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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无拂出身好,这辈子不考虑吃穿用住,走到哪儿都有人招待, 恨不得塞满了她的行囊才能安心。受到这份富贵无极的好处,她自然也说不出强求妾臣清廉律己的傻话, 这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千古成圣者不过寥寥数人。

品尝到权力的滋味,如何愿意放手?

姬无拂在宽敞的马车里滚了滚,抬起头看校尉,眼睛清亮:“其实我心底明白,很多事都不好说的,错的未必只是人。”现如今的制度下,贪官污吏必然源源不断,无论律法典籍中的规矩写得多明细,执笔的是人,行事的是人,做主的是人,终究要屈服于欲望的。

她也一样。

真让她彻底抛弃亲王的尊荣,去做个试图改变世界、追求平等的“疯子”,她也舍不得、放不下。

从姬无拂降生起,她就被泡在蜜罐中,理所当然地被世上所有人尊敬、爱戴,甚至发自内心地、热切地爱着。不问缘由,不求未来,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这份庞大的爱或许最初不发自本心、源自权力,但那又如何,她真切地受到好处了啊。

皇帝一年四季地忙碌,无法贴身照料女儿,所以姬无拂拥有了乳母、侍从的爱戴。不能长久赖在阿娘怀里,但姬无拂所能触及的尽是柔软,谁能说丹阳阁地上铺就的锦缎绒毯不是来自母亲的关爱呢?

母子之情未必会因相处时间的短暂而有半分的清减,生育要经历痛苦,养育也充满操劳,姬无拂真切确认自己深爱母亲,没人会不爱给自己带来荣耀、幸福、光明未来的母亲。

看见流民时,姬无拂心中会有愧疚,她清楚身上的绫罗绸缎、宫廷庞大的支出源自哪里。但是,这份愧疚绝不超越她对皇帝阿娘的爱意,更远远不及她对自己的爱。

自私自利从来都是天性啊。

所以,她的痛苦来自心中对这份贪恋的否定,她乐得在荣华富贵里打滚,但是心底永远有声音在呐喊,这种沉迷是错误的。

嗯……上辈子她懒得完成课业也会有愧疚,一边愧疚一边出去玩。

至于为什么是上辈子,因为她这辈子已经不再为此自责了。

“哎呀,你就当我是在悲秋伤冬、无病呻吟吧。”姬无拂放弃描述复杂的心绪,让校尉不必在意,“等我吧这儿的事写成奏疏,狠狠地向圣上告一状,把烦心事推出去变成别人的,我就会开心了。”

校尉失笑:“那大王现在为什么不开心?”

姬无拂鼓着脸回答:“写奏疏太麻烦,我烦没人替我捉刀。”

亲王府邸里是有这样的人在的,姬无拂出门前没带上,现在也只好苦苦思考,绞尽脑汁地写了。还记得在弘文馆的时候,孟长鹤写书最快,下笔如有神助,一气呵成,不少同窗都很羡慕。

天分是强求不来的,勤勉也能追赶,而她两样都无,只好雇佣有才华的人。

校尉以为秦王在玩笑:“妾在折冲府当值就听闻诸王文采不凡,宫中学士在外时有夸赞,常有手书流传,大王太谦虚了。”

真是美妙的误会。

姬无拂可疑地沉默了,转头问绣虎:“去年我在新都王府里住着,好像都没怎么动过纸笔……是吧?”不然校尉怎么会有这样的误解,肯定是她的墨宝一直没有流传出府。

“……大王去年大半的时日都在西隔城瑶光殿躲懒,宫中宴饮也有翰林学士代笔,至今确实没有诗赋在外。不过,这并非是大王文采不佳。”只是其她几位亲王、嗣王自省频繁、要求过高而已。

望着姬无拂充满自我怀疑的神情,绣虎默默咽下了最后一句话。

现今史书记载的千年内,如今时今日鼓励女人走上朝堂、甚至将资源偏向女人的时代前所未有,越是讲史,女学生们就越是努力奋进,谁也不能预料盛世哪日会猝不及防地结束。

从太上皇时期走过来的女人大都奋进到老,老裴相致仕不忘回乡教书,凡是能留在朝堂上的,即便因争斗受贬谪,也极少有辞官归隐者。

到了姬无拂出生的时间,大周女人做官已经有一定的规模,终于开始出现偷懒的余地。

姬若木和姬赤华眼瞧着就比姬宴平和姬无拂稳重懂事,也是经历不同的缘故,前者从动荡的尾巴中走出,后者出生已经站在顶峰,从未受过居高临下的轻视。

姬无拂没能接收到绣虎的安慰,幽幽望着人说:“谢师傅整日在我面前挑剔我的字、诗赋、策论,原来在外面还是会夸奖我的。”

校尉尴尬一笑:“哈哈,做人师傅的总是这样,嘴硬心软。”

也可能是因为校尉还在折冲府当差的时候,姬无拂尚且未封王开府,“宫中诸王”并不包括在学的小皇子啊。

身边少了吴王帮忙查漏补缺,姬无拂写完奏疏,便送回新都王府,令府中长史依照她的意思润色过,再送入御案。至于寺院具体情状,姬无拂眼下时间不够,便也懒得再去看了。

百姓事佛,对于朝廷而言,几乎没有好处。朝廷把持着度牒,想要正式出家往往要耗费上万才能购得度牒。

姬无拂看来,男人都去做沙门弟子,侍奉外神,也不繁衍、作恶,也算是不错。但是,寺院免除地税遥役一事,尚且需要商榷。任由寺院做大,与豪族发家无异,圈地占田、雇佣佃农,殊途同归。

一入淮南道,姬无拂就无心再往各地去找事了,俞大娘航船岁一往来,南至江西、北至淮南,错过这一茬,就得等明年。姬无拂紧赶慢赶,临在开船前赶到船场,借着亲王名头,顺利地见到了俞大娘本人。

俞大娘是外人给的称呼,俞是她本家姓,大娘指她是家中长子。

俞大娘见到姬无拂端端正正地行女子拜礼,说笑道:“我本名是载万,家中长辈也是造船的营生,江湖言:水不载万,长辈也这样教我。但我不信服,总是大言不惭要造不啻载万的大航船,长辈听得多了,干脆就用载万做了我的名。”

两人站在江边说话,长风拂面,眼前正是俞载万亲自设计、打造的不啻载万的大船。它是当今在江湖水面行船的极限,想要承载更多重物,就要往海上走了。

姬无拂赞叹不已:“大娘既然能说到做到,也就称不上‘大言不惭’,而是豪言壮语。”

“此船,不日就要往江南西道去了。”俞载万带着姬无拂上船观摩一圈,介绍其间设施。船上已有船工数百人待命,女男半参,开巷为圃,衣食医药无一不包,养生送死嫁娶悉在其间。

姬无拂看得兴起,站在船头迎风而立,自觉飘飘然,顺口就问:“我正要往江南东道望海州去,大娘可多载我一程?”

俞载万在接待秦王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答案,从善如流:“能与秦王同游,是我的荣幸。”

反而是姬无拂有些讶异:“我上船之前,身边侍从具是担忧不已,还是大娘直爽。”

俞载万坦诚道:“我不过是区区富商,官吏尚且不敢得罪,更何况秦王。秦王必是信重身边心腹近侍,近侍才敢进言,而秦王开口,莫敢不从。”

“大娘诚实待我,我很欢喜。”姬无拂眺望江水尽头:“去年我令府中属官往江南道寻能过海的大船,始终不得心意,大娘可指点一二?”

俞载万沉吟了一会道:“江湖上行船与海上不同,淮南杨子有官设船场,是因为水陆要冲,漕、盐运转。而寻海船,就要往广州去,那儿的大食人从海上来,他们的海船是生死长途中历练得来。”

既然俞载万明白她要的是什么, 看来找船的事会有个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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