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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走进一个妇人,年轻时颇有姿色的脸此时已经发黄,玲珑凸浮的身体被粗糙的围裙包裹,裙褶处沾满了油渍和菜渣,她双手紧贴大腿两侧,目光复杂地看着吴介。

吴介尴尬地把骆芳英从怀里放开,恭恭敬敬地对蔡氏说道:“对不起,让师娘担忧了。”骆芳英羞红着脸跑开了,临走前与母亲对视一眼,发现蔡氏满眼疲劳。房间里又安静下来,二人相对而立。

吴介发现师娘老了许多,鬓角垂下的干发梢尖刺眼地发白。

吴介刚欲开口,蔡氏就先说了,“凉子,没三天前精神了,受苦了吧?”

被重逢的喜悦压制的枯竭和饥饿感一刹那爆发出来,吴介面色骤然苍白,身体痛得不停的发抖,蔡氏害怕地扶柱吴介。

“没事吧,凉子?”

“没事,师娘,就是很久没吃东西了,有些想念家里的食物。”吴介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看你是想念我女儿了吧?”蔡氏的话里颇有怨气。

吴介说:“师娘,我知道您和小英现在一定还没安心,放心吧,真的没事了,晚饭的时候我会解释这一切的。”他对着蔡氏轻松地笑了笑,“师娘,我现在勉强也算当官的了,您瞧?”吴介从怀里掏出漆黑的令牌,但没把正面翻给她看。

蔡氏哭笑不得,“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势利的人吗?虽然我平常老说你这说你那的,唉,可到底你也还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和你师父说过,再穷再苦,咱也不让孩子拿命换钱。算了,不说晦气的了,你能回来就好,先休息吧——你昏迷的时候小英给你喂了些水和粥,现在我放了红枣炖着,这就给你拿来。”

吴介内心一片柔软,冰凉的身躯泛起一股暖流,令牌篡的更紧了,“多谢师娘。”

蔡氏立刻白了他一眼,说道:“凉子,回自己房去。”

“呃……”

屋外的菜地土壤松散,湿润深色的土壤被翻开,几片发黄的菜叶散在地上,院墙外车马滚过的喧嚣,商贩摇拨浪鼓的声响,扛着扁担的敲糖人沉闷地脚步,蒸笼揭开涌出热气——隔壁的老黄家小孩的哭声分外清晰,吴介靠着床板,单腿支起,手里捧着盛有红枣木耳粥的陶碗,对着被白日洗净的碧空发呆,瞳仁微颤。

“为什么吃不出味道?”吴介迷茫的喃喃自语,他喝了一大口,牙齿用力咀嚼着顺粥入口的红枣——‘啪嗒’一声,枣核都被咬碎了,舌尖仍只有触到粘稠的清水的感觉,既无枣味,更无甜味。

对人肉的渴望,服了‘阿鼻嗔痴丹’后丹田的充盈,明明解了‘无间毒’可依旧嗜杀,杀不了人时蚀骨的剧痛,哪怕仅仅是掌控人命时的满足,‘疯老魔’重塑了自己的丹田——吴介下意识摸着腹部。

一场噩梦却如此清楚真切,莫名的恐惧擢住了他的心脏。

“你也不想想它们的关系,有趣,有趣……哈哈哈哈!”疯老魔在狂笑。

吴介猛地明白了——他被骗了,被改造后的丹田恐怕无法吸收‘阿鼻嗔痴丹’的药力,只能吸收丹药里不知被怎样封存的疯意,他体内的无间毒根本就没被解除。

丁仲和他本人都以为那是解药,可对于吴介受过改造的丹田来说,那就是一枚增加吴介内力的药丸而已——疯意会被他的丹田吸收,内力增加,丹田扩大,就会激发无间毒的毒性,要么他死,要么去杀人,杀人带来更多疯意,一路的恶性循环:

吴介只能一次又一次去杀人,杀的人又一次比一次更多。

服用‘阿鼻嗔痴丹’或许能暂时缓解,可同时也意味着他得杀更多的人。

他不可能找丁仲,那只是另一条死路,而且死的只会更快。

吴介呆呆地,深情地环视了自己的房间,简陋,粗糙,甚至有点破败。

他突然把碗举到嘴边,大口喝起来,喉结上下起伏着,嘴角淌下了甘甜的汁液——

好似透明的眼泪,压抑,沉默。

刚入酉时,如血的残阳渐碎,月影的轮廓已经隐隐浮现。

街上的人烟熄了,七横八纵的胡同变得冷清,稍微宽大点的街道上会飘着一层薄薄的炊烟,参杂着各式各样的味道,柴木烧黑的熏烤味,肉蒸熟后的香气——

京城的夏天是很奇妙的,白天里确有热的感觉,好似额头盖了纱,脸颊擦了粉的花魁,众人在得不到的曼妙身姿里寻着了妩媚——街边灿绿的树,深红的墙和门,华贵庄严的琉璃瓦被太阳抛了光,全是这般;一到了黄昏或夜晚,北方干冷的底色在卸完妆后展露无遗。

砖头,石板,瓦片都像是一块块冰皮,逼着人在夹缝间塞上稻草,或者披上袄子,蹲上炕,又或者往火炉子里塞些银骨碳,将手悬在铜罩上取暖。

吴介将窗缝门缝塞满了稻草以抵御夜深以后的寒气,蔡氏和骆芳英则在灶房里忙碌。

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和渐浓的饭菜香在屋内交错。

吴介不急不躁地把干枯的稻草填满缝隙,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听一下屋子东面传来的声响,锅碗瓢盆的碰撞慢慢停下来,转而多出了木凳挪动的摩擦声。

指尖捋过稻草塞满的地方,吴介沿路仔细端详,看看有无漏风处,经过骆芳英的房间时,吴介停了会,抬头低头几遍才算安心。

这时灶房方向传来了骆芳英的呼喊,吴介叹了口气,神情严肃起来。

毕竟是小户人家,一家人吃饭的地方靠近灶房,一张圆圆的木桌染满了污渍,原本有四把凳子,骆九死后,就只剩下三把,饭菜也十分单调,肉食更是少有。

先等蔡氏坐下,吴介和骆芳英才坐下,三人谁也没开口,混杂着灶火气的空气里只剩下筷子与碗的碰撞声。

骆芳英吃饭的样子很文雅,细腰挺得很直,夹起一两片菜叶也要抖一抖——虽然根本没有沾着一滴油——裹到饭里,翘起一小块放入嘴中,慢条斯理地咀嚼。

相比起来,吴介吃饭的样子就粗野多了,原本瘦削的脸颊两侧被饭塞的鼓起,筷子尖还叼着菜和肉。

吴介一口吞掉了肉和菜,脸上露出痛快的神色来,心里却有些沉重。

果然还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只能嚼出食物的质感来。

吴介想象着饭菜该有的味道,嘴巴里还是一阵泛酸,像塞进了蜡纸。

骆芳英怔怔地看着他,虽说家里人厨艺不错,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样式单一的食物吃多了也会寡淡,吴介从前吃饭时向来不紧不慢——她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原本夹在自己碗内的一片肉放到了吴介碗中。

吴介刚想抬起脑袋,又立刻垂下去吃饭,不敢与她对视,同时充满歉意,看了眼肉片稀薄的盘子,犹豫着要不要……可骆芳英的筷子还按着,似是预料到了吴介的心思。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啊!吴介将肉片拖入嘴中,特意夸张地嚼了嚼,回给骆芳英一个满足的笑容,幽蓝的瞳仁掩在了被眯成缝的眼睛里——骆芳英的眼角笑成了月牙。

吴介有些心慌的掩饰着自己已然尝不出食物味道的事实——在一通大块朵颐之后,碗内的白米就消失了,碗壁干净如新,桌子中央的几盘小菜还是一如既往地被挑拣完了,连残渣和汤汁都显得稀薄。

他静静地看着师娘和自己的青梅竹马碗内剩余的拌在一块的的米饭和菜肉逐渐减少,心里既有安慰,也夹杂着些许恐慌。

平静往往最为脆弱而易碎。

筷子被骆芳英横放在碗上,原本微笑的脸也绷了起来,好像京城郊外春寒时的云湖水,似冻非冻,她没有去直视吴介,可那双秋水般明亮的眸子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转来——吴介从她眼角的余光里读出了忐忑,但他并不打算立刻上前安抚。

二人之间维持着无需言明的默契,一齐沉默不语,饭桌上一时冷下来,只剩下老妇人愈发急促的吧唧声。

蔡氏是最后一个吃完的,把筷子压在碗的一侧,马上扭头看向吴介,“凉子,这么多天没来是怎么了?你可不要隐瞒,是你自己说的,晚上会给我们解释明白。”

老妇人问得很急,语气有些凌厉,被岁月蒙上烟尘,不再清澈的美目里有无法掩饰的焦急和担忧——她褶皱的眼皮不住颤动,自己的女儿可能只是看到三天三夜回不来的人终于回来了,可凉子回来时狼狈的模样却和那晚自己的丈夫如出一辙,蔡氏很害怕,害怕这个仅剩的儿子也突如其然的离去。

骆芳英看了过来,俏美的脸明明被忧虑所占据,眉目却努力做出鼓励的样子。

吴介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手肘支在桌角,右手捋着头发,“前些天在关押诏狱里一个重要的犯人的时候,趁押解的当差没有留神,就逃脱了,一路上杀了很多人,还绑架了那天正巧前来视察的三品官员,这件事如果传出去的话对锦衣卫的影响很大,所以……”

“所以你们就被关住了。”骆芳英抢白道。

吴介点了点头,面露感慨,“要不是我在追捕逃犯的过程中表现好,恐怕也被封口了。”

蔡氏和骆芳英的眼中皆是一阵后怕,蔡氏声音颤抖,“凉子,以后要不别去诏狱了吧,你师父已经走了,你要是没了的话……”

吴介赶紧安慰她们,“船到桥头自然直吗!现在我受了三品官员的赏识,如果这时辞退的话,我怎么跟那些大人们交代呢,而且以后我也确实不必去了,新的任命明日就会到。师娘,小英,这番虽然命悬一线,可总算让我碰上了加官进爵的路。”

此时他特意压低声音说:“我现在也算魏公的人了。”

骆芳英面色一滞,还没从这句话中反应过来,可蔡氏已经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她有些艰难地吞下早就在嘴边蓄势待发的劝告,托起脑袋,攒眉思考。

魏阉的势力如日中天,可他的作为和风评也在那,蔡氏知道不少邻居曾被阉党害的家破人亡,时时指桑骂槐——

政治就如潮水,无论多么汹涌,总会有退潮的那天,只有皇威永固。

吴介怎会不知师娘的担忧,马上接了一句,“放心,我没有去当锦衣卫,只能算是魏公的眼线,不会被牵连的。”

蔡氏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是点了下头,随后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也没什么资格说当不当的,老百姓是草,哪里扛得住风呢?你师傅当年也算刀客团里的‘龙头’,这么精明的人……最后不也。”蔡氏没有说下去,神色黯然的起身,离开前对吴介说道:“凉子,总之你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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