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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十秒,气喘如牛的阿妹跑到我身边来:「谋……杀……吗?」
我铁着脸,没意欲跟她开玩笑。「那张支票,是谁的主意?」
「妈咪。」阿妹不敢正视我双眼:「她觉得你会拒绝到来。」
「你们仍旧认为我是嫌弃家境穷困而离开吗?」我本不欲重提旧话,奈何我忍不住要再次辩解。
「我们想不到其他原因。」阿妹的答案隐含委屈。
「我从不认为我们家境穷困。」我气得开步走。
阿妹连忙拉住我的衣袖,转换话题:「有兴趣跟我和阿姨吃晚餐吗?我们会与你讨论遗產事宜。」
「没有。」我乾脆利落地拒绝。
「仅仅一顿便饭而已。」阿妹屡败屡试。
「不了。」我稍稍施力甩开她的手。「你俩把钱分掉吧。无需通知我。」
「我会转告阿姨。」世故的阿妹知道我在顾忌谁。「但你可以和我一起晚餐吗?只是我跟你!」
我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次的邀约,再也讲不出拒绝的说话,迷迷糊糊地与她并肩而行,行到医院附近的咖啡店。她为我点了抹茶蛋糕和朱古力砂冰,听闻是镇店之宝。
我嚐了一口。
甜得要命。
「你是否不再喜欢吃甜品?」阿妹从我的难受表情找到端倪。
我傻傻点头,驀然记起自己曾经是个无甜不欢的傢伙,对咖啡店的精緻甜品更是爱不释手。
「我对你的印象停留在二十年前。」阿妹眼里尽是怀缅。「温柔的、胆小的、笨笨的家姐。」
「我自问从不是温柔的傢伙,纯粹是害怕开罪别人而假装温柔;我不是胆小的,至少我比你更有离家出走的勇气;我不是笨笨的,起码我有能力比你更先离开。」我努力提起叉子,再嚐一口蛋糕。很难吃。
「难怪你要走。」阿妹噗嗤假笑,表情苦涩得复杂。「我们自以为了解你、明白你,不明白何以你最后竟捨弃我们……」她那握叉的手重覆戳向蛋糕,直至它成浆成糊。
「其实我也不了解你们。至少,我没有想过你们会利诱我来探望妈咪。」我苦笑摇头:「我理解他们何以会不明所以。」由始至终,我在意的人只有阿妹。「你呢?你比他们更了解我的处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同样想走!」
「你终于承认当时是知道我的想法!」被我戳到痛处,阿妹失仪地将叉子掷在碟上。金属叉子碰瓷碟,有如我的话碰她的心,发出响亮而清脆的碰击声。
「为何你不带我走?我日盼夜盼,盼望你会联络我,带我走。在意识到你不会带我走时,我又开始催眠自己,说你遇到意外,说你被坏朋友骗了,说你尚未安顿下来……我不知道该要怎么办!
我有很多很多问号!
我不明白你的想法!我不清楚自己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我不明白为何我要为你编作解释!我不明白为何我信任的人会拋弃我!我不肯定自己能否负担起整个家!明明是我俩的共同责任,为何我要独自承受?」
「因为你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思绪千回百转,最终我决定长话短说,淡然将描述她挥金如土的万字怨言吞回肚子去。
霎时间,阿妹答不上话,直视我双眸,似是观察我的表情,希望能够从中找出一丝歉疚,亦似是在乞求我大开金口,施捨半句道歉话。
可惜,我没打算继续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甚么。
「算了吧。」为打圆场,阿妹选择口不对心:「反正我们以后不会见面,不需要执着彼此。」若果她真的能够放下执着,适才就没能细数她的痛苦点滴。
「是的。」我释怀一笑,放下叉,不再勉强自己清掉碟上的蛋糕。
用餐过后,我和阿妹公式化地道别,从此分道扬鑣。
我看看手錶,晚上十时许。路人不多,疏疏落落的。黄光路灯斜照着路人们,照出多个长腿叔叔。故事中的长腿叔叔是个拥有美满人生的绅士,现实中的我们却是破碎残缺的独立个体。东一块,西一块,难以凑成一个家。
需要感到遗憾吗?无需要。
曾有感到遗憾吗?曾有。
会继续感到遗憾吗?不会。
我慢步走向铁路站。
慢慢的,慢慢的,有如二十年岁月一样慢。漫长的二十年里,我一步一步走过来,无数次踏在内心的缺口上。自以为脚掌会感受到缺口的虚空与不平,自以为低头就会看见缺口的广阔与无边,自以为缺口会永远存在。殊不知缺口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时间抚平。
刚才我不是故意将不快记忆轻描淡写,而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去回想,所有细节都经已模糊不堪。最清晰的,只有我当年留下的那句话。
「这一句话,我会记上一辈子。」
简单的十一个字,浓缩了多年的压抑和不满,是负面情绪的顶点。
说话离开了唇角,绷紧的情绪失去支撑物,慢慢紓缓下来。由最无关痛痒的,至最为要紧的,一点一滴随年月悄悄消逝。我忘记了谁讲出让我记上一辈子的说话,忘记了对话的内容,忘记了对话的前因……取而代之的,是能够被握在手心的现在和能够被观望的将来。
我倏忽停下脚步,换个方向,走到便利店,买了罐冰冻啤酒。
为何仍清楚记得那份恨意?
我知道答案。
答案像啤酒。
啤酒不是必需品,但我习惯在心情欠佳时喝啤酒。
那份恨意不是必须存在,但我习惯了它的存在,习惯用它去概括描述我离家出走前的人生。久而久之,那份恨意就成了那段日子的代名词。那段日子只有恨意,没有愿望,没有七情,没有喜好,遑论快乐。
我将啤酒一饮而尽。空空如也的啤酒罐精准地落入垃圾桶里。
若果我可以同样将记恨习惯拋入垃圾桶,该多好!
不要紧。给我二十一天,戒掉坏习惯。
我保证,往后滴酒不沾,吋恨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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