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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廷不复,不乏遗老仍享着黄昏的余晖,怡郡王便是其中之一。他的福晋办寿宴,偌大的府邸上宾客如云,灯火通明下,有穿长袍马褂的,亦有西装革履的,交织成了一场新旧时代交融的梦幻般的迷梦。

老福晋爱听戏,今日戏班子就请了两个,台上咿咿呀呀不绝,好不热闹。

许明意鲜少参与这样的盛会,满目奢华里,人人都顶着笑,寒暄着,或高谈阔论,或大谈西洋时新事,有的许明意能听懂,有的他听不明白,他们之间仿佛隔了鸿沟天堑。许明意是跟着张靖遥来的,张靖遥颇有才名,是正儿八经的官身,认识他的人颇多。

许明意看着侃侃而谈的张靖遥,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期间他们碰上张靖遥的好友,对方还是头一回见许明意,玩笑道:“弟妹和靖遥倒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此前靖遥还说什么无意成家,分明是缘分未至,瞧瞧,这缘分到了,不就巴巴成亲了?”

许明意愣了愣,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张靖遥,张靖遥在人前做足了面子,拍了拍许明意的手,微笑道:“岸之说笑了。”

一旁的人也笑道:“我平日读靖遥的文章,期间多缠绵悱恻,我们问他写给谁的,还不肯说,一直藏着。”

张靖遥道:“我家夫人面皮薄,诸位还是不要再开玩笑了。”

“哈哈,”那几人都笑了开去。

许明意恍了恍神,刹那间,好似他和张靖遥之间有多情深义重,鹣鲽情深,可走到无人处,张靖遥便拂落了许明意的手,神色冷淡,他心头一凉,顿时又清醒过来。

张靖遥淡声道:“这儿是在外头,人多眼杂,你老老实实的,别丢了张家的脸。”

许明意抿了抿嘴唇,低声道:“我明白。”

民国了,男女大防自是不比前朝,怡郡王府上仍是沿袭旧习,分了男宾女客,跟着府中的下人坐在一众女客里的许明意越发如坐针毡。许明意面容虽不显男相,可他个子高,一走来,便吸引了在座贵妇人的目光。那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都让许明意不知如何自处,愈发觉得难以喘息。

他本是不想来的,可张夫人这两日得了风寒,身子不爽利,不能失礼,便让张靖遥带着许明意一起来了。来前,张夫人还仔细地叮嘱许明意,少开口,少说话,若不知说什么,笑便是,不必去搭话应酬。

许明意此前也跟着张夫人参加过几场这样的宴席,毕竟他是张家的大少奶奶,若是一味闭门不出,只怕要受人非议,还道张家娶的这个大少奶奶,是不是上不了台面。可独自置身于这样的场合下还是头一遭,所幸他面生,认得他的人不多,倒也没什么人和他搭话。

今日请的是北平名声颇响的戏班子,胡琴小鼓奏得响,浓妆的伶人在台上唱着戏,不时引起叫好声。许明意不看戏,也不懂戏,他脑子里一根弦紧绷着,戏台上唱了什么,那是半点也不曾入耳,依稀只见几张勾了油彩的脸。

冷不丁的,一个名字入耳,他心头跳了跳,抬起头看向了戏台。

付邻春,付老板。

台上唱的是一出《天女散花》,天女甩着手中的软绸,步步生莲,自有一番端庄婉约,教人只可远观而生不出半点亵渎之意,好似当真是那天上天女来人间一会。许明意看着戏台上那道身影,心想,原来这就是付邻春——张靖遥念念不忘的人。

突然,许明意对上了台上人的目光,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睛,波光流转间,又带着几分戏中天女的慈悲。

台下喝彩声如雷。

许明意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自己裙面的绣花上,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喘不过气,再坐不住悄然离席而去。

郡王府的院子修得大,假山流水,花木扶疏,盛夏里蝉鸣蛙叫声更添雅趣。

许明意走了出来,教夜风一吹,整个人都似清醒了一般。他想起自己的落荒而逃,不由得苦笑,难怪素来不爱应酬的张靖遥听闻是来怡郡王府上就来了,即便身边要带上他。

他想,他逃什么呢?他逃得了吗?

许明意不愿再多想,这本就是一桩交易,局中人个个身不由己。

他在一个亭子里坐了好一会儿,思忖着许是该到了宴席将散的时候,便起身往回走了,没承想,朱红长廊下,竟瞧见了两道身影,当中一人熟悉至极。

正是张靖遥。

另一人妆还未卸,借着月光,许明意也看清了对方的模样,是付邻春。

他下意识地止住脚步,看着二人相对而立,好似在说着什么,只是隔得远,许明意听不清。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他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时身旁伸出了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拽入了假山里。

几个郡王府中的下人说笑着走了过去。

许明意心跳如擂鼓,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跟他进来的人,背着光,他瞧不清模样,可却反射性地抬脚踢了出去。对方抽了口气,将他抵在石壁上,说:“原来脚大的女人,劲儿也挺大的。”

声音吊儿郎当的,带了些笑意,有些耳熟。

旋即,许明意就想起了这人是谁了。

许明意本想开口让他将自己放开,可话到嘴边又顿住,只是用力地挣了挣,这人笑了声,他有一把金玉般的好嗓子,听在耳中如细羽搔人耳朵,他说:“刚刚瞧着还当是认错了人,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巧。”

他话说完,攥着的手也松了松,道:“小哑巴,还记得我吗?”

“庙市里给你捡了绣花鞋的那个,”他还比划了一下,笑盈盈地说,“年娃娃。”

许明意不惯对方这熟稔的态度,有些无所适从,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假山石缝里太逼仄,对方个头高,挨近了,方觉察出对方不但劲儿大,裹在衣裳下的躯体也硬邦邦的,没来由的就觉得不自在。他小心地往外头挪了挪,男人似乎也发现了他的不自在,哼笑着跟着往外挪了挪,透着股子蔫坏的劲儿。

许明意被他这孟浪轻浮的姿态搅得有点儿恼,刚想瞪他,月光皎洁,照亮了对方那张勾了浓重油彩的脸,也映亮了那身戏服。

竟是方才台上《龙凤呈祥》的老生,只不过摘了长髯和冠帽,吊了眉,面上红油彩还未卸去。

许明意愣了下,他也看清了许明意的讶色,嘿然一笑,道:“眼睛瞪那么大作甚,瞧你这模样,是府上来贺寿的宾客?方才不是在台下见过我了?”

许明意确实见过,可他心思不在戏上,只匆匆瞥得两眼,能记住这人的扮相已是他记性好了。

他不说话,青年也不觉无趣,说:“别的不说,这出《龙凤呈祥》可是我的拿手戏,唱得不比付邻春那出《天女散花》差吧。”

付邻春。

许明意这才想起方才在长廊上见到的两道身影,他恍了下神,就听这男人道:“方才见你看得那么认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是在看付邻春和张——”他顿了下,好像在想什么,说,“张靖遥?”

许明意眼睫毛颤了下,抬起头看着那张看不清本来面貌的脸,他恍然,“原来你就是张靖遥从津门娶回来的妻子。”

许明意听他这口气,心里突然生出几分恼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摆摆手,笑道:“别恼别恼。”

他看着许明意今夜特意雕琢过的面容,微微一笑,道:“你是知道张靖遥属意付邻春了?”

许明意脸色微白。

“啧,真可惜,”这人道,“你男人对付邻春可是痴心一片,不过,四九城里喜欢付邻春,乐意捧着他的海了去,你男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过——”

他轻轻笑了下,道:“我听说他还想娶付邻春呢。”

“捧戏子不是新鲜事,想娶戏子的可是少见,书生多风流,你男人对付邻春倒还真是痴心不改,正经太太都娶了,还惦记着呢。”

许明意心中想,可不是,还想着呢。

可就如这人所言,捧戏子在这四九城里再寻常不过,甚至这还是风流韵事,只要他不是要将付邻春娶进门。

娶一个戏子了不得,娶一个男人,更是了不得。

人人都知道张靖遥是付邻春的戏迷,是他的笔杆子,为他写剧本,这等“痴心”落在他人眼中,是雅事,纨绔不捧戏子不好酒色叫什么纨绔?所以也没人将他对付邻春的真心当真,他循着正轨娶了太太,再捧戏子,他人也不过付之一笑。

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人知道,张靖遥已经痴到只好男人,对女人便不成的地步,心心念念的也都是付邻春。

提及这桩事,许明意面上浮现几分难堪,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戏子,嘴唇抿得紧紧的,像被人逼入囹圄的小兽,好可怜。

男人眯了眯眼睛,笑了起来,转过话题,道:“哎,喜欢听戏吗?”

许明意面上没什么表情,摇了摇头,此前不喜欢,因着张靖遥和付邻春这事儿梗着,他更不可能喜欢。

他叹了口气,道:“真可惜啊。”

失落好像不过一瞬,那张脸又露出笑,很鲜活恣肆,道:“你是因着你男人和付邻春不喜欢戏?”

“我的戏可和他们不一样,”他微微俯下身,对许明意说,“来听我的戏吧。”

“你男人被付邻春迷了魂,你就不想知道戏有什么好的?”这话声音低低的,带着毫不遮掩的蛊惑,像在诱着他悄无声息走入荆棘遍布的花丛,他说,“不过听听戏,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年头不听戏才奇怪。”

“不要画地为牢将自己拘着,忒可怜了,外头的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大着呢。”

青年走时对许明意说:“闻,闻鹤来,我叫闻鹤来。”

“小哑巴,我等着你啊。”

外头的天,大着呢。

这话一直在许明意耳边萦绕,自小到大,从未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那一瞬间,他仿佛窥见了一缕朗朗乾坤,有风拂过,吹动树梢叶子簌簌作响,送来不知名的花香。

许明意心不在焉地朝外走去,转过拱门,人声便嘈杂了,已是宴将散时,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张靖遥站在几步开外的身影。他微微蹙着眉,正看着他,二人目光对上,许明意心头狠狠跳了跳,没来由的,竟然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去哪儿了?”张靖遥神色不悦,道,“让人去找你,她们说你早就离席了。”

许明意抿了抿嘴,小声道:“有些闷,就出去转了转。”

张靖遥拧着眉,道:“我不是交代过你,不要乱走?”

许明意垂下眼睛,“对不起。”

张靖遥看着他温顺怯懦的模样,心里梗了梗,本就烦躁的心愈发不快,他盯着许明意看了半晌,许明意耳垂肉薄,穿了耳洞,挂着碧绿的精巧翡翠坠子,衬得肤色极白。他手指动了动,有那么片刻,他竟想将那挂了耳坠的耳朵捻在指腹揉上一揉,可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他就猛地清醒过来——他疯了,他怎么会这样想?

定是喝了酒,又在邻春那儿碰了壁,才一时迷了心。

张靖遥道:“算了,回去吧。”

许明意低低的,“嗯。”

当夜二人滚到了一处,张靖遥心里携了怒,又饮过酒,下手就愈发没分寸。许明意被压在床沿,翘着白生生的臀,承受着身后男人的顶撞,他瘦弱,整个人都笼罩在张靖遥的阴影下。

张靖遥虽说是个读书人,可他生得高大,一身肌肉结实精壮,底下那东西本钱也足,弄起人来简直是一柄利刃。许明意咬着被褥不住发颤,涎水洇湿了被面,冷不丁的,吃着了一记狠的,嗓子里泄出一声哭喘,再忍不住求饶:“大少爷,求您……”

张靖遥心里发躁,闻言不为所动,掌心里那截腰细窄,颤动闪躲,发了汗,滑腻的皮肉贴着游动,反而勾得人攥得更紧。许明意虽不招人喜欢,可底下那畸形之处却缠人得要命,湿漉漉的,又贪吃,张靖遥出了一身汗。快意愈甚,张靖遥又有些抗拒这种蚀人心魄的快感,他想,他喜欢的是付邻春,和许明意——不过是权宜之计。

张靖遥冷声道:“闭嘴。”

许明意呜咽了声,抖着嘴唇咬住洇湿的被面,可实在受不住,今晚的张靖遥好凶,他进来时许明意全无准备。二人自成亲至今,自新婚那夜后,只要张靖遥的身体一压上来,被压制,剖开,掠夺的无力和痛如潮水般再度涌来,让许明意控制不住地惊惶哆嗦,闭上眼,便是张靖遥冷漠不耐的眼神。

毫无温存可言。

许明意恍恍惚惚地想起今夜在台上惊鸿一瞥的身影。

付邻春。

张靖遥心里真正喜欢的人。

的确是神仙人物,只那双眼睛已是漂亮至极,让人见之难忘,无怪张靖遥这么念念不忘。二人在长廊上时,即便是隔得远,许明意也能觉察出和付邻春在一起的张靖遥收敛起所有锋芒,又成了四九城里人人称道的张大少爷。

许明意不再哭求,偶尔泄出的几声呜咽反倒显得愈发可怜,张靖遥垂下眼睛,就看见了许明意腰上的掐痕,他下意识地稍稍松开手,许明意就如同觅得了一线生机似的,竟往上爬了爬,想逃离开他的桎梏。

张靖遥心中一恼,抬手一巴掌扇在了他的屁股上,白肉颤颤,也逼出了许明意的哀叫。

许家虽没落了,可到底算个少爷,许明生得忒瘦弱,也不知怎么养成了这个样子,偏偏那点肉都长在了臀上。平日罩在裙裳里还不觉得,脱了衣服,就是一具满是肉欲的畸形身体。

张靖遥掐着他的腿根将人拖了回去,复又侵入他时,淡淡道:“躲什么?”

“你本就是张家买回来留后的,”张靖遥说,“不挨操,你拿什么怀?”

张靖遥道:“半年了,许九娘,你到底能不能生?”

他俯下身,抬手按着许明意的肩膀,道:“还是说,你根本就怀不了胎,是你们许家串通了何大夫诓骗我们?”

许明意听着他话中的厌恶和恶意,不住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

张靖遥冷笑一声,道:“有没有,你自己知道。”

“别以为你能做一辈子的张家大少奶奶,”张靖遥说,“你能怀也好,怀不了也罢,正好让我爹娘死心,到时你就给我滚出张家。”

许明意打了个哆嗦。

张家当初花了五千大洋娶他进门,允诺一旦他生下子嗣,若是男婴,就再给许家一万大洋。要是他被张家赶出家门,他大抵是津门也回不去了,许家容不下他,更不会放过他。

许明意回过头,那双泛红的眼睛就这么望着张靖遥,眼里有惧,有茫然,湿透的头发黏着脸颊,他摇头,啜泣道:“我没有骗你……”

张靖遥恍了下神。

许明意落着泪,脑海中却又浮现张靖遥和付邻春站在长廊上的模样,不再遥远,是穿着长衫,衣冠楚楚的张靖遥和勾了油彩的“天女”,二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卑微乞怜,毫无半点尊严。

在那一刻,许明意心中竟滋生出了尖锐的恨。

盛夏天热,树上的蝉鸣声不绝,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茶馆里闹哄哄的,茶博士提着茶壶辗转在四方桌前吆喝着,有闲聊东家长李家短的,有聊报上哪个军阀又打了哪个军阀的,更多的是谈今日的戏。

今日太平茶楼里唱的是一出《战太平》,隆庆戏班闻鹤来闻老板唱的老生。

许明意坐在二楼角落里盯着前头的宽敞戏台,仍旧无法相信自己竟真的来听闻鹤来的戏了。难怪闻鹤来只告诉他一个名字,就笃定自己找得着他。闻鹤来在这四九城里以唱老生闻名,四九城梨园行传着这么一句话,道是梨园行新秀,旦角看付邻春,老生听闻鹤来。

他的座儿不临窗,其实也瞧不见什么,茶博士将他引上楼时,见他坐在那处,还有些诧异,可许明意戴着帷幕,瞧不清脸,摆明了是不想别人知道“她”,见状陪着笑笑,也没有多问。

许明意松了一口气。

台下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场,京戏热闹,许明意看不见戏台上的场景,他也不曾听过《战太平》,只是听着一旁戏迷的议论,隐约猜出这是一出怎样的故事,闻鹤来又是何时登场的。

这人虽跳脱,可一把嗓子极好,清脆洗炼,即便未见着人,听了片刻,许明意也不觉沉浸入戏中。

戏中故事跌宕起伏,唱的是忠孝节义,有自尽守节,有家国大义。当戏中的花云身陷囹圄,悲怆高呼“我主呀,万岁!臣不能保全江山社稷了”,横剑自刎时,听戏的无不为之动容。许明意不知何时离了座儿,靠在窗边看着台上自刎的花云,闻鹤来将自己的影子藏得干干净净,好似上了台,他便不是自己,看着他慷慨赴死的那一刻,许明意的心都紧了紧。

一场戏结束,许明意如梦初醒,又回到了这嘈杂喧嚣的尘世里,不知怎的,他突然间好像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听戏了。

世道多艰,戏一开场,无论过得多苦,都能抛下重重包袱躲在戏台的人生里跟着哭,跟着笑,好像重新走了一遭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戏里的悲也好,痛也罢,到底是别人的,不加诸于自己身上,落过泪便罢,不至彻骨,反倒能一抒心中的沉郁。

即便是戏落幕了,借着这点余韵,走出去,无端心中就又生出一点勇气。

人,微如蝼蚁,偏又坚韧如石中藤蔓,从来都是如此。

他走下楼梯时,旁的听客还沉浸在戏中,茶博士佝着身迎上来,讨巧地叫太太,“一会儿闻老板还要给诸位谢座儿呢。”

许明意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抬腿便走了出去。

听过第一回戏,有第二回就也不足为奇了。

许明意和闻鹤来说上话,却是许明意听他第三折戏的时候了,他想离开,却听茶博士道:“太太,闻老板让小的给您传个话,闻老板说,您若是不急着走,且等一等他。”

许明意抿了抿嘴唇,耳边犹有戏迷们津津有味的赞叹,他看着那道门槛,盛夏里太阳毒,火辣辣的,里头人虽多,可有屋宇遮蔽,如同两个世界。

过了许久,他应道:“好。”

闻鹤来是过了半个小时才来的,许明意坐在茶楼的雅间里,听见声儿,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闻鹤来见了他,笑了下,他才卸过妆,鬓发间还有湿迹,青年飞扬的眉眼也展露无遗。

闻鹤来一边往里走,一边抱怨道:“妆太厚了,头套箍得头疼,折腾了好半天,又洗了下才来,不然一身臭汗能将你熏得昏过去。”

“天太热了。”

他喋喋不休,许明意在他熟稔密集的话里,紧绷的那根弦也稍稍松了。事实上,他坐在雅间时一直在想,他留下来做什么?闻鹤来让自己等他,又想和他说什么?可他无论说什么,都和自己五官。闻鹤来是一个戏子,而自己,不过是一个看戏的,他们之间如此才是最好的。

不——这样也不好,他现在是张家的大少奶奶,是人妇,没道理这样频频出门去听戏。

可不知为什么,许明意还是坐下了,耐心地等着闻鹤来的到来。

闻鹤来看了眼桌上的雪花酪,道:“冰都化了,怎么不吃?不合你的口味?”

雪花酪是他让人买的,许明意刚坐下,茶博士就送了进来,还有一篮水灵灵的果子,两碟点心。雪花酪添了牛乳,果子干,浇了酸梅汁,最是解暑。许明意犹豫了片刻,摇摇头,闻鹤来笑道:“姑娘不都是爱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吗?”

“那你爱吃什么,告诉我,我下回给你买。”

许明意闻言眼睫毛颤了下,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闻鹤来。闻鹤来已经坐在了一旁,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就往口中灌,他唱了半天戏,口干得不行。

过了许久,许明意抬手蘸了杯中的水,细长白皙的手指在桌上写道:“为什么?”

闻鹤来笑说:“你还识字儿呢,这字写得真不错,比我写得强。”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什么为什么?”

他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许明意蹙了蹙眉,抬手又写,“你明白我问什么。”

闻鹤来为了看他写的字,伸长了头,二人一下子挨得就近了,许明意抬起头,就瞧见了闻鹤来高挺的鼻梁,嘴唇薄软得宜,是很英俊的一张脸。许是草草洗过,身上到底还带了几分汗味儿,可又夹杂着几分男人的压迫感,他后坐退开了几分,瞪着闻鹤来。

闻鹤来也反应过来,浑不在意地笑笑,又退了回去,说:“为什么叫你来听戏,还是为什么对你好?”

他道:“我是唱戏的,自然是想着别人来听我唱戏,你是来听我唱戏的,那就是我的衣食父母。”

“衣食父母都怠慢,那还想对谁好?”

许明意抿抿嘴唇,指上的水已经干了,又蘸了,在桌上写道:“油嘴滑舌。”

闻鹤来笑道:“我说的哪句不是真话?”

许明意:“闻老板不缺听客。”

“啧,谁不缺啊,唱戏的,当然是想听戏的人越多越好。”

许明意蘸的是杯底的水,眼见杯中水无多,所幸又想提壶倒茶,却被闻鹤来拦住了,道:“成了,你拿那手在桌上磨得不疼?回头我给你备上笔墨再写。”

许明意望着他,闻鹤来拿出帕子,想给他擦手,动作又顿了顿,将帕子递给了他,道:“擦擦手。”

闻鹤来说:“我有个师姐,刚出科没多久就嫁给人家做妾了,终日守在后宅。”

“她嫁人之后我和她见过两面,没多久她就郁郁而终了,”闻鹤来道,“我见了你就想起她,邀请你来听我唱戏是我唐突,我就是……有点儿不忍心。”

不忍心。

许明意恍了恍神,他知道闻鹤来没有说实话,可他走到今日,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不忍心三个字。

人人倾轧逼迫他,从未有人问过他想不想,好似在他们眼中,他多生了一个东西,就不足以为人,可他却是实实在在的人。无论闻鹤来这话是真是假,在这一刻,许明意悲哀地发现,他竟因着这不知真假的三个字,失了神。

自那日起,茶楼雅间的桌上就备下了纸笔。

不过许明意用得并不多,他出来也不易,总要寻些由头才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张府,所幸张靖遥无暇理会他,张家二老对他管束不多。许明意抄了些经书,说他是去上香,张夫人便也由了他去,毕竟他们都早盼着他能早日怀孕。

谁也没想到,素来温顺懦弱的许明意竟会去茶楼听戏,和一个戏子对坐闲谈。

许明意在闻鹤来面前是个哑巴,好在他本也话不多。和闻鹤来待在一起的时候多了,许明意好像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许明意,不再是四九城里的张家大少奶奶许氏九娘,竟也能得片刻的放松。

这一日,闻鹤来没有排戏,二人就一道坐马车出的四九城,去了城郊的一座古刹。

车夫是闻鹤来的人。

二人下了马车,沿着狭窄的石径慢慢朝山上走去,山不高,树林蓊郁,鸟鸣声不绝,在这盛夏里辟开了一方幽静天地。闻鹤来道:“小心脚下。”

许明意点了点头,闻鹤来手中拿着他的帷幕,给他扇了扇风,道:“你别看玉泉寺荒了,其实还挺灵的。刚来四九城的时候,我就跟着一群流民到了这附近,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寺里。”

“我饿昏头了,那时我就想,”闻鹤来想起年少时的光景,忍不住笑了一下,道,“要是能让我以后吃饱饭,我干什么都去。”

许明意微微睁大眼睛,看着闻鹤来,没想到他还会有这样凄惨的时候——也是,唱戏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这是个苦行当,但凡有出路,鲜有人会投身去唱戏。

闻鹤来猜到了他的意思,笑道:“庙里的老和尚给我喂了两碗稀粥,一个粗面窝窝头,我才活过来。”

“后来进了四九城,学了唱戏,出科之后就真没挨过饿了。”

“你说灵不灵?”

许明意想了想,点头,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你那时那么小,怎么会来四九城?”

闻鹤来道:“我娘死了,我爹要续弦,我不高兴就跑了,结果碰上拍花子兜兜转转就到了四九城。”

许明意愣了下,“对不起。”

闻鹤来笑了起来,道:“这算什么,我当我老子也死了。”

许明意:“不回去吗?”

“回去?”闻鹤来说,“不回去,回去干什么,脏眼睛,”他眨了眨眼睛,有些俏皮,却透着股子顽劣的恶意,“我等他求我给他摔盆呢。”

许明意哑然。

闻鹤来这是——咒他爹死呢。

在这个世道里,孝道大于天,纲常伦理如高山,许明意从未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人。闻鹤来身上自有一种肆意飞扬的劲儿,好像这世间没什么能困住他,重逾千钧的伦理纲常不过轻飘飘一张纸,他不喜欢,撕了就是。

旋即许明意又想,闻鹤来若是不大胆,他不过一个戏子,怎么敢和自己私会。

——私会。

这两个字一浮现,许明意顿时有些心惊肉跳,脚下都踉跄了一下,闻鹤来反应快,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当心。”

许明意颤了颤,闻鹤来掌心宽厚,又烫,隔着衣裳也烫得他哆嗦了一下,望着闻鹤来。闻鹤来也垂了眼睛,四目相对,二人爬了小小一段山路,可天热,都出了汗,面色也微微泛红。闻鹤来看着许明意的那双眼睛,他经年唱戏,看人忍不住先看眼,许明意瞳仁浅,剔透如琉璃,眼型好,有点儿猫眼的意思,可长在这个人脸上,却乖顺得很。许明意惊惶无措地看着人时如同受惊的小兽,让人忍不住想拨一拨,掐一掐。

闻鹤来都恍了下神。

树梢传来几声鸟叫,许明意猛地回过神,用力抽回了手,他抽得急,太急了,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不管不顾提着裙摆就往上走去。闻鹤来也回过神,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心定了定,快走了几步,道:“小哑巴你慢些,别踩了裙子摔着。”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最后一级石阶,许明意偏头看向闻鹤来,闻鹤来也看着他,二人对视的一瞬间,不知怎的,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闻鹤来:“到了。”

“累不累?”

许明意摇头。

闻鹤来:“小哑巴,你怎么像只兔子?跑忒快。”

许明意闻言抿了下嘴唇,他本来就不是姑娘,在这山上,只有他和闻鹤来,一时忘形,全然忘了许家的耳提面命。

突然,他听闻鹤来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小哑巴,你叫什么?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小哑巴小哑巴吧。”

许明意听着这三个字——亲昵得过分了,闻鹤来嗓子好,叫出来好像调情。最要紧的是,许明意想,他也不是哑巴。

他骗了闻鹤来,而且不止这一桩。

许明意走了神,闻鹤来略一思索,还当是他有所犹豫,不愿意告诉自己。他看着许明意,眼里闪过一丝失落,面上却笑道:“嗐,走吧,先进去吧,去讨口水喝。”

他才走一步,突然袖口一紧,低下头,却见几根细瘦白皙的手指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是许明意。

他面色胀得微微发红,不自在,又强作镇定,闻鹤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这实在是很年轻的一张脸,有没有满二十,没吧,虽然才成亲,许是因着是个哑巴,成亲才晚。

许明意转头看了看,想寻纸笔,可这山上荒寺哪有纸笔。

蓦的,一只摊开的手伸在他眼前,五指修长,骨节分明,一看就是一只极有力量的手。

许明意呆了呆,耳朵更红,手指蜷了又蜷,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抵在闻鹤来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下去。

“许——明——意,”闻鹤来依着他写的字缓缓念了出来。

“光明璀璨,照临四方,”闻鹤来说,“快意一生。”

“小哑巴,你这名字不错。”

许明意尚且沉浸在指尖皮肤相触的余韵当中,乍听这话,怔愣了下,他这二十年里活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受尽白眼嫌恶,谈什么照临四方快意一生。

仔细算来,这大半年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许氏,许九娘,四九城里所有人都这么叫他,时间一长,有时许明意都有那么片刻以为自己真是许九娘,而不是许明意。

闻鹤来敏锐地觉察出了他的低落彷徨,问道:“怎么了?”

许明意看着他,摇头。

闻鹤来笑道:“走吧。”

古刹很有些年头了,已经显出颓败之象,香火也不旺,就连山中的僧侣业已离开了这座破败的古刹。可颓败有颓败的景,许是因着人迹罕至,反倒平添了古朴清幽。闻鹤来虽是个戏子,可这人显然是读过书的,见多识广,又健谈,和他走在一起,莫名地让人心情舒缓,放松下来。

许明意看着闻鹤来的身影,想,闻鹤来如果知道他其实不是哑巴,甚至不是女人,要吓一跳吧。说不得也和那些视他为畸形怪物的人一般,要落荒而逃,抑或像张靖遥,要恶心得吐出来。

想起他的丈夫,许明意有些发冷,好似自梦中醒了过来。

不多时,他们便打算要回去了。没成想,盛夏天气反复,一场急雨说来就来,天也变了,黑沉沉的乌云笼罩苍穹,夹杂着电闪雷鸣。

许明意有些着急。

闻鹤来道:“夏天的雨下不长,一会儿便停了,别急。”

许明意抬头看了看闻鹤来,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风急雨骤,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在屋檐,惊雷紧随着紫电落下,轰隆隆如劈在人耳边。天色阴,黑沉沉地笼罩了整个古刹,无端地让人心头发慌。

轰隆又是一记夏雷。

闻鹤来道:“我们进去等吧。”

许明意抿了抿嘴唇,跟着闻鹤来转身进了主殿。古刹破败,大殿内供奉的神像也已经斑驳掉漆,断了臂,高坐神台,低眉垂目,殿内挂着旧幡,过堂风吹得幡布飘卷摇曳。闻鹤来捡了个蒲团,拍了拍,拿帕子擦了擦,道:“坐会儿。”

许明意看着擦干净的蒲团,垂下眼睛,提起裙摆跪坐了上去。裙上绣了海棠花,花蕊精巧,闻鹤来看了几眼,慢吞吞地也跪坐了下去。

二人都没有说话,雨声淅沥,敲击得人心里不平静。

许明意抬起头,望着眼前的神像,世人在神只面前,总想要求些什么。他也想求点儿什么,可求什么呢?如张家人所求的,求个子嗣?也许有个子嗣,他便能脱身——怎么可能?许明意不是傻子,一旦他当真能怀上张靖遥的子嗣,且不论那个孩子,张家便不会放过他。

有朝一日能回津门?许明意对津门并无多少眷恋,在他乏善可陈的二十年里,津门,就是许家那腐朽的老宅邸,是他娘的埋怨。

许明意不想回去。

许明意竟发现,他竟不知求些什么好,又能求些什么。幼时听着母亲的埋怨,他想,他若是是个完整的男孩儿,便能让他母亲欢喜。后来又想,母亲若是不要死就好了,尽管她对许明意算不得多好。

再后来,读书时想,功课念得好些,说不定能让他爹看他们母子一眼,可等来的是其他兄弟的欺辱。

……

他最后所求的是,不要嫁给张靖遥。

没有人会成全他。神明若有灵,为什么独独不成全他呢?还是说就如他们所说,上天已经厌弃他了,要惩罚他,所以才让他和别人不一样,让他不男不女,受尽白眼欺侮。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

许明意呆呆地望着那座神像,脑海中竟突然浮现闻鹤来所说,光明璀璨,快意一生——他这一生,要如何快意?

突然,他听闻鹤来问他:“明意,你想求什么?”

明意。

这两个字一入耳,许明意心脏蜷缩了一下,偏过头茫茫然地看着闻鹤来,半晌,只是摇了摇头。

闻鹤来:“无所求?”

许明意没有说话。

闻鹤来轻轻笑了下,道:“无所求其实不好,无欲则刚,可无欲的那还能叫人吗?”

“所求的多才好呢,求权,求财,求名,求康健,求长生……人本就欲望满身,有欲望,就有悲有喜,活着才有意思,”闻鹤来道,“什么都不想要了,无欲无求,是神,是佛,独独不是人。”

过了许久,许明意伸手比划:“得不到,为什么要求?”

闻鹤来笑了声,道:不求,不就永远得不到?”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可明意,人要是自己把自己困住,谁都救不了他。”

许明意眼睛微睁,看着闻鹤来,闻鹤来对他笑了笑,不知怎的,许明意眼睛一热,仓促地转开了脸。

就如闻鹤来所言,夏雨下不长,雨声渐渐小了,闻鹤来起身出去看了眼,回来时对许明意道:“雨小了。”

许明意点点头,要起身,可他跪坐了太久,腿已经发麻了,竟一下子没起来。闻鹤来忍不住笑出了声,许明意脸颊一红,想勉力起身,闻鹤来已经朝他伸出了手。

看着那只手,许明意呆了下,闻鹤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许明意,他背了光,那一瞬间,许明意看不清他的脸,可心却跳得快了几拍。他掌心出了汗,鬼使神差的,竟慢慢伸出了手,小心碰着闻鹤来的指尖。只这么一下,许明意颤了颤,猛地想缩回去——来不及了,闻鹤来已经攥住了他的手。

闻鹤来自小练戏,文武兼修,膂力惊人,一用力直接将许明意拉了起来。

二人顿时挨得极近,许明意慌了神,闻鹤来低声说:“腿麻吗?试着抬腿慢慢动一动。”

许明意岂止腿麻,整个人都似僵住了,眼神无处安放,竟连抽出自己的手也忘了。闻鹤来好像也忘了这回事,握住他的手没有松,甚至没有退开,只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因着这么个触碰就手足无措的许明意。藏在鬓发里的耳朵不知何时红了,挂了莹白的耳坠,衬得锁在立领长袄里的脖颈细长白皙,极合握在掌心细细地把玩。

真像只可怜的兔子。

闻鹤来声音轻了,说:“明意,你耳坠子真好看。”

许明意惊得抬起眼睛望了闻鹤来一眼,又飞快地低下眼,别过脸,想藏耳朵,可没想这么一转,反而把耳朵送到了别人眼皮子底下。

都送到眼前了,怎么能忍住不咬一口?

突然,男人炽热的呼吸一下子迫近,许明意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耳后的皮肉都要被灼烫了,一个吻落在了他的耳上——不,是坠子上。

实在是太孟浪轻浮!许明意被他的大胆震得睁大了眼睛,瞪着闻鹤来,闻鹤来也没想过在这庙里走到这一步,揉了揉鼻尖,清了清嗓子,说:“回去吧。”

许明意如梦初醒,这真是一场了不得的,要受尽千夫所指的惊梦,他仓惶地甩开了闻鹤来的手,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哑巴,况且,说什么呢?

他跟着闻鹤来出来,就已经是十分逾矩了。

自见第二面起,闻鹤来的心思就昭然若揭,许明意不迟钝,他心里早就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真到那一步,当真逾越礼法,依旧让人心神战栗,惶恐不已。

一路无话,二人下了山。

临将别前,闻鹤来拉住了许明意的手,说:“明意,你生气了?”

许明意手指蜷缩,看了看闻鹤来,闻鹤来望着他,眼神专注,像是当真怕他着恼似的。

过了许久,许明意摇了摇头。

闻鹤来又问:“你还会来见我吗?”

许明意咬了咬嘴唇,瞧了闻鹤来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帷幕戴上,怕被人瞧见似的,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11

许明意回到许家时,已经比往常的时日晚了足足一个时辰,没想到他刚踏进院子,就和张靖遥撞了个正着。

他心里正发虚,冷不丁的看见张靖遥那张脸,顿时慌了神,“大……大少爷。”

张靖遥见他一见自己就见鬼似的,心中不快,沉声道:“上哪儿去了?”

许明意心中颤了颤,低下眼睛,小声道:“前些日子抄了些经书,送去了庙里,没想到突然下起了雨……就,就在庙里待了一会儿,等雨停……”

“没有去哪儿。”

张靖遥扫了眼他裙摆沾的淤泥,眉毛拧得更紧,“你一个人去的?”

许明意想起闻鹤来,愈发心惊肉跳,几乎以为张靖遥看出了古怪,竭力稳住心神,轻轻嗯了声。

张靖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许明意心慌,大着胆子抬起眼睛看了张靖遥一眼,叫了声:“……大少爷,”又道,“怎么了?”

张靖遥冷冷道:“好歹是张家大少奶奶,一个人出去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张家落魄了,连几个下人都养不起了。”

四九城虽是京都,可到底年景不好,城里城外都不太平,许明意这副样子到了外头,最易被歹人盯上。

许明意出去是见闻鹤来的,哪敢带下人,即便是当初自津门一道陪嫁来的下人许明意都不敢用,那些都是许家的耳目。

许明意小声道:“不碍事的。”

张靖遥冷笑道:“你是不碍事,丢的是我张家的脸。”

许明意不吭声了。

张靖遥看他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就心头着恼,道:“将你身上衣服换了,脏。”

一个“脏”字入耳,许明意袖中的手指攥紧,低下眼睛,看着脏污的裙摆,低声应了声,没有再在张靖遥面前停留。

瑞兽吐香,屋子里留了一盏烛火,照得帐子里昏黄,落在一段白皙削薄的脊背上,愈发衬得白腻如雪堆。

张靖遥陷在温柔乡,汗涔涔的,鼻尖闻着屋子里烧的香,混杂了情事的味道,让人目眩神迷。他控制不住地扣住身下的这具躯体,肆意索取快意,顶得凶狠,压抑隐忍的呻吟便泄出了口,听在耳中分外催情。

张靖遥情难自抑,他本也不需要抑制,“许九娘”是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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