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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答应的第二天,被选召到秦王寿宴上伴舞。
那天秦王弘喝醉了,一身酒气压在她身上。
很重。
压得人喘不过气。
推不开,挣不掉。
眼泪,从眼角滑落,流了一夜。
自从那次听琴,她已经很久没哭这么凶了,她以为这世上没什么再值得她痛哭流涕。
原来,再死一次,这样痛。
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夜也终究只是好像,一切都有尽头。黑暗过去,日光微弱。夏姬洗完澡。不等她去找奚子,奚子冲了进来,表情痛苦。
看他表情,是已经知道了。夏姬拢了拢领子,害怕露出又青又红的肌肤。
夏姬不敢看他,分不清他的表情有几分疼惜,只见奚子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外带,“我们走!”
“去哪里?”夏姬不明就里。
“逃出去,我已经和看门的人……”
不等奚子说完,夏姬停住了脚步,拂开了他的手。
不要天真了,她已经被秦王临幸,只能老死宫中。就算逃出去,秦国不会放过他们的,举世闻名的琴师一朝变成东躲西藏的逃犯,不会有人可怜。
逃,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像弱小的杞国,一味退让,最后也难逃被征灭的命运。
这个天下,已经没有他们的安身之处了。
“我已经被秦王临幸,封嫔封妃,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你只是一个琴师,我为什么要逃,和你一起当逃犯?”杀人不过头点地,她这番话,践踏了他的尊严与爱意,实在诛心。
夏姬做不好色厉内荏的模样,在自己崩溃前,转身回了屋。
掩门,这一个动作就花光了夏姬所有的力气。她背靠着门缝,瘫软了下去,缩成一团,头深深埋在膝盖里。
宫中被秦王一夜临幸的宫女不知凡几,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被册封,夏姬就属于被转头遗忘的那列人。
可叹,她怀孕了。
她因此成了宜春宫的夏女御。
原先,夏姬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她打不掉。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夏姬慢慢习惯越来越大的肚子。
就这么一直怀着,突然有一天,腹中的胎儿踹了她一脚。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悸动。
她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来来回回,又被轻轻踢了一脚,嘴角微莞。
正月十三,这个孩子足月出生,软乎乎的一团。哭的时候很闹腾,睡觉的时候很安静,握住她的手指就不撒,别人抱都不行,只和她亲。
阿异,她的阿异,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她看着他爬步、走路、吃饭、喝水、牙牙学语……
在宜春宫这方小天地里,他们母子二人其乐融融。可一旦出了宜春宫,拜高踩低,他们甚至要看下人的脸色。
夏姬怯弱,只希望阿异平安健康长大,所以从来不计较这些炎凉世态。但是有次,一个宫妃婢女放狗追着秦异跑,夏姬看到,把阿异护在身后,一巴掌扇到了那个婢女脸上。
夏姬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刚强。那一刻,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人都知道杞国必亡,却还是拼死抵抗。
就算知道不敌,也有想要保护的东西,不问理由,不管对错。
阿异,就是她竭尽全力想要保护的。
事后,夏姬被宫妃惩罚跪了一下午。起来的时候,一下没站稳,就要栽下去,幸亏有人扶住了她。
是奚子。
夏姬一愣神,只道了一句谢,漠然离开。
奚子不多言,也出了宫。
当年夏姬的话,确实让奚子伤心难过了一阵,几番大醉后,经范苒提醒,恍然而悟。
出逃,不仅他们从此暗无天日,还会牵连一众看守,以及举荐他的范苒。
年纪大了,经历的事多了,很多事都看淡了。相思相望相亲,都不及平安。
奚子举杯对月,对范苒说:“蔚之,我今天见到那个小孩了,一直远远躲在树底下,陪着他母亲。我看他很聪明,说要教他学琴,他答应了。”
那个小孩,就是夏姬的孩子,秦王的第七子,公子异。
从母亲到孩子,一直默默无闻,不受重视,连取名这种事秦王都懒得做,甩给了太卜署。
“异”,范苒选这个字做那个孩子的名字,是希望他如异珍不蒙尘。公子异也算不辜负范苒的期望,含锋不露。
入晋城前一夜,秦国使团宿在城外三十里的驿馆,只等天亮进城。
将近亥时,范苒终于处理完公务,想喝杯水宽衣就寝,却发现茶已经被自己喝得一滴不剩。
范苒正想唤人,转头见到陪他一起的小厮已经熬不住瑟缩在一旁打瞌睡。范苒无奈摇头,不想扰人清梦,起身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准备出去寻水。
一开门,隐隐看见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一身单薄春衫,站在竹阴柏影下,仰望夜空。
范苒赶忙凑近,脱下衣服给他披上,劝道:“这么晚了,公子怎么还不睡。夜里冷,当心着凉,公子快进屋吧。”
春露沾衣冷,公子异无动于衷,问他:“范大人,您会占星,那您看今天的星象,有什么预示?”
季春之初,月暗星潜,正如公子异的前路,生死未卜。
对于公子异而言,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安眠的夜晚。
“明天大概会下雨,”范苒仰头看了一眼,从中推测,“人们迷茫踌躇的时候喜欢观天象,好像天象会预示未来,说到底只是移情。难道明天下雨,该做的事就不做了吗?一切听鬼神,那置三公九卿于何地?当年周王攻商,连卜两次都是凶,周王什么也没说,只让再卜一次。第三次,得吉兆,周王即刻举兵,大败商军于牧野。”
占星也好,观月也罢,本质只是一种工具,昭示受命于天的正义,君王以此驭下,臣子以此匡君。
“但行王道,不惧鬼神。”范苒说。
“何谓王道?”公子异问。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无偏无党?”公子异含念了一遍,“可如今的秦国,从公子丞相至卿士大夫,朋党相为。自从王凘支持的公子弆暴毙,秦昪更是变本加厉。如果秦昪继位,朝堂上不知又是怎样的血雨腥风。王凘深知,不会束手就擒,已经开始物色新人选。”
“这是公子私下见王丞相的理由?”范苒诘问道。
他知道公子异应约去见了王凘,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猜测左右不离这些。如果公子异看中此时的间隙,想乘王凘之势争一争,只怕不仅无法冯虚御风,到头来反而自己深陷朋党之争的漩涡,谈何权衡。
范苒问话中夹杂的微怒并没有令公子异有一丝退缩,公子异反而失笑,转身离开,“这些只是实现道的术。”
就像观象占星,也只是一种术。
范苒追问他的背影:“公子的道是什么?”
“脚下的路而已。”公子异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
道和路,都是拿来践行的。别人走得,他也走得。
心志雄壮,然而缺少与之匹配的实力,即使如此,也要坚持吗?范苒问秦异。
秦异的回答让他既惊且喜:“秦国,也是从一穷二白走过来的。”
所以就算没有夏姬的信拜托他以后多加照顾,范苒也会尽力斡旋,就像当时促成秦赵联合攻魏,此时左右劝说永泉君。
“夏妫氏顿首再拜”,信至此终了。范苒读完,把信伸到灯台,就着烛火,烧成灰烬。
范苒从抽屉里同样拿出一封没有写明何人启的书信,交给来人,“覃先生,这个,麻烦你交给七公子,顺便转告七公子,勿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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