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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决常常觉得原宅像个鬼屋,尤其是到了晚上,从二楼的窗户看出去,只有树影幢幢,月晕惶惶,周遭一片都悄无生气。

现在停了电,宅邸全然湮没在黑暗里,更显出几分诡异。

孟决停好车,敲了敲大门,没人回应,于是在黑暗中摸出钥匙,找了半天锁孔才怼了进去。

房间里并没有人,孟决喊了两嗓子,掏出手机给原野打了个电话。

也没有人接。

孟决只好先在工具箱里找了个手电筒,照着亮拐去了院子里的配电室。

他打开电表盖,仔细检查了半晌,发现只是跳闸了。配电室在后院的人工湖旁边,加上这几天空气比较潮湿,电路湿滑,墙上也有些水迹斑斑的,容易造成电路不稳的情况。

孟决重新拉开电闸,宅子亮堂起来,他这才听到了从地下室里传来的琴声,孟决收了手电,循着声音跟了过去。

从长长的镂空楼梯下去,地下室里,原野闭着眼睛坐在木地板上,后背随意地靠着大块的低音音箱,怀里抱着把吉他拨动着,看着没什么精神。

手机被他远远地扔在一边的地上,滑盖的屏幕刚暗下去,一副无人问津的样子。

地下室只开了一展充电式的紧急照明灯,就放在原野脸前,因为电量告急光线极其微弱,暧昧的暖光色灯光拢着原野锋利的下巴,让他平添了一丝慵懒与柔和。

孟决安静地站在他身旁,没有说话。

原野始终没有睁开眼睛,迷幻阴郁的琴音也没有停止。他甚至不用低头看琴弦和品位,手指熟练地在琴弦上拨动,缥缈的声音即刻从音箱里扩散。

这段旋律流畅而成熟,和原野乐队平日狂躁的风格不一样,甚至是完全相反,在温和的和弦走向中透露出些许忧郁。

“新歌?”

原野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孟决问道。

原野坐起来,好像早知道孟决来了,他放下琴说,“随便弹的。”

“不用记下来吗?”

原野勾起嘴角,脸上浮现几分嘲讽的神情,然而他的下一句让孟决意识到他大概只是自嘲。

“已经忘了。”他说。

孟决半天没说话,原野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即兴就是这样,音乐转化的只是当下的感受,没必要记——来电了?”他岔开话题。

孟决慢吞吞地点了点头,露出了只有谈持股方案时才会流露的认真神情,“应该是跳闸了,明天找管家再来看看——只是当下的,感受?”孟决又把话题扯了回去。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问,语气中透露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所以,你现在很不高兴?”

不然琴声为什么那么忧愁阴郁,没有一点生机。

“原野?”

原野调试设备的身影似乎是顿了顿,但还是没说什么,他换了一把琴,把手上这把落日色的大g放回了琴架,又把印着蝴蝶的那把黑白相间的琴背在了身上。

“对了,我好像还没有听过你唱歌呢。”

孟决轻松地说完,发现原野并没有想搭理他。

一时之间他感觉自己像个硬想挤进年轻人圈子的聒噪长辈,他觉得尴尬,便闭上了嘴。

原野只是调了调音,便问,“你想听吗?”

没得到回应,原野指了指鼓凳,“坐那。”

孟决本想开灯,但是开关在楼梯口,离得远,脚底下又都是乱缠乱绕的电线,就只好冲黑暗里的鼓凳走去,坐在了上面。

“踩一下底鼓。”原野说。

孟决低头找了找,然后像踩油门一样把脚全放在底踩上,往下压了压,踩锤打在底鼓上,软绵绵的一声。

“脚后跟可以不用踩实,用脚尖发力。”原野听到他踩完,甚至没有往这边看一眼,继续解着缠成一团的琴线。

孟决按照他的说法又重新踩了两脚,那声音确实更加坚挺,更有打击乐的钝感了。

孟决收回脚,看向原野,“所以你想我做什么?”

“踩镲也踩上,帮我打个节奏型。”原野把话筒架转了个方向,面向孟决。

“不会。”孟决说。

“教你。”原野把背在胸前的琴转到后背,站到孟决身后,弯腰塞进他手里两根磨损严重的vicfirth鼓棒,然后把他的手握在手里,在军鼓、通鼓与踩镲中移动。

孟决把西装衬衣的衣袖撸起,扣在了肘腕,按照刚才的顺序又打了一遍。

虽然节奏不稳,但好赖能顺下来,孟决呼出一口气,感觉到后背已经湿了,还好他一向学东西快,没让原野一遍又一遍地教。

他弟弟没什么耐心,他是知道的。

原野有些意外地看他,没想到孟决的手脚这么协调,别人练一个礼拜的活儿他一下子就学会了。

“你平常听什么?”他沉静的语气中有些期待。

孟决想说自己平常不听歌,但他这会儿说不出口,显得自己太没情调,他想了半天,想起章北迦大学时老插个耳机在p3里听爱我还是他,又酸又腻歪,孟决没听几次就扔给了他,但那歌手名字简单好记。

于是他说,“陶喆。”

原野嗯了一声,似乎并不陌生,他走回了话筒面前,简单试了试麦,“黑色柳丁,待会儿我让你进你再进。”

说完,他在黑暗中静默了半晌,似乎在回忆吉他的弹法,随后,他顿了顿,向前走了一步,嘴唇停在离话筒一寸的地方。

tro是吉他lo,全程泛音,极其炫技,原野左手中指戴着银色的滑棒,滑帮用完点泛音,孟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吉他弹法,人声加进来的时候,动听得跟海豚叫似的。

:今天我心情有一点怪怪的

但是说不出来到底为什么

好像有一些悲伤的征兆

可是病因不知道

头上有橘色的加州阳光

我的口袋只有黑色的柳丁

我只有一个蓝色的感觉

不要问我为什么

原野从口袋摸出一个白色的拨片,扫了下弦,然后握在掌心里,继续弹主音。

:很想说

但又觉得没有话好说

我只恨我自己

逃不出这监狱

或许我是个没有出息的小虫

不该一直做梦

你不是个英雄

主歌结束,原野踩了一脚地上的效果器,给吉他加了失真,然后抬头冲孟决的方向看了一眼,开始扫弦弹节奏。

孟决反应迅速地接上了他停顿的当口,用原野刚刚教他的鼓点节奏铺了个底,这是段非常生猛直接的重金属吉他riff,原野快速地扫弦,似乎是找到了他们乐队平常的感觉,原始、躁动。他用迷人摇晃的身体打着拍子,因为足够熟稔而显得漫不经心。

:叶子用坠落证明换季

可我昏昏沉沉没有办法醒

天是亮的却布满乌云

所有焦距被闪光判了死刑

你想做什么英雄

我看你不过是佣兵

我只想哭只想哭只想哭

我只想哭只想哭只想哭

孟决发现,原野和霍军唱歌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单从声音上来说,霍军总是粗粝而深沉的,那嗓子像在酒缸子里泡了好几年,而原野的声线还有种少年的硬朗和干净,像马背上的春风,恣意撩人的同时刮得脸蛋子有一点疼。

但更微妙的是,霍军不管唱多躁动不安的歌都能抱有一种旁观者的冷静,他眼神游离、迷荡,好像只是在表演,甚至在他偶尔晃动的长发里,还能拉扯出几分与震耳欲聋的音乐所不同的铁汉柔情。

而原野不是,他就是最野蛮最生硬的那种唱法,把自己完全撕开,裂口从喉咙眼开始,一直延伸到身体的最深处,他的眼神坚定,眉眼压得极低,即使额前的刘海盖住了部分眼睛,也能看到他眼里反复跳跃着毫无热情的火焰,和迷茫、忧愁中的暴虐,好像下一秒就会提着琴冲上来干你。

:今天一起床我就头痛

不管吃了几瓶药都没有用

心情有一些莫名的焦躁

你离我越远越好

外面有橘色的加州阳光

我却躲在自己孤独的黑洞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就是请你leavealone

不知什么时候鼓声已经停止了,寂静的地下室回荡着吉他激越的旋律和清脆的人声。

孟决攥着鼓棒的掌心潮湿,他看着原野又踩了一脚效果器,给吉他去掉了失真效果,换成了fuzz,重新弹起了开头的那段,像海豚叫一样的泛音旋律。

:今天我心情有一点懒懒的

可是说不出来到底为什么

好像有一些悲伤的征兆

可是病因不知道

我只想哭只想哭只想哭

我只想哭只想哭只想哭

琴音刚落,地下室就恢复了空旷的寂静和漫无边际的阴暗,孟决和原野短暂地对视,感到心脏在剧烈地撞击他的胸腔,像底鼓踩出的余震。

原野叫到他第三声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话筒还没关,他听见原野的话带着一点混响从潮湿的空气中飘来,“哥?你怎么打一半就不打了。”

是吗?

孟决低头看了一眼鼓棒,还被他攥在手里。

他不能一心二用,大概是原野唱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没法打鼓了。

孟决用着十分不好意思的语气说话,身体却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后面拍子乱了,别说,还挺难的。”

原野勾起嘴角笑了笑,关掉了麦克风,像是在自言自语,“原来还有哥觉得难的事情。”

啧,难就难在这里,孟决一时半会儿听不出来原野这句话到底是假装不经意地跟他撒娇还是在对他阴阳怪气。

这前者他没见过,后者倒经常听。

所以他保持沉默,直到原野收起了琴,拔掉了所有电线。

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了,于是他说,“你还是像妈妈。”

原野仰头灌矿泉水的身形抖了一下,他说,“哥,好听吗?”

孟决认真道,“好听,很好听。”

他有一点能理解原野了,在打鼓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种很纯粹的爽快,在那一分钟里他只能够专注于音乐本身,在迷人的鼓点里他宣泄,掌控,释放,获得某种干净直白,不被污染的愉悦。

或许这就是霍军说的纯粹,他想,音乐或许并不是一个情感过剩堆积的无聊产物。

原野说,“那你以后就早点回来。”

最后这句话孟决没听明白,完全没逻辑的,但是面对原野,他还是说了好。

原野惊醒的时候钟表指针落在凌晨两点十分。

房间里一片黑暗,空气潮湿,心脏在他的胸膛里剧烈地震颤,像刚落下音的铜管,令他周身发软。

喘息中,他睁开眼睛,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身下坚硬的实木床紧贴着他的身体,他回过神来,刚才只是梦境。

无意识地长舒了一口气,他劫后余生似的动了动手指。

长发女人又一次在人工湖旁坠落,那双血红的眼睛又一次与他良久地盘旋、对视。

良久,那称得上是血腥的画面渐渐地从眼前暗淡下去,而被凝视的紧张感依旧没有消退,原野闭上眼睛,几秒后,又猛得睁开。

半晌,他坐起来,趿着拖鞋,推开卧室的房门。

孟决回来之后没着急睡觉,他打开电脑,翻阅了一遍工作邮件,先处理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企业内部问题,随后打开成烨转发给他的两个提案文件,说他初筛了一遍,觉得这两个不错,让他再处理一下,孟决挑了挑眉,寻思这人今天还亲自工作上了。他点进去,重点看了看商业模型和财务计划,总的来说,这两个项目,一个区块链一个清洁能源,前景都还不错。

孟决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他给成烨回了封一个字的邮件:做。然后又分别把邮件转发给了资产分析师和投资总监,说最好这个月底就对接路演,把融资重点放在种子轮和天使轮的技术验证上,然后再顺道联系下成总的那个私募股权公司,说青茂退出后就让私募接。

事情都处理完了,孟决揉了揉眼睛,正打算合电脑的时候,余光瞥见半敞的房门口好像立着一个人。

孟决拧起眉,轻声叫道,“原野?”

那团影子毫无反应。

孟决眯起了眼睛,朝房门落下的阴影处看去,重复道,“原野,说话。”

孟决等了两秒,就站起来,刚往门口迈了一步,就看见那人慢吞吞地从阴影里挪了出来,脸上带着孟决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

原野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睡衣,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里面有水。他直挺挺地站着,垂落的那只手无意识攥着裤边,然后又插进了兜里。

孟决抬腕看了一眼表,两点半,“怎么还没睡?”他问。

原野短暂地嗯了一声,先说了句喝水,然后又说了句睡不着。

孟决和他面面相觑了两秒,然后啪的一声合上了电脑,说,“你进来吧。”

原野低着头挪进来,左右看了看,把水杯放在他身旁的电脑桌上,然后就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

孟决沉吟半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是个俗人,俗的很直接,和这个年纪的男孩仅有过的交流是射完精后的贤者时间。

为了避免和他们脸对脸发呆,孟决总会在那时给自己找点事做,比如抽根事后烟,洗个事后澡,尽管他有的时候并不想抽他妈让人阳痿的烟,也不想洗他妈多此一举的澡,但是在男孩们充满着误入歧途的倾诉欲的目光里,他还是会拿起烟盒,或者干脆再做一次。

印象里,有人哭过,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喋喋不休。

祝景言就是做爱的时候胡言乱语脏话乱蹦,做完爱之后一言不发沉默不语的那个,有一次久到孟决抽过烟、洗过澡,转一圈回来,那人连躺在床上的姿势都没变过,也没睡着,就是睁着眼睛发呆。

视野里又出现孟决的时候他就笑着问还做不做,孟决看他一身狼狈样佯怒说赶紧滚蛋后,那人又笑着跟他拜拜。

在他认真玩乐的这几年,一个又一个少年接近他,亲密盘旋后,又悄然离开,他们说的话孟决从未仔细听过,听了也从不放在心上。

但在某一个时刻,他其实很想问问祝景言在想些什么。

原野又在想些什么。

这些年轻得残忍的美少年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孟决看着原野五官锋利的侧脸,心里竟有了些奇异的躁动。

于是他踱了两步,指挥原野在他床上坐下,正准备要和他好好地推心置腹,促膝长谈,原野抬起了头。

那张冷峻但精致的脸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极其惨淡,他嘴唇发白,脸色发青,甚至鬓角还流着冷汗。

孟决怔了怔,隔了半晌才问出来,“你怎么了?”

原野不太正常。孟决几乎是一下就做出了决断。

但原野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的样子有多古怪,他只是平淡地说,“做了个梦。”

“噩梦?”孟决迅速发问。

原野的瞳孔缩了缩,身体微微后仰,视线落在光滑的地板上,不说话了。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楼喝个水喝到了孟决卧室,他想了想,把这件事归结于孟决睡觉既不关灯也不关门的坏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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