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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

楚淮玉贴着方侯爷的肩窝,手臂攀上去抱住他的脖颈,喃喃出声。

方令瑄脚步一顿,低下头,眸光一掠,昏黑中只瞧见楚淮玉瓷白的面颊。

复而抬步,方侯爷笑道:“本侯还以为,你醉得厉害,不能识人了。”

“我没醉,”怀中人咕哝着辩解,“你是侯爷我知道的。”

楚淮玉梦呓似的,方令瑄觉出他果然醉得不轻,随口逗弄,“你连眼睛都不睁,怎么知晓是本侯?”

楚淮玉没有回应,脑袋动了动,像只猫儿似的窝在主人怀里,耐不住地还要在衣袍上蹭弄。

半晌,他轻声道:“味道,你的味道,我记得。”

“哦?”方侯爷十分好奇,“什么样的味道?”

楚淮玉过了许久都没动静。方侯爷暗忖这人大约是睡过去了,然而抱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力气却无半分松懈,反而倒紧了几分。

他这模样很是少见,方令瑄心中失笑,两臂略一舒展又将人抱得更紧,恍惚察觉楚淮玉似比那日重了几分,未曾思及原是他身上那套吉服增了份量,

又转过几道回廊,来到一间房前,方令瑄抬脚将房门踢开,进了屋,轻手轻脚将楚淮玉放在床上,回身欲要关门。

未料楚淮玉蓦然起身,伸手拽住方侯爷的袖袍,使力攥在手心。

“怎么了?”

“你去哪里?”

方侯爷以为是楚淮玉酒劲上涌,与他撒些酒疯,便不计较他言语失当,竟用“你”作称呼,末了方侯爷还要柔声安抚一二。

“我去把门关上,夜里风凉,会冷。”

方侯爷的口吻是少有的温柔耐心。

楚淮玉又问:“你为何在陆府?”

言下之意,是在问他缘何席散之后,仍旧留在陆府。

方令瑄一怔,这话听着,不像是一个醉酒之人会问出口的。他眯了眯眼,回道:“陆尚书——你的岳丈大人再三挽留,盛情难却,本侯不愿拂了他的好意,便应下了。”

话毕,方令瑄静等楚淮玉的下文,然而对方再次静默无言下来,扯住他袖角的那只手,也缓缓收了回去。

方令瑄等了一息,转身径自去关房门。

庭院深冷,连带着屋子里也是浓稠的荒冷寂寥,沁入骨缝。

这房间并不是陆参为方令瑄预备下休憩的那一间,而是他转悠了半晌寻到的空房,里头家具物什一应俱全,瞧上去应当也是间客房。

然而这屋子里一未烧炭,二未点灯,了无人气,愈发显得幽森空冷。

方侯爷一时脑热,偏要拖着人到这里来受冻。

适才的浓黑,渐渐转成淡墨色的黑,仍是黑,却似有了光亮,虚虚影影地叫人能看清了轮廓。

方令瑄坐到床边,楚淮玉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方侯爷凝视了片刻,问他:“冷么?”顿了顿,紧接着问,“你究竟是醉了,还是清醒?”

一团漆黑与阒寂中,二人彼此间的呼吸声似落针般清晰可闻。

楚淮玉默了默,低声道:“我喝了许多酒,依我的酒量,本应是醉了,可我又觉得,自己没有醉。”

叹了口气,他仿佛自言自语,又道,“或许是醉了,又醒了。没甚分别。”

楚淮玉抬起头,目光凝聚着极力想要看清眼前人,末了忽然嗤嗤地笑:“侯爷既已来了,为何还要深究我是醉是醒呢?”

方侯爷听至最末一句,不禁眉头一跳,沉声回问:“此言何意?”

楚淮玉摸索着凑近,身体半贴上去,柔声细气,是方侯爷罕见的语调:“我有些冷,想要”

末了几个字半清不楚的,堪堪湮没在楚淮玉的呼吸里。

方令瑄浑身一震。

“侯爷想要吗?”只听楚淮玉一字一顿地道,“侯爷若要,我便给侯爷。”

元冬绞着手指,心头忐忑,疾步往他们的住处去。

这个时辰,宅子里连仆人都几乎瞧不见了,元东只希望没人注意到他,快点回去才好。

然则天不遂人愿,七拐八弯走了半晌,元冬自忖近乎要迷路的时候,不经意抬眼一瞥,迎面几步外,陆文绪正赫然向他走过来。

元冬呼吸一滞,下意识便想转身往回走,可二人离得近了,他若如此举动势必惹眼。

细想一瞬,元冬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往前。他低垂着头,冀望陆文绪不会认出他。

及至近前,元东略一停步,弯腰低低叫了声,“少爷。”

“嗯。”陆文绪淡淡应了声,似乎不曾注意到他。

正当二人要错身时,陆文绪骤然脚下一促。

“站住。”陆文绪冷声道。

元冬心下立时便“咯噔”了一声,暗叫不妙,回过身,无措地低垂着头。

“元冬?”陆文绪转过身,上下打量一眼,盯着元冬问道,“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元冬闭了闭眼,嗫嚅道:“我”话一出口,又忙噤了声。

他在楚淮玉眼前自在惯了,一时忘记现下他们进了陆府,在主人面前得小心谨慎着些。

元冬头低地更深,吸了口气,半斟酌着小声回话,“少爷恕罪,小的,小的出来小解,不曾想这院子太大,走着走着竟迷了路。”

陆文绪略忖了忖,方道:“姐夫他”

元冬闻言,抢言答道:“公子他,他已歇下了!”话音未落,元冬便懊恼不已,直想赏自己个耳光。

“歇下了?你如何知道,他不是该与姐姐”陆文绪说得耳烫面热,倏然止了声,眉头紧锁。

他瞧着身形微颤的元冬,即刻便明晓了。“出了何事?”

陆文绪沉下声,质问的口气,听得元冬不寒而栗,内心挣扎一瞬,只能据实回禀:“公子他,是下人来传,说陆小姐睡下了,所以公子不曾去、去新房里头。”

“那他现在在何处?”

“这公子他,他的确是睡下了。”元冬欲哭无泪,两相权衡之下,仍是选了扯谎。

若说楚淮玉被个陌生男人带走了,这陆少爷必会勃然大怒,说不定还会迁怒于楚淮玉,届时必将闹得不可收拾。

转念一想,陆文绪应不会好奇心起,偏要随他去看个究竟罢。

元冬只觉心慌意乱,浑身冷汗淋漓,双腿打颤,静等着陆少爷要如何发话。

陆文绪默然片刻,终于开口,“我知晓了,你去罢。”

元冬如获大赦,方才紧绷的身子泄了力气,忙不迭回声,“是,少爷。”随即一转身,逃也似的快步离去了,完全忘掉了不久前,他还同陆文绪言说自己是迷了路。

陆文绪站在原处,愣了一会儿,方才迈步离去。

凄迷的风中,似乎有人遗落了一缕几不可闻的叹息。

两人对峙似的,无声无息贴靠在一起。

方令瑄漫不经心地扣住楚淮玉的腰背,隔着层层叠叠的吉服轻轻摩挲。

楚淮玉摸着方令瑄的胳臂,一路攀沿向上,双手勾住他的肩膀,顺势想要坐到方令瑄的腿上。

方侯爷身形微动,向后避开,鼻间迸出声哼笑。

“本侯竟不知淮玉何时变得这般主动了。”

调笑的口吻,夹带着酒后的慵懒醉意,楚淮玉听了,不置一词。

“侯爷能否,点上蜡烛。”楚淮玉平静地问。

方侯爷顿了顿,起身将床头的那盏烛火点亮,回首看向楚淮玉,笑问:“不怕被人发现?”

楚淮玉摇摇头,一双含情目直直望过来,眸底火光跃动,闪闪烁烁,又蕴着一泓清泉,波光潋滟。

方令瑄脱靴上榻,猛然一个翻身将楚淮玉压在身下。

两个人近乎面颊相贴,方令瑄微微偏头,用鼻尖轻蹭楚淮玉的侧脸。

楚淮玉霎时间心跳如擂,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双手绕到方令瑄的背后,上上下下不住地抚摸。

冰冷的嘴唇贴上来,楚淮玉双眼迷茫又凌乱,嘴唇半张,两臂在方令瑄的颈后交叠,回应他的亲吻。

方令瑄一边含住楚淮玉的唇舌啃咬,一边伸手摸下去,解楚淮玉的腰带。

怎料这衣服的腰带颇为难缠,他揪了半晌也未解下,无奈只得起身,欲待细细研究一二。

楚淮玉觉出他的意图,自己伸手摸索了好一阵,才终于将那腰带扯开。

剩下的衣裳便容易得多。待到两人衣衫尽褪,方令瑄扯过条褥子将两人围拢,重新俯下身。

两人瞬间滚到一处,温热的肌肤相触,使二人俱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方令瑄轻吻楚淮玉的鬓角,辗转着吻他的额头、眉毛、耳珠,末了又去亲他的双唇,舌尖勾连着吮吸,片刻又长驱直入,直抵喉头,痴缠厮磨,难舍难分。

一个漫长而湿热的深吻过后,方令瑄抵着楚淮玉的额头,手掌捧着他的侧脸摩挲。

动作忽地一滞,方令瑄微愣了愣,喘息着问,“怎么哭了?”

分明是楚淮玉有意勾引在先,怎么遂了他的意,这人竟自顾委屈落泪了。

楚淮玉既未哽咽,也不曾哭喘,面颊却濡湿,那眼泪似是无声无息自己淌下来的,并不受谁的意识支配。

方令瑄思忖片刻,眼瞧楚淮玉俨然又成了一副无知无觉的失神模样,任由他施为。

他探下手,触摸楚淮玉温热的小腹,滑腻的腿根,直到握住他腿间隐秘的火热。

楚淮玉颤了颤,眼神逐渐凝聚起来。方令瑄动作毫不怜惜,手下用劲儿,揉搓按捻,那热物却久不见硬挺,仍旧软疲无力。

楚淮玉被搓弄地生疼,禁不住拧眉阖眼,抿紧双唇,一整个的脆弱不堪怜。

“疼……别再……呃……”

过了片刻,楚淮玉终是抑制不住,开口求饶。

方侯爷莫名焦躁,一味不得其法地加以逗弄,心中纳罕,盖因自己腿间那物亦似恹恹未醒一般,毫无动静。

奇哉怪哉。方侯爷有刹那间的惊惶,疑心自己竟有一日会难展雄风,脑中忽而闪过一念,径自笑出了声。

喝酒误事,喝酒亦误“事”。尤其今晚,他饮得不算少,即便人没醉,身子倒醉得一塌糊涂。

楚淮玉挣动着扭身,欲要夹紧双腿,却是徒然无功,一只手抖抖索索摸下去,在离腿间寸许处堪堪停住,犹豫着半退又半进,连指尖都好似发着颤,那模样当真是可怜透了。

方令瑄眼中,楚淮玉当下便仿佛初次与他亲热时那般,敏感稚嫩,青涩诱人。

楚淮玉抬起手臂遮住双眼,嘴唇颤抖几下,哑声叫道:“侯爷……”

方令瑄这会儿已有些兴致索然,捉了楚淮玉覆在脸上的手挪移开来,俯身又亲下去。

楚淮玉僵了僵,睁开双眼,面色痴醉迷茫,眸光起伏游弋,最终看进方侯爷的眼瞳里。

方侯爷嘴角微扬,笑了笑,微一抬身,吹熄了蜡烛,揽着楚淮玉的肩躺在他外侧。

“不闹你了,睡罢。”方令瑄抚着楚淮玉光裸的背脊,间或轻拍一下,颇有些哄睡的意味。

事后方侯爷对于自己当时的举动亦是惊诧莫名,谁能料想,风流在外的方侯爷,在楚淮玉面前,竟接二连三地做了那柳下惠。

楚淮玉回抱住方令瑄暖热的身体,热意源源不断递送过来,仿佛将他心底的抑郁与酸涩都融化了,吞噬了。

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又低声唤道:“侯爷。”

“嗯?”

久久不言。

又过了片刻,方侯爷听见胸膛前传来楚淮玉沉缓均匀的呼吸声。

次日清晨。

楚淮玉醒来时,身侧空空,手心一探,被褥里唯余冷凉。

他发了会儿怔,撑着身子坐起,低头一瞧,才见自己身上竟穿着亵衣。

楚淮玉微微一愣,他依稀记得昨夜自己被方令瑄剥了个干净,怎么

难不成方侯爷竟一反常态,开始对他体贴入微了么?

楚淮玉揉揉微酸的额角,只觉头疼欲裂,因着醉酒,他的四肢倍感疲累软乏,提不起力气。

欲待捋一捋脑中纷繁碎杂的记忆,外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楚淮玉闻声抬首,便见元冬推了房门进来,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他不自觉地出声唤道:“元冬。”

那声音嘶哑难闻,楚淮玉喉头一紧,心中惊愕不已。

早知如此,昨日便不该逞强喝恁多的酒。楚淮玉只一回想,不免懊悔苦笑起来。

元冬朝床上一瞥,见楚淮玉醒了,面色一喜,忙将托盘至于桌上。“公子,你醒了!”

“嗯。”楚淮玉嗽了嗽喉咙,低声应着,一面掀起被褥下塌。

元冬见状,急忙寻了套簇新的衣服递将过去,又步履匆匆地出去,为楚淮玉端来一盆热水洗手净面。

过了片刻,楚淮玉收拾停当,坐在桌旁,目光掠过那托盘里的吃食,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元冬回道:“差一刻便是辰时了。”

楚淮玉垂下眼帘,忖了忖,忽然念及什么,抬眼四顾。

此刻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分明是昨日管家带他们安置家什的那间。

楚淮玉目光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元冬面上。元冬面色如常,看不出异样,楚淮玉又紧紧盯视了半晌,元冬才仿佛心虚似的,垂眼看向地面,手指不住地绞着衣角。

“昨日夜里,我”语气稍顿,楚淮玉叹了口气,“我是如何回来的?”

元冬想必是知道些什么,否则不会作如此情状。

即便昨夜他喝得烂醉如泥,却也记得方令瑄将他从元冬手中带走,是去往了别处。

那间屋里寒冷彻骨,使他忍不住紧贴在那男人的胸前汲取温暖,而浑然未有此间这般的热意融融。

元冬抿着唇,支支吾吾半晌,末了小声嗫嚅道:“昨夜,昨夜是”

“是什么?”

“是、是陆少爷抱公子回来的。”

“陆文绪?”楚淮玉不禁双目圆睁,惊异问道。

元冬微微抬眼,迅疾地扫了一眼楚淮玉的面色,又道:“是。昨夜我都睡下了,陆少爷忽然来敲门。我还心道是谁,一开门,便看见陆少爷抱着公子你,还交代我说让我照看好公子。”

“”

元冬仍在自顾自嘀咕,楚淮玉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自己浑身的血液刷地一下宛若冷凝了般。

陆文绪,怎么会是他?他是怎么?难道昨夜被他撞破了他与方令瑄

不,不会,若是被陆文绪撞见,他不该是这般态度。倘若他知晓自己的姐夫对姐姐不忠,势必会对陆参言明,可自己如今尚且安然无恙,那么

楚淮玉一时理不出头绪,伸手按压眉心,愈觉头疼难忍,心迷意乱。

“公子,公子?”

耳际隐隐传来元冬焦急的呼唤声。

“公子,你还好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楚淮玉渐次回神,转眼看向元冬,嘴角牵扯出一抹笑意,摇了摇头。“我没事。”

元冬面色忧忡,端起托盘上的一个碗盏,“这是醒酒汤,公子先喝了再用膳罢。”

楚淮玉点点头,伸手接过送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他腹中空空,一碗热汤下肚,不觉舒坦了些许。

在元冬灼灼目色的逼视下,楚淮玉总算喝下了一整碗稀粥。少顷,楚淮玉放下碗盏,哑声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话音甫落,楚淮玉抬首一瞥,不想元冬竟是一脸为难的模样。

楚淮玉直觉有异,不解询问,“怎么了?”

“是陆少爷,他叫我今日看好公子。”

“为何?”楚淮玉的心蓦地一沉,陆文绪果然还是知道了么?

元冬苦着脸,摇摇头表示不知,继而咕哝着说:“公子你身体不好,还是乖乖待在屋里吧。陆少爷兴许也是为了你好。”

闻言,楚淮玉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瞧着元冬,忖度几息。元冬到底还是个少年,大约没领会清楚陆文绪的意思,也未曾多想,自顾自便顺从了陆文绪的吩咐。

这个小呆瓜,不过进了陆府一日,便对陆文绪言听计从了。

楚淮玉微微一笑,起身往外走去,一面侧首说道:“既如此,我只走出这间房,你总不会还要拦我吧?”

楚淮玉言罢回首,正要抬步迈过门槛,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姐夫?你没事罢。”头顶上方,传来陆文绪沉静无比的声音。

楚淮玉的脸贴着对方的胸口,骤然一阵心悸,他愣了愣神,直起身抬眼去看。

陆文绪的手臂仍紧紧揽住他的后背,一瞬间,楚淮玉似乎看见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仿佛有一闪而逝的痛楚之色。

屋内,楚淮玉与陆文绪分坐在桌案的两侧。

元冬为两人添上茶水,自觉站至楚淮玉身后。

楚淮玉看了陆文绪一眼,转头对元冬道:“元冬,你先下去吧。”

元冬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见楚淮玉对他微微摇头,立时眼角耷拉下来,怏怏地退下了。

陆文绪在一旁陡然出声,“元冬对姐夫,倒很是忠心。”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陆文绪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意味。楚淮玉不解其意,苦笑道:“自我十五岁起,身边便只有元冬一人了。”

陆文绪手执茶杯,闻言动作一滞,随即略低下头,呷了口茶水。

楚淮玉默然片刻,暗自斟酌是否要将昨夜之事问个明白,转念又想,若是轻易开口,岂非更显得自己心虚有鬼。

犹豫再三,楚淮玉终于打定了主意要装傻充愣,一转眼,却见陆文绪正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已经望了许久。

“姐夫昨夜不曾去姐姐房里。”陆文绪开口陈述,并非问句。

楚淮玉一怔,双目微微睁圆,下意识应了一声,“是。”

“姐夫亦不曾回到这里,而是去了”陆文绪垂下眼睫,继而抬起,问:“姐夫可知自己昨夜去了何处?”

楚淮玉面露错愕,摇了摇头。“不知,昨夜我”

陆文绪遽然截断了楚淮玉的话头,插言道:“那姐夫可知,自己昨夜遇见了何人?”

未等楚淮玉接言,陆文绪又自管自地说了下去,“昨晚我正要回房时,冷不丁瞧见从一处僻静院子里出来个人。我未看清那人样貌,但观其身形举止,必定是个男人。我觉得奇怪,便拐进那处院落。”

楚淮玉猛地震了震,心沉到了水底,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只听陆文绪声线紧绷,接着说道:“那院子里一切如常,我只当自己疑神疑鬼,刚要转身离去时,却瞥见有间屋子房门虚掩着。我进屋四处查看,便发现了姐夫,浑身赤裸,正裹在床上的褥子中瑟瑟颤抖。”

“我”楚淮玉脸色煞白如纸,浑然不知该作何解释。

“之后,我便将姐夫送了回来。那房里冷飕飕的,假若睡上一夜,翌日必定会染上寒气。”

“是么如此,还要多谢文绪你送我回来。”楚淮玉讪讪一笑,语调里却半分笑意也无。

陆文绪不接这话,垂眼凝视手中的茶杯,状似出神。楚淮玉悄然觑他面色,照旧是毫无情绪,不喜不悲。

楚淮玉的脑海中,平白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样貌。也是这般,面色无波,冷静无情。

可前两次与陆文绪相遇时,他并不是现下这模样,楚淮玉那时甚至隐约觉得,陆文绪在他面前,不知为何竟好似有些羞赧与难为情,直如少年一般。

这么说起来,他还不知陆文绪年庚几许。楚淮玉与陆文烟同年,陆文绪大约要小他一二岁。

俄顷,陆文绪放下茶盏,起身来到楚淮玉身前,将银白的阳光悉数拦挡在身后。

他俯视着楚淮玉,淡淡开口:“有一事,几日前我便想问姐夫。”

陆文绪虽比他年轻,身量却比楚淮玉高而健硕,比之方侯爷也差不许多。此时陆文绪站在眼前,楚淮玉隐约觉察出一丝压抑之感。

楚淮玉仰起脖颈,与之对视。“但说无妨。”

“去送吉服那日的前一日,我便去过姐夫住处。元冬道是姐夫不在家,赴约去了。”陆文绪一面说,一面身体俯压下来:“翌日我再去时,才知姐夫竟一夜未归。”

楚淮玉眸色惶惶,不禁身体后仰,惊异地瞪视陆文绪。

陆文绪抬起手,指腹按在楚淮玉的耳后,楚淮玉立时浑身僵住,面色难堪而恼怒,诧然看将过去。

陆文绪浑不在意,兀自沉声问:“姐夫能否告知,那日姐夫去赴的,是谁的约?又是在何处留的宿?”

——“是方令瑄么?”

转眼便到了腊月三十。

这几日,楚淮玉与元冬在陆府中偏居一隅,两个人仿佛不过是客居在此,几乎无人问津。

他们所住的这一进院子,恰巧有三间房,一间楚淮玉居住,一间给了元冬,余一间正可用作书房。

平日里一日三餐皆有侍从送来,未曾短衣节食,这让楚淮玉很是感激。

若非他还能在这府中四处闲逛游走,只怕要疑心是陆参将他软禁起来了。

陆参这几日事务繁忙,分不出空闲来料理他与陆文烟之间的罅隙。

楚淮玉乐得清闲,便也窝在屋里,一际读书,一际将养身体。

至于陆文烟——楚淮玉的新婚妻子,自那日成亲以来,楚淮玉连她的一个背影也不曾见过。这位陆小姐宛如将他这个新婚夫婿,完全抛之脑后了。

陆文烟于他无情,楚淮玉心知肚明。二人定下亲事前,楚淮玉曾向陆参坦言,自己不愿强人所难。

世人皆愿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此乃人之常情,无可非议。若换作是楚淮玉,他同样不愿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结成夫妻。

楚淮玉别无他法,陆文烟却有的选择。

陆参看重楚淮玉,并且费尽心力地笼络栽培,为他铺路,不过是欲要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巩固他的地位罢了。

而楚淮玉看透了陆参的意图,依旧情愿入赘,归根究底,二人只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陆文烟原是无辜的,不该夹在他们中间,充当利益交换的牺牲品。

然而陆文烟竟心甘情愿地听从陆参之命,与楚淮玉结作连理。

对于这个女子,楚淮玉道不清自己心底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

一面自觉有愧于她,一面又觉得陆文烟或许同她父亲沆瀣一气,原就不在乎要嫁给谁。

倘若非是他楚淮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男人。

可成亲那夜,陆文烟居然将楚淮玉拒之门外,难道害怕自己占了她的便宜不成。楚淮玉当即羞恼难堪不已,事后又觉得庆幸。

盖因方令瑄在他身上连掐带咬留下的许多青红痕迹,还未完全消褪。若被陆文烟瞧见

楚淮玉靠在椅背上怔愣出神,眼睫扑簌簌地颤了颤。

方令瑄。

甫一念及这三个字,楚淮玉便觉头疼。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眸光垂落,看向摆在一侧的请柬。

是冷亭今晨送过来的。

方令瑄邀他前去雅颂轩,享佳宴,共守岁。

楚淮玉无声地叹了口气。

除夕本是家人相聚的团圆之夜,此刻陆府上下的仆从都在张灯挂彩,清扫庭院,预备今晚的家宴。

他这位新姑爷原本在府中便不受待见,倘使今晚缺席,过后不知又要被如何编排。

然则比起流言蜚语,果然还是方侯爷更加让楚淮玉不敢妄加怠慢。

楚淮玉禁不住扶额轻叹。

外间,天色逐渐暗淡下来,风声四起,穹顶之上,云雾叆叇,遮天蔽日。

楚淮玉抬眼望去。

要变天了。

自午后起,天空便开始飘雪。

及至酉时,雪花纷纷扬扬,地面已覆了薄薄一层的白雪。抬脚踩在上面,一阵嘎吱作响。

夜幕四合,已到了掌灯时分。

府内众人皆聚在正厅之内,静等陆参前来。陆参方才散值回府,此刻径去房中洗漱换衣去了。

而眼前的场面,令楚淮玉略微有些不自在,一味自顾自地埋首喝茶。

缘由无他,只因现下与他在堂上对坐的,便只有陆文烟与陆文绪姐弟。

但见陆文烟一袭藕粉长裙,明眉皓齿,杏脸桃腮,姿容俏丽,明艳动人;而陆文绪一身宝蓝长袍,面似冠玉,眸若寒星,风姿俊逸而不凡。

楚淮玉眼瞧着他们二人很是养眼的模样,忍不住腹诽,陆参其貌不扬,生得一双儿女却相貌颇佳。

可以料想,他们的母亲必定是一位绝代佳人。

陆文烟与陆文绪乃是一母所出,血浓于水。看得出他们二人感情甚笃,自落座以后便一直嘻笑私语,旁若无人。

楚淮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一息间却冷不防地与陆文绪对上了视线。

霎时,楚淮玉猝然一怔,随即慌张地别过眼。对面的陆文绪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自从上次与陆文绪不欢而散后,楚淮玉一直对其避而远之。

陆文绪那日对他咄咄逼问,好似察觉了什么。

楚淮玉云里雾里,不晓得陆文绪怎会识得方令瑄,为掩心惊,便故作冷淡地对他道:“这是我的私事。”

其后,陆文绪不发一言,沉默少顷便拂袖而去。只是他临走时那复杂的眼神,却教楚淮玉这几日都辗转难寐。

陆文绪的态度实在难以捉摸,一忽儿体贴,一忽儿又满是敌意般,楚淮玉不知为何总觉得奇怪。

大抵是因着陆文烟,才会对他如此罢。

即便自己是他名义上的姐夫,楚淮玉亦直觉自己不可与陆文绪过分亲近。他看不透他,却下意识觉得危险。

这头,楚淮玉仍垂着眸子发怔,陆参已经大步迈了进来。陆文烟与陆文绪一齐起身,唤道:“父亲。”

元冬瞧着楚淮玉毫无动静,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俯在他耳侧提醒,“公子,老爷来了。”

楚淮玉蓦然回神,连忙起身,亦喊了声,“父亲。”

陆参从楚淮玉身侧走过,闻听这一声称呼,脸上立即堆起笑意。“好,好。”

众人皆移步至堂后。

陆参坐在主位,左右环视一圈,笑道:“还愣着作甚,都坐罢。”

虽说是家宴,可陆参的那些侍妾均不能入席,因此也就只简单预备了一张普通的圆形漆桌。

楚淮玉入赘前,这除夕家宴也就只有他们父子父女几人独自庆贺,想来很是冷清无聊。

反言之,可以称得上是与陆尚书穷奢极欲的作风大相径庭。楚淮玉心想。

陆参笑眯眯地同儿女两个嘘寒问暖了一番,过了片刻,对楚淮玉道:“淮玉这几日住的可还习惯么?”

楚淮玉温言笑道:“有劳父亲挂怀,淮玉一切都好。”

“嗯——”陆参满意地捋捋长襞,又问,“你和烟儿,相处的如何?”

那头陆文烟闻言,当即便半嗔半怨地唤道:“爹!”

陆参不理他,含笑望着楚淮玉,语气颇为无奈,“烟儿的母亲去得早,这些年娇生惯养坏了,脾气算不得好,你可要多担待呀!”

言下之意,便是要楚淮玉不要与陆文烟计较洞房花烛夜之事。

楚淮玉笑了笑:“父亲不必担忧,我与烟儿很好。”说着,楚淮玉朝陆文烟温柔一笑。

陆文烟一愣,随即沉下面色,狠狠地瞪了楚淮玉一眼。

“哈哈哈哈,那便好。”陆参喜不自禁,“哪一日你们能为老夫添个甥男甥女,老夫便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楚淮玉垂下眼帘,面色仍然温和带笑,心里却想着,陆参这心愿与他的前言相悖,只怕是要落空了。

他与陆文烟,还不曾有夫妻之实,哪里会生得出孩子。

如今没有,以后,大抵也不会有。

又过了许久,外间天色浓黑似墨。

楚淮玉记挂着方令瑄的邀约,几次三番想同陆参开口,却碍于陆文烟与陆文绪在侧。

眼见时辰渐晚,若再迟些,便太过失礼了。届时依方侯爷的脾气,或许又要做些楚淮玉不愿想见的事。

楚淮玉犹豫再三,朝身后的元冬递了个眼神。元冬会意,将那请柬摸出来递与他。楚淮玉又将其递给陆参。

陆参瞧他一眼,用手帕揩擦了手指才接过,信手翻开来看。

“方侯爷邀你去他的别院?”陆参问。

楚淮玉回道:“是。”

“既然方侯爷相邀,那你便去罢。”陆参合上帖子,交还与楚淮玉,笑道,“让府上的车夫送你过去。”

“多谢父亲。”楚淮玉起身行礼,言罢便要离去。

一旁沉默半晌的陆文绪腾得一下站起身,目光落在楚淮玉身上,一际又对陆参道:“我送姐夫过去。”

楚淮玉僵了僵,下意识便要拒绝,“不必了,我自己……”

未料陆参竟摆了摆手,答应道:“也好。夜黑路滑,你们路上小心些。”

楚淮玉还欲说些什么,陆文绪已经率先开口。

“走罢,姐夫。”

楚淮玉叹了口气。

马车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楚淮玉与陆文绪相对而坐,行路颠簸中几乎能碰到对方的膝盖。楚淮玉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他有意控制自己的呼吸起伏,小心翼翼地不愿引起陆文绪的注意。

楚淮玉原不是性子别扭的,不知为何当下却有些难为情。他与方侯爷间的关系,偏偏又惹得陆文绪怀疑。

幸而陆文绪似乎亦不愿与他多言。

黑暗中,楚淮玉觉察陆文绪的目光,仿佛一直在盯视着他。

那感觉时而强烈,时而消失不见。也或许是楚淮玉神经紧绷下滋生的错觉。

二人一路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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