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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狗儿提着礼品出现在朱光辉家门口。

朱光辉的爷爷奶奶热情地请狗儿进门。狗儿递上礼品,指一指二楼朱光辉的房间,再退到门外。

星期六不用上课,朱光辉躺床上看电视,足足晾了狗儿一个多小时,才下楼扔出一句允许,“进来吧。”

猜到狗儿此行的目的,朱光辉直奔主题,翻出草稿本拿笔写字:他是你什么人,你这么保护他?

握住笔,狗儿久久无法写下回答。

从一开始,狗儿便很喜欢叫兰景树“主人”,主人与小狗,他们的关系看似兰景树在上,他在下,其实不然。

父母意外身亡,家散了,再遭监护人迫害,双耳失聪,年仅八岁的他陷进了生活的流沙里,连挣扎的想法都未曾有过,匍匐着爬了好久好久,一个雨后的清晨,偶然抬头仰望,他看到了发着光的兰景树。

阴差阳错,为了一顿饭,狗儿把自己赔给兰景树,说要当他的狗。

一个双腿站立的人当狗好像很难听,但在他们两人之间,这是另一种意义。

主人需要狗,狗需要家。这一声“主人”,意味着狗儿有新家了,有了遮风避雨的屋檐。终于,不用再四处流浪了。

扯过本子,朱光辉写:以前他从来不敢反抗,因为有你在,他才故意惹我,

他肯定你会帮他,你知道吗?你看起来就像兰景树的一条狗,帮他咬人……

最后两个字被画圈涂黑,完全看不出来写的什么。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我愿意帮他咬人。

看到法地吮吸温热肉团,胡乱往里深入。牙齿碰撞,舌身纠缠,尝到淡淡甜意,他的双颊立时腾起更大的热意。

后脑撞上衣柜门板,鼻尖充斥着迫人的灼热呼吸,狗儿再淡定,也有片刻的慌乱。

捉住目标,示威一咬,不想兰景树退缩逃掉,狗儿手腕扣住他的后颈,又再咬了一口。

尝到血的浓郁,狗儿心满意足地推开兰景树,紧贴的肉瓣分开,两人口唇之间牵出一根细长透明的丝线。

思绪混乱,兰景树没看清狗儿得意洋洋地比划着什么,只觉自己糟糕透顶,连耳朵和脖子都烫得快熟了。

狗儿用袖子使劲擦嘴,把兰景树的味道全部抹掉,数落好一阵,才察觉兰景树的反应有点不对劲「你还好吧?」

心跳太快了,跟打了兴奋剂似「没事,烤火烤的,有点热。」强撑着比划完,兰景树起身逃到书桌边,背对着狗儿。

气氛实在尴尬,狗儿撑着膝盖站起来,想出去换换心情,拉开房门跨步前,他暼一眼床边冷寂的火盆,心嘲:这把火怕不是在你脑子里燃的吧。

听不见关门声,兰景树并不知道狗儿离开了,他用翻开的书页冰自己的脸,极力地想隐藏失态。

舌尖传来麻麻的痛感,兰景树伸出冒血的舌头,抑制不住地、几分疯痴地、回味地笑了。

十二岁,还未知晓男女之欢的年纪,他无知又无畏,荒唐到荒诞。

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敢徒手抓蛇,待七八岁真正明白蛇的可怕,便会惊声尖叫,仓皇躲逃。

青春的前奏已经响起,这样无忧无虑的,不计后果的蒙昧之岁,如同日历本上的昨天,一去不复还。

粉条挂在嘴边,兰雪梅的注意力全部被门外的奇景吸引了去,待看清空中那飘飘洒洒的轻盈白点不是雨,她欢喜得抬手乱挥,“雪,雪,下雪啦!”

手中筷子戳了碗沿,陶瓷小碗踮起脚打转。

兰浩眼疾手快地捧住滑出桌沿的碗,嘴里低声斥责:“腊月间不能打碎东西,你看着点碗。”

聋人只能靠视觉获取信息,遇到突发事件反应要慢一些,待桌子上四个正常人都看向屋外了,狗儿,兰景树,兰景树爸爸胡俊生三人才跟随视线,看见纷飞的雪。

摊开手掌,刚接的雪已经化成水滴,兰雪梅娇气地粘兰浩,“妈妈,你看小雪花。”

细长手指探入雪幕,兰景树抬起脸,分散的视线聚焦到一片比较大的雪花上,指腹迎上白雪,凉意还未消散,他将其抹到狗儿鼻尖。

偷袭得逞,兰景树舒畅地笑,整个身体都往一边倒去,毫无负担的样子。

乘着月色的雪花泛出一点光,点亮了兰景树的右边脸,左边脸则隐在无光的屋檐下,由光划分的似乎是人性两面,一半明媚,一半阴暗。

兰景树使手段亲了自己,狗儿心中是有芥蒂的,可看见他这样无拘无束的大笑,那个压在心头的包袱也不知怎么的,暮然就轻了。

他想,兰景树也许没有龌蹉不堪的想法,也许……只是单纯的……想亲他一下。

捉腰的动作被兰景树灵活躲开,跑远两步还是被狗儿逮住,兰景树不是狗儿的对手,在他的禁锢中徒劳挣扎。

手掌伸进雪幕接雪,覆满细小晶体的手从衣领伸进,擦着皮肤抹过整片胸口。

兰景树冷得抖了一下,双脚离地跳起来,脑袋无意识地往后撞。

再接一手雪,狗儿从下巴抹到脖颈,再圈住咽喉,示威地掐了一把。

冷意激得身体有点难受,兰景树摆动上身弧度逐渐增大。

扭动的脑袋撞得狗儿鼻梁发痛,他咬住兰景树后颈一小块肉,威胁地磨了磨牙。

身高加力量的绝对压制,明白强弱差距,兰景树大口地喘着气,迅速思考反败为胜的对策。

南方很少下雪,几年十几年才能遇到一场雪。因此「新年好。」

细腻绵密的糯米汤圆下肚,狗儿帮着大人洗碗,看到兰浩问胡俊生等会儿拜菩萨要准备多少香纸蜡烛,他有眼力见地告了别。

快到家门口时,远远的,他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纸。

读完短短一行字,狗儿扯下纸张跑回兰家,恰巧碰到他们一大路人刚出门「村委会在哪里?我不知道路。」

村子里懂手语的人不多,他只能求助兰浩。

兰浩1958年生的,没上过学不识字,自动忽略狗儿递给她的“病危通知书”「你去村委会做什么?」

兰景树迅速理清现状,手语打得飞快「胡爷爷被人打伤了,现在村委会,小狗要去看他,你快点给他带路。」

约了神婆帮兰景树祈福,胡俊生不能听不会说,两位老人又年事已高,兰浩一路上都念叨着得赶紧回去不能错过算好的吉时。

疾行许久,兰浩将狗儿带到村委会,兰景树跟着二人。

大门敞开,她见没有人来照料胡老头,估算到结局,就拉着兰景树说要走。

生死二字,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胡老头无儿无女,又年事已高,她一个妇人,后面还拖着老老小小一大家人,不是不帮,实在是有心无力。

挣脱兰浩十分用力的捏握,兰景树站到狗儿身后「我不走,我陪着小狗,你去就行了。」

兰浩不再用强,向狗儿说明她约了神婆为兰景树祈福,吉时不能错过,便离开了。

胡老头平躺在杂物间临时搭出来的一块木板上,脸上有擦伤,虚弱不堪的状态。狗儿叫醒胡老头问他那里难受,怎么问胡老头都没反应,他才发现胡老头眼睛看不见了。

聋人靠手语交流,而眼盲的人看不见手语。

「这下怎么办?」兰景树很会察言观色「我觉得胡爷爷一定伤得很严重,村委会故意不管,或许是想等着他死。」

救一个病重的五保户花的医药费,与火化的钱两者相比,村委会显然倾向后者。

正月初一,村委会放假,几间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村委会主任的办公室里有一台座机电话。

这一刻,狗儿切身的体会到,危急时刻,仅仅是开口说话,就能挽救一条生命。

从垃圾桶里找出一张废纸,他拿笔在背面写下:请帮我打电话xxxxxxx,麻烦医生来村委会看病人,谢谢。

出门找人撞见村委会有人来收礼,秃顶男人两手提满了名贵酒水,笑得油腻又奸滑。

送礼的可能怕被看见,很快就离开了。狗儿找到机会将纸张递与男人看。

男人刚端起高高在上的官架子,被狗儿镇定夹杂轻蔑眼神一刺,瞬间泄气几分。假咳两声掩饰尴尬,他才慢慢悠悠开口,“初一天的,医生不放假啊。”

看清楚男人脸上阴阴阳阳的刁难,狗儿知道他是故意的,也就没回答。

收胡老头时,男人了解过他的情况,这会儿明知故问,“不会说话?哑巴啊?还是耳朵听不见,是个聋子?耳朵都没钱医,有钱给他看病吗?”

男人越说越嚣张,“村委会只管烧不管医,没钱就安静等死吧。”

打电话。

写下这三个字,狗儿转身把门反锁了,嘴角甚至带出友善的笑。

男人一米八几,肥头大耳,愣被一个毛头小子弄怵了,思虑前后,他还是打了这个电话。

通话结束,他写字医生来不了,将纸拍狗儿面前,起身便走。

沉寂多年的暴力因子疯狂涌动,脑中恶魔自咬了兰景树之后异常活跃,随时准备将他的情绪带领到爆炸的边缘。

力量能解决一切问题。

从小到大,他其实都是这么认为的。

身后响起闷重的破碎声,男人吓得一抖,停住了扭动门把的动作。

刚才坐的木椅在墙上划出凹痕,狗儿从散架的木块里捡出半条椅腿,将断面高耸的尖刺对准男人。

眸里的恐吓意味很轻很淡,似乎暗示着男人,他还可以继续刚才开门的动作。

“想干嘛?知道我是谁吗你,动了我准备吃一辈子牢饭吧。”男人破口大骂,手指隔空点到狗儿鼻梁上。

狗儿姿态松弛,脸上没有凶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场随意的不够份量的挑衅,但兰景树的第六感告诉他,狗儿失控了。

须臾之间,男人被疾冲的身影逼到后脑撞门,眼睁睁看着尖刺以可怕的速度向他的脸插来。

安静的空间里,心跳声如擂鼓敲动耳膜,短暂的停顿后,由轻到重,再到狂跳不止。男人冷汗直淌腿软到站不住,熟面条似的滑坐下去。

兰景树额头贴着狗儿额头,双手捧住他的脸,安抚地轻缓拍动。

眼尾被手指遮住,极窄的视界里,一草一木格外清晰,狗儿看见兰景树纤长的浅色睫毛不停颤动着,像只紧张的找不到路的蝶。

狗儿稍微往前使力,用额头顶兰景树一下,表示他很好,不用担心。

鼻尖短暂相压,留下温温的触感。

交织的呼吸分开,兰景树端量着狗儿逐渐清明的眼睛,悬着的心算放下来了一半。

好汉不吃眼前亏,男人麻利地打电话命令医生赶来,“别说屋里母狗要生了,就是你老婆要生了也得给我来,半个小时内,不来等着关门吧。”

自行车摔村委会门口,医生头发被风吹得蓬乱,进门就问,“病人在哪儿?”

男人快步带路。

医生简单检查得出结论,“肋骨骨折,不确定有没有伤到内脏,要马上手术。”

男人写给狗儿看,并用自己的私家车将胡老头送往县医院,兰景树担心狗儿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提出一同前往。

派了村委会的其他人来照顾胡老头,男人默默地隐身了。穿鞋的最怕光脚的,被一个五保户捡来的聋哑小孩弄死了算怎么回事,他丢不起那个人。

木刺落下的瞬间,男人大彻大悟,人生一世,面子啊,钱啊,什么也没有命重要。

有了他的打点,胡老头手术很成功。

脱离危险神志清醒后,狗儿写字问被谁打的?村委会的梁阿姨翻译成有声语言问胡老头,再将他的回答写下来给狗儿。

胡老头说昨夜他眼睛突然看不见了,刚走出麻将馆,正摸着墙回家不小心踩到一个躺着要钱的乞丐。

乞丐是五保户张跛脚,他们以前打过麻将,他听得出他的声音。

张跛脚气不过动了手,他还没还手就晕了。

梁阿姨马上报警,警察那边火速地展开了抓捕,半小时后传来回复,张跛脚常住的简易蓬蓬里空无一物,已经卷铺盖跑了。

排查下来,门口纸条是知情人麻将馆老板留下的。知道胡老头捡了个还勉强能顶事的孩子,她连夜找人无果,才留纸条通知。

因为起初的无法沟通,而错过最佳抓捕时间,这笔手术费只能胡老头自己承担了。狗儿拿出剩下的所有钱,加上村委会批下来的五保户医疗补助,一合计,还算能撑到出院。

胡老头突发的眼疾是青光眼,治疗过程挺漫长。一个盲人,一个聋哑人,从根本上来说,是无法交流的。梁阿姨走后,狗儿只有写字拜托其他人传话当翻译,大龄病人很多都不识字,年轻的又没空闲帮忙。

时间一长,身累,心更累。

「小狗狗,我来看你啦。」兰景树取下书包,拿出里面保温桶装着的一罐热汤和一袋煮好的鸡蛋。

捏捏狗儿的脸肉,他做个哭相「瘦了,不可爱了。」

胡老头看不见,兰景树毫无负担地偏心「我给你的,只能你吃哦。」

视线触及兰景树情意绵绵的眉眼,狗儿心情松快了不少「这里空气不好,我们去外面吧。」

中庭花园里,吵闹的人流穿梭往来,两个孩子坐在角落的长椅上,一个郁闷地看天,一个抿笑着看人。

兰景树拍拍狗儿的肩膀,特意找话宽慰他「小时候,因为听不到声音不会说话,都没人和我玩儿,那时候我宁愿自己是瞎子。现在看到胡爷爷,才知道瞎也不好。」

「如果老天爷给你机会可以选择,眼盲和耳聋你选那个?」

“如果必须要选一个的话。”敖镜小声地,慎重地回答父亲敖明浩关于残疾抉择的问题,“我选择,盲。”

残疾人交流会上,敖明浩带儿子敖镜来做公益捐赠,顺便实践手语。

敖镜先天全聋,即使很小便做了双耳人工耳蜗植入拥有听力和正常人无异,但他仍要儿子掌握手语这门无声语言。

敖镜的解释有条有理,“你看在场的盲人几乎都开朗健谈,而聋人却很拘谨,孤单单的,活在贫瘠的小世界里。”

“为什么是贫瘠的?”意识到讨论的话题不太礼貌,敖明浩也刻意压低音量。

“人是群居动物,有很强的社会性。眼盲带来的多是行动障碍,交流几乎没问题,但耳聋的话,很难与人交流。脱离大群体孤立生存,那样的世界一定是乏味的,单调的。”

聋哑形成一个信息的屏障,就像透明的敞口玻璃瓶从头顶罩下来,里面的人无法“传出”,外面的人亦无法“接收”。

见不满八岁的儿子被自己的问题搞得有些深沉,敖明浩一把将人捞怀里,嘴巴凑到他耳蜗外机前,“老爸给你攒了很多福报,如果生命再来一次,你绝对不会是残疾人了。”

父亲的轻声软语犹在耳边,狗儿心中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回视兰景树,他的手语决绝,每字落地有声「我都不选,我想当一个健全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意识到戳了狗儿痛处,兰景树右手使劲拍打左手手背。

狗儿捏住兰景树的手,止住他道歉的动作,慢慢的,将头靠了过去。

他好累,他想休息一下。

“聋哑”两年多,这一次,狗儿算是尝到了残疾的第一口苦。

兰景树挺直腰杆,肩膀稳稳地托起狗儿的脑袋。

两个孩子一倒一立,静坐角落,背后匆匆忙忙的身影模糊成横向拉伸的色块,整个画面,犹如一张很有氛围感的老照片。

时间的流逝本无意义,但掺杂了情感的日子却大不同,它们在日历上被圈出来,标注着某某纪念日。狗儿寻找依靠,兰景树给出安慰,情感赋予时光温度,今天,情脉脉,意绵绵,值得打个红圈,标注:相互取暖的第一天。

兰景树轻轻抬一下肩膀,狗儿直起头看向他「我今天是来看诊的,妈妈在三楼排队,应该快到我了,我先离开一下,等会儿来找你。」

狗儿忍下不该说的话,表情自然「好,你去吧。」

1993年,国内人工耳蜗的技术还不成熟,国外研发早,大量专利和技术垄断,产品品质更好。狗儿耳后被强磁场干扰坏掉的植入体就是进口的,现今市面上很不错的产品,单侧三十万。

市级城市人工耳蜗手术费用大概在两万左右,由于钱不够,兰浩选择了县城的医院做手术。

当“声音”被明码标价,残忍的现实面前,即使下跪膝行,也寸步难走。

手术有大约百分之二的失败率,狗儿无能为力,只祈祷医生技术好一点,千万不要出现术后并发症。

谭良提着一袋水果踏进病房,一见狗儿就问「我看见兰景树那小子在五官科排队,他怎么了?」

狗儿反问「医院里人挨人,你怎么就看见他了?」

五官科就在楼梯边,兰景树发色浅,在一群黑头发里像个老外一样扎眼,五官精致,皮肤又白,戳人群里跟个灯泡似的,谭良想不看见都难「别扯,他到底怎么了?」

狗儿没再绕弯弯「做人工耳蜗。」

似乎是完全没想到,谭良顿了一下「他家有那么多钱吗?」

「没有不会借啊。」

谭良染了个饱和度颇高的艳红发色,狗儿笑「这个颜色适合你,显年轻又显气质。」

发散的思维回笼,谭良唇角扬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那当然,你爹我要走大运了。」

医院附近的水果比肉还贵,谭良全买的狗儿喜欢吃的,塑料袋往狗儿腿上一放他的手语带点命令意味「我买给你的,你吃。」

面对同样的偏爱,狗儿有点受宠若惊「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我问的麻将馆老板。」谭良有意把话题往钱上面带「听他们说,你交了一万多的医药费。现在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没钱了,带过来的钱用完了。」狗儿如实回答。

「去打黑拳吧,那个来钱快。」谭良欺近,眼里精光四射「你这么厉害,我们两个一起大捞一笔。」

如果是以前,狗儿无所谓,但自咬了兰景树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自己的情绪极不稳定,像个定时炸弹,隐隐约约的,狗儿有种直觉,他的暴力倾向可能比母亲还严重「算了吧,现阶段还不是特别缺钱。」故意轻描淡写,不甚在意的样子。

视线扫到床头柜上的保温桶和鸡蛋,谭良抬手抚额发,遮住盘算时阴毒的目光:不缺钱?很好。那我就让你非常缺钱。

「明天拍颞骨x线照片,检查前庭功能……」兰景树兴奋地说了一大堆术前准备,太过激动,眼中渐渐地涌上了热泪。

母亲给予他鲜活的生命,获得听力让他完整,从此进入有声世界,走入主流社会。

指腹按住氲氤着水汽的漂亮眼睛,兰景树就着狗儿强制闭眼的动作深呼吸缓冲情绪,外力打断起效显着,他很快便不那么想哭了。

狗儿放下双手,撇眼冷视「男儿流血不流泪,哭什么哭,矫情。」

兰景树吸鼻子抽进一口凉气,打了个颤。

瞧着兰景树眼圈发红的懵样,狗儿一拍大腿,破罐子破摔地坦白了「告诉你算了,我怕你哭,不知道怎么哄。」

「我很好哄的,一个亲亲就行了。」兰景树被泪意染得湿润的眼眸扒住狗儿的嘴唇,脸上漫出一股明晃晃的玩味。

只是神情变化,狗儿觉得兰景树丑了。再倾国倾城的脸,也扛不住猥琐下流的表情。

抓住时机,兰景树嘟起嘴巴朝狗儿的脸怼过去。

什么惊天大雷!狗儿一掌推开兰景树,拔腿就跑。

看狗儿跑出残影,兰景树猛拍长椅,止不住地狂笑:哈哈,太好玩儿了,太好玩儿了。

人生无常,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围着灯光打转的飞蛾,被趋光性困于方寸之间,人又何尝不是一样,被贪婪的天性困在得失之间。

半夜,狗儿被摇醒,顶上强光打进眼里,上下眼皮应激性地合上,挤成一团。

兰景树伸手虚盖住狗儿眼睛,等他适应光线「治耳朵的钱丢了,已经报案了,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

比起手语内容,兰景树超越年龄的冷静与镇定,更让狗儿意外「怎么丢的?」

详细地说了一遍过程,兰景树梳理现状「你说会不会是朱光辉做的?」

朱光辉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有犯罪动机的“嫌疑犯”。

银行卡在兰浩身上,她回宾馆没看到胡俊生,才发现卡不见了。

胡俊生外出买东西被人截住带到偏僻的地方,来人拿一缕棕色头发威胁他把卡里的钱取出来交给他,如果惊动警察,母子二人直接撕票。

胡俊生聋哑又不认识字,接收不到威胁信息,来人竟然煞费心思地画图解释。

聋哑人处于社会边缘又是弱势群体,遇见绑架事件比正常人更好欺骗与控制。有兰景树的头发和兰浩身上的银行卡作为证据,胡俊生相信了歹徒的话。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把钱交到歹徒手上,胡俊生重重磕头,恳求对方大发慈悲不要伤害他的家人。

「那头发是你的?」狗儿还沉浸在刚才的案情过程里。

「不是我的,只是发色相似。」兰景树理性分析「密码只有妈妈和爸爸知道,银行里有监控,对方不好自己出面取钱,才设计绑架说谎诓骗爸爸。」

「他怎么知道你们住那家宾馆?」狗儿追问,他想知道对方如何精准地在茫茫人海里逮住胡俊生。

「房卡和银行卡放在一起的。」兰景树猜测「应该是偷银行卡时看见的。」

一场堪称完美的犯罪。成年人,中等体型,蒙面,特意带了手套,没有暴露任何显眼特征,除了银行提供的现金编号,一点线索没有留下。

「胡叔叔没事吧?」狗儿心中有了形象基本贴合的嫌疑人。

「没事。」

狗儿叫兰景树看着胡老头,他连夜回村子里找找线索「人没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钱的事不着急,反正这么多年你也过来了。」

宽慰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兰景树眉目凝重,心思更沉。

狗儿没有身份证买不了车票,机灵地到当地派出所寻求帮助,胡俊生和兰浩在办公大厅还没离开,他向兰浩表明要看胡俊生描述的罪犯画像。

帽兜盖住头发,口罩遮面,耳朵完全看不见,狗儿问了些关于眼睛的细节,胡俊生补充一句皮肤比较黑。

回到乡里时天还没亮,狗儿在屋后的石头下摸到谭良放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潜进谭良房间,在他脱下的衣裤里翻翻找找,一张有使用痕迹的案发时间的车票成为不在场证据。

起床发现床边多出一个人,谭良吓了一大跳,骂人的手势翻飞,指头戳到了狗儿脸上。

「你昨年为什么骗我去兰景树家?」狗儿凝视谭良,像个审判者。

「一大早问这个干嘛。」谭良伸个懒腰,腿绷得展直,一副睡饱的餍足「昨年的事我都忘了。」

陈珊照顾女儿谭仙仙洗脸漱口,见狗儿和谭良从房间出来,没好气地数落,“还带狐朋狗友回家过夜,你一辈子能不能做点正经事。”

仗着狗儿听不见,谭良调侃,“别这么说,搞不好这是你未来女婿呢。”

谭仙仙有智力缺陷,年龄和狗儿差不多,身材娇小的女孩抬头看向狗儿,无意识地痴傻一笑。

“看,你看,她笑了,她还挺喜欢他呢。”谭良自个乐呵。

谭良皮肤不黑,眼形也对不上,难道不是谭良?时间紧迫,狗儿追问不出理由告别走了。

谭良认为这时回答才恰当,神情温和地道出编好的理由「村子里会手语的人不多,我看你整天一个人挺无聊的,就想给你找个伴儿。一般的方式你不会接受,所以用了点计谋。」

狗儿做出最后的试探「兰景树做人工耳蜗的钱丢了,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吃惊,思考,给出答案,谭良的反应十分自然毫无破绽。

同样的问题询问朱光辉,他爽快地承认了。

是我做的,那种垃圾就该一辈子聋哑。

手快地将可以作为证据的纸张撕下来收好,狗儿写字沟通:把钱还给他,不然我通知警察抓你。

朱光辉双手往外一挥,“欢迎。”

警察传唤朱光辉问话,兰景树满怀期待地等待审理结果,事情最终变成一场空欢喜。

证据不足,警局放人。

朱光辉恶狠狠地捶了狗儿几拳,咆哮了许多脏话,离开警局前,他找到双眼空洞的兰景树,一手横伸,手背贴于颏部下方

「等。」

睁大眼睛,兰景树震惊「等什么。」

“等着聋一辈子吧你。”这句手语太长了,朱光辉还没学会,先用发声语言代替,他原本想说的是“等着瞧,我们之间的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钱刚丢还有希望找回来,兰景树紧绷着神经排兵布阵,但现在,他绝望了。

民不与官争,穷不与富斗,在他看来,自己是输给了腐败的官僚主义,败给了无可选择的穷苦出身。

朱光辉逞口舌之快不为别的,只单纯地享受兰景树憋屈又无能的表情。

有点小遗憾,由始至终,兰景树并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那种被现实打垮的神态。

就此,七万块钱找不回来已成定局。

90年代初,农民的收入逐年增高,但年收益仍旧没过千元大关。

为了给兰景树做人工耳蜗,兰浩厚着脸皮去求双方老人,兰浩父母拿出老宅被国家征用的一万元拆迁款,胡俊生父亲掏出昨年工地受伤的八千赔偿款。

胡家老人瞒着其他子女把钱交给幺儿胡俊生,一是觉得亏欠儿子,当初做主倒插门让他一个男人去了兰家。二来,也是希望孙儿兰景树做个健全人,以后活得容易些,不走他父亲的老路。

丢失的四万外债犹如一座大山,压得兰家当家的喘不过气来。

胡俊生克服多年以来的社交恐惧,跟着大哥二哥去了外地打工。兰浩用老宅做抵押赊了十只小猪崽,每天忙完田里的活马不停蹄又背着背篼上山打猪草。

麻绳绑紧割好的野菜,放在地上都有一人高。兰浩手拿一根木棍蹲下,手臂穿过宽布带,肩膀往前卡住位置,膝盖叩地,大腿猛地使力,背篼离地变成跪姿。

木棍戳在地上,兰浩粗糙的手掌捏紧枝干借力起身,站定吐一口气,立刻弓着背快步下山。

目送负重前行的身影,狗儿感触太深,如果说勤劳能致富,那农民一定是全天下最富有的人。

回过身,他瞬间漫出一股脱力感「今天学校开始报名了,妈妈明天给你报吗?」

兰景树暂停割猪草的动作,放下镰刀「我不读书了。」

狗儿万万没想到「为什么?」

「我本来就不打算继续读聋哑学校。我要去打工,挣钱买人工耳蜗,读正常人的学校。」

无论怎样也不能打压兰景树想听见的决心,因此,狗儿只能用沉默面对他的辍学。

接了计件的手工活儿做到夜深,兰浩每天睡眠严重不足,宰猪草时注意力不集中菜刀剁掉了一截指肉。

狗儿撞见兰浩躲到猪圈旁边偷偷抹眼泪,腿边手指缺失一块,创面恐怖地滴出大颗浓血,他也跟着痛,手都抖了「快点包扎,快点消毒。」

兰浩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擦干净脸上泪痕,慢慢地再三交代「不要告诉小景,这点伤没什么,不要给他说。」

能盖过血肉之痛的,唯有爱。兰浩亲自将兰景树送到工地那天没有哭,今天却忍不住了,泪水接连滑出,淌了满脸「帮我带话给他,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兰景树到县城工地已经一月有余,每天洗菜,切菜,洗碗,拖地,帮管厨的阿姨打下手。

「家里挺好的,没什么事儿。」狗儿落了俗,报喜不报忧,将白纸与画笔放床上「这是张老师给你布置的作业,花草树木素描五十副,她说再困难也不能断了这条路,你将来可以靠画画挣钱。」

兰景树休息的地方很窄,没有窗户,连一个凳子也没有,狗儿看床上堆了衣服就没坐,靠着墙聊一些家常的话。

兰景树手上带着宽大的橡胶手套,全程柔和地笑着。

管厨阿姨踏进狭小的空间喊走兰景树,狗儿立刻跟上「我帮你。」

兰景树跟着管厨阿姨离开的动作麻利又迅速,争分夺秒地打了个简短的手语「别跟。」

工地上那么多人吃饭,每天该多忙啊。狗儿见床上折好的衣裤倒了,便坐下随手扶正靠边放好,这一下,手指碰到了床墙缝隙里卡着的一板消炎药。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视线向下扫去,他在床下看到一个套着塑料袋的纸壳垃圾桶。

里面的卫生纸沾着脓血,十来个创可贴的纱条全部卷曲着,狗儿判断应该贴的手指位置。

难怪他抽空出来见我也要戴着工作手套。

啊,胸口好闷啊。

狗儿抬手盖住沉重合上的眼皮,情绪液体一般向地底滑去,缓缓拖出灰暗的痕迹。

兰景树目标明确,勇往直前,反观自己,得过且过,遇到一点挫折就萎靡不振,刚失聪没遇到胡老头的那半年,甚至有过极端的想法。

回顾此前的人生,狗儿惊地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全心全意,奋不顾身地去争取过一样东西。

活得就像一滩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以前总笑兰景树明明是哥哥却矮那么多,现在狗儿有点明白了,兰景树其实很高,根茎比躯干繁密,他的生命力可以用顽强到恐怖来形容。

狗儿悲喜入心,是脆弱的人类,兰景树眼里只有天空,是一颗向着阳光与希望而生的参天大树。

意识陷入混沌深海,漫无边际的黑暗窒息般地压迫过来。

这那里是人间啊!

分明是地狱!

被黑暗掩埋,浓厚的阴影重重叠叠,刀割不开,针刺不透。

无意义地游荡了不知道多久,天空偶然出现疏落的光点,很微弱,像海底的磷光。

我也是树,我也是树,强烈的同化意愿成为突破口,狗儿奋力前进,倏地破开黑暗,光线越来越强,视野一瞬间清晰,黑底白灯,眼前是拳击台射灯交错排列的天花板。

主持人在喧闹声里念开场白,“率先登场的是少年组里的常胜选手“小旋风”,战绩15胜2负,15胜里13场ko,他要对阵的选手是目前为止参赛选手里年龄最小的,长相很有个性,名字也很霸道,大家给点掌声,有请“恶魔”……”

兰景树以身作则教了狗儿一个道理,当生活遇到困境,不要逃避,不要躲,甚至不等,主动出击跟它斗到底。

过得去,它就是个坎儿。

过不去,那就用尸体给它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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