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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祐被层层熟皮压在车上,行车的时候,全是车轱辘的声音;但当停下来的时候,那地上的声音就听得特别清楚:无论是潺潺水声,脚步声,马蹄声,还是大批人马的脚步和马蹄声。

刘基也听不见。可在王祐的提醒下,他看见了,因为上缭壁在山顶,往下俯视,那山坡上葱葱郁郁、烟雨迷蒙的林子里,正卷起极不正常的、淡红色的一片沙尘。连滂沱的水汽,也不能把它洗刷下去。

他只能想到一种解释——

有一支大军正在杀上来。

三个人当机立断,丢下皮车,往远离战场的方向跑去。刘基也没有犹豫,直接割断了绑住王祐双腿的绳子,他相信,这时候王祐除了跟着逃跑,也干不了别的事情。

但严黎不同。

她在逃跑过程中,不断回头去看上缭壁的方向。刘基不得不拽住她的手臂,说:刘肖也要出城,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城外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这才要紧!

严黎还想回答什么,可没人能听见她说的话了。

漫山遍野,突然一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无数黑影从林子里飞驰而出。有骑兵,更多是步兵,他们都穿着刘基熟悉的、绿色的盔甲。更重要的是,刘基看清了那快得几乎弯掉的一支旗号。

王祐嘲讽地笑,大笑。他说:“你不是要找太史慈吗?他来找你了!”

日后成为曹氏三代元老的著名谋士刘晔,曾经侍奉过刘勋,也就是来攻打上缭壁结果扑空了的那位庐江太守。刘勋出发前,刘晔曾警告他说:“上缭虽小,城坚池深,攻难守易,不可旬日而举”。

刘晔了解刘勋,但他没见过太史慈。

太史慈用兵,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守军的第一感觉,是自己被彻底包围了。上缭壁就像被一张巨口咬住一样,四面八方,七八十支队伍,攻伐不停。这个同一时刻用兵的数量,超出了守军的理解范围,他们怀疑孙家拿出了攻打江夏黄祖的气势,派出了多名将领、几十支部曲来围殴,可是,不同部曲间绝对不可能像这样配合无间。况且,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去看,敌军阵中都只有一种旗号——“太史”。

他们也发现,那好不容易才修成的夯土高墙,突然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们在墙顶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守。原因很简单,因为指挥官根本没法露头,露头没一会儿就会被射杀。敌军中有一批头戴高翎的射手,持与人同高的长弓,百步穿杨。还有一种粗壮得仿佛是短枪的箭矢,每每将人射得飞离地面,给周围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守军原本以为是由弩车射出来的,后来才发现,那箭除了可以平射,还能曲射,从各种刁钻角度贯穿军官的脑袋,这绝不是弩机所能做到的。

因为防守无力,城下深挖的沟壕很快就被填出道路,森林里的大树往两旁倒下,云梯从中间开出。云梯前覆盖着厚厚的牛皮,箭射不穿,石砸不坏,直抵城下。

林中突然惊起无数飞鸟,像一把黑芝麻撒上灰色的丝绢,然后就是让人心胆俱裂的剧响。一块硕大的岩石从所有吴军头顶飞过,落在刘基等人刚刚经过的城门上,像重锤砸进柿子,冲激起一大片猩红的汁液。

那是投石器。只有不惜把城砸得稀烂也要拿下的时候,才会出动投石器。

然后,便开始杀人。

先登士兵把死亡带上壁垒,在正四方形的黄土墙头上,开始了第一轮的厮杀。没有那么多英勇的画面,从远处看,甚至看不出那些人是用的是刀剑还是指爪、牙齿。他们抱打在一起,纠缠,撕扯,不断有人从墙上翻落下去,直挺挺的,像一根下坠的木桩。“太史”字样的旌旗慢慢插遍城头,玄底纁字,下面摇着守军将领的人头。

第二轮杀戮,就在攻进城门后的大道上发生。说是大道,其实刘基知道,城里建筑盖得拥挤异常,像无数甬道和洞穴的纠合体。这原本只是因为逃难上山的人出乎意料地多,但它也有它的优势。这种地形把大军都消化开来,每扇窗、每户门、每个转角,都是守军有机可乘的空间——最适合进行巷战。

太史慈加入了巷战。

他的长矛、大戟,在巷道里施展不开,便只持了一把剑,加上异于常人的猿臂,也足以把一条路封得水滴不进。他的规则只有一条:杀士兵,不杀平民。可这两者,在山越当中,看样子是看不出来的,所以,他只杀拿兵器的,无论那兵器是一把刀、一口斧子、还是一把锄头。

几乎所有人都是腰斩。

脖子是人体脆弱的地方,腰不同,腰至少够粗,哪怕是杀猪,也很难断腰。

但是,腰斩的威慑力,远比砍头来得更大。这样杀十个、二十个,远比杀一百人来得还要惊悚。

太史慈走过长街,满街都留着半死不活的半人。

道两旁,屋里屋外,檐下墙角,一团团乌黑惨白,全是崩溃得哭不出声的人。

山越确实是全民皆兵的,但这也意味着,情绪在他们之间更容易传染,他们更可能全面溃散。但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组织起来进行反抗的,就称得上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是上缭壁之所以能在众多山越乱民中独占鳌头的关键。

守护内城的士兵,一边是兵甲严整、法令森严,和正规军没什么两样的龚瑛部曲;另一边,则是满身上下画满符咒、兽纹,满脸油彩,坚信神灵庇佑、死而后生的山越巫兵。

内城在整座上缭壁的正中央。吴军从四面八方巷道里走出来,将它团团围住,像一大幅鲜红的画卷,只余中间一笔点睛。

太史慈问:“你们的大帅在哪里?”

没有回答,只是激起一片辱骂。

太史慈拿起剑来看了看,这是他换的第三把剑,雨水已经把血迹冲刷干净,在昏暗的天色里,它像是一道黑的缺口。

正想下令冲锋的时候,内城的城门突然开了。

他看见,部曲和山越的兵阵当中,像有电流过一样,突然泛起了悸动。有人欢呼,有人敬神,甚至有人伏拜,所有人眼里突然都冒出精光,像看到黎明、破晓和希望。他们纷纷向两侧散开,让出中间一条道来。

太史慈真没想到会看见这东西。

那是一驾由四匹棕红高马牵引的彩绘安车。所谓“安车”,与“轺车”相对,轺车要站着,安车则可以坐下。春秋时期,安车只有致仕高官和名望长者才能乘坐,到了汉代,驷马安车,成为诸侯王的最高级别座驾。

纷争战乱之世,又在偏远南方,几乎所有人都没见过这样奢侈的东西。它绝不只是一辆木车——在车轮、车轴、车舆、车盖上,全都安有光彩烨然的金铜宝饰。比如那高高杵立的青色华盖四周,一圈十余只盖弓帽,全是青铜鎏金错银工艺,在每枚不到三寸的盖弓帽面上,竟还用金丝银片,镶嵌出了小狼追鹿的狩猎画面。比如那链接车马之间的木衡,每一根的顶部都装有衡饰,也用金丝朱彩,绘满了游龙、金凤、四象神兽、苍松云海图。

没有人见过神,可在大汉人眼中,这就是神的模样。

人就是这样肤浅的动物,看见这样的车驾,仿佛这儿不再是一座山寨、一处法外之地,反而真成了那大汉龙脉正统所在。

于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的声音,汇成洪流:“大刘!大刘!大刘!”

那端坐于车上的人,当然是龚瑛。

其他人都没动,只有太史慈和龚瑛两人来到中间,太史慈进城以来就是步行,而龚瑛则从安车上站起,视线越过四匹骏马,俯视对方。

太史慈觉得这个景象特别扎眼、荒谬,他开始大笑,差点笑得岔气。

“你笑什么?”龚瑛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太史慈笑得喘气,说:“也许是吧,可我从来没想过,当我想象已久的东西真的展现在面前,它竟显得如此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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