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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瞥眼前之人,见对方神情诡谲,还当这人又将他忘了,忍不住失落道:“你,你不会记不起来吧?”
季怀真立刻道:“当然不会,当然不会……让我想想,我想想……汶阳乃外族进关必经之地,外加上当时你们夷戎逐渐壮大,朝廷不愿和你们起冲突。那天是不是所有人都提议弃车保帅,就将汶阳当个诱饵抛出去,诱夷戎和鞑靼两虎相争,只有陆……只有我不同意,我说得可对?”
说得越多,燕迟看着他的神情就越温柔,季怀真便知自己歪打正着,猜对了。
其实也不难猜。
慧业馆立于上京东市,取自“慧业文人”,是大齐辨策之地,不少门客聚集于此,就当前局势各抒己见。
那地方陆拾遗爱去,季怀真也乔装打扮去过一次,结果对对子对不出,闹了个笑话,从此他便不去了。
一是不爱去,二是怕露馅。
那时夷戎与大齐关系正紧张,不少人主张放弃汶阳,唯有陆拾遗寸步不让,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在朝堂据理力争,如此斡旋一番,算是勉强将汶阳保下。
季怀真曾私下对他冷嘲热讽一番,说汶阳又不是他的封地,费那功夫做什么,就算守下来,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陆拾遗只摇头一笑,问他:“你可曾去过汶阳?但凡去过一次,就不会至那么多人的性命于不顾了。”
季怀真最讨厌他这副虚伪的样子。
而汶阳一地于燕迟有多重要,季怀真最清楚不过,他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过往十七年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全都是在汶阳和叶红玉相依为命的那几年。
怕是他在慧业馆听到陆拾遗说要保住汶阳的那一刻,就对这人情根深种了。
他都能想象到慧业馆内,一群文人门客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唇枪舌剑中要轻言将那汶阳几万百姓的命弃之不顾。
而他陆拾遗一身白衣,折扇一开,连滴汗都没有,永远游刃有余,永远慢条斯理。
一柄折扇,轻轻将几万人的性命托起了。
还不知几步开外,一颗少年凡心从此便系在他身上。
果不其然,只听燕迟又道:“你可能不知道,其实那天我等了你很久,等到其他人都散了。你从我身边路过,看见我先是一愣,接着冲我笑了一下,我猜你定想不到我居然真的来了,才会盯着我看了许久。”
季怀真呵呵干笑一声。
陆拾遗就是这样,冲谁都会笑,冲谁都彬彬有礼,不论内心如何恼怒,但绝不下人面子。
“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了什么?”燕迟笑笑,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晃着撒娇。
见他笑得这样甜蜜,季怀真看着碍眼,心似是给人拧了一下,勉强硬着头皮道:“这么久的事情,我自然记不清了,你说就是。”
“我说,我按照约定来了,你的名字到底怎么写。你又是一愣,接着又一笑,问我知道这些做什么,但后来还是写给我了。”
那清隽身影俯身握笔的样子,就这样永远留在他心里。
“从此以后,我便经常去慧业馆听你辨策,只是都远远看着,不曾同你讲过话,后来你来得少了,我也同娘和大哥一起离京,回了敕勒川。”
季怀真忍不住想,燕迟回去后,定是将二人相遇的日日夜夜翻来覆去地想,才会每处细节都信手拈来,清晰如昨日;才会在汶阳一听见陆拾遗的声音,便思绪繁杂。
燕迟讲完,又一把抱住眼前的人,单单是这样抱着,他就又想流泪了。
“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这辈子没机会再遇见你,直至听说议和一事来的人是你,我便主动向父王请缨,让我来接你,我没有求过他,从来都没有。”
说这话时,燕迟高兴的厉害,胸口贴着季怀真的,一擦眼泪,又去亲季怀真的嘴,亲着亲着眼泪又默默流下,似是有满腹委屈,满腔衷肠。
季怀真尝到一嘴咸味,他怔怔地看着燕迟,心中百转千回,一句话都说不出。
明明被这样用力得抱着,热烈得亲着,可好像没有他什么事情。
这缘分,始发于季怀真一时兴起的恶念,疯长于陆拾遗大公无私的执着。
这场荒诞闹剧,起头的是他,先一步与燕迟相遇的是他,可燕迟的心动与思念,全都给了那个在慧业馆要力保汶阳的陆拾遗。
而他季怀真,不过是个心血来潮,把满腔恶毒念头嫁祸给燕迟心上人的卑鄙小人。
“我知你现在被通缉着,你别怕,我带你回敕勒川,有我在,没人能动你。我先前说的话算数的,一直都算数的,我定不学我父王。”
燕迟语无伦次地保证,反复亲着怀中之人的额头,然而久久听不见对方回应,低头一看,见季怀真神思不定,反倒有些惊恐惧意,登时不安道:“……怎么了?”
季怀真摇头,哑声道:“我……燕迟……”
他抓着燕迟的胳膊,吞吞吐吐,然而被燕迟以这样炽热纯澈的眼神一望,心中登时起了念头:不能告诉燕迟,决计不能。
季怀真突然不敢赌了。
不敢拿季晚侠、阿全、销金台上下几十条命去堵拓跋燕迟对他的真心了。
“没什么,我只是,只是遗憾,若早些想起来,若你早些告诉我,在汾州,我便不会那样对你了。”
燕迟又将他一抱,低声道:“我不管过去如何,若以后你再那样对我,若再骗我、利用我、伤害我,我就将你关起来,日日夜夜捆在身边,看你以后还怎么出去作怪害人。”
季怀真不敢再接话了。
燕迟只当他冷,又将人一搂,就这样搂回营帐去。
他今夜好是温柔体贴,替季怀真更衣,拆去两侧编发,又将他抱回塌上,最后望着那放在衣服上的玉珏,眷恋道:“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戴着这玉。你还问我,这玉好不好看,是你近日新得的,还同我炫耀。一晃几年过去,这玉还在,真好。”
燕迟抱着季怀真沉沉睡去。
他一整夜未曾放手,季怀真却是一整夜没闭眼。
说起这玉,现在看来,竟又是季怀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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