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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郭建川他们和这些陆军士兵被打包上了一架运输机,这些运输机每次从国内运物资来,再运满机的伤员回去。在运输机里的十几个小时也是十分糟糕的体验,但郭建川总算是回到了祖国。

他被安排进新乡一家与军方有合作的医院,断断续续做了很多次手术,医生把他的光头剃得更光了,前后从他的脑袋上取了五次皮,终于像补衣服一样把他背后和左臂的皮肤补好了。他在快出院的时候海军的人来问他的意愿,是想提前退役还是继续在军队里干?

郭建川那几天一直在思考着他未来的计划,算上在医院里的这几个月,他在海军里已经服役了快7年,马上第二期合同也要到期了。他刚入伍的时候觉得他或许可以干满五期,也就是20年,之后海军会像普通公司一样给他发退休金。他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不当兵就是在汽修店里修汽车发动机,当兵就是在船上修飞机发动机,虽然后者更辛苦一些,但收入也更高更稳定。

真正经历了战争之后郭建川的想法变了许多。像他这样的水兵,在航母上像流水线工人一样上工下工,整场战争一个敌人都没有见到,若是没有最后的导弹乌龙,估计永远也不会见到炮火和鲜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逃离战争的阴影。他亲眼看见训练中意气风发的飞行员在执行几次轰炸任务后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而无法再次起飞,那些同他一起坐运输机回国的陆军士兵看见机场装饰用的芭蕉叶都会ptsd发作,觉得里面藏着一个随时会开枪的安南游击队员。但他们都回来了,已经是战场上的幸运儿,还有许多年轻人死在了战场上,留下一个个破碎的家庭。

他在战区呆了近一年,跟外面的世界几乎断了联系,再一看颇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网络上充斥着对这场战争的谴责,开战前那些声讨安南人权状况的声音没有了,取代而之的是记录着华军过后安南惨状的影像,比如轰炸后的断壁残垣,还有打谷场上坐成一排的肢体残缺的安南孩子。

军人们的论坛则传播着同样令人难过的视频,比如几个激进的青年朝一个少了一条胳膊的陆军士兵扔水炸弹,大声喊着他是无耻的杀人犯,他们这些军人为国家负伤,却并不被看作是英雄。

郭建川最终还是决定把剩下的一年多服满。现在国内舆论对军人的敌意很大,他就是出去了也不见得能立即找到生计,不如先在军队里呆着。他又被调回了鲁东舰载机训练基地,现在他的军衔升上来了,又是刚从前线回来的伤员,队里没有给他安排一线的工作,他只用带几个学徒,每天坐在机堡里盯着他们做事。

他去老孔家吃饭,跟他说了合同到期就退役的打算,老孔一听就急了,郭建川还不满二十七岁,已经升到了e7,继续在军队混下去可以说是前途大好,现在退了,之前的一切、包括在战场遭的罪都打了水漂。郭建川于是到卧室里把上衣脱下,给老孔夫妇看他的后背。老孔的妻子一见眼泪就掉了下来,老孔叹了口气说:“怎么不跟我们说呢,我们去照顾你一下也好啊。”

郭建川说:“我在医院里搞习惯了的,不用人照顾。我伤的也不重,医生说我是他从医生涯里恢复得数一数二的好的。”

他又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在医院里学来的烧伤知识,比如怎么用手掌判断烧伤面积,烧伤程度分为哪几级,终于让老孔夫妇相信了他伤的不重。

老孔问他说:“洛少校还在安南呢?”

“我不清楚。”郭建川答。

“你不清楚?”

“我真不清楚,应该还在吧。”

郭建川躺在担架上离开桂永良号时,全身上下只有裤兜里的一支记号笔。直到一个月前桂永良号回到母港,海军才把他的私人物品寄到了医院。他之前借护士的手机给洛意发了一封报平安的邮件,不出意外没有收到回信。他安慰自己说桂永良号发生了火灾,洛意只能找备用机场降落,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没法和外界联系。他拿到自己的手机后又给洛意发了一封邮件,直到现在还没收到回信,他就不再给洛意发了。

他其实找吉萨克基地的长官打听过洛意的消息,对方说不清楚前线的具体情况,但如果洛少爷出了事这边肯定会知道,言下之意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那他平安就好,郭建川想。

老孔看他这个样子,又急了,问他:“那你和洛少校发展到哪步了?”

郭建川佯装羞涩:“上过本垒了。”

老孔举着筷子要打他:“你给我正紧一点,我问的是这个吗?”

“别打伤员别打伤员。”郭建川往老孔老婆身边躲,“还能到哪步,跟以前一个样呗,总不能真谈婚论嫁吧。”

其实他这次跟洛意一同出海,有时候是真有种“夫妻齐上阵”的错觉。那一发误射的导弹不仅摧毁了桂永良号的战斗力,也彻底击碎了他心底的这一点痴心妄想。洛家或许不介意白养一个姑爷,但也没必要招一个烧伤病人。

老孔看他发呆,有些心疼他,劝他说:“你再跟洛少校联系联系,万一呢。”

郭建川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我要联系到他难,他想找到我容易。”

不来找大概率是不想找,他郭建川又能怎么办呢。

郭建川在鲁东基地度过了他当兵生涯中最清闲的半年后,直接提出了休假。他在过去的七年里几乎没休过长假,攒到一起有半年之多,可以一直休到退役。如果不休的话,在退役时海军会把这段时间折算成工资给他,但郭建川已经不在乎那几万新华币了,他觉得是时候开始他的新生活了。

他把洛意送给他的手表卖了,带着一大笔钱,乘着民航的客机又一次来到苏比克湾。之前洛意开着吉普车带他在城中兜风时,他便很喜欢那些建在海边的殖民时期的花园洋房,没想到那两块手表在吕宋竟然能换三幢大房子,郭建川狂喜之余不免自嘲一句陪洛少爷睡两年没亏。他找人把那三幢海滨别墅简单装修了一下,请了个热情漂亮的本地姑娘来做掌柜,摇身一变当起了民宿老板。

这个本地姑娘名叫苏尼拉,今年刚满二十岁,说得一口流利的华语,据她说她五六岁起就开始跟来这边开店的华国人打交道,最开始是背着一大筐水果卖给后厨,后来又在餐厅做服务生,她拍着胸脯对郭建川说:“郭哥,您相信我,一定把生意给您打理得红红火火的。”

郭建川跟在她后面看了几天,发现这姑娘确实能干,他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干脆把旅馆全权交给苏尼拉打理,连他什么时候来看店都是苏尼拉安排的,搞得苏尼拉像是旅馆老板,而他是个雇来的伙计。

他之前在军队里的时候,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休息,突然多了一大把能自由安排的时间,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轮到他看店的时候他就巴巴地守在前台,盼着有人来办入住或者客人打电话到前台来,苏尼拉看店的时候他不知道干什么,就在旅馆里到处乱转,看看厨房或者保洁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又或者客人要个指甲刀或者针线盒他给送过去。

苏尼拉看不下去了,把他推到门外:“郭哥您出去转转,我知道您之前来过,但肯定有些地方没有转到,您都去看看。您在这里厨子、阿姨还有客人都不自在。”

于是郭建川给自己买了一辆日本进口摩托,他也不想这么奢侈,但洛少爷给的实在太多了。他骑着摩托车在苏比克城里转,许多景点他之前只在洛意的副驾上草草看了一眼,这回都买了票仔仔细细地参观了一圈。之前没去成的红灯区他也去了,碰上了几个外出的华国海军士兵,硬拉他去酒馆喝酒,喝到一半那几个水兵各自去办事了,留郭建川和坐他旁边的女孩大眼瞪小眼,最后付了她一大笔小费又赔了半天罪才得以脱身。

他在城里骑着摩托漫无目的地乱转,最后总会回到苏比克湾西岸的滨海公路上。这条公路一端连着华国海军的基地,另一端就是洛意当时带他去的蓝宫酒店。

那天他们驱车沿着这条路从酒店回基地,路上洛意把方向盘向右一打,急刹在一个停车区,问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跟我结婚。

他还说,你知道什么样的答复会让我伤心,那你就应该知道我在想什么呀……

他怎么会不懂洛意的意思呢,洛意就是想听他说一声想结婚,但这种话郭建川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他可以给他做饭,可以给他捏脚,可以给他很多个亲吻,但他不能说“想结婚”,仅仅是去讨洛意的欢心。

他如果说想结婚,那就是已经做好了结婚的准备,在他的观念里这句话要由男人来说,对方答应了,就立刻去结婚。

洛意停车的地方旁边是个突出海面的悬崖,郭建川实在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地晃到这里,蹲在悬崖上朝海里扔石子玩,一扔就是一个下午。洛意或许是真的想和他好好过日子才那么问的呢,这个可能性郭建川直到现在也不敢多想,但就像他扔出去的石子,即使被扔掉了,消失前也会在他心底产生回响。

石子划过一条弧线坠入大海,远处金红色的日轮正缓缓沉入海平线下,天空和大海都被染成了旖旎的红色。海平线在郭建川和洛意心里有着特殊的意义,这算是他们的一种默契,他们一人飞在空中,一人飘在海上,海平线就是他们相连结的地方。

如果你飞在一万米的高空,那么海平线距离你357公里,开车五个小时即可到达,如果你站在桂永良号76米高的甲板上,那么海平线距离你31公里,步行五个小时即可到达。郭建川看着他和洛意一起看过无数次的、海平线处水天一色的景象,掏出手机编辑邮件,收件人是洛意,内容是他在苏比克湾的地址。如果他想在水天相接处见到洛意,那他必须先走到那里。

郭建川发完那封邮件后忐忑了好几天,总觉得周围的人脸上都写着“自作多情”四个大字,但他仔细一想这件事除了他和洛意之外,最多军队里负责审核邮件的军官会知道,心态就放平了许多。一月份的时候和民党新总统李德松在南京宣誓就职,郭建川在就职典礼的电视转播上看到了洛意的大伯,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收到和洛意有关消息。

新总统就职后没过过久便宣布了华国完全撤出安南的决定。驻扎在苏比克湾的海军大量回国,一时间城里萧条了许多。不过这倒没有怎么影响郭建川的收入,他是开旅馆的,本来也不做当地驻军的生意。

只是这样以来郭建川就愈发感到寂寞了。苏比克城内随处可见华国水兵的时候,他无聊时随便走进一家餐厅,搬个塑料凳子就能加入一桌,仿佛又回到了他还在军队里时与一堆闹哄哄的年轻人同吃同住的时光。身边的本地人都对他很热情很真诚,但终究是把他当作客人。

他每个月会跟老孔通一次电话,和老孔说不了几句,大多数时候是和他的远房表姐在唠,老孔老婆每次都要叮嘱他坚持锻炼,尤其是要练背肌和有氧,末了总要劝他在吕宋呆够了就回国,回国了怎么样都有个照应。郭建川也总以一句玩笑话拒绝:“两个女儿在外地工作指望不上,指望便宜弟弟回去照顾你们呢?”

他和黎邦智也保持着联系。桂永良号的甲板发生爆炸后,没有第一时间烧到机库,机库里的地勤都撤到了安全的地方,但黎邦智后来又回去救火,高温的烟尘把呼吸道搞坏了,他不打算退役,军队便安排他到征兵办工作,现在在老家广德省的一个小城里安顿下来了。

郭建川时常给他发他在这边拍的风景照,跟他说他祖宗生活的地方有多么多么好,让他三代归根。黎邦智说免了,我是广汀人,但如果你特别想我,我可以请个年假过来探望你。

郭建川正在旅馆坐班,看到后说我想你个屁,我在这边小日子过得滋润的不得了,我给你看看我的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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