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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之上,一艘刻着高辛青龙部徽印的商船平稳的行驶着。
船舱内,一头白髮的俊帝靠在榻上休息,蓐收和璟站在一旁,小夭坐在榻侧,将一碗汤药奉给俊帝。
俊帝喝完后,对小夭冷淡地说:「我帮你取出驻颜花后,你们就下船。」
小夭跪下:「父王因我而重伤,我想照顾……」
俊帝不等她说完,就不耐烦地说:「我说了,和你无关,这是我欠青阳、昌意和轩辕王姬的,与蚩尤无关,与你更无关!真说起来,蚩尤曾重伤我,我和他还有仇。」
小夭十分难过,难道从出生起的万千宠爱,难道荒漠里的拚死保护,都只是因为欠了舅舅和娘吗?难道一点都不是因为她吗?
俊帝凝视着小夭额间的桃花胎记,心内百感交集,阿珩含泪封印驻颜花的一幕犹在眼前,却已与他生死永隔。他伸手从小夭额间抚过,一道红光闪过,桃花胎记消失,一枝娇艷的桃花落在小夭手上。
俊帝闭上了眼睛,对蓐收说:「送他们出去。」
蓐收客气地请小夭和璟离开,小夭只得磕了三个头后,和璟出了船舱。
三人站在甲板上,蓐收看水天清阔,四下无人,问道:「几千年前,陛下的灵力已经是大荒公认的第一,千年来,能伤到陛下的人唯有蚩尤,可这一次,陛一却重伤归来。我不是想探听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想知道,需要我做提防吗?」
小夭说:「伤到陛下的……不是人,而是那片荒漠。」
蓐收知道赤水之北的千里荒漠。年少时,他也曾一时意气,和伙伴一起闯过荒漠,比赛谁能杀死旱魃,结果,几人差点死在里面,那片荒漠的可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自昨日起,荒漠就下起了大雨,蓐收灵力高强,自然能感觉到恐怖的炙热消失了,想来明年春天到来时,这片荒漠就要有青翠之意,迟早会变得郁郁葱葱。
蓐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身为臣子,不该探听的就不要探听,既然俊帝不是被人所伤,他就鬆了口气,恢復了嬉笑。蓐收笑道:「不是我不想留二位,但……」他故作无奈地摊摊手,「反正我们就此别过了,日后二位大婚时,我再带上厚礼,登门道贺。」
小夭的几分离愁别绪全被蓐收给气跑了,啐了他一声:「身居高位,却没个正经!」
璟的坐骑白鹤收到召唤而来,绕着船徘徊。璟向蓐收道别,揽着小夭的腰跃上了坐骑的背,白鹤几声清鸣,扶摇而上,隐入了云霄。
璟问小夭:「我们是回神农山,还是去东海?」
小夭看着璟背上的包袱,说:「去九黎。」爹和娘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做一对平常的夫妻,厮守到老,可惜他们能号令千军,却无法给自己一个家。
小半日后,白鹤飞到了九黎,传说中,这里到处都是瘴气毒虫,凶禽恶兽,物产十分贫瘠,出名的东西就两样,第一是蚩尤,第二就是蛊术,都恶名昭着。
小夭是第一次来,可因为娘亲的讲述,感觉上很熟悉——蚩尤寨、白祭台、桃花林、绿竹楼,她甚至知道绿竹楼上悬挂的是碧螺帘子。
璟跟着涂山氏的商队曾来过九黎,几个大寨子都知道,驱策白鹤向着蚩尤寨飞去。
小夭一眼就看到了白色的祭台,不是说它多么宏伟,而是因为,整个寨子里,都是小巧简朴的竹楼,唯有这个祭台是用白色的大石块砌成。
小夭跃下坐骑,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祭台。古朴的祭台透着岁月的沧桑,四周悬挂着白色的兽骨做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几千前,娘亲和爹爹都曾在这里听过。
几个巫师走了过来,戒备警惕地看着小夭和璟,一个年纪略大的巫师用生硬的中原话说:「这里不欢迎外客。」
小夭用生硬的九黎话说:「我的父亲是九黎人。」
几个巫师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可也许是被欺辱得太多了,依旧很戒备,刚才问话的巫师用九黎话问:「你阿爹在哪里?」
「他……死了!」
小夭看向璟,璟把背上的包袱解下,递给小夭,小夭抱在怀里:「我带了他和我娘回来,我想他们愿意回到这里。」
巫师们看着小夭手中的包袱,眼中是深沉的哀伤。因为九黎是贱民,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每隔二三十年,九黎的少年和少女就会被送出山去做奴隶,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一去再无消息,永远回不了家。
巫师问:「你阿爹是哪个寨子的人?我们可惟为他吟唱引魂歌,你把他的骨灰撒在他的寨子周围,他就能回到家。」
「他就是蚩尤寨的,我想……」小夭四处眺望了一下,指着祭台东南面山坡上的桃林,说道:「他和我娘的家就在那里。」
几个巫师悚然变色,刚要驱策蛊虫攻击小夭,一位白髮苍苍的老者喝道:「住手!」
「巫王。」巫师们恭敬地后退。
巫王走到祭台,细细打量小夭:「姑娘确定你爹娘曾住在那里?」
「我娘说,他们的竹楼距离祭台不远,在一片桃花林中,这附近只有那个山坡上有桃花林。」
巫王吟唱出了一长串蛊咒,苍老的声音抑扬顿挫,就好似吟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小夭背诵过,只是从不知道可以这样吟唱,她随着巫王一起吟唱起来。
巫王眼中泪光浮动,他身后的几个巫师都惊骇敬畏地看着小夭,这首蛊咒歌是九黎最杰出的巫王所作,能完全吟唱完的只有历代巫王。
有过蛇莓儿的先例,小夭并不意外,对巫王点了点头,向着桃林行去。
巫王说:「姑娘,你可知道那个山坡是九黎族的圣地?那里供奉着蚩尤,千年间,只有蚩尤和他的妻子西陵巫女在那里住过。」
小夭的脚步停住,原来,在这里,母亲的身份只是爹爹的妻子。过了一瞬,她继续向着山坡走去:「现在知道了。」
「姑娘如何称呼?」
「西陵玖瑶。」
小夭是蚩尤的女儿的事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可因为山高路险,九黎族和外面的消息不通,并不知道外在的事,此时,巫王格外激动,看着小夭和璟的身影隐入桃林后,下令道:「传召所有巫师,准备大祭祀。」
来之前,小夭曾以为,桃花林内的绿竹楼应该已经很破旧,甚至倒塌了,可没有想到,绿竹楼完好无损。四周的毛竹篱笆修葺得整整齐齐,绕着篱笆,开满了各色鲜花:蔷薇、牵牛、芍药、玉兰、紫茉莉……井台旁放着两隻木桶,轱辘半悬,就好似主人随时会回来,打上一桶水。
小夭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正厅内有香案蒲团,墙上悬挂着一幅蚩尤的木雕画像,他一身红袍,脚踩大鹏,傲啸九天。
小夭将包袱放在香案上,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画像,微笑着对璟说:「这就是我爹。」
璟跪下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
小夭倚靠在窗前,望着桃花林,说道:「刚才推门的一瞬,我竟有一种错觉,似乎我扬声一唤,爹娘就会应答。」
璟走到小夭身后,搂住了她:「累吗?」
小夭半闭上眼睛:「是有些累,我并没有我表现得那么坚强,所有的辱骂、鄙视、敌意……我都有感觉。」
璟说:「已经七十多年过去,可有时看到身上的伤痕,我仍旧会觉得痛苦屈辱。有感觉才是正常,能感觉到痛苦,才能感觉到甜蜜,证明我们的心还活着。」
「话是这么说,可我希望自己能坚强一点。」
「伤心时的哭泣,痛苦时的逃避,都很正常,一时的软弱并不意味着不坚强,而是在休养伤口,积蓄力量。」
小夭笑:「好吧!有了你的这番说辞,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纵容自己软弱了!」
璟也笑,握住了她的手。
从祭台的方向传来低沉悠扬的吟唱,小夭说:「有人在唱歌,他们在做什么?」
「祭祀。我想他们在欢迎你爹娘回家。九黎人对死亡的看法和中原不同,他们认为生命来自天地,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一种回归。」歌声告慰着死灵、引导着亡魂,有沧桑却无悲伤。
小夭默默听了一会儿,拿起香案上的包袱——里面装着泥土,是小夭离开赤水之北的荒漠时,特意挖的。
「璟,借用一下你的坐骑。」
白鹤翩翩飞来,小夭坐到白鹤背上。
白鹤腾空而起,小夭看到了祭台,二十多个巫师穿着古朴隆重的祭祀衣袍,在祭台前载歌载舞。他们也看到了空中的她,却没有在意,依旧又唱又跳。
白鹤绕着九黎的山峦河流缓缓飞旋,小夭打开了包袱,里面装着桃花林中的泥土,也许因为浸染了几百年的落花,泥土是一种绯红的颜色。
小夭抓起一把,摊开手掌,任由山风把泥土吹散。
红色的泥土随风飘散,犹如点点落血,落入了山峦河流中。
巫王领着巫师,一边叩拜,一边歌唱。
多年后,九黎的山中有红枫如血,其形矫矫、其色灼灼,常有青藤攀援而生。也不知是哪个巫师说的,红枫是蚩尤的鲜血化成,九黎人代代相传,把红枫视为神树。
小夭醒来时,已日近晌午。
她不敢相信地看看日头:「我竟然睡了这么久?你也不叫我。」
璟一边摆放碗筷,一边说:「难得你睡个好觉,当然由着你睡够了。」这一年来,小夭纵使笑,眼内也藏着一缕悲伤,到如今,终于心结尽解,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璟当然不忍心叫醒她。
小夭坐到案前,埋头用饭。
等小夭吃完,两人在山间漫步,小夭总觉得每个地方都似曾相识,断断续续地给璟讲述着爹娘的事。
两人走到白色的祭台时,看到巫王坐在青杠木下,喝着苦艾茶。
小夭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对璟说:「你先回竹楼,我有话想和巫王私下说。「
璟没有离开:「你是想问巫王你和相柳体内的蛊吗?」
小夭被点破心事,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想瞒你,只是不想你担心。」
璟说:「你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才会担心,让我陪你一起去,好吗?」
小夭点了点头。
看到璟和小夭,巫王邀请他们一起饮茶。
小夭喝了一口苦艾茶,说道:「我有个朋友叫蛇莓儿,想和巫王打听一下,她是哪个寨子的人?」
巫王说:「原来你就是那位会蛊术,对蛇莓儿有恩的人,她已经死了。蛇莓儿是我娘的大姐,当年本该我娘去外面,可那时我娘已有情郎,刚怀上我,姨母就代替我娘,去了外面做奴隶,谢谢你让她平安归来。」
小夭默默地将一杯苦艾茶倒到地上。
巫王说:「听蛇莓儿说,你想知道如何解除情人蛊。」
小夭飞快地看了一眼璟,心虚地说:「我下蛊时,不知道有这么怪的名字。」
璟似笑非笑地说:「只是个名字而已,何必急着解释?」
小夭赶紧说:「对、对!只是个名字而已。」
巫王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情人蛊,顾名思义有一对雌雄蛊虫,中蛊的男女命脉相连、心意相通,一人痛,另一人也会痛,一人伤,另一人也会伤。」
小夭说:「这些我都知道,还有呢?」
「蛊术在外人眼中,神秘歹毒,其实不过是我们九黎族一代代积累下的医术和防身术。九黎多毒虫、毒草、瘴气,为了活下去,祖祖辈辈都在努力了解它们、驾驭它们。蛊术以狠毒闻名大荒,可实际上,我们更多地用蛊救人。情人蛊让两人命脉相连,也就是说,纵然一个重伤,只要另一人生机旺盛,就可以让重伤的人活下来,这本是极好的事,即使难养,也应该有很多人想养,但为什么一直罕有人养呢?」
小夭问:「为什么?」
「孤阳不生,独阴不长,万物有利一面,则必有害一面,利越大,害就越大,情人蛊亦是如此。它能让有情人心意相通、命脉相连,可情人蛊就像相恋的恋人,脾气多变,非常难驾驭,蛊虫极易反噬,一旦发作,两人俱亡,所以情人蛊还有个名字,叫断肠蛊。」
璟震惊地看向小夭,小夭忙道:「哪里有他说的那么可怕?这都七八十年了,我不一直好好的?」
巫王悚然变色:「难道你的蛊不是种给这位公子?」
「不是。」
巫王面色怪异,问小夭:「能让我探看一下你的蛊虫吗?」
小夭点了点头。
也不见巫王有何动作,想来是用自己体内的蛊虫在探看。巫王眉头紧皱,喃喃说:「的确是情人蛊!怎么可能呢?『有情人养情人蛊,断肠人成断肠蛊』,情人蛊和其他蛊都不同,必须要一对情人心甘情愿,才能种蛊,他若不是你的情郎,你怎么可能给他种下情人蛊?」
小夭道:「你可大大比不上你的先祖,太拘泥于前人的经验了。猛虎生于山野是百兽之王,但如果长于斗定,不过是大一点的野猫。蛊虫不是死物,所以蛊术才变幻莫测。」
巫王心中百般不解,可小夭的情郎明显是她身边的这位公子,有些话不好再说,只得敷衍道:「姑娘教训的是,姑娘体内的蛊虫的确不同于一般的蛊虫,想来姑娘和那人都有特异之处。」
小夭嘆了口气:「他是很特异!」自从中蛊,只能相柳感觉到她,她却从没有感觉到他。
璟急切地问:「请问如何解蛊?」
巫王的脸皱成了一团,说道:「要么同心而生,要么离心而死,情人蛊一旦种下,无法可解。我刚才还想说,这也是为什么很少有人养它的原因,只有一些执拗的女子才会养此蛊,即使养成,也很难找到男子愿意种蛊。」
璟愣住,半晌后,才缓缓问:「如果种了情人蛊的一人死了,另一人会如何?」
巫王嘆了口气:「我们九黎的歌谣说『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
璟怔怔地看着小夭,猛地抓紧了她的手。
小夭笑着对他做了个鬼脸:「别担心!巫王的话不能全当真。巫王说,只有情人才能种情人蛊,我和相柳可什么关係都没有,我们依旧种了情人蛊。巫王还说,一旦种下,无法解蛊,可你别忘了,我这蛊先种给了颛顼,相柳不是帮颛顼解了蛊吗?」
璟鬆了口气:「对!颛顼的蛊就解了!」
小夭笑嘻嘻地摇着璟的手:「别犯愁了,天下没有绝对的事,前人解不了,我来解。」她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对巫王说:「等我寻找出解蛊的方法,我传授给你,也算回报你的先祖传授我蛊术的恩德。」
巫王苦笑,诚恳地说:「九黎族是贱民,能力有限,但为了保护姑娘,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请姑娘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回报的话。」
这是第一次因为爹爹,接受到别人的善意,小夭心中滋味十分复杂,都舍不得拒绝:「谢谢。」
小夭望向桃林,璟问:「要再住一晚吗?」
小夭摇摇头:「要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我们回去吧!只怕这个时候,潇潇已经发现船上的小夭是假的了。」
小夭和巫王告别,对巫王说:「现在轩辕的国君是黑帝陛下,他和以前的帝王不同,在他眼中,不以种族分贵贱,不以出身论尊卑。请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会将九黎的贱籍销掉。」
巫王未置可否,弯下腰行礼,说道:「姑娘,保重!」
小夭和璟回到桃林内的竹屋,把屋子清扫干净。
小夭说:「可以走了。」
璟倚着白鹤在屋外等,特意留了一段时间,让小夭能单独和父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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