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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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门亲事的缔结,能够为秦王府带来一些好处,不说别的,至少姬无拂名义上的得力亲戚一下子充盈了,她与谢家、裴家的关系也到了前所未有的亲近程度。
这种陌生人之间建立起来的莫名的亲密感,给姬无拂带来一点儿新的困惑,直到某一天她听人说起远嫁九黎的公子离世,她才恍然。
自汉朝和亲事起,细究其中,和亲的主角到底是皇子还是宫人,实际上并无不同,从这个人被送出国门时就意味着抛弃。而这个背负和亲使命的人,承担的就是名义,是遮羞布,也是人质,更是自我安慰的良药。
刑部掌天下刑法, 可谓是尚书省六部之中最为清闲的衙门了,且是一清水衙门。除过个别案子需要再审再查,再由刑部议论后再转交大理寺断定罪刑, 大多案子大理寺都能处置妥帖。因而大多数的时候, 刑部官员比起户部官员算是轻省许多。但也因此,每每逢国库吃紧, 最先削了支度的, 就是刑部。
姬无拂坐镇刑部衙门, 盖因尚未正式受刑部尚书正职, 她并不轻易发言,大部分的工作和章程都是有旧例可以参考, 再者孟予精通法典, 向来有着断案无冤的声名, 需要姬无拂亲自料理操心的事情实在不太多。
或许是日子过得太舒心,隔壁临近衙门的官员终于看不下去了,向皇帝提出了另一项重大的事宜“重修法典”。修法的事情本该早日搬上日程, 但在太子姬赤华主持修书完成大周礼后,接二连三的麻烦延后了这桩更大的麻烦事。而今人人都盯着户部即将出炉的税改,纷争无数, 皇帝也终于打算分出部分官员来重修法典。
真正让刑部繁忙起来的,正是皇帝下达的重修法典的诏书。姬无拂原先看太子姬赤华主持修礼时, 整日就是在礼部衙门里坐镇,听听官员们辩论,以为这也是一桩清闲差事,等真落到自己手里, 才明白其中的艰难。
当胥吏第七次来向秦王确认某一处的律令格式时,秦王脸上很难再见到往日的轻松和惬意:“我记得这不是前日里才来问过, 照着之前的样子不行吗?”
胥吏相当为难:“秦王,诸司格式之文各有不同,平日里也就罢了,既是修法的大事,这上头差了一丁点,落到不同的人眼里可以是截然不同的含义,天长日久之后相差可就大了。”
姬无拂接过胥吏抄录的书卷,打开仔细研读两遍,果真有歧义,闭了闭眼,满心满眼的生无可恋:“这种东西也用来问,不该早两百年就统一律法格式了吗?这么多年难道只有你看了不顺心,前面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蠢死算了。”
各地方记载案件具体内容的书面格式以及有司官员断案时各有习惯,在这个没有标点符号的时期,几个字句的挪动和误读,很可能就造成流放一千里和三千里的差距,甚至一不留心就是生死之别。
胥吏习惯了秦王嘴上胡咧咧的,小心问:“那这个怎么处理?”
姬无拂翻了个白眼:“你没看下头的署名吗,这是大理寺丞某氏办的案子,他现在调到御史台去了,你去过问一遍,问清楚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就好了?实在不成,再问孟刑部。”胥吏缩着脖子,小跑着离开姬无拂视线范围,出门直奔御史台。
使唤走了胥吏,姬无拂推开纸张,提笔沾墨将推广律令格式的建议写成奏疏,预备晚些时候上表皇帝。
人一旦多了工作,心情就不会好。
姬无拂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她宽和的好脾气正在随着桌案上日益叠高的文书愈发暴躁,尤其下衙前后送来的急事,好不容易熬到下衙,再送点什么东西来,她能气得把胥吏啃了。
对于秦王日益剧增的暴脾气,刑部官吏明里暗里地向孟予说过,都知道孟予从前做过秦王的乳母,能在秦王面前说得上话。孟予听了往往付之一笑:“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政务是没有尽头的,只有秦王会日益麻木。麻木之下,歪主意一茬接着一茬,没两天姬无拂就领了梦湖来帮自己代笔,只用张嘴吩咐,省了笔下的功夫。
姬无拂读背了几本律法典籍,就以为自己在这方面算是有所了解的人了,直到面临一群淫浸法典半生的人才为一条短短不满百字的法条争论得好险没把屋顶掀了。得亏她还在这屋子里坐着,不然这群加在一块超过千岁的十几个老人能打成一团。
姬无拂斜靠在长榻上,手肘立在榻上撑着脑袋,欣赏刑部法官气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横飞,眼见另一位官员将手伸到果盘底下,未免这盘摆盘完美的樱桃和某位官员的脸亲密接触,姬无拂立刻坐直身体,大喝一声:“住手!”
这时节的樱桃来的不容易,这一碟子还是皇帝让宫人送来的,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姬无拂不好意思全部收走,早就抱走吃完了。
秦王气沉丹田的一声吼石破天惊,屋内官员愣了一瞬,一齐扭头望来。姬无拂施施然从坐床上起身,走到樱桃旁边,行云流水地端过樱桃与这群埋在书堆里的官员笑道:“诸位继续,那头有些事寻我,一会儿我再来看你们。都是朝廷命官,可别动起手来,郑员外杯中茶水见底了,来人给添上。”宫人应声而至
姓郑的刑部郎中,默默收回伸向樱桃的手,没有解释自己其实只是吵口渴了想摸两个樱桃吃一吃。但争论是不可能结束的,秦王一走,屋内的争执声再次响起。
姬无拂抱着樱桃走出屋子,哼着小曲儿进了隔壁的屋子,长案上确实堆着等待她查阅的文书。姬无拂吃着樱桃,翻开新送来的文书,都是些大理寺判决之后送到刑部复审的案件。
姬无拂一卷卷读过去,把挑不出毛病的放一边,心有迟疑的待定一会儿拿去问过孟妈妈,将将阅览完毕时候姬无拂顿住了继续拿樱桃的手。
这一宗案件,似乎有些不对劲啊。
濮州录事参军崔氏用官钱私买马匹,以绢计算,共贪一百二十匹,大理寺断三罪,以其中最重的罪名论处,以中私马为重,判处崔氏削去官职。
姬无拂就这段律法最熟悉,一眼就看透:“这大理寺新来的寺正做法官不习法律啊,这不只是以官钱买私马,该是枉法取受。监临官贪污,十五匹当绞刑,便是后来有所宽免,三十匹绢也当绞刑,更何况一百二十匹绢。依照《疏议》:即以赃致罪,频犯者并累科1。无论从哪儿来看,这都是该当死罪啊。”
一旁端坐着负责记录的梦湖立刻把姬无拂的意思记下,不出两刻钟洋洋洒洒一片文章写成,与前头查阅过的卷宗一起送到孟予那边。
隔空挨了秦王一顿骂的大理寺正在临近下衙的时间打了好大一个喷嚏,他还没想通是该先去喝一碗热汤还是添一件衣,大理寺少卿就从外面进来,递给他厚厚一沓法典:“年轻人啊,还是得多读书,你呀最近做事太粗糙,多学多看呐。”
大理寺正懵懵地接过书,一句句应着,等大理寺少卿离开,才摸着后脑勺为突然增加的工作感到莫名其妙,“我是……哪里做错了?”
时间兜兜转到十八年的秋日,姬无拂亲手挖开泥土,刨出第一批种下的红薯。同时,刑部又迎来最为繁忙的九月,狱政是刑部绕不过的职责,有了去年的经验,孟予今年就将此事全盘交到姬无拂手里。九月之后,秋收也进入尾声,而十月,意味着累计一整年的犯官犯人要开始出现在闹市的刑场上。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2。大周的死刑只会在秋后开始,而且每月一、八、十四、十五等等是十直日,禁屠。也就是说,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东市将会很热闹。
除复核死刑名单以外,姬无拂需要考虑的是,是否要亲自去监斩。这一年的名单内,有些比较特殊的人。
当初吴王姬若木交给皇帝的名单, 姬无拂只隐约知晓几个人名,后来在外奔忙,渐渐就把这事给忘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几个名又被她在刑部的死刑名单上看见了。
即便姬无拂知道自己和纸上被批复的宗亲不是同路人, 目光触及姬姓名字,依然微微发愣。
这世道相当地不公平, 生下来的那一刻不平等、吃穿用住皆不幸运, 兜兜转转只有一样是人人都要面临的, 就是死亡。亲王、官员、乃至皇帝都和黎民百姓一样, 都是会死在铡刀下、死在绞刑架、甚至某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或早或晚,活着的人是无可预料死后的世界的, 人只能珍惜短暂活着的光阴。
名单的最后还有一列, 是广州司马, 凡是官职爵位高于五品的罪人,会有卫士相随护卫至刑场。大理寺正在刑场充任监斩官,御史和金吾卫将军一旁见证, 而刑部之人实际上是不用到场的。虽然姬无拂确实有心去旁观,但这是她尚未说出口的打算,不该轻易为人所知才对。
姬无拂抚摸纸张上的字迹, 笑问胥吏:“是谁来叫我去的?”
胥吏紧张地握紧袖口擦擦额边汗,回答:“这是徽猷殿的宫人传来的意思, 说是人当见生、当见死。诸王都是去旁观过的,不过终归是随秦王心意,无须强求。”
“噢……”姬无拂点头应下来,“既然是徽猷殿传来的话, 那就去看看吧。别的人也就罢了,单单这个广州司马章氏我还颇有些在意, 去送他一程也不错。”
“那我就去回话。”胥吏松了一口气,点头哈腰地退出屋。
亲手杀人——这在姬无拂亲身经历之前,她也认为是可怖的,但难以克服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的心。可真当迈出那一步,跨过了心中的障碍,夺取一条人命并不会比杀鸡更难。
她没有杀过鸡,却亲手砍杀过人。
梦湖执笔记下秦王的既定的行程,问:“大王当真要去东市的刑场?”污秽之地,贵人是不该踏足的。——梦湖黑白分明的双眼正直白地表露不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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