“我没看到……”那些空荡荡的地方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空白似的。春君发出柔软的叹息,他问:“为什么。”为什么呢?没有留下口信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然会给别人留下无尽的猜测。

他说:“如果换上彩色的灯球,这些蝉的翅膀就有颜色了。”

崔听到秋君这句话,想到学校组织教职工去旅游,参与当地的蜡染活动。蜡染的老师指着一缸黑色的水说这就是蓝染用的染色材料,将板蓝根春天种下去,秋天收获根部,这些根部被捣烂,浸泡,经历诸多的步骤,最终沤成现在这缸蓝染用的东西。水从缸里舀出来的时候,是深牛仔蓝。老师教他们用白色的粗线紧紧捆绑住白棉布,一圈一圈的捆住,要捆得很紧很紧才能染出条状的花纹。他们捆得满头大汗,将捆好的棉布丢进眼前的锅里,等待着,老师说他们这一锅每一块布料染出来的染色和花纹都不会相同,这一锅和下一锅又不相同,下一锅和下下一锅也不相同。“植物染料的魅力就在于一期一会,同时,也在于时间。”老师拿出一个板子给他们看,上面是一块一块的布料,用记号笔标注着日子,分别有日晒过得布料,洗涤剂洗过的布料,布料刚染出来原本的颜色,就算是同一块布料上面两块临近的布料,最终也会变得毫无相似之处。

那些白色的布最终从水里捞了出来,经过简单的固色步骤,甩干水分挂在晾衣绳上。崔旁边搭着一块同事染的布料,明明是同一锅,被浸泡了同样长的时间,颜色比自己的布料浅了好几倍。风吹过院子,一块一块蓝色的条纹薄棉布被吹了起来,和书中的稻田一模一样。

警察问他知不知道秋君是什么时候死的。“昨晚应该还活着。”他说,“昨晚他给我打过电话,让我今天过来一趟。”“你来的时候门就是开着的吗?”“不是,他说门垫下面留了钥匙,我用钥匙打开的。”钥匙还插在门上,没有被拔下来。扁扁的金属钥匙插在圆圆的门锁上,金属倒映着秋君的影子,他一米八的个头被浓缩成了苍蝇一般大的影子,短椭圆形,褐色的。警察又问他是谁,怎么认识的秋君,他说自己是秋君大学的辅导员,他妈妈在开学那天带着秋君过来让自己多照顾一下。“他妈妈说秋是一个内向的孩子,让我多照顾照顾。”崔说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灵魂飘离身体之外,自己站在自己身旁看着肉身的嘴巴滔滔不绝的说着,“秋是一个好孩子,在学校我没有听说过他被欺负,他的舍友也和他关系不错。眼看大四要毕业了,为什么要死呢?”事实上,无论是大几都有可能选择死亡,人们这样说,只是为了他的死找到一个借口,如果秋君是大一死的,他就会说,才大一,这么辛苦考上来,为什么要死呢?如果是大二,就说已经上大学一年了,什么都挺好的,为什么要死呢?如果是大三,会说忍一忍马上就要大四实习了,离毕业只差一年了,为什么要死呢?无论什么时候死掉,什么时候死掉并不重要。

“他家人呢?”警察问。崔说给他妈妈打过电话了,妈妈过不来,他哥哥要一个小时才能到。拿起手机看了看最后通话的时间,距离打过电话才过了十分钟。警察后面又问了很多问题,大概是在排除他杀的可能吧。秋君的尸体被放了下来,他的喉咙从绳子上解脱了,青色的脸颊像是被涂了一层社火的油彩。由于刚才一直开着门窗,裤管里淋漓的屎尿并没有带来过多的恶臭。崔不是第一次看到人自杀,人只要存在想要死去的意志,就能以各种奇怪的姿势死去。死去的尸体蜡黄蜡黄的,像假人模特似的任凭摆布。秋君也是这样,从一个有生气的孩子忽然就变成了模型人。

春君赶到的时候,秋君已经被运走了。警察在屋子里转悠,想要找到遗书。自杀的人不是都会留下遗书嘛,也好,电视剧也好,都是这样说的,存在死去意志的人会留下遗书,这是他们对世界最后的告别。春君请崔进死去弟弟的屋子,崔摇摇头说自己应该走了,他只是过来看看秋君,但秋君已经死了。在秋君死去的那一刻,崔和秋君的师生关系就消失了,自动解除了,他不再对秋君负责,自然也就不用妥帖的回应春君。他想回家了。

秋君为什么会死呢?崔回到家的时候想。他对警察说昨晚秋君给自己打了电话让他过来,其实在说过来之前,秋君说,老师,我爱上你了。隔着电话,秋君的声音颇有些像春君,不过春君总是很干脆,秋君则慢吞吞的。“我马上就要毕业了,老师。”秋君说,毕业之后,没有师生关系,就不必被质疑职业道德,“毕业之前,我想告诉老师,我爱上你了。”秋君慢吞吞的说。

崔不是第一次被学生告白,有些学生总是会轻易爱上生活里能找到的最接近权威的人。他们说崔是一位温柔的老师,总是用眼睛注视着自己,无论是痛苦还是高兴,崔都会耐心的倾听,就这样不由自主的爱上了老师。其实他们只需要一位倾听的人,权威的,能填补自己缺失的力量的人。崔因为工作的关系,刚好处在这个位置,他们说,自己爱上了崔。

正如自己对于其他学生所说的那样,崔也对秋君说:“秋,你并没有爱上我。”“是吗?老师认为我没有爱上你,那我爱上了谁呢?”相比于其他学生,秋君对于这个回答并没有直接给出反驳,他冷静的询问着崔自己究竟是爱上谁了呢?崔思考了一阵子,谨慎的回答:“你还年轻,临近毕业因为各种原因摇摆不定,投靠一个生活里能找的权威的人来躲避未知是正常的,你觉得这就是爱,老师也相信这确实是爱的一部分,可我们人有很多种爱,你对我的爱并不是爱情的爱。秋,你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下去,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到那些人里去寻找你的真爱吧。老师相信你这样一个温柔又细心地孩子,一定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很长的路吗?”秋君当时喃喃自语。崔肯定的回答:“是,很长的路。”二十二三的人,当然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活到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某种意义上来讲,秋君打电话的时刻,他确实有很长的路要走。

如果自己知道秋君第二天就死掉了,当时秋君告白的时候,会为了他活下去而说出同意的谎言吗?“老师,我爱上你了。”“秋,老师也爱上你了,所以不要自杀,要好好活下去度过每一天。”会这样吗?第二天和秋见面的时候,对活着的秋说两个人先做朋友,欺骗对方从朋友做起。他想起自己在第一次年级大会上说:“我姓崔,是你们未来四年的辅导员,大家可以把我当成你们的朋友,遇到事情欢迎过来谈心。”秋君后来说,觉得崔像自己某一位朋友。已经成为朋友的朋友要如何从头再做朋友呢?崔认为就算自己知道秋君第二天就会死掉,他还是会拒绝秋君的告白。

秋君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孩子,这样的夸奖中并不包含爱。

妈妈打电话邀请崔在秋君的葬礼上讲话,她哽咽着说崔是秋君最亲近的人,所以希望崔能代替自己讲话。“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春是秋的哥哥,他作为家属应该……”崔想要拒绝这样的殊荣。妈妈哭着说,秋和春的关系并不好,虽然是兄弟,但是春抢走了秋的名字,秋小时候总是缠着自己也要改名叫“春”,明明是春天生的孩子,为什么要叫秋呢?秋不喜欢秋天。崔想起秋君说起名字的时候,他的脸颊在笑,没有一丁点妈妈说的对名字的固执。人死掉了,家属总是会陷入一些逻辑陷阱中,像蚂蚁困在粉笔圈里。“后来他长大了就开始争夺我对春的爱,只要有一天我不打电话,不关注他,他就会闹着要去死。”妈妈还在哭,“当时春长大了,并没有在意弟弟的闹剧,我也以为秋只是小孩子需要关注。送秋去上寄宿班的时候,他以为我更爱春,所以不要他了,在寄宿学校割腕自杀,还好他割腕的时候只是用刀划开了一道很浅的口子,并没有失血过多死掉。”或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内情,所以秋君的死才会被断定为自杀,而非他杀。

崔最后还是去了秋君的葬礼,春君看到崔来了,上前迎接他,告诉他最后也没有找到弟弟的遗书。躺在棺材里的秋君被化妆师整理好了面容,安详的躺在鲜花中,那天蜡黄发青的肤色被厚厚的粉底隔着,苍白的褪色的嘴唇也涂上了红润的颜色。但秋君的嘴唇一直是失血过多的浅红色,并不是红色。崔想要指出化妆师的失误,可秋君已经死掉了,死去的尸体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再有回应,躺在那里的不是秋君,是名为“秋”的肉体。

“我在大学第一次见到秋,是阿姨领着秋到我的办公室,她说秋很内向,拜托我多多关照。”崔站在小小的葬礼台上,他身边是秋被放大的毕业照。“秋是一个有趣的人,他非常非常喜欢蝉,一种褐色的,像蟑螂一样的昆虫。他总是会跑去我的办公室对我讲有关于蝉的事情,比如蝉喜欢吃树液,像吸血鬼一样吸取树的汁液活着,蝉在秋天被风从树上吹到地下,从此在地下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经历四次蜕皮,才从地下钻出来爬回到树上。他知道很多有关于描写蝉的诗句和故事,还会用啤酒瓶自己雕刻见过的蝉的样子。秋是我见过最喜欢蝉的人,我总是觉得秋不应该来电子系,他应该去生物系,我问过秋有没有考虑过转系去生物系念书,秋说他喜欢蝉,但不喜欢研究蝉,解剖蝉。我现在知道的所有有关于蝉的事情都来自于秋,因为秋的缘故,我从一个并不关心蝉的人,到现在觉得蝉是一种有趣的昆虫。秋就是这样一位不可思议的人。我相信每一位认识秋的人都会这样认为。虽然我作为辅导员并不知道他早早去世的理由,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这样也算是秋的作风,秋从来不抱怨世界,不责怪生活。曾经我问秋,蝉年复一年的蜕皮,破土而出,但又早早地死去,不是很悲伤的事吗?秋说他认为蝉是为了追逐春天才出生的。我想,这句话也很适合秋。”

葬礼结束之后,春君拿着一块蝉的吊坠递给崔,他说:“老师,我想秋一定想把这个吊坠送给你。这是他最喜欢的吊坠。”崔记得,这是那只名字叫做“斑斑”的吊坠。“节哀,秋不应该这么早去世。”崔没有接那块吊坠,他觉得自己只要接过来,秋就会附着在这块吊坠上。春君没有强迫他,将吊坠放进了准备好等会儿捡骨的骨灰盒中。崔又说:“那我先走了。你们多保重。”春君对他勉强微笑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慢吞吞的问:“老师,你真的不知道秋为什么自杀吗?”兄弟两个有着相似的声音,春君慢吞吞说话的时候,就好像秋君附在了他的身体上在对着自己讲话。崔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对我讲。”

秋君死掉了。

秋君一声不吭的死掉了,没有对任何人解释自己选择死去的原因。

作为秋君的辅导员,崔去了秋君的宿舍帮他收拾遗物,衣柜里放着七八件衣服,书桌上放着一本关于蝉的图册,台灯是绿色的,上面用胶棒黏了一只金属丝做成的蝉。标本整齐的摞在架子上,每一只蝉都有着相似,但又没那么相似的花纹。他将这些收在自己临时找来的大的快递箱里,沉甸甸的。费劲的抱着箱子往下走,舍管也知道秋君去世的事,她对崔一笑问:“收拾好了?”“嗯,收拾好了。”“唉,现在的孩子啊。”舍管帮忙拉开宿舍的玻璃大门,目送他带着遗物离开。

春君说要过几天才能去拿弟弟的遗物,妈妈住院了。所以秋君的遗物就暂时放在崔的办公室。同事也经历过各种各样孩子死掉的事情,他们说上几句别往心里去,别害怕之类的话,就又开始工作。同学打电话请假,家长打电话问孩子情况,同学病了要老师帮忙送去医院,同学过来开假条……每个人一会儿在办公室里,一会儿又跑出去。上面要来检查,学生会要来开会,学院因为秋君的死又开会议……

秋君那盏用蝉翅膀做成的灯球放在亚克力罩里,崔看着办公桌上这盏灯,犹豫着要不要将这盏灯也送还给秋君的家人。秋君死了,一切都可以被叫做遗物,在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明确的将这盏灯送给自己,理论上这还是秋君的东西,支配人是他的家人。他想着,不然等春君来的时候请春君将这盏灯送给自己好了。

“老师,蝉啊,并不是悲伤的昆虫。”秋君坐在这盏灯旁边对自己说,两个人给灯小心的放在金属撑架上。崔回答:“是,你说过蝉是为了追逐春天而出生的。”“老师还记得这句话?”并不是崔想要记得这句话,他和秋君说过的很多话都忘记了,唯独这句话因为充满诗意而记了下来。“我觉得如果我是蝉,并不会为自己的命运而感到悲伤。生物的运行就是这样的道理,人也是如此,出生,学习,工作,死掉,蝉呢,因为是昆虫,并不需要学习和工作,所以它们就出生,死掉。”秋君说的时候,眼睛盯着这盏翅膀做成的灯看。崔插上电源,打开开关,灯亮了,蝉翅膀上的纹路透过光明形成阴影,好像古代的行军地图似的。秋君的脸颊也笼罩着蝉翅膀的纹路,崔想,秋君老的时候,脸颊上的皱纹会和今天一样吧。“所以它们一旦成熟,就会拼命叫,拼命叫,虽然说叫声是为了吸引雌虫交配,但是吸引雌虫交配的方式也有很多啊,可以比体型,也可以蜕化的更漂亮,像蝴蝶那样。可蝉选择了叫声,我想他们在地下不能叫的时候,沉默的等待成熟的时候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等到可以说话的时候就拼命叫,拼命叫,把所有的话都一股脑的说出来,说给所有人听。”“可人听不懂,别的动物也听不懂呢。”秋君托着脸颊,歪着头回答:“人拼命地叫喊也不会被所有人听懂啊,但是只要有一个人听懂走过来,就不算白叫,不是吗?蝉虽然在拼命地叫,拼命地说话,但也不是说给所有蝉听的,它在说给某一只蝉听。”

等到那只蝉来了,就不必要再说话了,死了也行。

这就是秋君没有留下遗书就死掉的原因吗?崔盯着那盏灯,想要破解没有文字没有语言的密码。秋君是因为觉得自己像蝉,所以才喜欢蝉的吗?明明是春天出生的孩子,却被父母叫做“秋”,被剥夺了名字的孩子,一生都像蝉一样,在追逐“春”,在春天出生,在春天鸣叫,在春天死去。

春天的蝉是很寂寞的,它们寥寥的叫着,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车流的吵闹掩盖,所以我们才听不到春天的蝉的叫声,误以为春天是没有蝉的。春天的蝉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从土中爬出来栖息在树上拼命地叫着,说着自己在幼虫的时候,在成虫的时候所有想说的话,这些话只要被那只蝉听到了,那么就算死掉也没关系。

所以秋死去了。

传统上来说亲人死去之后要妆裹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亲朋好友分发一匹一匹的麻布,做成长袍,帽子,布条,随着亲缘的远近拣选合适的装扮。停灵之后还要守灵,一群认识的人在灵堂轮流守夜,守到下葬。传统上来说死去的人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但现在已经是都市时代了,没有人会把死去的尸体放在家里七天,殡仪馆也只是放在冷藏柜里三天而已。

荆再宁打通了市殡仪馆的电话,带着哭腔说自己妈妈在家里去世了,需要他们过来,殡仪馆敷衍的安慰了几句,然后公事公办的问了一下家庭地址,几楼,有没有电梯,怎么收费的。“请来吧。”他守在母亲尸体身边握着她的手,她仍然还有温度,手掌像秋天的落叶。殡仪馆说两个小时之后车会到。他拉起妈妈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哭着问:“妈妈,接下来我还要干什么啊?”高中的时候他参加过自己父亲的葬礼,班主任将他从课堂上叫出去,叫到办公室去,他一路忐忑的想着自己好像没干什么可能被抓的事情,难道英语老师一直说他学习继续这么烂会叫家长,真的把妈妈叫过来了吗?到了办公室,班主任让他坐下,和蔼的低声说:“你不要难过,等下你哥哥会来接你。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父亲去世了。”他点点头站起身说:“那我回去收拾书包。”回去的时候赶上下课铃响,一个玩儿的好的朋友问他怎么被老头子叫去了,他慢腾腾的收拾着书包说:“我父亲死了,我要回家。”朋友的脸色从笑着一下就僵住了,他反而笑起来说:“没什么的。”

他记不清那个时候的事情了,回到家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母亲对他说:“眼泪不能落在爸爸的身上,他会难过的。”但他并没有什么眼泪可以流,哥哥抱着母亲低声安慰着,他想要试着哭一哭,干嚎了几声就止住了走调二胡似的声音,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尸体,父亲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双手放在身体两侧,闭着眼睛,皱纹随着引力松弛的向下,平时微笑的嘴角平展的贴在脸颊上。他忽然对哥哥说:“哥,爸爸眼睛好像动了。他好像眨眼睛了。”哥哥让妈妈坐在凳子上,过来拍着他的肩头笃定的回答:“再宁,父亲去世了。别让妈妈更难过了。”后来殡仪馆的人来了,父亲的同事,母亲的同事,哥哥的朋友都来了,哥哥抱着父亲的相册走在前头,母亲和他跟在后头,大巴车跟在殡仪馆的车后面。

“哥。”他打着电话,“妈妈应该是真的死掉了,她有点凉,和爸爸那个时候一样。”搬运父亲尸体上殡仪馆的车的时候,他偷偷摸了一下父亲的手,冰凉凉的,肌肤好像一下消失掉了,摸到硬生生的骨头。哥哥在电话那头问:“你给妈妈换衣服了吗?她在父亲死了之后给自己准备了一套寿衣放在衣柜最下面一个白色的盒子里,你看看还能不能穿上。在殡仪馆车来之前给妈妈换上。死后得快一点换。”“你在哪儿?”“你和殡仪馆说暂时不要烧,选便宜的冰柜,我会尽快坐飞机回去的。没事的。”

殡仪馆来的时候他已经给尸体换上了寿衣,师傅进来的时候看到衣柜那边都是乱糟糟的衣服堆成一座小山,理解的笑笑说:“没想到走的这么快是吧?”他想说他根本没想到母亲会死掉,他母亲怎么会死掉呢?像父亲那样忽然就死掉了,像垃圾一样,忽然就抛下躯壳,将肉体一脚踹出门外。师傅和徒弟叮嘱他带着卡,手机,钥匙,殡仪馆那边信号不太好,用卡支付比手机支付要方便。他关上家门,拧转钥匙,就像往常一百次离开家那样离开。母亲的尸体在担架上,歪着头,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躺着,紫色的唐装上镶嵌着红色的塑料扣子。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要去抚拢母亲脸颊散乱的头发,电梯门开了,他先一步让出去,师傅紧跟在后面。电梯外等着的人大约是认识母亲的吧,他们看到母亲的尸体默默地低下头,对他说:“别太难过。你母亲这一辈子有你们兄弟俩,算是享到福了。”

享福?什么享福呢?

他耷拉着嘴角,想母亲这一辈子的享福是什么。母亲曾经说过生下他们两个,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母亲也曾经说过生下他们两个,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这样。他记得换衣服的时候,母亲松弛的肚皮上有一道疤痕,丑陋的趴在肚皮上,小时候她指着疤痕说这是因为弟弟太淘气不肯出来,医生把他从肚皮里拉出来的。哥哥问弟弟为什么会淘气不想出来,难道不想当自己的弟弟吗?他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出来呢?

妈妈的手随着车的颠簸忽然垂落下来,手背上还有前几天做饭被油滴烫伤的没有好的红色凸起,他记得今早妈妈四处找烫伤药膏,红褐色的药膏散发着浓郁的香油和紫草的味道。

“妈妈啊!”他忽然在车里扯着嗓子,公鸡打鸣似的嚎哭起来,眼泪自然而然的涌出眼眶,流成一条河流。“妈妈。”他知道妈妈已经死了,任何挽留都于事无补,只能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像丢垃圾一样丢掉了自己的儿子,从世上跑掉了。“妈妈。”他窝在后面哭着,把爸爸死掉没有哭的眼泪都流了出来,身体每一滴水分都变作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沾满了眼泪的手背像一汪水坑。他紧紧攥着妈妈的手,冰凉的,开始僵硬的手。手背上的凸起像石子,磨着他的手指。

到了殡仪馆,他抽抽搭搭的不肯松手,师傅劝他松手吧,让妈妈安心的去吧。他也想松手,可是手自己松不开,只要一松手,妈妈就真的飞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妈妈,妈妈。”徒弟上来拉住他的手,轻轻一拽,将两个人的手分开,然后抬着担架下去了。工作人员接收了尸体之后送进了太平间,等着化妆室将死者安顿好。他依照哥哥说的选了便宜的冰棺,“我哥哥还没回来,要等他回来才能烧。”他付了款,不放心的说。工作人员说:“时间在这儿,这个点开门。”小牌子上写着冰棺室的开门时间。另一边的工作人员问他是想选坟墓还是骨灰室,“我不知道,我哥……”他想起自己父亲的骨灰在骨灰室,立刻开口说:“骨灰室。”“来,来选一个牌位吧,这里还有骨灰盒。”工作人员热情的推销着,配位上面写的字都一个样,痛失吾爱,怀念母亲……父亲死的时候也是这些牌位,汉白玉的,金属的,黑石头的,就连骨灰盒都没什么新意,乏味的躺在货架上。他最后选了和父亲一模一样的骨灰盒和牌位,问刻字,他说:“妈妈。妈妈安息。”母亲说刻安息吧,丈夫离开这个世界,离开纷扰的事情了,就让他安静的沉睡吧。妈妈,沉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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