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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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我都听着呢,你还有事吗?没有的话我先睡一觉?”姬无拂拍拍坐榻的空处,软绵绵地往下倒,困得张不开眼,“反□□里的事你比我明白,你先处置呗,错了也没关系,下次再改就行。”话音越说越低。
长史默然片刻,无奈退让一步,咬牙切齿道:“这是最后一日,明日大王就得打起精神来,否则妾就要往谢相门下告状去了。”
姬无拂仿佛已经睡着了,没有半点回应。长史端坐一刻钟,确认秦王呼吸没有变动分毫,恨恨地起身为秦王披上褥子,脚步放轻转身离开厅室。
绣虎正在廊下和垂珠对账,算秦王出门一趟的花销,以及带回的各色品物、各处来回的礼节等等。这是极为繁琐的差事,两人正为其中各地官员上送的价值不菲的礼物头疼,尤其秦王在路途中花用了部分,两人此刻想从库房里调用着补齐,又对不上数。此刻见到长史出来,绣虎眼睛立刻亮了:“长史停步!大王与我说过,这事还是得听长史的意思。王府不缺这份银钱,大王说要对齐受礼的数目,账册与礼品一齐上送内库,只是外头采买与京中价位不同,是折算银钱补,还是去购买实物?”
“长史莫走,先听我们说完……”垂珠手疾眼快地拉住长史的衣袖,将人留下盘账。
垂珠与绣虎跟在秦王身边十六年,出阁开府时姬无拂也为二人安排了属官职位,一个是掌教授内人事的学官长,一个是知府内杂事的典府长,论起来二人与长史算是同僚。
长史做不到甩手离开,账务是不能不管的,否则出错了迟早也得她操心。长史认命般长长叹息,跟着坐下开始拨算盘。
清闲的午后,阳光落在因主人归来而充满杂乱的秦王府,唯有秦王得到充足休息的一天。
秋收的时节皇帝也忙碌,早晨也没能和女儿坐下多说两句,额外叮嘱后日入宫小聚。除秦王外,太子姬赤华、宋王姬宴平、郡王长庚也需要到场,冬婳差人一一告知。
姬宴平得到消息时天已擦黑,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曾孺人侍立一旁,轻轻按摩姬宴平额头穴位:“广州来信,言阿姊准备即日出海,秦王也平安归京,大王尽可放心了。”
“不管阿四要什么,总归替她好好地办,不要亏了她的本钱。”姬宴平掀眼瞥曾孺人,这点事情她早就知晓,实不必曾孺人再多说一遍,见她满脸忧心,无非是担心曾海明的安危。
曾家教养男儿,最忌讳见外人,故而曾孺人寻常最亲近的就是姊妹,无怪乎他担忧。曾家把男儿送来三四年了,一直以来都还算知情识趣,姬宴平便也不吝惜两句体贴的好话:“海上风云莫测,你既然担忧,便也写一封信加在我的信封中,送去广州吧。”
“臣谢大王。”曾孺人果然喜不自胜,欠身谢过,正要再说几句感恩的话,就被姬宴平无趣地堵回来:“现在就去吧,那头不会等太久的。”
长得秀美,性格也柔顺,非说哪里不好的话,就是太柔软,让人看了提不劲儿、容易厌倦。不过,这样的男人养在后院省心省事,姬宴平自有无数有趣的花朵等她去摘。
宋王府和秦王府离得近,只隔了一道小巷。修葺时姬无拂还异想天开地想过要不要打通一道门,姊妹相见也便宜。不过,王府是有规制的,姬无拂和工部扯皮半日,最后放弃了开门的念头,选择让人在府里多放两把梯子。
正常地走正门、后门,姬无拂是没想过的,实在是太极宫从她住的丹阳阁走到东宫太远,远的她都有些累了。以至于姬无拂心底认为,姬若木如今远在怀山州,多少是有些东宫隔离内宫之外,导致人情渐冷的原因在。
后来,姬无拂才知道王宅用来起居生活、王府通常用来办公,王宅大可随她的心意安排。姬宴平得知后,便找皇帝说情,把两人王宅赐在一处,当真由着妹妹开了一道门。
因此,第二日早晨,姬无拂刚睁开眼,走出门醒神就见到院中树下优哉游哉坐着的姬宴平。她先是惊讶,随后快步、小跑到姬宴平身边,雀跃道:“阿姊怎么来了?这么早呀,用过早膳了吗?”
妹妹心情好话就多,姬宴平略过一连串的小问题,伸指隔空点点她不着鞋袜的脚腕道:“入秋天凉,踩着半双软鞋要受冷的,衣裳也是,先去把外衣穿上。”
明明姬宴平从前也经常这样干,姬无拂嘟嘟囔囔地进屋换了一身衣裳,坐到姬宴平身边粘着人问:“阿姊今天是打算带我出门去玩么?是吧是吧?”
“是、是。”姬宴平以目示意侍从摆上吃食,“你先吃完,你想去哪儿,我今日都奉陪。”
照旧是姬无拂爱吃的那几样,挑拣着吃喝了,说起昨天在端王府听到的陈家事:“除了这一桩外,还有我该知道又不知道的事情吗?这一趟回来,肯定是要操办宴会、广发请帖的,我得先打听一下,不然送错了请帖可就闹笑话了。”
“宴饮的事还要你劳神,王府里养着的官吏难道是让她们吃白饭的?”姬宴平拿过瓷碗盛汤放在姬无拂手边,“先慢慢吃饱了,我再给你讲故事。”
姬无拂咽下米糕,乐道:“我听玉照阿姊说陈家死的差不多了,这可不是寻常故事,该是鬼故事了。”
于是乎,姬宴平还真给妹妹讲了个鬼故事。太上皇两个妹妹,年纪小一些的淑太主已经驾鹤西去,剩下的温太主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在姬宴平口中,温太主早年是很不着调的女子,不像正常公主一样热衷政事和权力,反倒更喜好男人的谎言。不过,不爱听政事的公主,往往保不住她的爱情,所以她的驸马杨氏在动乱之后夷三族,女儿也与她生疏。从那以后,温太主反而更像是个正常的公主了,她开始耽于享乐,享了大半辈子的福。
照常理来说,她应该就这样骄奢淫逸直到下九泉那一天。而不是临老了还被人钻空子,打着早年杨氏的旗号找上门来,玩了一手佛家的轮回转世。淑太主七十二岁的人了,准备再娶一个十七岁的驸马。
姬无拂很给面子地惊呼:“这都能信?她还能记住五十年前的死人的脸长什么样吗?”
姬宴平摸摸下巴,若有所思:“记不住没关系,能让她相信就行。今天就是她的婚礼,我们去看热闹。”
姊妹俩就着玩笑般的由头坐车出门, 新都内的大街是花了大力气铺设的地砖,马车行驶过带起的震动比起姬无拂在岭南漂泊时那高低不平、石子树根遍地的山路,简直微不足道, 幸福得难以言表。
对此, 姬宴平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早就和你说了,外面的小事只管差遣人去就好了, 何必亲自千里迢迢奔忙, 我们担心不说, 也累得你清减不少。”
姬无拂掀开车帘望路边屋舍围墙, 笑嘻嘻地接话:“这不是别人都不明白我想要的么?我就是自己去了才能放心。阿姊不晓得我这些日子在外都见识什么了,外任的官吏把都城的我们当冤桶, 许多的事不亲自过眼, 根本不明白其中的猫腻, 尤其广州都督路氏,如果不是这回闹出风声来,我都不知道路氏每年贪墨不止百万数。”
姬宴平哼笑道:“东晋王琨任职交、广都督无所取纳, 连俸禄都上表奉送半数。罢任时,孝武帝司马曜知道王琨清廉,问还资多少?王琨答:‘除了买宅花费的百三十万, 剩下的东西都是他应得的。’这样一个收受百三十万仍能被称道清廉、皇帝还为之欢悦的地方,怎么可能全无贪墨呢?无非是从前的广州都督都有些分寸, 朝中的明白人都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岭南道一向依靠当地土族山蛮的首领协助治理,人心尚未全然归化,只要广州都督不要做的太过火再向上级送些礼物,朝中自有人替他向皇帝多多美言, 而皇帝以及朝中官员明知广州都督要贪去部分,也不会非要把他拉出来定死。
姬无拂听出其中暗藏的意味:“这样做恐怕不是长久的好事, 迟早要露馅的。”
姬宴平散漫点头:“是啊,路氏这不就被夷人入室杀死了吗。岭南那地方的人贫穷又凶悍,夷人更是非我族类,广州都督本就不是好做的差事,稍有不慎就挨了刀子,朝廷正是不希望岭南起兵事,才一直怀柔对待。有这样一个例子在前,后头的广州都督会加倍小心的。”更多的,就不在姬宴平的考虑范围内了。
“任由官吏贪污,却不去制止,长久下去,官吏豪强收入囊中的财帛都要比上交国库的财帛来得多。很多官员初为官时都是很好的人,为何总是不能坚持操守呢?”姬无拂出行一趟,清晰地看见了这个庞大的国家此刻或许还在上升,但很快就要迎来下坡路。
这不是她所乐见的。
姬宴平摇头,她是不信人心本善的,言语一如既往的尖锐:“历朝历代都是数百年亡国,最长不过周八百载,最恶不过人心,只有延缓而无可根治。四娘有段时日最爱读孟子,有句话可记得‘夫滕壤地偏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1’,说得难听些,如果一个地方不能给君子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个地方是养不起君子的,也就没有君子去治理了。国君依赖君子治理地方,君子则贪图国君许诺的利益,而人心不足,除非是圣人,极少有不贪的人。无非是看这位君子更贪什么,功名利禄总有一求,书中圣人言语总是含糊其辞……也可以说是引人向善。墨子其人如龙,古来也不过一人而已。”
姬无拂放下车帘,将路边百姓避让推挤的喧嚣隔绝在外,回头与姬宴平对视:“引人向善难道不好吗?人性本恶也要屈从教化,世上种种总是会越变越好的。”
“所以世上有这诸多的人,你与我所信不同也是常事。”姬宴平不为妹妹的顶撞而生气,目露欣慰,很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说话却毫不相让,“你从怀山州离开不久,应当还记得么些人。据说上古之时,人与人之间多如怀山州么些人一般亲近,重母轻父,姊妹亲如一家。你认为,如今的世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姬无拂低头沉思,姬宴平也不催促,马车中重归安静,外界的声音占据姬无拂的耳廓。马蹄哒哒声踩过石砖,宫人用长鞭和吆喝发出指令,在马车停靠的那一刻,姬无拂给出答案:“阴阳不可逆转,阴女生人,无论再过多少载光阴,人不会忘记母亲。阿姊,无论座下的两匹马是何人驯服,又曾经被多少人乘骑,都无所谓,如今坐在车上的人是我们,将来也会是我们的子孙。”
人驯服马匹的时间远长于纸笔出现的时间,从前的人把文字记载在牛皮、布匹、器具、石板上,正如姬无拂不能确信仓颉的女男为何,她也无处问询第一匹马的主人的性别。古旧的曾经要去回忆,曾惨痛的历史不能忘怀,当下的现实和未来才是姬无拂极力争取的。
她坚信未来会变得更好,且属于她,仅此而已。
姬宴平大笑:“很好!你这一趟没有白走,只管放手去做吧。”
姬无拂莫名地看着阿姊笑容,不自觉地也跟着笑起来:“阿姊分明不清楚我想做什么,就是说话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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