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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异境,林石涌奇峰。万笏朝天惊鬼斧,千岩竟秀诧神工,人在画图中。”

&8212;&8212;调寄望江南

森森剑裁千峰立。怪石奇岩,千姿百态:如雄鹰展翅,如骏马扬蹄;如高僧入定,如西子捧心;有的孤峰拔起,如笔峭;有的群峰陈列,如帐屏连。远看如有千万铁骑,披甲待发;近看则似刀林剑树,毕露锋芒。

这是不知多少个千万石头构成的一片石林。是云南省潞南县素有“天下第一奇观”之称的石林。

据说这一高原地带,远古原是一片海洋,以后地壳变动,海底变成陆地,这些风姿绰约的巨石,正是当年海底的岩石,在逐步露出海面时,受海水冲刷而成。后来海枯了,石烂了,就变成了这一片千姿百态,瑰丽无俦的石林。

一个满面风尘的中年书生,正在缓缓走近石林的入口。形容虽有几分憔悴,却掩盖不住他那精光四射的炯炯双眸。

他走近石林,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一块悬空的大石上题有“天开异境”四个朱笔红字,书法遒劲,不知是哪一代名家所题。两旁大石,一旁刻的是“大气磅礴”一边刻的是“鬼斧神工”望入“林”中,但见怪石嗟峨,星罗棋布,布成了恍如万户千门。令人既是憧憬林中的奇景,又是隐隐觉得有点可怖。

书生心里想道:“徐霞客游记中曾有诗云:石林万户千门闭,不亚武侯八阵图。若然没有当地土人向导,切不可孤身擅入。看来不是夸大之辞。”

他沉时片刻,终于还是步入石林。

林中景色,果然是想象不到的奇丽。但见曲径通幽,石廊相接。潜瀑暗流,在纵横交错的石罅中缓缓穿过,但闻水声,不见溪流。踏入石林深处,就似进入了一个地下迷宫。这书生转了几转,已经不辨南北西东了。

“天开异境,果然名不虚传。”书生想道:“可惜此际我却是无心游玩。”

原来他并不是为寻幽探秘而来,他是来找寻一个人的。

正当他走到一处光线黯淡的乱石丛中,浮想联翩之际,忽觉微风飒然,突然有一个人从他背后跳出来,一抓就抓向他的琵琶骨。那人出手之后,方始喝道:“你是什么人?”

中年书生沉肩缩肘,一个“怪蟒翻身”身形半转,就凭肩头一沉一转的力道把那人带过一边。可是他却没有回答那人的问话。

那人的手指刚刚触到他的肩头,就给他用上乘武学中的“卸”字诀化解了攻来的力道,一抓抓空,不觉大吃一惊,情知遇上高手,忙再问道:“你究竟是谁?你不说,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中年书生恍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脚跟一转,竟然转回到原位,背向着他。

那人一声长啸,心里想道:“只要我能支持片刻,师父一来,便可无妨。”他已知道对方乃是劲敌,下手便不留情,一招“排山倒海”双掌同时劈下,隐隐挟着风雷之声。名实相符,掌力的强劲,果然是有如排山倒海。

中年书生反手一挥,使的是一招普普通通的招式“玄鸟划砂”单掌之力抵住他的双掌。那人刚猛之极的掌力竟是不能向前推进一步,但也没觉得对方的反击之力,试了两招依然试不出对方路数。陡然间,只觉对方那股抵住他的力道消失于无形,身体失了重心,不由得脚步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那人身手也是端的敏捷,就在这危机瞬息之间,身形一飘。一闪,方位立变。回过身来,竞不救招,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一招“羚羊挂角”击向敌手面门。

中年书生似乎也没想到他这拳法变化得如此精奇,轻轻说了一个“好”字,双手忽然贴住膝盖。

这一下变化更是大出那人意料之外,按说他的拳势如此凌厉,对方若不招架,必定就要闪避。哪知中年书生却是把双手垂下,既不招架,也不闪避。这刹那间,倒是令他不觉怔了一怔了。

说时迟,那时快,中年书生双掌一扬,迅即左掌抚拳,躬腰一揖。只听得乒的一声,那人已是给他的拳头打着。

可是这一拳看来虽然来势狠猛,着体却是毫不疼痛。那人呆了一呆,啊呀一声叫起来道:“你、你是二师父么?”原来中年书生刚才打着他那一招,乃是点苍派的“请手式”别的门派“请手式”只是表示礼貌,只有点苍派的“请手式”可以用来伤人。这人在八九岁的时候,曾在点苍门下,跟着中年书生学过入门的功夫,深奥的功夫尚未学到“请手式”则是会的。

中年书生哈哈一笑,说道:“华儿,你长得这么高了,武功也大大长进啦!”

此时他们已经站在比较明亮的地方,中年书生定眼一瞧,只见眼前这个少年,面貌已是和小时候大不相同。但却是越看越像他的好朋友孟元超了。中年书生想起了孟元超,想起了孟元超的爱侣云紫萝。如今孟元超是下落未明,云紫萝则已长眠地下,不由得心里一酸,强自忍住眼泪。

这少年则是欢喜非常,抱着中年书生叫道:“二师父,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大师父好吗?”

原来这个中年书生乃是“点苍双煞”中的段仇世,这个少年是他的徒弟杨华。杨华所问的“大师傅”亦即是段仇世的大师兄卜天雕,则早已在七年之前死了。他死的那天也正是杨华被他们的仇家掳去那一天。

杨华发觉师父的神色有些不对,心中隐隐感到不祥之兆,连忙问道:“二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和我说吧。”他想不到分开七年之后,师徒忽地重逢,这霎那间,一幕幕的往事,不由得从心头翻起。

回忆的幔幕拉开,最先出现的是一幅灵堂惨象,他的父亲杨牧是个名武师,不知为了什么,一天晚上,忽然自溢死了。他对父亲的印象甚是模糊,在他的记忆之中,父亲似乎也不怎样疼他,偶尔对他表示亲热,也总是当着母亲的面,好像是有意做给母亲看的。他虽然不懂事,小小的心灵还是感觉得到的。不过父亲死了,他当然还是难过的,尤其那一天灵堂发生的事情,他更是忘怀不了。

“好凶的姑姑!”回忆的第二幕就是母亲和姑姑在灵堂吵架了。母亲给姑姑赴跑,接着有一个不速之客到来,把他从姑姑手里抢了去。选个人自称是他父亲的好朋友。不过这个“宋叔叔”却对他很好,他带他去找寻母亲。

母亲没有找到,在半路上他又给两个人抢去了。这两个人就是后来变成了他大师父和二师父的卜天雕与段仇世。大师父相貌凶恶,一起初他很害怕,但大师父对他可比宋叔叔还好,他也就喜欢他了。他也同样喜欢二师父,二师父除了教他武功,还会教他读书写字。

回忆的最后一幕是在点苍山,二师父不在家,大师父不知为何受了伤,和他一同住在一个姓凌的伯伯家里养伤。那晚发生的事情,现在想起心中犹有余怖。

那天晚上他在睡梦之中给人惊醒,原来不知是什么时候有四个一模一样的人闯了进来,正在和他的大师父打架,凌伯伯则已躺在血泊之中,发出惨厉的呼叫。

他不知道大师父后来怎么样,因为那四个人,后来他才知道是滇南四虎,把他交给一个道士,那道士抱了他就跑下山,跑了好远好远,他还隐隐听得山头上的高呼酣斗。

那道士对他很凶,说他的父亲是反叛朝廷的大贼,他很奇怪,父亲若是“反贼”为何没有公差捉他,他还记得父亲出殡那天,还有本县的县官前来送殡。那道士一路上虐待他,他几次要跑又跑不掉。直到碰上现在的师父方始解除苦难。

回忆飞炔的一幕幕从胸海中闪过,忽听得段仇世一声苦笑,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段仇世苦笑说道:“你大师父的事,我慢慢会告诉你的。还有许多事情我都要告诉你。不过现在你可先得带我去见你的师父。”

杨华又惊又喜,说道:“二师父,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我正想告。”

段仇世笑说道:“我当然知道。你的师父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已经找了你们七年了!”

话犹未了,忽地又有劲风飒然,来自身后。段仇世反手一勾,那人一托他的肘尖,骈指如朝,便从肘底穿出点他穴道。段仇世叫道:“好个惊神指法!”沉掌一揽,双方电光火石似的分开。杨华方在叫道:“两位师父,你们不是,不是好”“朋友”二字尚未说出,段仇世和那个人已是手拉着手,哈哈大笑。这人不是别个,正是杨华现在的师父丹丘生。

段仇世道:“恭喜你练成了失传的惊神指法,又收了好徒弟。”

丹丘生笑道:“你的绵掌功夫也练得很不错呀。依我看来,比你从前练的轰掌还要强呢。至于说到徒弟,嘿嘿,这是我间接抢了你的,你是不是来兴问罪之师?”

段仇世笑道:“你把他调教得这样出色,我感激你还都来不及呢。不过你为何不在崆峒山,却搬到这儿来住?”

丹丘生道:“这地方不好吗?”

段仇世道:“好虽是好,想象中神仙的洞府大概也不过如是。但却害我找了你们七年都找不着!”他心里正是有一个闷葫芦想要丹丘生为他揭开。

丹丘生道:“咱们到里面说话。石林中风景最美的地方,你还没有看到呢。华儿,你去取酒来。”

段仇世跟着丹丘生钻过几个幽暗的山洞,忽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峭壁下面一个小湖,湖边野花杂开,幽香扑鼻,峭壁上题有“剑峰”两个泉书大字,湖边一块石头上则题有“剑池”两个较小的草书字体。剑峰上透下天光,令湖光更增潋滟。花枝低桠,从峭壁上横伸入湖,湖中花树倒影和石峰的倒影构成了绝美图画。段仇世赞叹道:“此处果然是世外桃源,怪不得你乐而忘返了。”

丹丘生道:“相传明代的大侠张丹枫曾在此峰练剑三年,日常在湖中洗剑。故此峰名剑峰,池名剑池。”

段仇世道:“名山胜地,更加上这段侠士的传说,那是更足令风景生色了。咦,这边还有一座石碑呢。”

丹丘生道:“这是黄道周写给徐霞客的一首七言古诗,后人将它刻为碑记的。张丹枫的传说未必可靠,这座诗碑却是不假。”

黄道周是明未在南京殉国的忠臣,徐霞客则是大旅行家,两人志趣不同,事功有异,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段仇世道:“黄、徐二公都是我所仰慕的先贤,这座诗碑倒是不可不读。”当下拂拭残碑,读那首诗:

“天下骏马骑不得,风臂雪尾走白日。天下畸人癖爱山,负铛泻汗煮白石。江阴徐君杖履雄,自表五岳之霞客。鸢肩鹤体双瞳青,汁漫相期两不失。事亲至孝犹远游,欲乞琅钎解衣织。万望看余墓下栖。担囊脱履骛鸟啼。人门吹灯但叹息,五年服阕犹麻鞋。贵人驿骑不肯受,掉头毕愿还扶藜。”

段仇世叹道:“一个是忠臣,一个最高士,事功不同,但都是毕生从事于实现自己的志愿。他们的这段友情,也足以垂式千古。”

丹丘生道:“听说你结交了一派反清义士,这些年来,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事情,我虽不能道随君后,亦是颇以有你这样一位朋友自豪呢。想必你是以黄道周自期了。”

段仇世说道:“我的朋友中倒是不乏黄道周这样的人物,我却是渺不足道了。和老朋友我是不会说客气话的,丹丘兄,你听来的那些关于我的消息,其实十九乃是耳食之寻。我虽然结交了一些反清义士,但这些年我实是一事无成。说起来我还是要羡慕你呢。”

丹丘生苦笑道:“我有什么值得羡慕?”

段仇世道:“你在这世外桃源,安享人间清福,还不值得别人羡慕么?”

丹丘生叹口气说道:“你以为我是在这里享清福么?”段仇世诧道:“我只道你是像涂霞客那佯,踏遍了天下名山,最后选择这洞天福地定居。莫非你是另有不得已的苦衷。”

丹丘生道:“不错,我正因为迫不得已,方在这里匿藏的。”

段仇世颇感意外,问道:“是谁逼你?”

丹丘生道:“我得罪了掌门师叔,又不见谅于同门,如今已是崆峒派的弃徒了。”

段仇世吃惊道:“你是崆峒派最杰出的人物,脾气在常人眼中看来,虽然怪僻一些,我相信你也不至于犯了什么太大的过错,他们怎的如此绝情?”

丹丘生道:“我也不认为我有什么过错,错就错在不肯同流合污。”说到这儿,语气已是显得颇为愤激。

段仇世道:“可是为了你救华儿一事引起的么?据我所知,华儿是给你的一位不肖师弟串同了滇南四虎,从我师兄那里抢去的,后来所说你曾替掌门师叔执行戒律,把这位不肖师弟逐出本门。”

丹丘生说道:“原来这件事情你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那就不用我和你再说了,不错,我是曾为此事,被掌门师叔怪我擅自作主。不过,我之所以不见容于同门,却也并非只是为这件事情。”

段仇世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丹丘生摇了摇头,说道:“家丑不可外扬。段兄,你虽然是我的好朋友,请恕我也不便对你详言。”

丹丘生这样说了,段仇世自是不便追查下去。转过话题问道:“那么你是为了不愿意见到同门,才躲到这里的吗?”心想以丹丘生那么高傲的性情,不见于同门,甚至无辜被逐,那也难怪他要伤心遁世的。

丹丘生道:“不是我要躲避他们,是他们要把我置之死地。”

段仇世听了此话,不禁骇然。这才知道丹丘生所受的委屈,有更甚于被逐出门墙者。但由于这是丹丘生的“家丑”他固然不愿详言,段仇世也是爱莫能助。

丹丘生苦笑道:“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你知道我的消息了吧?我是怕你为我打抱不平!”

段仇世道:“贵派之事,外人自是不便干预。但令师叔似乎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我是否可以替你设法疏通?”

丹丘生斩钉截铁地说道:“段兄,你的盛情可感。但这件事情,你最好还是别要多管!”

段仇世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也知道你这个忙我是帮不了的。但你就甘愿终老此间了么?虽然这里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丹丘生道:“不甘愿又怎么样,我是认命了。这地方本来是有人住的,二年前我找到了这个地方作为隐居之所,还因此结了一个仇家呢!”

段仇世道:“那是何人?”

丹丘生道:“三十年前,有个横行天下的大魔头,名叫盂神通,想必你会知道?”

段仇世道:“听说他是同前辈武学大师金世遗同一代的人,两人曾经几度交手,互有胜负。后来死在女侠厉胜男的剑下。”

丹丘生道:“不错,孟神通的故事,武林中人大都耳熟能详,不过他虽然死了,却还有一个姓阳的徒孙,苦练他传下来的修罗阴煞功,恐怕就少人知道了。”

段仇世不禁又吃一惊,问道:“你说的那个仇家,就是孟神通这个徒孙?”

丹丘生道:“正是。他收了几个徒弟,霸占石林,准备重开门户,和各大名门正派争雄。为了他的修罗阴煞功尚未练得大成,恐怕泄漏风声,是以不但不许外人踏入石林,附近的土人,也都遭了他的毒手。”

段仇世心道:“怪不得找不到土人作为向导。”说道:“这妖人如此可恶,换了是我,我也要把他除掉!”

丹丘生道:“可惜我还不能将他除掉。但也幸亏他的修罗阴煞功尚未练成,我才能够将他逐出石林。”

段仇世道:“如此说来,你还得提防他来报仇了。”

丹丘生道:“当时他给我伤得不轻,大概还得三年方能惭复功力。”

段仇世道:“他会不会跑去与你的同门勾结?”

丹丘生道:“这个我想大概还不至于。崆峒派虽然出了若干不肖之徒,勉强也还算得是名门正派,怎会和这个作恶多端的妖人勾结?这个妖人生怕别人知道他是孟神通的徒孙,想来也不敢去找崆峒派的。”

段仇世道:“但愿如此。”显然仍在担心。

丹丘生忽道:“段兄,你若是一定要帮我的忙,我倒有一事请托。”段仇世说道:“那你说吧。你的事情,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丹丘生笑道:“也用不着你赴汤蹈火,我是想请你既作黄道周,又作徐霞客。”

出语突兀,段仇世听得莫名其妙,不觉怔了一怔,笑道:“我是做不来黄道周,恐怕也做不来徐霞客。徐霞客踏遍天下名山,我哪有这许多余暇。”

丹丘生笑道:“我不是要你云游四海。你且听我先说一个徐霞客的故事。”

“有个和尚名叫静闻,据徐霞客所记,他‘掸诵垂二十年,刺血写成法华经,愿供之鸡足山。’明未崇祈年间,徐霞客与他结伴同行,至湘江遇盗,和尚被打落水,擎经于顶,一页不失。幸而那强盗只谋财,不害命,徐霞客被劫后,与静闻一路化缘,至广西南宁,寄榻于崇善寺。静闻病死。后来徐霞客携他的骨灰与血写的法华经,闯关五千余里,终于到了鸡足山。经供之‘悉檀寺’,骨灰也埋在鸡足山,并为之立塔。完成了朋友的心愿。”

段仇世赞叹道:“如此交情,真可说是生死不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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