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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当空,圆如月盘。

万里江山如画,人间灯火阑珊。

皇宫。

今日宫宴,宫门前停着无数马车,热闹非凡,不少王公贵族盛装出席,携带家眷赴宴,路上偶遇熟人,不免停下来寒暄一二,再作伴而行。

一辆低调的马车落在末尾,缓缓走下来一位绯衣官员。

长身玉立,霞之月韵,一身绯衣官袍,更衬他俊朗非凡。

另一名女子也随之走出车厢,朱唇皓齿,明艳端方,举止娴雅。

男子伸出手妥帖地扶着女子下车,他二人站在一起,当如璧人,赏心悦目,很快吸引了不少目光。

只是望向他们的那些目光并不善意,而是充满探究、好奇、看好戏……以及冷漠,嘲讽,鄙夷。

为何如此?

只因为这对夫妻,在整个上京城,名声都不大好听。

一个出身低微,未出阁时就与男子有染,私定终身,婚后不得丈夫宠爱,当了多年的弃妇,整个上京城的贵眷圈子都瞧不起这样的官眷。

另一个就更可恶了。

原是世家子,御前红人,曾享盛名美誉,深受皇恩浩荡,不料却是个卑鄙小人,冒名顶替,偷了别人的人生,害得那人与至亲骨肉分离多年。

此人风光无限时,被冒名顶替的人正历尽逃亡,千辛万苦的活着回京,当着满朝文武和当今陛下的面,掀发这桩本末倒置,李代桃僵的闹剧。

荒谬的是此人并未被打落尘埃,还得了圣上赐名,官复原职。

实在可恨。

若是旁人,怕是羞愧得一辈子也别出门,这对夫妻到好,括不知耻,生怕别人想不起他们做的那些龌蹉事。

提到此处,不得不佩服这对夫妻的脸皮当真是厚,顶着大众异样的目光,还能面无异色的继续赴宴。

谁叫这对夫妻实在深得恩宠呢?

这种场合不管心里怎么想,总有些人面上总得装一装,厚着脸皮打招呼,个个面和心善。

只有那些真正位高权重的实在瞧不起这种小人做派,不屑理会。

进了宴席,自是按照身份等级入座。

此宫宴乃长公主生辰礼。

这位长公主是个传奇女子,年少时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理应养得娇憨天真,柔弱怜爱,后太子落难遭贬,在惨烈的夺嫡之争里,长公主义无反顾的选择太子,倾尽全力相助,让太子得以自证清白,力挽狂澜。

自这件事之后,长公主便深受太子敬重。

长公主历尽两朝国君,仍享万千宠爱,由此可见她何等尊荣,生辰礼隆重非常,再加上大铭朝国风奢靡成性,形成风气已久,即便当今圣上有意更改这股奢靡之风,提倡节俭,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陛下亲临——”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免礼。”威严的声音响起,一道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最后坐上高台。

宫宴上少不了助兴节目,笙歌曼舞,美食佳肴。

沈长留默默做个隐形人,既不跟周围的人交谈,也不去听闲言碎语,只一个劲专注着吃眼前的菜。

“夫君。”一旁的妻子担忧的望着他。

沈长留道,“我没事。”他深吸一口气,默默放下筷子,只喝酒。

心里到底憋着一口气,发不出来,他一杯接一杯的喝,辛辣刺激的酒液顺着喉头滚进胃里,不多时上了头,脸色微醺。

“夫君,莫要再喝了,等会喝多了,会很难受。”江琉影抬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阻拦他继续喝酒,

沈长留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喝,只是在这里呆得难受,宴席才开始,不能离席,他只好盯着歌舞看,只这一眼很不巧,看到了熠王妃。

本该是他母亲的人,此刻却对另一个年轻人关怀备至。

那些曾经属于他的温情,都给了另一个人,沈长留心中颇不是滋味。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奢求对方还能对他有几分慈爱呢……

虽非他本意,但自己抢了她儿子的身份,冒名顶替多年是事实,就算有什么不满,也该是那位王妃对他有怨有恨才对。

他转移目光不敢再看,只因内心有愧。

既已断绝了关系,他不能再出现那位王妃面前,该躲得远远地才是。

一曲舞乐结束,众人纷纷赞叹,并恭维长公主,接连送上各类奇珍异宝作贺礼。

坐在熠王妃旁边,那名长相与沈长留十分相似的男子站起身道,“臣不才,想送长公主一份礼物。”

养尊处优的长公主什么好东西没享过,却对这位男子极为优待,亲自捧场,“哦,钰章要给本宫什么礼物?”

“回公主的话,是一幅画。”

“画?”

只是画未免太平庸,长公主不明白裴钰章卖什么关子,但她有意气气某个人,目光飞快扫过某个身影。

“哦,本宫倒是好奇了,快呈上来。”

“请看。”

一副画卷被当众缓缓打开,这幅画及长,是一卷景图,画中有明月太阳,山川河畔,春夏秋冬四景皆有,不同的景致如此协调的融合在一起,细看还有流光细闪,美轮美奂。

仿佛四季桃源被收进了这幅画里。

现场响起一片赞叹声,连长公主都好奇这般巧思,欢喜不已。

“本宫很喜欢,你想要什么,本宫赏给你。”

男子有些羞赫,“长公主喜欢就好,臣没有什么想要的。”

“本宫很喜欢,自然要赏。”

“那臣,多谢长公主赏赐。”

见他惺惺作态,沈长留恨得咬牙切齿,偏偏不能表现出来。

他没有资格。

不自觉又喝了不少酒,江琉影看在眼里,知道沈长留心里不舒服,劝慰的话几次欲言又止。

沈长留喝多了酒上头,怕自己再呆下去,会忍不住做出什么事来,只好借口离开如厕,事实上,离席后他找了个清净的角落准备醒醒酒。

他挥手示意跟随的下人离开,自己想清净片刻。

等独自一人时,脑海里都是刚才的那一幕,心中郁气久久不散。

……明明他才是裴钰章。

所有人都说他是沈长留,裴钰章这个名字,已经不是他所拥有的了。

他本该是裴家最耀眼的新星,是族老和长辈们寄予厚望的人,是母亲最偏宠的儿子,是妹妹最依赖的大哥。

现在全都变了。

亲人,挚友,师长,一夜之间,皆弃他而去。

他不是裴钰章,那也不是沈长留,因为这个名字是别人硬塞过来的。

沈长留神情迷茫。

他不能离席太久,呆了片刻便准备回去,结果一直跟在身后的下人却不见了踪影。

沈长留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打算自己先回去,才走了一段,发现自己迷了路。

“这里好像刚才走过……”他有迷糊,对峙,童年往事,你一个也答不上来,身上的胎记经过沈府老夫人的辨认,也完全不符合,你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谁,叫人如何信你。”

“现在闲言碎语居多,过段时间大家也就忘了,你何不能忍一忍,过个三年五载,谁会提起此事,你若再起波澜,难堪的只会是自己。”

沈长留万般愤怒委屈无可言说。

“你们说不是就不是了?欺我没有过往记忆,由得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若不是裴钰章,那我也不是沈长留,待在上京干什么,叫人看笑话吗!”

帝王站起身,脸色一沉,“胡说八道,这个名字是我赐你的,怎么就不是了,你不待这里,还能去那。”

“哪里都可去,天下那么大,我不信没有容身之地。”自从他回来后,无数闲言碎语和讥讽嘲笑,让沈长留十分不喜,憋屈已久,他自辩两句都被七嘴八舌的打压回来。

有人告诉他,他是裴钰章,他信了,后又被人说不是,他们说他是沈长留,可还是有人否认他。

说得有鼻子有眼,他有时候真的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回来既不受待见,早知道当初就不回来了。

帝王突然抓住他,语气森冷,充满威胁警告,“想走?想都别想!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都不许去!”

沈长留被这般抓住手腕,再见君王表情凶恶,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连忙把人推开。

见他面露惊骇恐惧,帝王刚要缓和心绪。

沈长留突然往外跑。

还没平复的心态一下就炸了。

帝王恶狠狠的把他拖回来,困在怀里。

“放开我!”沈长留用力推拒,声音尖利急促。

他不得不承认,他怕他怕到骨子里,忘不了刚回来时,被帝王囚禁的那一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久违地保住日思夜想的人,帝王有些激动,难以克制。

“别怕,檀奴,我不动你,别动好吗,朕只是,只是想抱抱你,半年了,你不知道朕忍得多辛苦。”

他死死将人禁锢在怀里,恨不能融入骨血。

从前想抱就能抱的人,现在碰都不让碰一下,想见一面还得费心思找借口,装君子,装温文儒雅。

他快疯了。

他病态一般埋首在沈长留脖颈处,吸取他的味道。

沈长留奋力挣扎,极力挣脱,吓得浑身汗毛直立。

因为他的不配合,再加上身体那么紧密相贴,他听见君王的粗喘的声音加重,像在忍耐什么。

“檀奴。”君王声音低哑,“你再动,我就不保证会做什么了。”仿佛在暗示什么。

沈长留瞬间一动不敢动,怕他在此刻发疯。

脖颈一阵温热触感传来,一触既离。

君王吻着他的脖颈,一开始只是试探,最后逐渐失控,变得激烈缠绵,在沈长留试图推开的那一瞬间抢先控制住沈长留的手,一边抓着沈长留的头发,迫使他不能退也不能进,只能承受。

沈长留再次用力挣扎起来,心想就不该信他鬼话连篇。

贴在一起的唇舌重重碾压、厮磨,舌头用力勾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沈长留近乎窒息,嘴角流下透明延液,顺着下颚线,滴落入脖颈里。

腰间绶带和衣领散开,一只手探入进去,很快激起沈长留一阵颤抖。

等君王恢复几分理智时,看到的是令人血脉喷张是一幕。

不知何时把人压在了桌子上,只见沈长留发冠脱落,墨发披散,官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让人一看就想入非非。

久违的身体本能被唤醒,要不是时机不对,都能在这里把人给要了。

所有的欲念渴望,在看见沈长留耻辱的表情时,帝王动作一顿。

他停下来,轻轻抚摸沈长留的脸,眼神充满温柔。

“别怕,长留,我说过,不会再逼你。

他说话算话,把人扶起来,亲自整理好沈长留的衣服,再帮他重新束好发。

这些举动做得自然且熟练,仿佛做过很多次。

仔细打量一番,没有任何不妥后,君王在他眉眼落下一吻,“回去吧,我派人给你带路。”

沈长留头也不回的离开。

君王看着他的背影,久不回神。

这一次没有迷路,误打误撞回到景明宫。

回到宴席,沈长留无心留意周围的一切,一直发呆到宴席结束,回程的路上,沈长留都愁眉不展。

江琉影知道他心情不好,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夫君,不论从前如何,我们总要往前看的。”

她的夫君,本该是上京城里赞不绝口的郎君,天之骄子,如今却因身世遭人背后嘲笑,任谁都不能若无其事。

看着江琉影关切的目光,沈长留想起在宫里差点被君王侵犯,他突然不敢面对江琉影。

“我还有事,夫人先回去吧。”他找了借口下车。

下了马车,逃似的离开了。

他有一个貌美温柔,善解人意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他本该是他们的港湾,该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可他却被迫跟跟君王不清不楚,各种纠缠,这让他情何以堪。

现在面对妻子简直让他如坐针毡,羞耻万分。

纵酒过度,,沈长留长舒一口气,不动声色摸了摸屁股。

这个月俸禄保住了。

上朝迟到旷工,轻则罚俸禄,重则打板子,他今天再晚一点,不仅俸禄没了,还得挨板子。

还好赶到了。

找到文官队伍往里一站,就等着敲钟时辰一到,都往大殿里走。

现在还没开始,沈长留争分夺秒的啃吃了一半的肉饼。

早朝结束有早有晚,早一点还好,能坚持,如果拖延时间,那得站好几个时辰,能饿得头昏眼花,就算宫里管饭,送到这都凉了,一点都不好吃。

他啃得正香,一旁的大臣咳嗽一声。

当官的不一定都住在京城里,有的还住在贫民窟呢。

这上京城,越靠近皇城的地方,房价越贵,有钱也买不着。

于是就有那么一批人住的远,根本来不及吃,又因为起得太早了,路边摊贩都没开摊,还有人饿着肚子上朝的。

饿就饿吧,也不是一个人,可是队伍里有个人吃得那么香,难免让人羡慕嫉妒恨。

沈长留一开始没在意,直到他接二连三的听见咳嗽声,才一一看过去。

但凡他看过去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避开他的眼神。

沈长留沉默了下,摸了摸怀里剩下的两个肉饼,犹豫不决。

这可是他的午餐。掏出来就没有吃的了。

可是他一个人吃挺拉仇恨,本来人缘就不太好……在官场,人缘不好可是大忌。

他正想卖个好,奈何只有两个肉饼,给谁都不对,对方还不一定买账,他那夺人身份的名声就像污点一样贴在身上,谁和他打交道都会被骂一句“识人不清”、“有眼无珠”

直到连礼部尚书也开始咳嗽。

别人就算了,这可是顶头上司,讨好总是没有问题,沈长留忍痛上交。

礼部尚书惊讶了一下,他本意是不要沈长留继续吃了,免得拉仇恨,不料他竟然还有!

这,岂有此理!

礼部尚书一手接过,顶着同僚期待的目光,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下去,没了大半。

“哼。”有人故作不屑一顾,冷哼一声,传达不满。

沈长留默默看过去,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头了,好像是史部尚书。

虽然不是同部门,这也是身居高位的上司之一。

想到老人年纪大,身体不比年轻人硬朗,沈长留还是贡献了最后一个肉饼。

老向书没想到沈长留会给他饼,愣了下,惊疑不定的看向沈长留,打量了许久,才犹犹豫豫的接过。

老尚书连句谢都没有,仿佛沈长留本就应该给的样子。

沈长留给都给出去了,也就不在乎他的态度,吃完肉饼擦干净嘴,就等着敲钟。

钟声响的那一刻,殿门大开,台阶下站好的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往前,井然有序。

所谓朝会,也是变相的甩锅会议,底下的人对某件事拿不准章程,便在朝会上说出来,让陛下或者群臣定夺,其实也少不了各方势力周旋暗藏机锋。

沈长留只默默当个背景板,偶尔还能看戏。

什么戏?

自然是文臣对骂,互喷,或者弹劾等等,每天都有不同八卦。

有时国家大事,大到天灾人祸,边境战火,小到东家长西家短,什么哪家郎君横行霸道欺辱良家妇女,又或者哪家小姐不顾清誉,与哪家公子有染……

无论大小,拿到朝会上来说,总是吵得不可开交,甚至还会打起来。

但他没想到今天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

他被言官弹劾,昨夜穿着官服出去喝酒,行为不端,有伤风化。

这件事可大可小,端看上面的人想要什么结果。

这是事实,沈长留无话辩驳,他昨天心烦意乱,哪里还想到那么多,光想借酒消愁去了,结果愁没消,还引来麻烦,更加头疼了。

他只能站出队伍道,“臣知悔。”从头到尾都没往上看一眼。

言官的嘴皮子不是他能抵挡的,认错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

帝王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沈侍郎着官服饮酒失仪,那便罚一月俸禄,以儆效尤。”

“……”沈长留心里如何不满,也只能磕头谢恩。

痛失一个月的俸禄,一整天都心情都很差,都没心情吃瓜了。

他低垂着眉目站在队伍里,看似认真,实则在光明正大的开小差,满心都是飞走的俸禄。

直到朝会结束,不知道是谁轻轻撞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只见刚刚吃了他肉饼的上司斜他一眼,似在提醒他快走。

沈长留连忙小碎步跟上。

“沈侍郎留步。”皇帝贴身内监出声喊道。

没曾想沈侍郎走得更快了,还以为他没听见,只好更加大声喊,“沈侍郎留步!”

大庭广众之下被这般点名,沈长留不能再装听不见,再走就是抗旨了。

只能硬着头皮留下,他随着帝王贴身心腹走进偏殿。

君王正在侧殿,朝他看过来。

“脸色那么白,昨日出宫后又喝了多少,可是难受。”他刚伸出手,沈长留就立刻避开。

“臣没什么大碍,多谢陛下关心。”

君王手指微缩,压下心中的不满道,“长留,昨日是我孟浪了,对不住。”

“臣惶恐,担不起陛下这声道歉。”沈长留说着惶恐,态度冷冷淡淡,“臣还有很多事没做,若陛下没有吩咐,请容臣告辞。”

“你身体不好,该照顾好自己才是。”

“臣自省。”

君王叹息一声,“长留,是不是我无论做什么,你都不会原谅了。”

“在其位谋其政,臣学的是圣人言,不是不知廉耻谄媚侍主,辱没先贤。”

他一语双关,叫君主冷了脸色。“伶牙俐齿。”

沈长留行礼,“陛下若没什么吩咐,恕臣先告退……”

“沈卿,朕还没让你走,你急什么。”他改了自称,以身份逼压。

沈长留敢怒不敢言,只能继续卑恭道,“陛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帝王转身朝内殿走了两步,发现沈长留停在原地不动,嘴角的笑容更冷了,“怎么,还要朕请你不成?”

沈长留心有隐虑,又想青天白日,皇帝要脸总不能像昨晚一样发疯。

他咬咬牙,跟了过去。

“喝了。”

一碗不知名的汤水送到面前。

沈长留眼皮一跳,“这是何物?”。

是京城晋王世子。

他的父亲晋王,与先帝有功,二人一同长大,情分深厚,故封异姓王,在当时传为佳话。

可是再深厚的情谊,一旦与皇家这样权利和欲望交杂,多疑又薄情的人牵扯上关系,便不堪一击。

时过经年,所谓情分已不值一提,轻而易举就受人挑拨,怀疑在心。

裴钰章入宫刺杀,目标是身为皇帝的李君樘,因他当时失忆,被人利用算计,那人告诉他,先帝是非不分,听信奸言,害他家破人亡,族人流放,还有妻离子散……哪怕沈长留失忆了,也激起一腔仇怨。

虽说当时先帝已死,但他裴家几百条枉死之命,岂能这样说过便过。

父死子继,父债子偿。

他错信奸人,当为利刃。

执行任务前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失败会有什么下场。

五马分尸、亦或者挫骨扬灰……他都有所准备。毕竟深宫高手如云,单枪匹马闯皇宫,无论成败,很大概率都无法活着离开。

若能大仇得报,九死无悔。

后来刺杀失败,他被一支箭穿胸而过,直接从高楼坠落。

穿胸一箭不是那么好受的,尽管这一箭并没有射中心脏,偏移了几寸,只穿透了胸膛。那也是极大的痛苦,裴钰章当时已经神志不清,晕了过去。

醒来是在大狱。

他作为刺客活捉,为了套出消息,刑狱招供的人没让他死,反而让太医救了他,也仅仅是拔了箭头,随便止血包扎一下,见他醒来,就开始逼供。

裴钰章身受重伤,又遭酷刑,直到倾临死亡,都不肯出卖同伴信息。施加在身上的酷刑一个比一个更狠。

遮掩真容的人皮面具,经过汗水浸泡从脸上脱落,与此同时他也晕死过去。

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得救,只是醒来时双目失明,武功尽废、身上多处骨折,不能动弹,只大约感觉脸上的透气,没有戴面具时的闷感,便知他真容已经暴露。

大仇未报,自己也沦为废人,裴钰章万念俱灰,心存死志。

就在他自暴自弃时,却被人强行粗暴灌药喂饭,每日针灸按摩不落,似不择手段也要他活下去。

这个人并不擅长照顾人,一开始笨手笨脚,后来愈发熟练。

裴钰章当时宛如废人,只当这个人是来磋磨他的,要他生不如死,索性他也不想活了就任由折腾。

结果他不仅没死,反而养好了身上的伤,在这期间,他的求生的意志也逐渐生起。

既想活下去,就不免多思,在这皇宫之中,谁会救他呢?裴钰章百思不得其解。

那些汤药尽管苦不堪言,但是能救回他这条命,怎么想都是价值连城的药,他一个刺客,这样费心救治,图什么?

偏他什么也问不出来,那人也不理会他,无论救他的人目的为何,他都要为自己博一条生路。

这人救他,许是想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他可以透露一些无关紧要的,能拖一天是一天,等着同伴来救自己。

裴钰章当时又瞎又废,走投无路,半真半假编造一段缘由,称自己已经失忆,不记得往事,醒来有人告诉他,皇帝杀了他的族人,他为报仇而来。

他临时编造的理由,不想竟成了真,只他当时不知。

照顾他的人沉默,显然信了。

裴钰章不能动弹,也不能目视,在漫长的相处中,那个人开始有意无意的想扭转皇帝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裴钰章心中冷笑,面上一副懵懂茫然的假象,那人也知道这种事一时半会急不来,到也没有逼迫他,裴钰章也适时表现出逐渐信任的意思。

精心照料下,裴钰章眼睛逐渐看得见东西,也看清照顾他的人长什么样。

那是天生的好容貌,剑眉星眸,挺鼻薄唇,只是气质疏冷,有些不近人情的淡漠。

这样的人,生来就该是天骄,怎会伺候人?

他终究还是个刺客,在没有摆脱这个身份之前,在这皇宫里,处处都是危险。于是继续假装看不见,想寻机会逃生。

他等了那么久,同伴也没有来救他,大概以为他死了罢,既然如此,只能自救。

那个人对他,可谓是无微不至,但是因为太妥帖,难免有些尴尬的事情发生,再加上裴钰章当时还装看不见,由着那人借口照顾,做了许多亲密之事。

裴钰章再三推拒,次数多了难免惹人怀疑,为了逃出去,他也只有咬牙忍受那人的轻浮举动。

就在他等待机会时,一次意外,偷听到了那人跟旁人谈话。

一直以来,他以为照顾他的人是奴仆或者那个想套取他情报的下士。

然而,并不是,这个人就是皇帝。

当他得知这个事实的时候,他的心中充满了震惊和疑惑。

照顾他的人竟然是他要暗杀的目标——皇帝!

他的大脑陷入了混乱。

在那混乱的思绪中,他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等着那人回来。知已知彼,才能得胜,他开始暗中观察。

可恨他还是失手。

皇帝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无能,竟有深藏不露的功夫在身,裴钰章武功尽废,那点花架子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

他在三招之内就把裴钰章制服,夺走了他手里的木簪。

“你的眼睛……你何时能看见的。”男人既惊既喜,而后疑惑,他竟然一直没有发现裴钰章已经好了。

“呸!狗皇帝,放开我!”裴钰章也懒得再装,原形毕露。

李君常摘下他蒙眼的布,在确定他能看见后,李君樘捏着他的下颚,逼迫他昂起头来,他仔细打量那双因强光刺激而溢满泪水的眼睛,确定他真的能看见后,笑了下。转眼冷着脸道,“我好歹照顾了你几个月,如今你说杀就杀,好冷的心肠。”

裴钰章觉得这个姿势非常屈辱,挣扎着语气激愤,“你灭我裴氏一族,我何止想杀你,你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李君常控制着他,继续质问,“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也是骗我的?”

裴钰章恶狠狠瞪视他,语气激愤,“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的恶行全天下都知晓!”

“蠢货!”李君常抓着他的头发,使他不能挣脱,恨铁不成钢的骂他,“你失忆连脑子也丢了不成?旁人挑拨离间说几句话你就信了!”

“无论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裴钰章尤不死心,还想杀他,突然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把短刀,向他刺去。

经过上次的失败,他吸取了教训,做了两手准备。

他抱着必死的心态去做,招招都是杀意。然他再怎么恨意滔天,之前的重伤还未痊愈,敌不过李君常的身手。

他夺走了裴钰章手里的短刀,丢在地上,他看着那把刀,伸手掐着裴钰章的脖颈,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掐死他,总好过被他伤害。

可看着他在自己身下挣扎,倾临窒息的死亡边缘,李君常又松了手,只将人打晕。

裴钰章重新被打入地牢,只这一次是密牢,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此处不见天日,寂静无声,只有一盏烛灯陪伴。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能见的人只有一个,偏他最不想看见这个人。

裴钰章快被那压抑的环境逼疯,更多的是李君樘那些变态折磨人的手段,尽都使在他身上,一度让他生不如死。

之前看不见时,这个人还能装一装,知道他眼睛好了以后,便化身做了禽兽,逮着裴钰章使劲折腾。

裴钰章要是早知道如果活下来要遭遇这些,他宁可当初就被那只穿胸而过的箭射死。

李君常却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想死?那你便去死吧,你死了你的妻儿没有倚靠,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你、你说什么?”他跪在地上抓着李君常的衣袍下摆,顾不上一身狼狈,急切问道,“你什么意思?!”

李君常半蹲在他面前,一字一句,“怎么,你背后的人没告诉你,你的妻儿向在上京么……被人利用当枪使,还给人卖命,值得么。”

“不可能……”裴钰章心神大乱,“他不会骗我……”

“他是谁?”李君常想从他嘴里打听幕后主使的名字,裴钰章瞬间闭口不言。

李君常怒极反笑,“都被人骗成这样了,还想着包庇,你真是……愚不可及。”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休想知道是谁。”

李君常无所谓站起身,走到地牢外边,将锁扣上,隔着栏栅说,“我有的是时间,早晚能查出来,你一日不说,就一直呆在这里吧,只是不知道你的妻子和孩子,能坚持多久。”

裴钰章心头一沉。

李君常还在继续说,“一个出身低微,被丈夫连累,又没有娘家撑腰的女人,因你千夫所指,万人嘲讽,还带着一个女儿……你猜她能不能在上京活下去?”

“你到底在说什么!”裴钰章快疯了,扑在牢门前,大声质问,“我的妻儿在哪儿……妇孺何辜!为何你连他们都不放过!”

沈长留官兼礼部侍郎,日常就是协助礼部向书,掌管礼仪、祭享、外交、贡举之类的政令。

事务繁忙且杂,忙起来就没空去回想那些过往。再加上他人缘不好,“偷窃人生”的污点一日不洗干净,绝大多数人只是表面过得去,私下没少给他使绊子,所以很多事情只能亲力亲为,若是不盯着,容易出乱子。

他现在还没彻底在礼部打好基础,这个节骨眼是不能出错的,否则很难交差。

一个人倒是没什么,可他现在拖家带口,真要犯了什么错,小错他一人可担,大错则要牵连一家子,容不得他小心再小心。

况且忙有忙乱的好,总不会让他闲下来想东想西。

忙到午时,总算把大部分事务都处理完毕,他特意留了几件不要紧的事,等到放衙时再做。

他之前急于心切,一直想表现好,反而招人恨,会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还会多很多不属于他的事务……现在他学聪明了,随大流摸鱼,能拖延的尽量拖到最后一刻。

不知为何,体验到了这种忙中偷闲的快乐。

到公厨开饭时间,沈长留一路奔驰,衙门里都是群大男人,一个比一个能吃,他要是去晚了,什么都不剩。

跟他抱有同样想法的,显然不止一个,等他赶到时,已经排起了长队。

这个时候就显示出官职高的好处来了。

他可以开后门,俗称,插队。

一开始沈长留不知道这项规定,老老实实排队,到最后只能吃清汤寡水,后来发现他那些同僚来得比他还晚,都有得吃,他就明白自己被排挤,没人告诉他可以直接使用特权。

尚书身居部门之首,作为副手的侍郎,是可以有特权的。

知晓真相的沈长留一开始还不好意思,总觉得用特权怪怪的,饿了几天肚子后,也不管了,特权能为自己谋利,为什么不用?

谁都不能耽误他干饭。

虽然有特权,也要提前来,不然想吃的全打完了,也只剩下不爱吃的。

顶着旁人羡慕嫉妒的目光,沈长留理所当然的带着自己的食盒离开,待用过午膳,就是各显神通消磨时间。

也不知为何,才来没多久,沈长留已经无师自通,怎么在上衙时间摸鱼。

且光明正大,毫无负担,因为礼部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混,一天时间那么长,哪里有那么多忙的,除非是被迫干了上司塞过来的琐事。

至申时一到,就是下衙时分,众人跑得比兔子还快,沈长留也不遑多让,毕竟他可长了记性,上次迟了一步就被抓去干活,直到夜黑才回家,辛辛苦苦干半响,功劳还是别人的,后来他再也没慢悠悠过。

有的亏能吃,有的亏不能吃,功劳被夺走不算什么,万一出了事被抓去当顶罪羊才是得不偿失。

天色还早,沈长留先去市集那边给妻儿卖了些吃的玩的,想到她们母女高兴的模样,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拎着东西悠悠回家。

刚到家门不远处,立刻有守门的小厮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主君回来了。晚膳已经备好,夫人和小姐,正等着您回来用膳呢。”

“你转告夫人他们不必等我,先用膳吧。”

沈长留更换下朝服,才去前厅,江琉影正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说话,再一看桌面,动都没动。

沈长留上前坐下,接过妻子怀中的孩子抱在怀里道,“怎么不先吃。”

“爹爹~”女孩儿惊喜地扬起手里的花灯,“这个真好看。”

沈长留揉了揉她的发顶,“喜欢就好。”

江琉影在一旁道,“你少买这些给她,屋里都快塞不下了。”她嘴上说着,却笑意盈盈。

沈长留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放不下就空出一间屋子出来就是。”

江琉影说不过他,“好了,快用膳吧,再不吃就凉了。”

沈长留把孩子放在一边,让她乖乖吃饭,一家三口温馨地用完这顿晚饭。

待入了夜,江琉影正和丫鬟帮着沈长留熨烫明日要穿的朝服。

沈长留刚洗漱好,顶着一头湿发出来,江琉影见了,连忙上前道,“快快擦干,你这样着凉了可怎么好。”

沈长留粗暴搓发,也很无奈,头发太长了,很难干透,有时候他都想把头发给绞了,可绞发多是死刑犯,也对父母大不敬,他也不知道哪来的想法,私心还是觉得绞了短发会很方便。

“你轻些。”江琉影看不下去,直接上手帮他,看他心情向可,开口道,“今儿个那边派人来送礼,我给你回绝了。”

沈长留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江琉影说的“那边”是那边。

裴家派人来送礼……且不说那边什么意思,当初既已断绝关系,沈长留是不想再沾上关系的,否则这偷窃人生的污名不仅摘不掉,反而还会背上攀炎附势的名声,于他这个小家,是极为不妥的。

“回绝就回绝了吧,”他说,“本就不该再有往来。”虽说有养育之恩,不得不报,但他洗清了整个裴家的名声,帮裴家重复当年的荣耀……也算尽了恩情。

江琉影那里看不出来他装得若无其事,估计心里都不是滋味。

她不再言语,静静擦拭沈长留的发,直到差不多了,才停下来,“好了。”

沈长留起身往床边走去,丫鬟们也都陆续退下,江琉影检查完官服,确定没有不妥,才放心去床上。

等江琉影去了里面,沈长留才放下床幔,他二人盖着被子躺得板正,莫名地尴尬和拘谨。

于沈长留而言,他失忆归来,谁也不认识,什么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重新熟悉自己的妻女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也就最近才和她们亲近些。

对江琉影而言,又何尝不是生分了许多。

当初沈长留身份暴露,不知何故就再也没回来,京城流言蜚语众多,她们娘俩更被裴家扫地出门。

作为一个女人,没了丈夫支撑,处境艰难,就是回娘家也不受待见,偏她心气高,单独出来过,硬是撑了下来。

几年的时间,从希望到绝望,她内心都接受沈长留可能死在外边的猜测,突然在某一天遂不及防的出现,却什么都忘了。

她有万千委屈和埋怨,在这重新相处的时间里,一点一点抚平。

说到底命运弄人,他的丈夫被人恶意调换身份,从天之骄子跌落泥潭,前程锦绣、亲人挚友皆离他而去,骂名昭昭,恶语伤人,世间有几人能重新立得住,站起来?

想到他这些年什么都不记得,流离颠沛的苦,她那些怨啊恨啊,也逐渐释怀。

忘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没有一跌不振,意气消沉,那才是真的折磨人。

不惧流言蜚语,也要在上京给她们母子一个立足之地,已经是她眼里顶天立地的男人、最好的夫君。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怀着美好的期盼和眷恋,悄悄靠近,小心依偎在他身旁,闭眼睡去。

沈长留在她靠近的瞬间一动不动,看似寻常,实则僵硬紧绷。

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睡着的妻子,又盯着床顶,思绪复杂万千。

装得再和谐,总归是不同的。

妻子的想法和亲密的靠近,他不是不懂,只能装不懂。

沈长留闭上了眼,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既不得所解,很多事情就不要去想,徒惹烦忧,这一夜便难熬了。

虽是逃避,却管用。

……

暗无天日的地牢内,烛光在空中摇摇欲坠,暗香浮动,一呼一吸之间,都让人目胘神迷,恍恍惚惚,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他站不稳,没走两步就摔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被人一把托起身体,腰封已经被抽走,丢在一旁。

裴钰章努力摆脱桎梏,向前爬,离开这个四周都被封起来的囚牢。

他隐约持有几分清醒,直觉处境危险。

束发的冠也被人摘下,满头墨发披了一身,有人蛮力粗暴地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拖进囚牢最里边。

裴钰章无力伸手推拒,可他力气那么软、那么无力,挡得住什么呢。

他祈求有人来救他。

但是没有。

景恒帝手腕铁血冷酷,想要做的事情从来没人能拦、敢拦。

裴钰章注定失望,难逃一劫。

就在那昏暗的地牢里,犹如死囚犯,被人剥夺殆尽。

“滚……”裴钰章尤在挣扎,备感侮辱。

李君常粗喘着在他耳边说,“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你什么人?今天就告诉你!”

他如遮天的阴霾,笼罩了裴钰章,令他陷入那叫人难堪的境地和绝望。

具身躯在木床上交媾,动作之大摇得床角一直在响。

“我们这样的关系,你说我们是仇人?”

“我若真想对裴家斩尽杀绝,岂会留你,又怎会跟你寻欢?”

“我放你出去寻找你想要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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