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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宁公主说好,“哪怕去一趟永安坊,看看庆王府的境况也好。”
庆王是今上第六子,小时候一让他读书他就吐,唯一感兴趣的是打理庭院。眼看不是务政的料,陛下就将虞部司交给他,专管园囿、山泽草木及菜蔬薪炭的供给。如果连游荡在外的皇子都不能幸免,那么这高家的江山是决计保不住了,终归要作好失去父母的准备。
反正居上推辞不得,公主放心地将大任托付给了她。
居上从公主的院子里退出来,等在廊下的婢女药藤全听见了,搀着她悄声嘟囔:“贵主这是强人所难,外面不知道乱成什么样,怎么能让娘子出去!她是公主没错,可我们娘子也是美娇娘呀,如此不拿娘子的性命当回事,不行,我要告诉夫人去。”
居上的腕子被公主掐得血脉不顺,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边走边甩手道:“算了,不必让夫人为难。我虽然答应了她,但我可以偷工减料。”说着支使药藤,“替我搬一架梯子来,我上去望望风。若坊院里有朔方军巡守,那就不用出去了,公主要是不信,请她自己爬上墙头看。”
好个急智!
这也算尽了人事,毕竟刚刚经历过烽火狼烟的长安城,有太多危险的隐患,别说一个年轻的姑娘家,就算是少壮的青年,也不敢随便外出。
药藤得令应了声是,很快便让人搬过一架梯子,靠在了前院的墙上。
辛家因是有名望的大族,居于坊内,但大门是向着直道开的。眼下城里兵荒马乱,大门不敢随便开启,因此宅内的人想了解外面的消息,有时也从墙头上获取。
居上的脾气一向自由奔放,阿耶和阿娘苦口婆心多少次,让她做好表率,给底下妹妹们立榜样,她总是嘴上答应,听过之后便抛到脑后去了。这个时代,对女子的约束不那么多,但由于出身的缘故,对四大家的女孩子们要求更严。可她偏不,她就要这样活着,爷娘劝说多次未果,后来也就懒得啰嗦了。阿耶对她的评价,从一开始的“吾家麒麟女”到提起她就摇头,“这个反叛”,心灵上被锤炼得多了,渐渐也就适应了。
梯子靠在墙头,十分稳固,药藤撼了撼,回身向家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毕竟女子登梯上高,裙底被人看见不好。待家仆走后,她自告奋勇,“还是婢子上去吧!”
居上说不用,自己对外面的境况也很好奇,那晚挂灯之后,就没能再迈出门槛一步,也不知道现在的长安城变成什么样了。
“你替我扶稳,我上去看看。”她说着牵起裙角掖在胸前的束带上,顺着梯子一级一级登了上去。
大宅的墙,相比坊院中普通人家的矮墙要高不少,总得登个六七级,才能攀上墙顶。居上其实有些怕高,差不多踩上第四级的时候,脚底下就发空了。最后人像贴梯而长似的,好不容易,才扒上了墙头的瓦当。
半空中的世界豁然开朗,坊院鳞次栉比,还与以前一样。长安城是井井有条的、方正的布局,各坊院间的道路横平竖直,你甚至看不到有哪家的房舍,能多出一角。
再上一级,终于看清了,坊院尽头的武侯铺前有人把守,直道上穿着甲胄的兵勇来回穿梭,城中的布防确实比以前要严谨得多。
底下的药藤仰着头,只看见娘子的裙裾在随风摇摆,她压声追问:“外面怎么样?坊门关着吗?”
居上说没有,“坊门倒是开着呢,但武侯换人了,看打扮是朔方军。”
至于待贤坊内什么境况,还得再探。
又上一级,垂眼往下看,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她险些从高处摔下来。她在往下探看的时候,有人正骑着高头大马,朝上仰望。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长得英挺、周正、眉间烽火粲然。大概因为征战沙场的缘故,不像长安城中的读书人那样细嫩,但皮肤散发着匀停健康的光泽,加之玄色的衣领上绣满繁复的雷纹,让她想起以前在二叔那里看到的象州兵符——对了,就是一头豹子,浑身蓄满狩猎的危险特质,仅仅只是视线相接,就让她忍不住心头“咯噔”了下。
进退维谷,说的就是她现在的处境。
她不由庆幸,好在刚才没有管朔方军叫“叛军”,若是这“叛军”二字说出口,辛家怕是要遭大难了。
艰难地撤身看墙内,她在权衡要不要直接跳下去。药藤不知道她的遭遇,只管打探:“咱家门前如何?有人看守吗?”
居上冲她挤眉弄眼,暗示她“别说话”。药藤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这时墙外的人终于开口了,声如冰霜拭刀般,冷冷诘问:“前夜大军入城,遇上了一个挂灯人,请问那人可是小娘子?”
居上怔了怔,心道不得了,不会是要秋后算账吧!这些人是冲着辛家来的吗?来抓挂灯人的?自己的这个举动看来确实令他们怀恨在心了,他们不能明着把全家怎么样,但可以抓个出头鸟作筏子,她就是那个出头鸟。
怎么办呢,好汉做事好汉当吧,反正抵赖也没有用。居上说是,“正是我。”
那人眼中寒光一闪,神情愈发冷峻,轻慢地哼了声,“胆子不小。”
这算夸奖还是恫吓?居上心头乱成一团。
反正如今江山是落到姓凌的人手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她很快见风使舵,脱口道:“坊院里很黑,我挂灯,是想为大军照清前路。”
嗬,好个急智!
此话一出,马上的人笑了,他身后的将领也轰然,看得出,这个答案很令人满意,毕竟改朝换代的时候,最讨喜的就是臣服,虽然这臣服分明流于表面,暗中带着铮铮的反骨。
总之领头的人没有再为难她,那双眼睛终于从她脸上移开了。抖一抖缰绳,策马继续赶他们的路,只是临行又扔下一句话:“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小娘子快下去吧。”
他的语调里带着一种轻蔑的意味,凉凉地,像蛇信滑过耳边。
居上没有应,目送他慢慢走远,那人未穿甲胄,骑在马上的背影直而挺拔,坐骑漫步,他就随着韵律顺势摇摆,那种骁悍却悠闲的样子,让人真正领教所谓的弓马娴熟应当是个什么模样。
底下扶梯的药藤吓得舌头都打结了,“娘子……那是什么人?”
居上粗喘了两口气,踮着脚尖慢慢从梯子上下来,“不知道什么来历,反正凶得很。”
药藤说:“娘子,您挂灯的大名,怕是已经在朔方军中传开了。”
居上也觉得无奈,“看来那些北地人,气量狭小得很。现在是刚攻入城,凶狠作势吓唬人,等将来事情平息了,总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到那时再见多尴尬,嘁!”
不过那也是后话了,总之有一点很明确,家门是出不去的,出去之后很容易碰见朔方军。居上胆子再大,也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给家里招祸,丰宁公主这回就算真下跪,也不顶用了。
自己不愿意再去面对公主,派药藤过去传了话,药藤把小娘子的墙头奇遇,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公主听后没有办法,只得答应过两日再探。
这一等,等了半个月。朝中风云变幻,凌从训果真把代王从所在的郡县弄回了长安,煞有介事地拥立他做了皇帝,自己加封历王。但满朝文武上表,恳请历王继天立极,连小皇帝都数次哭求,再加上太上皇在大福殿无端暴毙……一切的机缘都指向了历王,他就是那个天命所归之人。
于是六月初,凌从训顺应万民所请登基称帝,改元太始,国号大历。大庸的百年基业,就在这朝夕之间改姓了凌。
所有该发生的,都在慢慢发生,譬如崇庆帝的宫眷们,但凡无子者全都送去入道,有子的可以投奔儿子,尚且能保证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居上的姑母曾经是惠妃,所生的儿子封了中山王,但前朝的皇子,再也不可能享受大国封号了,高存懋改封了郜王,小国中的小国,给送到山东郜城封地去了,惠妃的名号随即改成了郜王太妃,责令三日之内离京,赶赴郜城。
无论如何,能活着就是好事。那日姑母离开长安,家里人出城送行,居上时隔多年再见姑母,觉得她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团团的一张脸,四十来岁了,看上去还是二十多的样子。
前朝的皇子,去了封地便没有机会再回长安了,这一别也许就是一生。阖家女眷都哭红了眼睛,姑母说:“我十八岁进宫,进去之后一直盼望能有出宫的一日,今天愿望实现了,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不过还好,大家都平安,也没有什么可奢求的,去了郜城无非口味不合,但我能和儿子在一起了,细想起来还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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