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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阖眼道:“别让朕说第二遍。老刘,就这一次了。”

这天杀的牛心左性。刘公公道:“爷,那要不还是备轿吧。您这来去也安全啊。”

朱厚照道:“可。”

冬至节,不仅宫中热闹,民间也如过年一般。街上欢声笑语,叫卖声、吆喝声响成一片。朱厚照闭眼靠在轿中,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宫了,因为他出宫后,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轿子停在李宅前。大福听到人声,就开始汪汪大叫。圆妞开门看到他时,简直惊得魂飞天外。彼时,贞筠正一身素服,呆在灵堂中,闻声只能迎上来。朱厚照道:“免礼。恭人竟不去庆阳伯府住吗?”

贞筠低头道:“启禀万岁,总不能留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

朱厚照一哂:“他可从来没想过,他一走,你亦是孤零零一个人。”

贞筠道:“她总在天上看着我呢。她在哪儿都会陪着我。”

朱厚照一愣,他没有作声。他步到灵堂前,却顿住了脚步,迟迟不肯进去。贞筠冷眼旁观:“您不进去看看她吗?”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他忽然偏过头道:“借你们厨房一用。有鱼吗?”

居丧之家,当然不会有荤腥。刘太监只得叫人去买了带回来。然后,一众人就目瞪口呆地看到,大明天子手法熟稔地杀鱼去鳞、起锅烧油、煎炸调味。满屋都逸散着煎鱼的香味。刘瑾忍不住问道:“您这是哪儿学得?”

朱厚照挑挑眉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你没听过吗?”

他端着这盘鱼,终于迈进了灵堂。李越的棺木正静静地望着他。他的身形一颤,到底还是走上前去。他盘腿坐在祭桌前,慢慢将鱼刺挑了出来,一半放在灵位前,另一半自己慢慢地、一口一口吃掉。

终于,最后一点冷掉的鱼茸也被他吃下肚。他轻声道:“这就是我们一起吃得最后一顿饭了……就像你忘记我一样,我也要开始学着忘了你了。你不要得意,你不会一直占上风。我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十年不成,就二十年,二十年不成,便三十年,我总会学会的,我总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的。”

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昏暗的灵堂中,三支清香袅袅而上。贞筠从门后走了出来,她抚触着李越的牌位,又一次淌下泪来:“这就是皇帝。你放心,他忘了你无所谓,你的未尽之事,当由我来做成。”

京中的风风雨雨就在这一夜沉淀。庙堂草野俱从这场大变中逐步走了出来,只有一些文人墨客,还在对往事津津乐道。此时,不论是李越的亲人,还是敌人,他们都以为李越死了。而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在几百里外,在蒙古草原中,月池和时春正滞留于鞑靼部落之中。

月池迄今还记得当时那种感觉,当她因剧痛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血泊里,一旁躺着的是人事不省的时春和剧烈喘息的大黑马。

大黑马的后身插满了箭矢,它的鲜血将整条溪流都染红了。它直勾勾地望着她,眼睛明亮得像星星一样,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晶莹得就像琥珀一样。月池一下一下地抚摸它,它用命来保护她,她却只能在这里流着毫无用处的眼泪,说着毫无用处的话:“谢谢你,好孩子,真的谢谢你……”

马儿的眼睛明澈似蓝天,随着它胸口的起伏彻底停滞,天空也灰暗了下去。时春的呼吸也在减弱。她的背后同样也有箭伤,身子冷得像冰一样。月池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喊,她甚至开始觉得来得是鞑靼骑兵也无所谓,她总会有办法,她会不惜一切代价。

可谁都没有来,鞑靼人没有来,明军也没有任何的动静。她躺在断崖下,像疯子一样声嘶力竭地嚎叫。等她把嗓子叫哑后,她因为痛苦和担忧而迟钝的大脑才开始运转。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是不想她活,她只能靠自己了……

她的腿摔伤了,只能爬着走。她只能拖曳着时春,一步步地往前挣命。泥沙涌进她的鼻腔,虫豸从她身上爬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时光在一点点流逝,太阳在慢慢西垂,她们却连十丈的路都没有走出去。

月池回望来时的路,看着她们行过的道路,留下暗红色的血迹。时春的头耷拉在她的肩上,白得就像朔方的雪。她终于崩溃了,她以为最后的结局只是她走而已,她没有想到是,那么多人都死了,她居然还活着,她居然还活着?!

任他明月下西楼

妾身郭氏,出身武定侯侯府。

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她孤零零地拖着时春,嚎啕大哭着在地上爬动。她素来不信神佛,此时却只能祈祷:“要取就取我的命, 别拿她的命走啊!我真的受不了, 我真的要受不了了!”

泪水糊住了她的双眼,哭声闭塞住了她的耳朵, 等她发现时,那一双马海靴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月池一下噤声,她缓缓抬起头,一袭吊面的羔皮袍映入她的眼帘。她继续往上看去,只能看到斗笠和胡子拉茬的下颌, 是鞑靼人,但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月池伸出满是脏污的手, 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摆:“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我什么都能给你……”

那个人似是不为所动,他用两根手指就提溜起她的手,就像拎着一只狗爪子:“你能给我什么?你都快死了,你能干什么?”

月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被生生地扯下来, 她好像回到了幼年时,她拖着被李大雄打得遍体鳞伤的病躯, 像狗一样去扒着人求助,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推开。

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过去了,可时至今日, 她还是如当年一样, 拼命扑上去, 青筋鼓起,目眦欲裂,苦苦哀求道:“我什么都能干,我什么都肯干!只要你能救她,哪怕肝脑涂地,我也再所不辞!”

那人似是一怔,他问道:“词还一套一套的,你读过书?”

月池亦是一愣,接着就点头如捣蒜:“读过,读过,我有功名在身!”

那人一惊,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穿着,从在她的腰间取下一块牙牌:“还真是明军的将帅……”看这形制,官位应该还不小。

他心念一动,先将她们的铠甲剥下来,远远丢开,这才紧急招呼人,将她们搬上牛车。随他们一块回去的,还有散落的士卒铠甲、衣裳、兵刃等物。

只是,时春的伤实在太重了,要等赶回驻地,只怕命就没了。这个叫嘎鲁的鞑靼人只能先替她拔箭止血,只是这一解开重重里衣,当真是目瞪口呆。他又赶忙将牙牌摸出来,还放到嘴里咬了咬,确定是真货。这下,心中的疑惑就更重了。

他望着两张惨白的脸,心中疑窦丛生,真是见鬼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先试试看。他一手抓住时春背上的箭杆,居然就这么生生硬拔出来。时春在剧痛下惊醒,一口尖叫还未溢出喉咙,就觉冰冷的烈酒泼到了她的背上。她疼得惨叫连连,在车中蜷成一团。

原本昏迷的月池也遭惊醒,她又惊又怒又怕:“你这是干什么!”

嘎鲁一边将金疮药洒在时春背上,一边道:“别着急,马上就到你了。”

语罢,他就将剩下的半囊烈酒,全部倒在了月池的腿上。他外头的手下只听到此起彼伏,足以掀开车顶的尖叫声,见他下车,还调侃道:“诺颜,干什么坏事呢,那么多人不够您出气,还要把人拖回去打啊?”

嘎鲁叼着草根下车来:“你懂个屁,你跑一趟,去把丹巴增措弄来,人伤得太重了,还得他来。”

他的手下乌日夫望着茫茫的荒漠道:“啊,这么远的路呢。不就是箭伤嘛,我也会!我去看看。”

说着,他就要爬上牛车。嘎鲁忙挡住他,疾言厉色道:“滚下去!这两个人对老子有大用,可不能让你治死了。”

乌日夫一惊,他道:“难不成还是个大官?这,诺颜,那可得赶快禀报汗廷。万一被人发现了,咱们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嘎鲁目光一闪:“动动你的猪脑子,要真是大官,还至于被我们捡到。只不过是个小官,但是读过书。”

乌日夫也知道自家首领的心病,也不再支吾,应道:“那这还好。”

他立刻快马加鞭,赶去营地,将名唤丹巴增措的西藏喇嘛,拖了回来。

月池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得是高高的穹顶。她慌乱转头,时春正在她的身旁,包得严严实实,正人事不省。月池望着她起伏的胸口,这才长松一口气,可随即就陷入警惕。她忍着疼,挣扎着起身,只是饶是疼到满头大汗,都无法完全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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