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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我嘴巴这里还有点痛,你帮我看看么?”池错躺在半摇起的病床上,扯了个虚弱的微笑,对眼前那个看着并不脸熟的医生说道。
下午两点的例行查房,果然不出池错所料,换了个年轻的医生,行色匆匆,一看就是着急下班回家吃年夜饭的。
“什么位置,我看看。”医生绕到池错跟前,俯身去看。
上钩!机会难得,必须一击必中!池错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心跳爆表的感觉,肾上腺素飙升,他一边慢吞吞张开嘴巴,一边在心里预演,像只结了网的蜘蛛,坐等飞虫的自投罗网。
“就是……”
一手捂嘴,一手掐脖子,池错猛地从床上弹起,迅雷不及掩耳,被吓到的医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狠狠按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唔唔!”大睁着的双眼里写满不解和恐惧。
“嘘……别出声,听我说。”池错缓了口气,脑门上甚至渗出些细小的汗珠,“外面有人监视我,我没办法,想逃出去,只能这么做。我知道你想早点回家吃团圆饭,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在这安静躺会儿,配合我好么?”
年轻医生没挣扎,点点头。
池错动作麻利把医生的白大褂扒了,为了稳妥,还是用毛巾将医生的嘴巴塞住,从屋里翻出条压脉带小心把那人双手反绑。
披上白大褂,带上口罩和眼镜,乔装打扮一番,在厕所镜子里照了照,确保万无一失,池错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病房的大门。
“怎么这么慢?”
刚走两步,一个高大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长椅上,吊着眼角问。
“嗯嗯。”池错浑身紧绷到了极点,转头朝那人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好在那人并没有进一步发难,只是抱怨一句就算了。
待池错成功走出医院大门,才感觉到身上竟被汗水浸湿,冬日凌冽的寒风一吹,冻得他直打喷嚏。
我得快点,时间不多。左右张望,空旷的柏油马路,鲜少有车经过,路对面的小商贩也早已闭门歇业,无一开放。这里的街景并不熟悉,转身看了看医院的名字,也是从未听过的。
池错一时有点发懵,只计划好了越狱的部分,却忘了,大过年的,外面根本就没人!
交通工具没有,藏身之地没有,池错呆了几秒,决定还是先沿着路走,离医院越远越好。
一开始就像是被狗撵了似的,走慢一步,池错都有种马上要被抓了的惊惧。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身后什么动静都没有,那种如芒在背的刺挠感,才渐渐消失。
出走多时的头脑才将将追上逃命的池错,边走边思考,接下来要去哪。
西街是绝对回不去的,毕竟自己在这y市,也只有那间破出租房勉强能算做“家”。可除了那里,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更何况,出来的匆忙,别说带钱了,身上的白大褂底下只有一件人造棉的病号服,风一吹,透心凉。
走了不知多久,池错终于见到路边一间独栋小院,有个老头出来,像是要放爆竹。
“老人家,跟您打听个事儿。”池错快步上前,隔着铁栅栏和那位老者打招呼。
老人奇怪地打量了一眼池错,点点头应道:“你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y市的西街您听过没,我要过去的话,要走多久?”池错问,他虽不想回西街,但他毕竟活动范围就在那儿,只能用西街来丈量了。
老者疑惑地“嗯?”了一声,从裤兜里摸出包烟,抽了一根叼在嘴上,转身往旁边一指,说道:“西街?没听过,但你再往那里走几步,就是g市了。”
g市在y市的东边,两市比邻,西街却是在y市的西面,虽老者未回答池错的问题,但也足以说明,池错此刻,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
池错一愣,嘴上说了句“谢谢”,心里飞快地打起算盘,若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呢?那么苏凌云若想找到我,是不是也要费一番功夫?
g市,池错听说过,山多人少,路况差,大过年的没得选,先找地方躲躲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池错如释重负,那感觉就像是……没头的苍蝇终于遇上了新鲜热乎的……
咳咳,收回思绪。文化程度不高,这打的比喻也这么低俗。池错低头轻笑一声,像是肩头重担终于滑落,身轻如燕,恨不得立马就能找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藏身,然后一直躲到苏凌云放弃找他为止。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有时候会狠狠打醒一个人的幻想。
天色朦胧,骤然降低的气温配上翩跹起舞的雪花,无疑对池错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两层薄薄的单衣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身上还伤病未愈的池错带来一丝一毫的温度。
滴水未进又一直在忙着赶路,大脑开始混乱,手脚也灌了铅,脊背上的伤好像也裂开了,随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反反复复折磨着他的神经。不知何时,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他却始终不曾发现。
我不会死在这里吧?这是池错亲吻大地时最后的想法。
苏凌云接到电话时,正在家里陪叶婉包饺子。
电话那头一句“人跑了”,让他浑身气血上涌,手脚冰凉。怒气好似一把利刃,连给他缓冲的机会都没有,从脚底一路蹿升到后脑,又狠又准地挑破了他的理智。
耳边“铮——”地一声,苏凌云铁青着脸,猛地站起身。
饺馅儿和面盆“哗”地一下掀翻在地,叶婉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尖叫,但立刻又收声,整理好表情,温婉地问:“你还好么?”
没有回答,面前的儿子像是换了个人,面无表情、目光狠辣。
叶婉紧张地盯着他,眼珠子都不敢转。她是知道的,苏凌云自从那事儿之后,就得了这个怪病,发作的时候像变了个人似的,没有理智、闷不做声,力气出奇得大。稍有一句让他不顺心,轻则挨一顿打,重则……不敢想象。
苏凌云在国外断断续续治病也有七八年时间了,临回来的时候还让医生评估过病情,答案是情绪稳定,且发病时基本可以自控,这才让她和丈夫同意了他回国的请求。
眼下不知道又是什么事让他发病,大过年的,丈夫也不在身边,家里的阿姨也早就回家去了。叶婉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得坐在原地,噤若寒蝉。
曾经痛苦的回忆又涌上心头,即使过去那么多年,即使如今早已过上了普通人都难以企及的上层生活,那些藏在内心阴暗角落里、蒙上厚厚灰尘的不堪,还是随着儿子这种暴戾眼神而被释放,犹如洪水猛兽一般,汹涌袭来,掩埋没顶。
叶婉按着胸口勉强喘息了两下,故作镇定,又问道:“云儿?好些了么?要妈妈给你拿药么?”
苏凌云垂下眼角,瞥了一眼浑身发抖的母亲,好似找回了些理智。
“我、出去下。”
沉闷的声音敲打在叶婉心头,她不敢拒绝,只好点头答应,目送儿子离开,“好,注意安全。”
满屋的狼藉将仅存的年味儿一扫而空,偌大的房间里叶婉孤身一人坐在沙发上垂泪。
她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绝望,想起那个被迫生下的孩童,想起自己不堪打骂和凌虐,不顾一切逃出那个地狱的事。
那孩子怎么样了?他过得还好么?有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被那个人渣迁怒?
叶婉不忍再想,一如把头埋在沙里逃避现实的鸵鸟,以为不去想,就会让自己好过些。
慢慢起身收拾地上的混乱,这么多年她从不曾找过那个孩子,她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直到今天才发现,其实自己从未从那些噩梦中走出来过。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刷碗的时候,叶婉盯着流动的水发呆,他今年是不是也该快三十岁了?
怯生生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和那个强奸犯如出一辙的脸,瞪着天真的眼睛喊她妈妈。叶婉突然蹲下抱头,不、原本这一切都是错的,他不该出生的,我也不该是他的妈妈!
那个名字在嘴边打转,叶婉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池错,池错!
二十四年前的一个秋天,阴雨绵绵,不见天日。
但对六岁的池错来说,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从他有记忆起,妈妈从未对他笑过,甚至连亲昵的拥抱和亲吻都没有,除了冷脸,就是无视。他不明白妈妈为何这样对自己,是否是自己太调皮,总惹她生气?又是为何,爸爸看上去总是满腹怒火,和妈妈说上两句就要发脾气,喝上点叫做白酒的东西,就对他们拳打脚踢。
爸爸像个恶魔,妈妈却也不能成为自己的避风港。池错不敢露出一丝一毫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无邪,早早就学会了看人脸色和隐藏情绪。
可无论他怎样讨好,他的妈妈,总像是陌生人、不,比陌生人还不如,甚至有时候连触碰到自己,她都会快速地、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逃开了。
“小错,你想去游乐园玩么?”他听见妈妈这样问自己。
是该说想去还是不想去?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疑惑,池错奶声奶气地回答:“我想和妈妈在一起。”
妈妈破天荒地朝他笑了,那笑容像是凌冽秋风里最温暖的围巾,包裹在池错周围,心底的干涸奇迹般地开始有泉水涌出,像要在荒漠里开出潋滟的花。
“那妈妈今天带小错去游乐园玩。”
六岁的那个秋日,是池错这辈子都不会忘怀的刻骨铭心。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气球,中间满满地都是幸福和激动,遇到每一个人,他都自豪地想要上去炫耀,你看,我妈妈带我来游乐园玩了,你瞧,我妈妈对我笑了,她笑得那么美,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妈妈,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可是这充满了骄傲的气球,飘啊飘啊,却被给予的人亲手戳破。
“小错,我们来玩个游戏,你在这里从1数到100,妈妈走开一下。等你数到100,妈妈就给你带一瓶最好喝的饮料回来,好不好?”
他看着妈妈头也没回地走远,他在想妈妈等会儿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美味的饮料,他想要告诉妈妈,今天的自己特别特别开心,特别特别幸福。回幼儿园还要告诉那些嘲笑自己的小朋友,他不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
数字数到一百一千一万,最终都变成了二十多年后,淤积在池错心头的憎恨。
他的妈妈,再也没回来了。
点亮他生命的光熄灭了,从此他孤身一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前行。他无数次在融化万物的寂夜里回想起那一日,胸中的悲戚与愤恨,便更深一层。
层层叠叠,终于成了一座沉闷又辎重的山,压得池错抬不起头,再也找不到能被救赎的道路。
十七年前,刚上初中,十三岁的池错,再也忍受不了父亲对自己频繁的虐待和毒打,选择了辍学离家,央了邻居带自己一同前往首都米原市打工。
年纪太小,找不到任何能获得正当收入的工作,走投无路的池错,被一伙招摇撞骗无所不作的人收了编。
从未停止过寻找,池错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母亲,问问她当年为何狠心离开,怎么舍得抛弃自己的孩子,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过的什么样地狱般、生不如死的日子?
两年时间,池错跟着团伙坑蒙拐骗,把米原市的大街小巷都摸了个遍。
更让他兴奋的是,他终于有了关于母亲的消息。
按着消息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地方,竟是普通人无法入内的高档别墅区。池错蹲守许久,终于在某一日的清早,见到了那张早已铭刻在心头的面孔。
激动的情绪还没持续几秒,女人的身后跟着一个衣着高档、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她微笑着和他说话,温柔地与他挥手告别。甚至在那孩子坐上了豪华轿车离开家好久,她还满脸宠溺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开。
池错本想猛地扑过去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对别人笑得那样灿烂,为什么把自己扔进烂泥里再也不管不问。但在那个瞬间,在看到母亲对那孩子充满爱意的目光之后,恶的种子生根发芽,疯狂地长大,结出了果实。
所有的仇恨、不甘、痛苦和嫉妒,都有了具体的方向,那个孩子他夺走了属于我的东西,必须得到惩罚。我也要你们尝尝,生活在地狱里的滋味。
十四年前,池错十六岁。他此时的人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抢走他东西的人,付出代价。
他想尽了千方百计靠近那个孩子,博取他的信任,获得他的好感,每天换着花样陪他玩,带他吃富家少爷从未接触过的垃圾食品,成了那孩子心中不可或缺的“哥哥”。
又是一个秋日,池错早起心情不错。他才联系过团伙里负责拐卖的同伙,八九岁的男孩,虽有些大了,但仍旧畅销,价格高昂,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小云,今天是周末,哥带你去游乐园玩好么?”他学着当年母亲的样子,给那个叫做苏凌云的蠢孩子打电话。
见是池哥的电话,苏凌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啊,不过游乐园我经常去,也没什么新鲜的,不然我们去城西新开的公园吧?听说那边好像有更刺激的。”
池错笑了笑,应道:“池哥带你去的,自然跟你去过的游乐园都不一样。老规矩,我在面包店等你哦!”
面包店是池错最近打工的地方,他经常下班后偷偷顺一些没卖掉的甜点分给苏凌云。八九岁的孩子正是贪嘴的时候,因此每天放学后,苏凌云都想方设法支开家里的司机,独自去面包店和池错见面。
而池错为了不被人发现他的存在,也早就教过苏凌云如何说谎骗过家里人,隐藏自己的身份。
一路上,苏凌云兴奋地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池错脸上的笑容更甚,心底却越来越冷。
他好像透过这孩子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原来那时候竟是这副模样,不知道妈妈那时候的心里再想什么?是终于能摆脱我了的欣喜,还是对即将要抛弃的我,内心也有过一丝一毫的挣扎和犹豫?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马上她就要体会到我的痛苦,体会到失去最珍惜和最信任的人,是多么的、心如刀割。
“小云,我们做个游戏,你在这里,从1数到100,我去那边买饮料,等你数到100的时候我就回来,如果你数了超过100我还没回来,等我回来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终于,他也学着母亲的口吻,露出最无暇的笑容,说出了这句最残忍的谎话。
不,他比母亲更狠,不但狠心践踏了别人的信任和爱,还转手将他卖给了人贩子。
过了很久,久到好似走完了一辈子,躲在暗处的池错,见到了母亲和那个孩子的父亲。满脸的惊慌失措,和随时都会崩溃的精神,痛哭、嘶吼,失去理智、陷入癫狂,无数种表情在他们脸上呈现,看得久了,池错也觉得无趣。
没有复仇完成的快感,没有以牙还牙的爽利,他的痛苦仍在,他的泥潭,还在脚下。
从那天后,池错离开米原市,回到s市。
大部分时候,他对来自父亲莫名其妙的毒打都是沉默接受,可又一日,父亲喝的酩酊大醉,指着池错的鼻子破口大骂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厌倦,厌倦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厌倦这样胆小怯懦的自己。
原来自己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面对父亲的拳头只能躲在母亲身后的六岁小男孩了。
池错很快制服了男人,又从他口中问到了一切事情的真相。
原来所谓的父亲,只是个丑陋恶心的强奸犯,母亲对自己的疏远和反感,全都是因为,这是强奸犯留下的种。
原来从头到尾,我真的是个错误。
池错,池错,就连名字里都明晃晃地写下了,母亲对这一切的诅咒。
耳边传来尖锐地碎裂声,目光所及皆是大片大片的鲜血。
十一年前,十九岁的池错从少管所出来。
灰蒙蒙的天空里,并没有太阳。
没有人在等他回家,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隔壁y市的西街成了池错没入黑色河流的最终归宿,他在一个又一个的嫖客身下,尽情呻吟嘶吼,恣意泪流疯狂。
这一待,就是十年。
又一年到来,池错三十岁了。
睁开眼,浑身赤裸地被捆在诊疗椅上,当年被自己卖掉的那个蠢蛋少爷苏凌云,正黑着脸坐在自己身边,一副要活剐了自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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