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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明修不解地看着温衾,难道他的意思是……
温衾一笑,手臂抚在皇帝大腿上,支着头仰望过去,像是和从前相同的憧憬,嘴巴却说出令人震惊的话语。
“从古至今,若有太监祸乱朝政、作奸犯科,一般自诩忠良之臣,会做什么?”
皇帝了然,却有些不可思议。
“清君侧。”
手里的红宝石手串冰冰凉,他垂头看去,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孔,总是那样温良和善,带着足以欺瞒所有人的笑容,给自己上了人生的最后一堂课。
“子桓,不可轻信任何人,即使是我。”
子桓是宗明修的表字,但自他坐上这把龙椅,便再没听谁喊过这个名字了。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稚嫩单纯的自己。
可惜,教给我的道理,自己却不懂。宗明修心里嗤笑,神色鄙夷。
“你想要什么?”
就算深知温衾对自己的心思,皇帝也一时难以接受,他要以这样惨烈且遗臭万年的方式来助自己清剿康氏。下意识地问出口,一颗石头从指间滑过,手串掉落在温衾身侧。
温衾弯腰拾起,举在眼前仔细端详。他认识这东西,从他跟了陛下起,每当心烦或是忧戚,总会拿在手里把玩,更有一次,陛下罕见在他面前失态,才知道,原来这东西的主人,就是那位与自己眉眼相似的人。
“奴婢在您跟前立过誓的,您忘了?”巧笑盼兮,今日的温衾像极了刚幻化成人型的精怪,举手投足间都散发出异常妖冶的迷人之色。
最后一次了,像这样假装忠心和痴心的模样,该是最后一次了。
“奴婢为您处理了那么多世家贵族,康家,是最后一个了,料理完,奴婢也该从这世上消失了,您说是不是?”
“你!”
话说的大胆极了,几乎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忘恩负义之徒。
宗明修怒气上涌,刚要斥责,温衾更加放肆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如陛下跟奴婢讲讲,您与她的故事?”想要的自己会去抢,唯独这件事,温衾从未查到过。
艳红的手串在宗明修眼前晃了晃,望着那双眼,一时竟有些恍惚地分不清究竟是谁在眼前。
“六叔……”
天边毫无征兆地打了两个响雷,原本高悬的太阳被疾驰而至的乌云遮了个严实。豆大的雨滴猛烈地侵袭大地,很快就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洼。
洒扫的时辰到了,负责的宫人端了盆清水,悄无声息地走到太极殿门前,正撞上守在门口的季公公。
季秋一挑眉,骂道:“滚下去,不长眼的东西,没瞧见陛下正在里头么?”
“是,是!”那宫人连连认错,后退了几步就要转身离去,那瞬间她抬头,透过模糊又昏黄的雕花木窗,瞧见殿内影影绰绰,似乎有什么动静。
“还不快滚?磨磨叽叽在做什么?”季秋看那宫人楞在原地,又出声催促。
“公公息怒,奴婢这就走!”宫人不敢再耽搁,提了口气便快步离去。
不知是有心注意还是那动静实在太大,太极殿里头传出隐晦又暧昧的声响,宫人头勾的更低了,生怕不小心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被拉出去砍了。
藏蓝色的蟒袍如包裹在糕点外头的油纸,被撕扯地七零八碎,虚虚实实地掩在温衾身上。
身边还散落着皇帝从前惯常使用的玉势等床笫之物,温衾如一尾濒死的鱼,大张着口,深深浅浅地调整着呼吸,尽力将难以控制的吟哦拦在齿尖。
皇帝双眼赤红,手里紧握住一根琉璃玉势,铆足了劲狠狠地贯穿着眼前人。
季秋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太极殿外一处阴影里,遣散了身边的所有当值小太监,只独身一人在此等候。
雨越下越大,大到似乎是要将世间万物都压断冲毁。
季秋不知立了多久,忽地听到殿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
是宗明修。
“回上书房,朕要拟旨。”
像是与每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一样的语气,但季秋看见了,皇帝眼尾那还未平息下去的一抹猩红。
贸然揭旁人伤疤,自然要付出代价,却未成想,发了疯的皇帝会将温衾粗暴按在床上凌辱。
虽这样的举动从前早已麻木习惯,可方才他却难以忍受。想着不如就这样同归于尽,左右自己是个阉人,而九五之尊死在阉人手中,何等的讽刺与戏谑。
温衾在软榻上休憩,心中的悲戚与愤恨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无论怎样调查,都查不到自己究竟是谁的替身,直到他亲口说出那个名字。
竟是陛下的六叔,曾经大酉国的禹王——宗安歌。
而那郁积于心的也不是爱慕,而是——恨意!
禹王年少时曾给陛下做了几年先生,教授他学识,和生在皇家的处世之道,私下更是对陛下关照有佳。
那时陛下还是个半大孩子,除了母妃,对他最好的就是禹王。正当陛下懵懂、心中生出陌生又模糊的情愫时,废帝宗明远勾结贼子将陛下母族全部坑杀。
而陛下无意间撞见废帝和禹王躲在御花园的阴暗角落里恣意拥吻,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他们沆瀣一气,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蠢货。
一腔还未诉说的爱慕骤然变成了嘲笑自己昏聩的利刃,母族的血海深仇让宗明修渐渐从单纯直率的少年,长成一位冷血无情又猜忌多疑的优秀帝王。
自南疆回来,听说禹王暗地里帮自己做了许多,能够扳倒废帝,也有他一份难以忽视的功绩。
可再见面时,禹王那仇视的眼神还是让皇帝心痛。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做着帮他的事,却要拒他于千里之外,甚至于连听一听他的心声也不愿?
废帝在狱中自尽,这并不让人意外。意外的是,宗明修以帝王的身份站在禹王面前,想许他一生的安稳和荣华时,他毫不犹豫地了结了自己。
爱、恨,过去的点点滴滴,翻搅着、纠缠着,他记得禹王教会自己成为合格的皇帝,冷静克制,又要时时事事提防一切;也会记得他与废帝苟且在一处,诉说些可笑又令人作呕的爱恋。
自此以后,禹王像一根深深扎进喉间的尖刺,混入血肉,随之生长。
温衾这才明白,原以为是陛下嫌弃自己阉人身子,才露出那些厌恶和憎恨的神情。
却不知,是陛下恨毒了禹王与废帝厮混在一处,也愠恼自己对这样的人还存有难以摈弃的爱意。
狂风暴雨渐渐止息,温衾颓然起身,胡乱将衣衫扣好,一步一步,踏出太极殿。
痴心错付,竟为了这样的人心甘情愿做了阉人。和荒谬可笑的过去一刀两断,再无牵挂。
骤雨洗刷过的皇宫,静谧得令人惧怕。
素色纸伞立在太极殿前的天井中,温衾脚步一滞,看清来人时,呼吸也屏住了。
着了件湖蓝色宽大长袍的陆孝,发白的唇角用力地抿在一起,随意挽起的发髻被风吹乱,撩拨着半掩在纸伞下的紧锁眉头。
“孝儿?你怎么……”
没来由的心慌,温衾不自在地乱瞟。
陆孝走到温衾身边,将伞打在他头顶,浑身的草药味笼了下来,有种莫名的心安。
“义父,孩儿来接您。”
回到寿川院,温衾本想让陆孝回去歇息,却几次张嘴,瞧见那张苦大仇深的面孔,到最后也没说出口。
陆孝替他清理身体的力道还是那么温柔,直到他将人放在床上,也随着一起爬了上去。
“你做什么?”温衾问,他太累了,不想再抽出精力去应对陆孝,可陆孝只是安静躺在他边上,将人收进怀中,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
困意侵袭,后背是陆孝赤热的胸膛,一颗心安安稳稳地交在他手中,温衾闭上眼,无声地笑了。
感受到怀里的人睡熟,陆孝才抽出麻木的臂膀,他留恋地将温衾的发丝缠在指间,贪婪地享受这最后的安宁。
温衾要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甚至自己也是这行动中的一环。
开弓没有回头箭。义父,不,温衾,到那时,我再不能像这样肆无忌惮地将你拥在怀里了。
来自燕州的圣旨很快就呈在了北军营主帅的桌上,皇帝下旨让前来历练的世家子弟即日返程,向圣上述职并展示在军营里这段日子的成果。
北军营不敢耽搁,当日便抽调了一队人马,护送这群公子哥儿们安全抵燕。
而燕州的官员此时仍在遭受劫难,温衾明目张胆地逼迫臣子向他臣服,不愿同流合污者,家中必定挂上白绫。众臣上书请诛杀权阉温衾的奏折全都石沉大海,就连在朝堂上苦苦劝诫陛下别再袒护祸患也被无视。
更有甚者,当庭触柱,血溅三尺,以死明鉴,也未换得皇帝的清明,只麻木不仁地叫侍卫将尸体拉走,并打扫干净金銮殿里的污血。
皇帝为了不听弹劾温衾的言论,甚至一连两天未曾上朝。更加惹得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直接找进了上书房。
这一日,边关大捷的战报还未送至皇帝手中,先拐弯送进了康府。
二皇子指挥有度,用人果敢,打破了僵持数月的局面,击溃乾越国防线数百里。
康子儒目光如炬,机会来了。
季秋正在给皇帝更衣准备早朝,天际有些发白,微凉的风吹起虚掩的门帘,送来了等待已久的讯息。
小太监一路狂奔,气喘吁吁跪在上书房外面阴冷的地砖上,顾不得太多礼数,颤抖着禀报。
“不好了陛下!”那小太监尽量缓着语气让自己听上去还算镇定,“康尚书率兵与众官员将皇宫团团围住,这会儿正朝上书房行进!”
“宫中带刀,康子儒这是要谋反?”皇帝脸色铁青,吩咐下去,“你去寿川院,叫温厂公速将绣衣使带来护驾!”
“是,奴婢遵命!”那小太监领了命立刻退下,一时也不敢耽搁。
季秋替陛下系好最后一颗袖扣,站在一旁垂首听令。
“北军营那支队伍如今在何处?”宗明修问道。
季秋答:“昨儿便叫他们先歇在宫里东北角了,奴婢叫人去请?”
皇帝点点头,而后从季秋手中接过佛珠,在手里捻了几下,叹了口气,又问:“你说,朕是否有些太过狠毒,连温衾都舍了。”
“为陛下就义原本就是绣衣使和督厂的使命,温厂公以身入棋为您剪除祸患,自然是值得的。”季秋行了礼,转身也出去了。
天边渐渐有绯红色洇开,日光唤醒了整个大酉,可在高墙之内的皇宫里,却在上演着一出鱼死网破的搏斗。
一队侍卫领着以康子儒为首的十几位朝臣,缓慢向上书房逼近。
上书房的门大敞着,远远瞧见那前厅的高座上有人。
连一个侍卫太监也没有,康子儒恐有诈,走了没几步便停下了,与高座上的皇帝遥遥相望。
“康爱卿,私养军队本就是重罪,带刀入宫也是死路一条,今日你带这么多人到朕面前,便是谋逆之罪,汝等可知罪?!”
虽隔了数十米,但皇帝的威严仍重重压在每个人头上,队伍里甚至是立刻就有想要临阵倒戈之徒,被旁人一把拉住,还恶狠狠地警告,不想死就老实点不要出声。
事到如今,没有退路,一行人只得硬着头皮上。今日最好的结果是诛杀乱臣贼子温衾,还大酉以清白天下,最坏不过是落下个弑君的罪名,但为了国之将来,牺牲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这群只会舞文弄墨的臣子忽略了,最坏的不是弑君,而是背负谋逆之名牵连九族被诛。
“陛下近年来受奸臣温衾蒙蔽,日渐不敏。然贼子温某草菅人命肆意妄为,欺上瞒下戕害忠良!若再这样下去,百姓民不聊生,社稷也将分崩离析!”
康子儒声音洪亮,高声向皇帝和在场的所有人谴责温衾的奸佞之举,必要除之而后快。
“多位大臣以死谏言,可惜也未曾换回陛下您的清明。臣康子儒,实在不愿再见到同僚们枉死,今日斗胆携百官站在您面前,奏请陛下诛杀权阉温衾,还大酉以安宁!”
“奏请陛下诛杀权阉温衾,还大酉以安宁!”百官的誓言震天响,越喊越大,越说越有胆量,他们一步步,一点点,又向上书房逼近了十几米。
外头的厮杀声起,该是康氏带的私军,和绣衣使。
“若朕不答应呢?”高座上的宗明修仍旧漫不经心,不紧不慢地道,“若是想要清君侧,你们自己来便可,为何还要带人杀进来?”
“康卿,恐怕清君侧是假,弑君篡位才是你真实面目吧?”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眼见得人群里已经有许多抖抖索索地开始害怕,事到如今才发现,自己上的,是条贼船,驶进了不归路。
谎言被戳穿,康子儒也不慌不忙,他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佩剑,三两步就走到上书房的门槛外,一手提剑指着坐在里头的皇帝,恨恨道:
“陛下这些年对世家的态度康某全看在眼里,也难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温衾若不得您的允许,又如何能走到今日?”
“二皇子在东边捷报频传,吞并乾越国也只是时间问题。您老了,也该让位了!只要您立旨传位于二皇子宗文景,臣也顾念旧情,将来言官书写青史,定为您老人家美言几句。”
剑身的寒光映出那势在必得的眉眼,宗明修定定地与他对视片刻,忽地笑出声。
“大舅哥是想做那垂帘听政、只手遮天的摄政王?”皇帝起身,一步一步从台阶走下,他逆着光,阴影投在他面孔,显得更加阴鸷、狠毒。
“温衾。”
温衾从暗处走出,嘴角噙着冷笑,见到康子儒还福了福身,行了个礼。
潋滟的日光披在温衾一袭艳红色蟒袍的肩上,尖锐又锋利,像是一把出了鞘嗜血无情的匕首。
拍了拍手,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队人马走到殿前,定睛一看,竟是本该远在北军营学习历练的贵公子们。
“瞧瞧这一张张道貌岸然的嘴脸,咱家不知,诸位忠良贤士们,为了如此大义,是否真的愿意舍弃一切?”声音淬了冰霜,如一条毒蛇,慢慢地从脚踝缠绕而上。
“若现在求饶,陛下心慈,日后自不会计较,也许还要赏您护驾有功。”引诱的话,只有零星的软耳根,颤颤巍巍地从队伍里走出,立刻就被侍卫控制住。
“那从谁开始呢?”温衾不满地皱了皱眉,从皇帝身后走出,在一众瑟瑟发抖的公子哥面前巡视。
只听得耳边“呼”地一声,猛一转身那暗器径直没入石柱中,是那群臣里不知死活的东西,暗中朝自己放了冷箭。
温衾笑意更深,从腰间抽出软鞭。
“便是你吧,刑部熊侍郎二公子,啧啧,一表人才,可惜了。”话音未落,那熊二公子连句遗言也不曾有,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死了。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叫,几个会些功夫的臣子趁乱靠上前去,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不管不顾就要上去捅温衾。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温衾蔑斜了一眼,挑出那人的儿子,毫不犹豫地杀了。
大殿里也乱了套,公子哥们何时见过这样场面,六神无主地想要逃离。
“温衾!你丧尽天良,无恶不作、禽兽不如!”、“诛杀奸佞!”、“温衾乱臣贼子你不得好死!”高喊着,似乎这样就能给自己壮胆,在死前也能成就一番忠义的美名。
眼见场面有些失控,温衾眼疾手快接连又杀了两个。这下惶恐万状的人群彻底静了下来,虽被这样的场面骇得肝胆俱裂,但谁都不愿再去送死。
从四面八方落下了绣衣使的暗卫,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外头的厮杀声渐止,康家的私军根本不是绣衣使的对手。眼见带在身边的侍卫也一一倒下,康子儒心知大势已去。
紧握的剑也在微微颤抖,但他还有最后一丝希望,只要二皇子在边关培养起属于自己的势力,今日即使败了,他日康氏也有东山再起之力。
“康卿,你输了。”皇帝的笑容笃定,在这场闹剧中笑到了最后。
温衾看透了康子儒的心思,一鞭子打掉那把没有什么战力的佩剑,凑在他耳边悄声道:“康大人,您收到的那封边关捷报是假的。二皇子他、根本回不到燕州!”
杀人诛心,康子儒眼眶充血,不相信温衾嘴里的话,他死瞪着温衾,好像要将他钉死在当场。
“二皇子边关临阵脱逃、弃甲丢盔,实在有损皇家颜面,即日起贬为庶人,生死不论!”宗明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庶人宗文景府中查到通敌叛国之铁证,今日康氏一族又妄图篡权夺位、谋逆不轨,当诛九族!来人呐!将这群乱臣贼子打入地牢,择日朕将亲自审判!”
这次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康家在他的带领下,终于走向末路。须臾间,那康子儒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竟生生气昏过去。
温衾把昏死过去如一滩烂泥的康子儒随手扔在一边,炽烈的阳光映着一袭红衣的鬼魅,他皮肤白皙到几乎透明,定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邪祟,兴风作浪、横行无忌。
“陛下。”温衾指挥绣衣使将尸首拖下去,活人仍被困在院落。他转身朝皇帝走去,每一步都兴奋到浑身颤抖。
“你此次围剿康氏谋逆一案有功,不知想要何赏赐?”宗明修出了口气,心里的石头落地,最后一件事,自然是鸟尽弓藏,折断这把趁手的利刃。
“奴婢想……坐坐您的龙椅。”温衾自然知道皇帝的心思,眸色也染上了憎恨。
“放肆!温衾,你未免也太过狂妄!”皇帝大骂,“仰仗着朕对你的容忍滥杀无辜,朕一直大度姑息,如今你竟猖狂至此?!”
“来人啊!将这奸邪逆贼一同抓了,打入地牢!”果然,用完的工具,转瞬就可以丢弃。
“呵。”温衾也不恼,他早料到是这结局,“来人,将陛下带下去好生歇息,今日之事,让陛下受惊了。”
话毕立刻有绣衣使上前,强硬地拉扯住宗明修,按着他就要将他带走。
“温衾!温衾!你好大的胆子!朕的位置你也敢肖想!没了朕的庇护,你就不怕走出这上书房,就被他们千刀万剐?!”宗明修挣扎不断,可他哪是绣衣使的对手,很快便被捆住双手,拖拽着就要带走。
瞬息万变的场面让许多人大吃一惊,他们万万想不到,温衾猖狂至此,还敢要那帝王之位。
“你坐得,我如何做不得?”连敬语也不用了,转身面对被制住的群臣,温衾笑得灿烂,“朕是先帝与温太妃的遗腹子,九皇子宗明溪!皇兄,这位子你坐得太久了,也叫臣弟替你分分忧了!”
“你!你!你在胡说什么?!”震怒的宗明修望过去,这个人真的是疯了,竟还敢捏造身份,玷污皇家血脉!
“父皇从未有什么九皇子,你休要胡说!”
“恭迎九皇子归位,臣等为您马首是瞻!”不知是谁突然高声唱和,怔愣的人群慢慢也开始有审时度势之人跪在院中,以求这位大人的庇护。
宗明修还在咒骂,不可一世的皇家仪态也荡然无存。
“带走!”温衾挥手,不想再听。
“陆孝!”温衾喝道,此时陆孝该出现,拿出玉玺和龙袍,并率一众绣衣使和原本拥护他的大臣,恭迎他的即位。
可陆孝并未出现,温衾复又唤了一声。
却唤来一根箭矢,迅猛地射进他左肩,巨大的力道带得他向后一连倒退了数十步,跌坐在地。
“父皇!儿臣救驾来迟了!”
远远有一个人向这边走来,脸上还残留着污血,他神色焦灼,快步从人群里穿过。
温衾愣愣地仰头望去,来人是五皇子宗文懿,跟在他身后提着弓箭的人。
是陆孝。
一场大雨涤荡了世间污浊,幽深的皇宫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政变,是燕州百姓难以想象的。
早起宗文懿在寝宫里梳洗,他嘴角噙笑,终于,一切尘埃落定,笑到最后的人,是他。
那日的凶险情景还历历在目。志在必得的温衾胜券在握,看清五皇子身后的人时,那一脸的震惊和错愕,至今都让宗文懿回味无穷,闲来无事甚至还会仔细揣摩一番,暗自得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宗文懿一早就与陆孝联手,自然温衾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中。只要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方出现,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向来威严端正的父皇被人压着,冕旒都歪斜了,脸上更是惊慌失措、惶惶不安,哪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仪?
宗文懿挥手命人迅速把呆愣在一旁的温衾制服,亲自走到宗明修身旁,做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凑在他耳边轻声道:“父皇,您这幅样子实在有失皇家威仪,如果您现在退位,儿臣可保您颐养天年;否则今日便是儿臣救驾来迟,杀了弑君篡位的阉臣温衾,在众臣簇拥下即位成为新帝。”
这是赤裸裸地威胁,尽管心中有无限的愤懑和不甘,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为保全名节,宗明修最终还是顺遂了宗文懿的心,当场宣布让位给他。
毕竟宗文懿母族已去,无依无靠,总好过康家在朝中只手遮天。且他这样明目张胆地谋位,也该能在帝位上坐稳了。
盛夏日头正烈,今日是新帝登基的日子。
礼乐齐鸣,锣鼓喧天。新帝在侍仪使的引导下,一步步完成那些繁文缛节,在众臣子的注目里,在数百人的跪拜行礼和震天响的“吾皇万岁万万岁”中,缓缓走向高台,坐上了那把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
灼灼的日头,配上喜庆的鼓乐,整个皇宫似乎都在为大酉国新即位的帝王而欢庆。
跪在人群中的陆孝仰望着上位者,眼中氤氲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干嘛还苦着脸,你的仇不是报了?”跪在陆孝身侧的是柯云,如今他们二人作为陛下登基的得力助手,皆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
柯云是御前侍卫总管,陆孝为指挥使。
“嗯。”
陆孝垂下眉眼,盯着自己膝盖下的那块青砖出神。
新帝即位后不久,便下令大赦天下,免除赋役两年,又着手处理边关战事。
媚君惑主的阉臣温衾被下令处以极刑,由刑部秘密处死。并将他府中所有物件全部充公,没入国库。还对之前参与清君侧的大臣不计前嫌,甚至亲自上门慰问。
一时间民间流传出原来东边的紫微星指的不是远在边境的二皇子,而是原先居住在皇宫东侧的五皇子宗文懿。
太上皇如今居在宁寿宫,听说除了跟了他一辈子的季公公,只有几个外院的洒扫小厮,也不会踏足内院半步,整个宫殿冷清地像座冷宫。
还有一个地方,如今是整个皇宫最晦气的阴暗角落。没有人愿意再去那里,新帝也下令将那地方封锁,从此作为禁地,不允许任何人踏足。
曾经繁荣热闹的寿川院,因为无人管理打扫,而破败凋敝,倒让院里的那些草木得了机会疯长起来。
温衾被一盆冷水泼醒,颤抖地呼出一口浊息。本该已经入阴曹地府的人,赫然被锁在一张肮脏的刑椅之上。
身上的伤痛让他难以平和,几乎是立刻挣动起来,好像这样找点事做,就能减轻痛苦似的。
陆孝面无表情地站在温衾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眼看他。
厢房里的东西都被搬空,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各种各样的刑具随意地扔在地上。
“公公可还认得这房间?”陆孝开口,低哑的声音里全然是冷漠,哪还有一丝一毫的主仆之情。
锁链相撞的声响停歇,温衾透过肮脏杂乱糊在脸上的发缝向外打量,空旷的房间,散落一地的刑具,还有他被拘着的一条沾满污血的破椅子。
手脚皆被沉重的锁链扣在木椅背后的支架上,连脖颈上也套着个冷硬的项圈,连着的锁链正捏在陆孝手中。
“呵……”温衾又垂下头,嘲讽地笑,不知是在负隅顽抗,还是在嘲讽自己识人不淑。
那日肩膀被箭矢贯穿,被人押到地牢没多久,他就被陆孝带走。本还存了一丝侥幸,未曾想进了这寿川院后,陆孝竟从腰间抽出匕首,亲手将手筋脚筋全都挑断,而后像是拎起一块抹布一样,将他带进屋,绑在这张沾满污血的刑椅。
夏日炎炎,没被处理的肩伤很快就溃烂发臭,温衾甚至还在某一日看见在那伤口里若隐若现的蛆虫。
他向来爱干净,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屈辱。每次陆孝来看他,他都破口大骂一番,骂他狼心狗肺,骂他忘恩负义。
可那人似乎真的是块木头,从不言语,也不向他解释什么。只是沉默地用刑具让他在崩坏的边缘来回徘徊。
一次次昏死,一次次被冷水泼醒。
今日不知为何,陆孝破天荒地开口。
“五皇子登基做了新帝,老皇帝如今被软禁在宁寿宫,恐怕日子也不好过。”陆孝的声音没有情绪,只定定地看着手里那根连接在温衾颈子上的铁索。
“公公您认不出了?这是您的寝室,您与我无数次寻欢作乐、恣情纵欲之处啊!”
“杀了我,陆孝。”温衾声音极度虚弱,他被锁在这里不知多少日子,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往日的逆来顺受和恭敬有加全都是幻象,这个人根本从一开始就在处心积虑地等待复仇,将自己狠狠踩到尘泥里,将他的尊严和理智一寸寸碾碎。
漆黑的瞳仁笼住了所有的光,陆孝周身散发着戾气,他一把拽过温衾,用力捏着他瘦削的下巴,强迫他抬头望着自己。
“你每叫一次陆孝,我都在心里更恨你一分。”
“我的名字,是陆锦寒。”
冷硬的声音像是从喉头一点点挤出来的,望着被自己折磨到奄奄一息的温衾,陆孝心里却一点复仇的快感也没有。
他早发现自己对温衾难以自抑的爱,可爱并不能成为他复仇路上的阻碍,他肩头的重任不会应允,陆家上下一千多条人命更加不会应允。
那日温衾被自己一箭射在地上,眼神里的震惊、失望,到懊恼和死寂,似乎也射在了自己心里,肝胆俱裂、痛不欲生。
“是么?”温衾被掐得动弹不得,眼眸里仍是高高在上蔑斜一切的傲气,扯着嘴角慢慢道:“全族被杀连一滴泪也不曾有,十多年认贼作父,替我这个仇人卖命,不惜滥杀无辜、踩着多少忠良的尸体上位,陆氏若泉下有知,不知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后人?”
“而我给你的名字,似乎让你更像个笑话……”
“啪”铆足了劲的耳光甩的温衾眼前一阵发黑,他扭头咳喘几下,吐出一滩鲜血。
他虽浑身污浊,性命也握在他人手中,但一身的骄横让他看起来仍是那个盛气凌人的温厂公,倒比眼前阴鸷缠身的陆孝还要镇定几分。
既输了,不过一死。温衾早就想过这样一天,从前都是他折磨别人,听惯了那些咒骂和毒誓,如今到他落于人手,遭受些苦楚,也是应该。
只是他从未想过,将他从高处击落的人,会是陆孝。
从前他以为陛下救他于水火,这辈子定是要为之献出生命的。
可陆孝的出现,让他渐渐生出些奢望,会被包容,会被呵护,会在受伤痛苦的时候被人小心地捧在手心。
温衾知道自己专权跋扈、残暴不仁,但陆孝从不曾忤逆他,也从不问自己让他所做之事是否有悖人伦。温衾没有什么能给的,唯有赠他一生荣华富贵和众人敬仰。
走至今日这般田地,任何的示弱和怯懦都会成为他人攻击自己的利刃。
“成王败寇,不足为奇。”喘息许久,温衾重又开口,“只是我的确从未想过,会是你。”
“公公抬举了。”陆孝笑起来,乌黑没有生气的瞳仁配上上扬的嘴角,看起来如同鬼魅般令人生怖。
“是我平日伏低做小恭敬听话让您欢心,还是在床上被我肏的飘飘欲仙、神魂颠倒令您满意?”
“杀了我!陆孝。”温衾再次高声喝道,他不想再回忆,也不会承认自己对陆孝动了情。
原来那些关心和爱意都是逢场作戏,心头的钝痛让温衾眼眶发热,紧咬住牙关将所有情思和血咽下。
“哼。你休想!”陆孝见温衾一心求死,不由感到一阵烦躁。
他扔下手里的铁索,踱步走到温衾身后,像是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火折子。
“公公可知,姜仁如何死的?”
“他在先皇面前揭发我是陆家余孽,可陛下命人将我的衣衫扒开,却并没有见到那条伤疤,你知是为何?”
温衾猛然瞪大了双眼,一时间那段往事在脑海里闪现。
“是你?”
手脚筋被挑断,扣在铁链里呈出诡异的姿势,温衾又剧烈地挣动,似乎想要与陆孝拼命。
“自然是我故意叫他知道我的秘密,为了除掉他,我不惜亲自动手,将后背的伤用火烧了。”
“你想不想知道,那么大一片的烧伤,究竟有多痛?”
吹着的火折子冒着光亮,陆孝拾起一根断木点燃,随手扯开温衾身上本就破败的外裳,毫不犹豫地按了上去。
“啊——”空气中立刻弥漫出一股焦糊气味,整个后背像是被人生生撕掉一层皮肉。炽烈的火焰肆意吞咬,陆孝一手用力按压温衾的肩膀,一手拿那根燃烧的木头,在他后背四处灼烧。
他曾爱温衾光洁顺滑的身体,也爱他白皙如玉脂的细腻皮肤。
望着原本光洁却被自己亲手毁掉的后背,虽血肉模糊、狰狞可怖,心中竟升起一股难以言状的快感。
“本以为用苦肉计可除掉姜仁又让你更信任我几分,谁知道先帝竟让我在他面前操你!”
陆孝神情逐渐恍惚,似是压抑得太久,一夕间解了禁,如山洪倾泻而下,疯癫又躁狂。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里,陆孝捏着温衾的脸用力扭向背后,嗤笑着问道:“义父日日痴缠索取,是否爱上孩儿了?”
“是我瞎了眼,早日那日便一剑杀了你!”温衾目眦尽裂,后背的剧痛让他维持不住表情,冷汗涔涔,咬牙切齿愤恨地啐道。
“可惜啊,晚了。”
天气愈加炎热,院子里无人修剪的树木上传来似乎永无止境的蝉鸣。
温衾挣扎着醒来,不过是坠入了另一个深渊。
那日陆孝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温衾没想到,陆太后竟是自戕,为了陆孝的复仇之路,她从容赴死,只为了这个陆家后人对她说的一句,会为陆家正名。
陆家之人果然各个狠厉,隐忍蛰伏,为了最终的目的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后来陆孝时常来此,借由让他体会自己的痛苦,而往身体里刺入各种利器。
空气中的腐臭味一日大过一日,身上的伤无人处理,任由其在这样阴湿潮热的环境里腐烂。
今日的局面,任谁听说了,恐怕也只会拍手叫好,说一声报应不爽吧?
一如此生,从始至终都在扮演着人人得而诛之的坏角色。
身上热得像能将冷水煮沸,应该是那些伤口,终于走到了夺人性命的地步。意识逐渐模糊,温衾甩了甩遮在脸上的脏乱发丝,又挣动着抬起被挑断筋络的手,拼了命想把脸擦干净。
至少临死前,还能留一丝尊严。
自欺欺人罢了,温衾虚弱嘲笑自己的处境,闭上眼等死。
“大人,他伤得太重,只怕……”
“每日用参汤吊着,还可保他一段时日。但究竟能活到哪日,全看他的意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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