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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像有孩子的人,好吧,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是在太怪了,我没谈过恋爱,没结婚,更不可能养育后代,居然这么大言不惭——但我就是这么感觉——惠姨的身体不太好,有一晚差点在楼下晕倒了,是我送她上楼的。她家门前只摆着女人的、非常老气的布鞋,鞋面绣花,惠姨说都是她自己做的。

趁天气好的时候,我将被褥都洗了,房间的窗口不大,晒不来这么多,所以我向惠姨提出是否可以挪到天台一角,就两张被子,不多。她答应了,其实我隐隐察觉,她对我有点不一样,像注视着某种引人入迷的东西,她看着手中的食粮的感情,与看着我时相差无几。我抱着被子,气喘吁吁,终于把它们摊开在晾晒架上,视线里除了平整的地砖,还有缝隙里散落的粟米,皮已经干了。

于是我猜测,惠姨口中的“儿子”,会不会就是一些宠物?如同京城的老大爷养鸽子、养八哥,她也养了,不过我没在天台找到笼子之类的东西。又或者,她只是享受喂食的快乐,像做善事,身体差的人常常落入这样的“陷阱”,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吃素、放生、诵经,只求早日康复。

虽然我无意探究,但好奇心人皆有之,况且惠姨的确十分爱护我,有时候煮多了饭菜,会送给我一份。她的手艺很好,令我不禁生出一丝羡慕:如果她是我的妈妈,该多好啊!二十多年前,我看着孤儿院里的老师,也曾有过类似的感慨,这是像我这种被抛弃的人的通病。

直到现在,我依旧没有亲眼见过惠姨的儿子,白天或夜晚,都没有。她也神出鬼没,布鞋踩在地上近乎无声,若不是她在楼梯上喊我,我肯定无法察觉她正从那里走过。

“今天又不好好吃饭?”她不认同地盯着我手中的外卖盒。

我下意识想把东西藏起来,注意力又被她袖口上一点污渍吸引。惠姨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片刻后又抬头看我,笑吟吟地说:“最近有点调皮了……小孩总是这样,叛逆期。”

无论惠姨是否生育了孩子,是人是动物,还是不存在的概念,我并不关心,但她的口吻和笑容总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非常强烈,一瞬间就从心底涌上来。过了几分钟,我回过神:“哦,好的。我先走了。”

“明天来我家吃饭吧。”惠姨反而叫住我,“孩子大了,不喜欢吃零食,我现在经常下厨,很容易就超出正常分量。”

我本想推辞,可傍晚的光犹如被谁倒了一碗血,洋洋洒洒,倾泻在窗前。惠姨就站在那片鲜红中,直直地看着我,我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立即当成默许:“大约七点,过来吧,经常吃外面的东西,很容易得胃病。”

她果然像个慈和的母亲,回家后我想了很久,赴约远比我想象得更困难,我几乎没有和长辈相处的经历——孤儿院的老师是职责所在,她们的善意是有代价的——我离开那里太久了。

第二天夜里,我从百无聊赖的梦境中醒来,午睡是伤人的,令我头昏脑涨。不过时间正好,我开始往顶层走,灯光闪烁,大概是电压不稳的缘故。

这栋楼有点年头了,地方很偏,据说从前还发生过事故,所以惠姨以低价将它接手了,真叫人嫉妒。不像我,没有固定的落脚点,偶尔我会感觉自己像一只鸟,无依无靠,当我离开乐队,这种孤寂更加凶猛到不能压抑。

所幸惠姨很快开了门,让我抛开无谓的矫情,将刚刚买回来的水果放在桌上。我说:“现在梨子当季,很甜呢。”

“好孩子。”她夸奖我。随即转身走入厨房,把一锅香气四溢的炖菜端出来,摆在中央,“吃吧,我煮了很多饭。”

食物非常美味,我不由得眯起眼,像一只在春光里打滚的猫,这里竟然给予我一种“家”的错觉。但某个瞬间,我感觉后背有些寒意,仿佛被注视着,并不是一个人,一双眼睛,而是很多来自虚空的目光。我回过头,那里是一扇窗,防盗网将黑夜分割成一个个狭窄的格子,只有风声。

惠姨殷勤地看着我:“怎么啦?”

“没事。”我怀疑自己神经过敏,药物,或者心理作用,很难解释原因。似乎有什么催促我转换话题:“惠姨,你,你的儿子呢?不在吗?”

她愣了愣,然后笑意更浓:“哎呀,不用担心。小孩知道怎么回家,更何况,在外面跑来跑去,也只是为了找到喜欢的东西。既然已经……肯定不愿意流浪。”

我舔舔下唇:“是吗?”压根没听明白。

“是啊。”

她身上搭着一件薄薄的披肩,上面有许多刺绣的图案,精美异常。我分辨不出是花鸟,还是游鱼,五彩绚烂,但衬着惠姨的脸,并不显得奇怪。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我猜测,如果她生下孩子,孩子也会惹人喜爱。换作我,被如此期待、如此珍重,我肯定欣喜若狂。

我如此渴望依靠,渴望家人的陪伴,尽管我假装不在意。

晚饭后,我帮惠姨收拾碗筷,她站在那扇窗前哼歌,我听不懂,感觉是某地的歌谣。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像是某种动物的气味,但我总能从里面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油脂的味道,和我冬天时擦的护手霜很像。当我走出厨房,我看见惠姨倚在昏暗中,鼻梁很高,眼睛微微突出,从侧面看过去简直像一只孤立独行的鸟。

“要走了吗?”她注意到我的动静,迎过来,“今晚还开心吗?”

“嗯,谢谢惠姨。”我礼貌地点头。

她当即喜笑颜开:“下次再来呀。我们是有缘分的,我的儿子,曾经见过你呢。”

我在客套的交谈中离开,临走前,我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响,不由自主望向还在门口目送我的女人。她的背后是一片模糊的灯光,一瞬间,我似乎捕捉到眼睛,大量的眼睛,就在那里。我狠狠地出了一身冷汗,定睛看去,什么也没有。

惠姨仍旧微笑地看我。

……

一个人,如我,就会感到空荡荡的。但惠姨不是,她擅长下厨、打扫,也懂得刺绣这种精细的手工活,当我疑惑地请教她,怎么才能学会古老的手艺,她告诉我这是小时候从她的阿妈那里继承的。

我以为她是本地人。惠姨摇摇头,说她来自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村寨很小,也很偏僻,夏天的时候有蝉鸣和鸟叫。她年轻的时候贪玩,坐不定,直到现在才静下心来练习。她一边讲,一边捏紧手里的针,那一点尖锐的银色仿佛要刺进我的心里。不一会,我看到花从布面开出来,惠姨并不骄傲:“过去家家户户都会呢!”

关于为什么背井离乡,惠姨没有多谈,不过我猜测和她的孩子有些联系,因为她总是说着说着就歪到了育儿的话题。一如既往,我不曾见到那个男孩,我不知道惠姨如何看待这一点,可她孤零零待在房子里的时候,丝毫没有显露不悦。

“叛逆期啊。”她将线在手指上绕了一圈,掰断,干脆利落,“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

“小孩——”我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口,“还在读书吗?”

“没有读书。”惠姨不介意我的唐突,“好了,这个送你。”她摊开布料,抖一抖,竟然是一条帕子,款式有点过时,但看起来非常柔软细腻。

我受宠若惊:“真的?”

她又露出了那种笑容,眼睛里闪闪发亮,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我的脸:“当然啦。看,多适合你,花团锦簇的。”大约是夸赞我长得漂亮。

等我接过来,小心翼翼端详,窗外忽然多了一丝古怪的动静,我连忙看过去,那里只有无数整齐的格子。惠姨靠在椅背上,也像我这样望着窗口,有几分钟,我觉得她看到了一些东西,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凝固。我感觉一阵寒意沿着脊骨疯狂往上窜,太奇怪了,外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我把帕子叠起来,放在床头柜上,上面还有一股淡淡的油脂香气,更让我确定是对方手上涂抹过的东西的味道,并不难闻。惠姨身上的一丝一缕都带有老旧的痕迹,连她本人,也如同活在过去,优雅又老气。我不禁想象她变成了我真正的长辈,我的家人,像母亲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

夜里太静了,远离道路的楼房伫立在昏暗里,我快要睡着,突然又不安地心悸了一瞬。这给我吓坏了,难道是药物影响?我已经停了好几天,没有吃那些长得像糖果的药片,也不去找医生,而我对过去痴恋如狂的旋律、音符始终保持微妙的抗拒。

紧接着,我感觉有人在看我,但眼皮很沉重,注视的目光混入了熟悉的油脂味道里,慢慢地,从四面八方看着我。

我想要赶快醒来,意识在挣扎,可太黑了,仿佛那张帕子覆盖在我的脸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那些响动伴随着不知名的视线靠近,好像有实体,很快充满了整个空间。

终于,我狠狠喘了一口气,从梦魇中惊醒:确实是又惊讶又清醒,因为我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一旁的窗户大开,夜风打着旋扫过我的脖颈和手臂。或许是风声?是灯光?我揉了揉太阳穴,从远处飘来一缕轻轻的哼唱,落入我的耳朵里。这次我听懂了,虽然我觉得腔调很怪,但毫无疑问,我知道里面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汇的意思:

“……那个地方静悄悄哟,

青藤缠着树,树上长着枝。

年轻的小伙子快来哟,

学活泼的鸟儿,

求一个漂亮的爱人,花枝招展哟。

送花,送月光,送最柔软的一片羽毛。

枝条勾着树,树撑着青藤,

年轻的小伙子不说话哟,

莫让爱人离开。

快抓住,抓啊,抓啊……”

由于语调轻柔,我沉浸其中,可唱到最后,歌声在最后一句不断重复,像坏了的留声机。

“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

我一下子烦躁起来,正想凑近窗口,琢磨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好叫人停下,它却突兀地消失了。我怔在原地,把头更加往外伸了伸,还是没有。会不会是惠姨?我仰起脖子,隔着雨棚,很难看清楼上的景象。平常她唱的就是这首歌谣吗?我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恍惚间,我无法分清那个声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总之,它就这么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直觉让我远离惠姨,可感性促使我维持和她的联系,我不能放下,尤其最近她似乎更病弱了,有时候扶着墙面慢慢地走上天台,步履摇晃得让人忧心。她的脸比从前瘦削不少,额头到下颌尽是窄窄的,正面也像侧面,唯独唇峰一点鲜艳到诡异的红色鼓起来。

我忍不住快步上前:“惠姨,需要帮忙吗?”

“哦,是你啊。”惠姨垂下眼,“既然凑巧……来吧,帮我端着锅。”

等到了天台,我按照她的要求,将一锅热气腾腾的食物摆在空地上,过了没一会,惠姨示意我后退几步,我照做,随即被一阵喧闹的风糊住了眼睛。我努力睁开双眼,原来是一群体型相差无几的鸟,黑漆漆的,也许是乌鸦,全都低下头啄食。它们非常守秩序,也不吵闹,安安静静地围在锅边,一个挨着一个,仿佛彼此的复制品。

我越看越觉得不舒服,那些黑幽幽的羽毛太柔顺了,像被人抚摸过无数次、沾满了油脂一样的细腻,它们不像是在外游荡的动物。

这就是惠姨的孩子啊……

她满怀爱意地看向那边,某个时刻,我怀疑我的存在已经完全被抹去了,除了那群乌鸦,她不关心世界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乌鸦饱餐一顿,呼啦啦地扑打着翅膀,腾空而起,竟然没有往惠姨身边靠近的。

“小孩怕生。”她解释道,“过段时间,等你们熟悉起来,就可以拉近距离了。”

等我们熟悉起来?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听起来像要麻烦我以后陪她一起喂食,看这群漆黑的家伙沉默用餐,又沉默地离去。可惜我顾及惠姨的身体,不敢反驳,最后也只是搀扶她下楼,送她走进家门。

这件事确实困扰了我一段时间,但因为惠姨的温和态度,我慢慢接受了,甚至觉得乌鸦长得也挺可爱的。惠姨告诉我,其实这种生物一点都不脏,也不狡猾,反而聪明得很,还喜欢亮晶晶的、漂亮的东西。好几次我走得很近,近到伸手就能摸到羽毛,感受是否和视觉上一致的柔顺。可乌鸦机警极了,猛地躲远,直到我放下手,才忽地飞过来脚边,脑袋垂着,不知道想些什么。

“喜欢你呢。”惠姨言辞凿凿。

后来,乌鸦开始在傍晚的窗前聚集,惠姨照例留我吃晚饭,然后她站在窗边和鸟群窃窃私语,有时候也唱歌,声音婉转动听。我听着并不觉得难受,反而缓缓地迷上了这种奇异的氛围,再想不起那时候夜半惊恐的经历,她的歌声和风里悠扬的歌谣如此相似。

惠姨一边低声唱着,一边托住停在掌心里的乌鸦,当这一只幸运儿被她轻柔拍打着身躯的时候,其他乌鸦也一并定定看着她,它们的神态一模一样。我不敢多瞧,总感觉那些黑色的、紧挨着彼此的家伙下一刻就会融化,交融在一起,它们不约而同望过来,太暗了,我看不清它们的眼睛,却陡然浑身颤抖。

但乌鸦还是可爱的,真矛盾。它们非常懂得人情世故,从惠姨家转移到我家,只需要短短几天。似有所觉,我猛地抬起头,一群黑色的鸟齐刷刷收起翅膀,站在这个格子里,站在那个格子里,它们整齐得像一支小型军队,没有流露出打扰我的意图。

我走过去,乌鸦静静地待在防盗网上,已经这么近了,我竟然还是看不清它们的双眼。

见状,我难免不甘心,可能当初让我惊疑的许多的目光,就来自于乌鸦?它们是惠姨养育着的对象,被形容为活泼调皮,或许吧,我只觉得它们太安静,透露出一种拟人的气质。想到这,我没有再靠近,甚至反射性地关上窗,心跳急促。

乌鸦对我的所作所为没有评价。

当晚我梦到了大量拍打翅膀的响动,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我紧紧包围。我试图分辨出路,可到处都是,哪里都是,我挣脱不开。乌鸦变成了流动的液体,变成了紧密纠缠的藤蔓,变成了枝上柔和的月光……那些眼睛重叠在一起,我感觉被深深地注视着,战栗着,喉头干涩到无法叫喊。

比起梦境,现实的困窘更令我难受:快餐店经营不善,我被辞退了,因此这几天我一直翻看招聘启事,打算就近找一份工作。虽然还有一些积蓄在手里,但坐吃山空,还有房租要交,我再不乐意也只能接受现实。

然而,信息栏里突兀地跳出一条提示,我下意识点开,对面是乐队中的鼓手,我和他关系还不错。鼓手向我透露了消息:据说乐队没了我之后,很快找来了新的主唱,可能其他人早有预料,觉得我留不下来,所以背地里一直在接触新人。这个主唱长得还算不错,鼓手在这句评论后添了一个尴尬的微笑表情,听他的口吻,对方似乎有些背景,是被捧着的,加入乐队也不过是为了找几个听话的同伴。

最后鼓手问道:“哥,你还会继续唱歌吗?”

我很想坚定地回复,但实际上,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坚持下去。比起过去纯粹的愿望,这些年见的多了,我的心态早已发生转变,也许差点和其他乐队成员吵起来的那天的表演,就是我的绝唱吧?呸,这听起来太不吉利了,我赶忙喝了一口水,犹豫许久,终于敲下一行字:“应该会吧。”

“那就好。”

结束了对话,我的心情变得复杂,原本还在兴致勃勃地发送消息,希望有人回复,给我一份糊口的活,但这时我已经全无动力。第一次觉得自己喜欢舞台是什么时候呢?大约是在孤儿院里,老师打开了电视,里面正在播放某支乐队的演出,听众们激动到声嘶力竭。当时我不懂,甚至有些害怕,长大后却开始期待这种疯狂又热烈的氛围。

或许我本就不该幻想太多——我伸手揉乱头发——庸人自扰,天分是什么,报酬是什么,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一顿饭和一个温暖的住所。

惠姨倒是察觉我的郁闷,屡屡询问,而我抵挡不住这样的关怀,像在长辈面前有些局促的小辈,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她只是点点头:“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听到,你的嗓子很美,像人一样美。”如果是旁人这么说,我一定会发怒,但惠姨真心诚意,没有丝毫取笑的意味,因此我接受了她如此夸大的赞赏。

随后,我又知道了她喜欢哼歌的原因,这是一种习惯,她生长于某个名字拗口的少数民族内,自小就学了世代传承的歌谣,这使我联想到了网上很出名的“对山歌”之类的画面。

“像惠姨这样的人,肯定很受欢迎吧?”我脱口而出。

闻言,惠姨仿佛陷入了回忆,神色恍惚,可这样的状态仅仅维持了一会,很快她就收回了思绪:“是啊,当时我的爱人,他还是个莽撞的小伙子,傻傻地爱上了我。我不顾大家的反对,嫁给他……”

我默默地听着,这样的爱情故事比什么影视剧都要真实,可惜听惠姨的语气,她的丈夫很早就离世了,留下她一个人生活。也许她曾经有过儿子?但对方也没能活下来,所以她才会将一群聪明的乌鸦当作生活的寄托?我不得而知。

总之,经过这些对话,我和惠姨越发熟稔,某种意义上,我已经把她当成我真正的长辈。即便是我的亲生母亲出现,也不会像她那样和善、慈悲了!那群乌鸦也因此与我更加熟悉,惠姨教我如何打理毛发,先在指腹上涂一点油腻腻的脂膏,然后顺着乌鸦的羽毛根部到尖端细细抹去,就能使它柔顺又发亮。

当我学着她的做法,那只乌鸦将脑袋埋在我的膝上,默默无言,我抚摸着它温热的身躯,却感觉它像死去了一样沉静。

不过我逐渐理解惠姨将鸦群认作“儿子”的意义,特别是她日渐苍白的情况下,我也开始担忧,她是否需要进医院做一次详细的检查。话虽如此,她对药材也很精通,家里总有一些晒干的草药,看起来像从山里得来的野生东西。乌鸦倒是日复一日地沉默,只是每次惠姨靠在窗前,我给她泡一壶热茶,都能看见鸦群立在铁质的栏杆上,在防盗网构筑的格子中无声地盯着我们。

半个月后,我还是找不到工作,懒懒散散,惠姨却忽然敲响我的家门,搭着那件精美的披肩。这次她是来邀请我,或许身体的衰败让她对家乡的怀念与日俱增,离别许久,她觉得应该回去一趟了。而我是一个非常适合的同行人,正巧,我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并且我也对惠姨口中那个美丽的、幽静的村寨生出了兴趣。

不过临行前,我还是有些困惑:“惠姨,那,那乌鸦怎么办呢?”它们已经习惯了她的照顾。

惠姨毫不在意:“没关系,找到喜欢的东西,就会一直跟着,走不掉的。”

我不太理解,但这些小东西毕竟不是我的宠物,我只好收敛了疑虑。村寨的位置偏远到超出我的想象,在网上也搜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牵扯出一堆巫啊蛊啊的传闻。我们只能坐车到达城镇,然后经过多番打听,找到一个开三轮车的司机,高价拜托他把我们送到附近。

可对方表示从没听说过山里有这样的村寨,只肯开到一条小溪边,说再进去很容易迷路,山里雾气很重。

无奈之下,我唯有扶着惠姨,依托她的记忆,慢慢沿着小溪前行。终于,在夕光还剩下最后一缕的时候,我们步行抵达了目的地。说实话,自从进入了连绵的群山的范围内,我就没再见惠姨露出笑容,大概是太疲倦了。然而,当我投去目光,她又会立刻放缓了神色,示意我跟上:“来吧,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家。”

惠姨的家是一栋小楼,与城市里的自建房不同,这里的楼都是木质结构,最底下一层不住人,用来放养一些牲畜。我们顺着楼梯往上走,奇怪的是,尽管三四年没回来了,但小楼保存得非常好,甚至没有什么灰尘,惠姨表示一定是村民们帮忙打理的结果。

我咽了口唾沫,对了,从村寨入口到小楼的这段距离,我似乎忽略了一件事:太安静了,路上没有人,明明是如此适宜乘凉的时刻,但就是一个人都看不见。

“也许是大家劳作累了。”惠姨像是从未离开过一样习惯这里,三两下就收拾出房间,“来吧,你住这里,视野可好了,能够看到山和日落。”

我环顾四周,房间不大,留有孩子居住过的痕迹,床头还挂着一个掉屑的木球,依稀能看出红色的涂层。而惠姨的怀念神色,也隐隐佐证了这一点,我没有问,怕触动她的伤心事。

房间角落还有一个木做的柜子,柜子不高,我打算把行李塞进去,可打开后,里面传出一股霉味,还有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我伸手一碰,这些小衣服就烂了,好像经过太长时间的埋没,布料已经腐朽。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重新关上柜子,随手将行李箱靠在墙边。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有些熟悉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只见昏黑的树梢上有什么在摇晃,密密匝匝,或许是鸟群吧。

小楼通了水电,可水管里流出来的是锈色的液体,要放一段时间才能变得澄清;电灯也不太好用,惠姨简单做了些饭菜,说是从邻居家里要来的。我倒是没留意她什么时候出了门。味道与想象的一样清淡,可我太累了,嘱托惠姨早点休息后,自己也赶快洗漱,躺在床上打盹。

木球受床的震动微微晃了一下,我看了看,脑内不禁浮现一对亲和的父母照顾孩子的画面,多好啊,就算这个可怜的孩子离开了,依然被深深地记挂着。

于是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喊惠姨“阿妈”,渐渐地,一道声音混杂了更多的声音,我不断地喊,喊着,好像山里千回百转的回音。我下意识转过身,背后黑压压的,那些迎合我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仿佛某人的笑。

稀里糊涂地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惠姨不在小楼里,桌上摆着一份粥和小菜。我越发懊恼,觉得不该让她如此劳累,但迟都迟了,我也只好赶紧吃完东西,出门转悠。村寨里空气清新,几只牛在田地间悠闲地甩着尾巴,驱赶蚊虫。

我沿着小路走,很快就看到了人。说来奇怪,昨晚明明鸦雀无声,现在却十分热闹,大多是孩子的吵闹声,他们将惠姨围在正中,听她讲外面的故事。

“小林,你睡好了吗?”我听到她的询问,连忙点头,加快了脚步。

孩子们同样注意到我这个陌生人,稍稍胆怯地缩在大人身边,但还是探出头观察,眼睛亮闪闪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景象是否让惠姨想起了她的孩子,无论如何,她的笑容非常真实,手里还攥着一把从城里带回来的糖果。

不过大人们似乎有些惧怕,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情,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但渐渐地,我发现他们始终没有开口,在孩子们聚拢到惠姨身边时,才会紧张地揉搓手掌。他们也没有与惠姨有过任何肉眼可见的肢体接触,没有,看到孩子回到自己脚边,便牢牢抓住对方的手臂,仿佛害怕孩子被夺走一般。

过了一会,惠姨起身,说要带我看看村寨的风景,顺道拜访老人。她对村民的疏远自有一套解释:“他们不习惯外人,太闭塞了,小孩也没机会读书。”

“不是义务教育吗?政府不管?”

“管啊。”惠姨笑眯眯,“但是出不去。啊,到了,这里是老村长的家。”她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径直走进小楼里。

我正要跟上,突然察觉到什么动静,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站在三楼的窗边,死死盯着我。她显得非常惊恐,尤其在我们视线相交之际,老太太猛地捂住了脸,似乎念念有词,但我什么都没听见。

进屋后,惠姨已经和躺在椅子上的老村长交谈起来,我靠过去,才发现完全是她一个人在说,老村长眼神呆滞,看起来痴痴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听懂话。

但惠姨依旧说着:“……这次一起回来,想啊,毕竟是这里长大的孩子,越来越懂事了。老村长,你肯定也记得,哎呀,就数你最喜欢‘哑巴’、‘哑巴’地叫。这个年纪也该结婚了,找个像花一样漂亮的爱人,对吧?”

我在脑内琢磨这个所谓的“哑巴”是否就是惠姨的儿子,一边想,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脸色。这着实不是好听的称谓。自从回到家乡,惠姨就有点不清醒的样子,总觉得她的儿子还在身边。

独角戏演了一段时间,惠姨闭上嘴,当我们打算离开,老村长忽然“啊啊”叫了几声,表现得很激动。他太老了,脸皮耷拉下来,这样嘶哑地喊叫的时候,甚至有几分狰狞,手指蜷缩得像嶙峋的鸟爪。直到那个老太太从楼上赶过来,抓起帕子擦拭他的嘴角,才让他稍微冷静。

可老太太一直没有看惠姨,惠姨也神情淡漠,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望着这对老夫妇——我不明白——她勾起嘴角:“好好照顾自己,下次我再过来找大家聊天。”

老太太垂着头,口中发出类似呜咽的回应。

当我紧随惠姨的步伐,回到蜿蜒的小路上,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一般,我转过头,看见老村长的小楼顶上停了许多黑色的鸟。那是乌鸦吗?我不敢确定,它们沉默地站在上面,收起翅膀,像一枚枚黑点,刻印在苍白的天空背景里。

惠姨又开始哼那首烂熟于心的歌:“年轻的小伙子不说话哟,莫让爱人离开。快抓住,抓啊,抓啊……在月光里,在树枝下,在听过情歌的青藤下哟,做一场婚礼……”

我几乎被谜团整个包裹起来,如果说,村民反感的是外来人,那么我观察到的却是惠姨更不受待见——这样形容不太准确——总之,她走在村寨里,阳光洒下,令她的披肩、绣花的布裙绚丽多姿,可那些村民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惧怕,从没有人主动上前搭话。就像她不是村寨的人一样。

老人更甚,包括那天惠姨登门拜访的老村长一家,这些皱巴巴的老头、老太太虽然不像年轻人那样躲闪,但每次惠姨过来找他们聊天,他们就显得越发佝偻了,像过了冬的叶片,干瘪得不像话。

一个中年女人,有什么值得他们敬而远之呢?我看不懂,只得旁敲侧击,可这时,我忽然发现,除了那些活泼的、叽叽喳喳的孩子,大人和老人几乎都是说不出话的。他们的嘴里只有一截怪异的肉结子,如同被谁硬生生扯断了一样,没有正常的舌头。

我从没见过如此大量的“残疾”现象,一时间,不由得联想到惠姨的孩子,那个“哑巴”。

他也是被病症折磨的一员吗?

当我探究地向落单的孩子打听,他对此一点都不好奇,好像已经习惯了。也许因为年纪比较小,他一个劲舔着糖果:“唔,是‘哑娘娘’抢走了他们的舌头!因为说太多话,太吵了,所以要安静。”

我压低声音,怕引起旁人的注意,这种和孩子独处的机会并不多得:“‘哑娘娘’是谁?”

他指了指惠姨家的方向:“那就是‘哑娘娘’。阿爸、阿妈不让我找她玩,可‘哑娘娘’人好好哦,她说,很快我就能去读书了……”

孩子的话总是颠三倒四,我意识到问不出更多信息了,并且孩子的父母似乎发现他乱跑,赶出来找人,我急忙躲到了树荫下。孩子被抓回家,嘴里还在不停舔着糖果,我也默默走向小楼,思索到底什么是“哑娘娘”。

等小楼出现在视野中,我的思绪被打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因为我发现,小楼中堆着许多箱子、包裹,惠姨正在仔细清点。她惊喜地说:“正好,小林,过来吧,你眼神好,点点是不是这个数。”自从回到家乡,她的精神就变得很足,神采奕奕,仿佛身体的病痛也被带走了,飘散在空气里。

“这是什么——”我低头看去,只见纸上用红色墨水写着一些字和数字,大约是和周围的东西对应上的。墨水有股难闻的铁锈味,我偏了偏头,而惠姨打开其中一个箱子,从中取出一副银饰。

她介绍道:“这是我家的东西,刚刚找出来,我想知道有没有缺漏。”

银饰有好几层,最顶上是类似牛角的装饰物,带有强烈的民族特色,我觉得应该是头饰。并且箱子里还有颈饰、胸饰之类的,一整套,上面的纹样有花有鸟,熠熠生辉。另一边是衣服鞋袜,花样繁多,我快要分辨不出是什么了,颜色太多太艳丽。

惠姨却取出一些在我身上比划,说说笑笑,夸耀我生得好,又善良。我尽可能专心地清点,没发现不对的地方。她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太好了,我就怕少了什么……”

我有些好奇:“惠姨,为什么突然开始整理这些?”

“快到八月中了,我们这里的习俗,正式场合要打扮得妥当。”惠姨摩挲着掌心里如弯月一样的饰品,“到时候小林也要参加喔,很热闹的。”

“啊?”我慌张起来,“我吗?”

“没错。”惠姨笑了笑。

她并未告知更多,接下来,我们一起把东西归置好。八月中旬会发生什么呢?我对村寨的传统真是完全不了解,或许这是本地的节日,作为外来人,既然我一时半会不回去,加入庆祝的行列似乎也挺好玩的。我默默说服自己,直到此时,我才回想起先前的疑问,但已经错过了询问的时机。

因此我只能回到房间,那张帕子不知怎么被塞在衣服兜里,带过来了,现在就躺在床边。我随手拿起来,它的质地依然柔软。其中制作者的精心,和投入到那些隆重的服饰的心意不相上下,甚至由于我亲眼看到惠姨如何绣出那些漂亮的图案,我对帕子的喜爱远超过其他。

“嗯?”我看着看着,猛地顿住了,将它整个摊开。

尺寸有些大,但在勾连的繁花之中,立着一只不起眼的乌鸦。至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我认为与乌鸦身上的羽毛有关——惠姨并未用黑色的丝线勾勒,而是用了和花瓣一样的红,让乌鸦的轮廓几乎融进了那片盛开的娇艳中。她当真很喜欢那些乌鸦,我胡思乱想,又不禁望向窗外的山林。

这次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停在枝头的确实是一些鸟,每只都长得差不多大,靠得很近,一错眼就会感觉它们是一个整体,是沉默的巨人,在那里静静地注视我。

难道是惠姨养的乌鸦?我怀疑了一刹那,随即否定自己的想法,这么远,乌鸦怎么可能跟过来。况且山林茂密,有野生的鸟群出没实属正常,都是黑漆漆的,我凭什么认定这就是经常在窗外偷窥我的那群乌鸦?想到这,我不由笑出声来。

在村寨待得越久,我越能发现这里的不同寻常。除了“残疾”、对惠姨的忌讳,还有一点让我感到十分怪异,那就是入夜后,村民基本上不会外出,门窗紧闭。我依旧向孩子打探,这次,他们的话更叫我无法理解了:“嗯,大人们都害怕,被‘哑娘娘’的小孩盯着。一整晚都不离开。”

“小孩?是那些乌鸦吗?”我试探地问。

“不知道呀。”另一个女孩甩了甩马尾辫,指头捏碎了一朵花,“哥哥,你可以给我们讲故事吗?”

这些日子里,惠姨总是很忙碌的样子,我偷偷观察过,觉得她的脸色不像之前那么苍白了,便也稍微放下心来。可村寨的孩子们非常惦记她,或者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如今我和他们熟悉起来了,他们便大胆地提出要求。我想要了解更多关于村寨的历史,包括惠姨的过去,因此答应了女孩的请求。

过程中,我留意到一些大人窥探孩子们的动静,但这次他们没有上前阻止,难道因为我不值得被警惕?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我终于弄明白“娘娘”是方言中巫婆、巫女之类的意思,时常用作形容某些举止诡异、懂巫术邪法的女人。

旧时候的村寨非常信奉巫术,这倒不算特别,在封闭性强的地区难免出现这样的信仰。但惠姨……竟然是村民眼中懂得这种奇异法门的人吗?我不由得回想她平常的表现,好吧,有时候她的确神神叨叨的。

如此一来,之前孩子们所说的“夺走了舌头”,是否可以理解为,村民们觉得自身的“残疾”来源于“哑娘娘”,是她施加的巫术带来了不幸——这太愚昧了,我忍不住摇摇头。此时又有一个疑问浮上心头:残缺的舌头让人不寒而栗,村民们将其归咎于惠姨,到底是对巫术的忌讳,还是他们从前发生过矛盾,以至于村民们认为惠姨出手报复呢?

“哥哥,我要回家了。”女孩向我挥挥手。

我下意识跟上去,怕她一个人会遇到危险,没多久,我看见她的父母急匆匆跑出来,将她抱进怀里。女孩大概是偷溜出来玩耍,被戳了戳额头,也还笑嘻嘻的。但她又突然奔向我,往我手心塞了一点东西:“这个,阿妈说要给你。”

我有些错愕,正想多问几句,这家人已经上了楼,大门紧闭,拒绝我的进一步追寻。我只好小心翼翼摊开那张被揉皱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

“快逃……八月中旬……找新娘。”

这些字眼使我愈发迷糊,思忖片刻,我还是选择回到惠姨家中,隐瞒了纸条的存在,只是假装对她提及的庆典感到期待。

惠姨倒是坦诚地告诉我,几天后的节日其实是为了祭祀神灵,过去村寨的人相信,山林里生活着某种存在,高兴时会赐予人们食物、药材等,愤怒时就会降下灾祸。因此人们会在那天杀死牲畜、尽情歌舞和痛饮酒水,以此取悦神灵,并逐渐演变成一项传统活动。此时,她又怅然地补充了一句:“自从我离开,好多年没试过这么热闹了。”

当然,我知道所谓的神灵是不存在的,不过是未开明时代人们借助对自然的敬畏,凭空创造出的对象。我无意反对这些习俗,只是有些怀疑:一定要我参与吗?为什么?

“你真是我的贵人。”惠姨敏锐,对上我的眼睛坚定道,“今年的仪式有些特别,没有你在,肯定办不成了。”随后,她交给我一套服饰,底色是红的,缀满了各色鲜花,不太看得出性别倾向,但确实有些像嫁衣。这也是我先前清点过的,或许被惠姨清洗干净了,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油脂气味,摸起来又滑又顺。

见状,我脱口而出:“新娘——”

她闻言一愣,似乎明白了我的困扰,笑了笑:“是那些孩子告诉你了?他们就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而且小林这么好看,如果打扮起来,谁都不被吸引呢?”我觉得她的语气怪异极了,既激动,又夹杂了一丝如释重负。

片刻,惠姨的情绪稳定下来,脸色也恢复正常:“有时间就试一试吧,麻烦你了。”

看她满怀期待的模样,如果我拒绝,大概会让她伤心吧?迟疑许久,最终我还是将东西收下来,并在洗漱后简单地试穿了一番。房间里没有镜子,我只能对着手机摄像头打量自己,倒是不诡异,红色的衣服衬出了皮肤的白,让我的气色看起来都好上一层。

期间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窗口,不知何时,一群乌鸦沉默地停在了窗沿,差点吓着我。幸好它们一动不动,像雕塑一般凝视,这才让我克制住了喉头的尖叫。没准真是惠姨照顾的同一群鸟,我一边猜测,一边又自我怀疑:数量对不上,这里的乌鸦明显多于先前我认识的,可它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我谨慎地靠近几步,说来奇怪,它们没有逃跑,似乎十分专注地观察我。我缓缓吐出一口气,伸出手,其中一只乌鸦忽地跳出来,落在掌心。它的羽毛柔软油亮,果真散发一股熟悉的味道,仿佛和我不分彼此。当我尝试抚摸它,连同它的同伴,鸦群同时呈现出了亲近的姿态,好一会了才飞走。

夜色太深,我分辨不清乌鸦的去向,也许它们一言不发,驻足于树枝,探听每一户人家的动静。“哑娘娘”、乌鸦、“哑巴”……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我回忆着孩子们童稚的话语,以及老村长一家仓皇的反应,感觉头有些疼,以至于再次被荒诞的梦境纠缠——

梦中的自己被什么包裹着,又大又蓬松,触感温柔。我尝试挣脱,但对方束缚得很紧,险些让我晕过去。我定了定心神,却发现填充在视线内的是大量漆黑的羽毛,是乌鸦……不,不是,半空依然有盘旋的身影,它们纷纷落下,像融化的雪,悄无声息糅合在一起,使我身上的负担更为沉重。

我努力抬起头,想要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随即,我看到了一张脸,苍白的脸,男人的脸。而羽毛覆盖着他的颈侧、双肩,一直延伸到躯干上。他就这么拥着我,像死死抓住猎物,那股挥之不去的油脂气味萦绕在鼻尖,我快要无法呼吸……

好不容易清醒时,我腰酸背痛,仿佛真的被重重压了一晚,身侧还掉下几根羽毛。我没把梦境当回事,随手拂去,反而对自己还穿着仪式用的衣服感到不解。或许昨晚睡懵了,我来不及多想,就听到惠姨在楼下喊我。

原来小楼也需要装扮,名为“挂红”,于是我捧着红绸一般的长条布料,按照她的叮嘱挂在各处。有些地方比较高,我踩在椅子上,将布料的一头轻轻抛过梁,不曾想,把上面的东西打下来了。

我连忙捡起,一看,竟然是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锁扣已经松了,一掰就开。我只听说过有些人会将家族中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放在梁上,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

虽然我明白不该乱看,但惠姨不在,木匣子里的东西露出一角,勾引我的心绪。到底忍不住,我小心地翻开,里面是一些银刻片,记录了家族大事,比如某年某月某某出生了,诸如此类。因为木匣子是摔下来的,所以东西有点乱,好些还是用方言记录的,我看不懂。直到我在最底下找到了两张有点特别的刻片,一张刻着结婚,一张刻着生子,时间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左右。

然而,令我瞠目结舌的是,记录里的主人公都是惠姨——这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如果按照记录的时间计算,现在她应该已经七、八十岁了。这不可能!我紧盯着刻片,舔舔下唇,终于反应过来要将木匣子放回原处,心口怦怦乱跳。

我一直以为,惠姨比老村长要小一辈,他们怎么会是差不多年纪的人?

我不记得自己如何冷静下来,把剩下的事情做完,等惠姨回来,我表现得还算坦然,没有流露出值得怀疑的情绪。她环顾四周,眼中噙着泪水,脸颊泛起喜悦的红:“太好了,太好了。”

那种不安感久违地充斥在心头,我借口出去松口气,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老村长家。老太太抱着一筐蔬菜,颤巍巍走过来,一见我,神情就变得慌乱,吱吱呜呜地想躲进小楼。我一时冲动,将她拦了下来,这回老太太彻底没辙,只好开口道:“你,你快走,快走啊!不要让她看见——”

她居然有完好的舌头!我当下打了个寒噤,或许所有谜团,都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因此我低声下气地说:“老太太,你行行好,告诉我,惠姨、这个村寨还有那些乌鸦到底发生过什么?”

老太太怔了怔,将竹筐搂得更牢,嘴唇颤抖着,没有再说出驱逐的话。许久,她仿佛下定决心了,鬼祟地观察四下,然后一把扯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入小楼底下原本用作养牲畜的空地。这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但胜在昏暗,也没人偷瞧,老太太这才小声地回答:“你,你知道多少?”

见她松口,我赶忙和盘托出,着重提及那些银刻片,老太太浑身一抖,脸色更添了几分灰霾:“是啊……阿惠和我曾经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在她变成‘哑娘娘’之前。”

故事不算复杂,可充满了诡异的细节:

上世纪六十年代,正值知青下乡,一个年轻人被分配到了偏僻的村寨,由于他知书识礼,所以村民们没有太为难他,还让他当老师,教导大家读书、认字。年轻人性子单纯,做事也认真,很快就俘获了村寨里最漂亮的姑娘的心。姑娘单名一个“惠”,本来不出意外的话,她会成为当时的村长的妻子,可爱情不由人,她爱上了知青,寻死觅活也要嫁给他,甚至偷偷趁对方喝醉,两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知青醒来后,自然要负责任,姑娘家里拗不过她,即便知道村寨没有将女儿嫁给外乡人的传统,奈何事已至此,只好无奈地答应了。

唯独村长不乐意,联合村民传起了流言,称姑娘是“被迷了”,才会对一个外人死心塌地。姑娘不搭理他,一心一意追随知青,婚后没多久,他们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然而,这个孩子天生就是哑巴,非但不能像他的家人那样能歌善舞,而且连说话都像天方夜谭。这可在村寨里兴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指指点点,特别是有了村长的推波助澜,逐渐地,大家都说这桩婚事不行,姑娘不检点,知青厚脸皮,是神灵要惩罚他们。由此姑娘一家开始被排挤,知青也当不成老师,日子过得艰难。

可他们依旧对这个孩子很好,照顾他到两三岁,雪白可爱,只是不爱出门。

当时恰逢运动进入高潮,村寨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比如某家的田地遭虫害了、某家的老人生病了,坏事很多。而村长与姑娘的好友结婚,婚后很久都没有孩子,这导致他的心情日益郁结,越发仇恨起了当初不愿嫁给他的姑娘。情绪积累到一个顶点,毫无征兆地,在八月中旬的一天夜里,村长带着十来个青年人,闯入姑娘家里,把她的儿子抓了起来。

他口口声声道:“这个哑巴是鬼娃,要在节日里祭了他,村寨才能变好!”因此煽动大家,不顾姑娘和知青的反抗,硬是将孩子丢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沟摔死了。

那会村寨里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幕,不少人也认为姑娘一家触犯禁忌,非但不阻止,反而使劲起哄,哪怕是不懂事的孩子,都跟着父母叫嚷。作为姑娘的好友,当时还年轻着的老太太惧怕丈夫的威严,不敢替她讲话,只是偷偷跑到捆着姑娘和知青的地方,将两人放了。

这对可怜的夫妇一路哭,一路找,最终只在山沟边缘找到儿子的一只鞋子。那些靠尸体饱足的乌鸦还在半空飞来飞去,快活地喊叫。

受此刺激,知青很快疯了,郁郁而终;至于姑娘硬撑起精神,从此沉默寡言,一心照顾家中的老人,好像已经被折磨到不能反抗了。村长泄了愤,过几年又听闻上面要召知青返城,怕被追究责任,才稍微收敛,对外只说知青是被姑娘克死的。

可怕的事情便从这时候席卷整个村寨——姑娘原本是个善良人,但儿子和丈夫惨死,家中老人又接连去世,她的心性早已被扭曲,日复一日游荡在山沟附近,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老太太记得很清楚,那年八月异常闷热,穿着一身绣花布裙、搭着披肩的姑娘忽然出现在一年一度的祭祀仪式上,身后全是沉默的乌鸦。

村长大惊,连忙叫人拉走她,可姑娘嘻嘻笑着,一挥手,鸦群顿时朝众人扑去。人们惨叫、挣扎,可鸦群疯狂极了,对准他们的嘴巴,狠狠撕咬,竟然把舌头扯断了,吞进自己的肚子里。曾经参与过杀害姑娘的儿子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都遭到了报复,仅剩下老太太自己惊恐地蜷缩在一侧,死死抱住脑袋。

原来这就是真相!我捂住嘴,被恶心到差点干呕,后背蒙了一层惊惧的细汗。老太太也久久不能平息心情,喘着气,直道自己要回去了,老头子还在等她。我几乎下意识地反问:“你,你就不觉得心虚——”

老太太苦笑:“我离不开……当我闭上嘴,眼睁睁看着阿惠……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和他们都是一样的……”她哆嗦着走出去,不再看我。

徒留我在原地,很久都不能回神,仿佛被丢进了冰窟,手脚发冷。

我还是不能理解。

昔日施暴的大人变成了今日的老人,昔日助纣为虐的孩子变成了今日的大人,他们让人变成“恶鬼”,因而都被夺走了舌头,一辈子生活在阴影下。那么,惠姨执着于今年八月的节日活动,又是出于什么考虑?难道她要复刻当时的情形,再一次折磨这些伤害了她和她的孩子的恶人们吗?

一方面,我同情她的遭遇,另一方面,我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适,这让我渴望离开这里。原来和煦的夕光也变得丑恶起来,刺得我双眼发疼。

今晚我和惠姨一起做了晚饭,那些乌鸦就在枝上注视着我,我能听到它们相互磨蹭翅膀的声音。身旁的女人身形瘦削,嘴唇红润,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的模样,或许真的是某种邪法,令她吸收这个村寨的生命力,维持容貌至今。

她心心念念的儿子,莫非真的化作了鸦群?这些黑色的鸟,既融合了孩子的血肉,又咽下村人的舌头,犹如邪物。我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更加坚定了要逃走的决心。

毕竟,她可是认定了我,作为仪式上的“新娘”……

凌晨时分,村民们不敢踏出家门,惠姨也熟睡着,我拎着简单的行李,悄悄离开小楼。我还记得小溪的方位,尽管夜间行动很危险,但我别无他法,只能尽可能加快速度。月光从树枝的缝隙中洒下,稍微照亮了道路,我掏出手机查看,果然没有信号,这也表明我不能寻求他人的帮助。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开始察觉到不对劲,路还是那条路,但我记得自己已经是第二次走过那处断裂的树桩,上面有巴掌大的虫疤。我紧张地吞了口唾沫,继续走,如此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我还是回到了那里。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村寨周围兜圈,四肢发软,连忙抬起头,希望用月亮来判断位置。但那些乌鸦,大量的乌鸦,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在头顶静静地观察我,无数冷漠的眼睛隐藏在夜幕里,仿佛一张巨网,牢牢罩住了我。我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跑啊,跑啊,筋疲力尽,又一次跌倒在树桩旁。

怪不得……老太太说自己离不开,孩子们也说出不去……

我喘着粗气,选择最后一次尝试,可诡异的视线依然死死锁住我。是乌鸦,它们不肯放我离开。

迫于无奈,我顶着那些可怕的目光一直走,一直走,囚笼一般的山林用风声嘲笑我的不自量力,汗水打湿了衣衫。终于,天快亮了,我毫无疑问迎来了失败。我不由得浑身发抖,认命一般转过身,并顺利回到村寨的入口处。

放眼看去,小楼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上,树木茂盛,田地俨然,这里美得像世外的桃花源。

我却听见自己发出一阵惊慌的哽咽。

惠姨似乎并未计较我的逃离,也许她早有预料,也清楚我无法走出山林。她梳着发髻,在晨光中为我煮了一碗红糖水,低声说:“小林,吓坏了吧?来,暖暖身子,千万不要伤到嗓子。”

闻言,我又是一阵哆嗦,倒是乖乖喝下了碗里的液体。这时我才注意到,屋里全是乌鸦,梁上、柜子顶、桌边,都是。它们紧挨着彼此,动作如一,沉默不言,而惠姨用充满爱意的眼神凝视着:“看,我的孩子非常喜欢你呢,一直跟着你,怕你走丢。这么多年熬过来,我就等着这一回了,小林啊,你懂得一个母亲的心情吗?”

我不自觉摩挲着碗边,一股无形的压力压着我的脊背,仿佛将我的骨头压断、变软,叫我不能抗拒。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梦里那个男人,面色苍白,手臂外侧覆盖着羽毛,两脚犹如鸟爪勾住树枝。他无声地尖啸,向我扑来,而我身穿厚重的嫁衣,犹如木偶固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抓住……我猛地回过神来,惠姨的笑容温柔且灿烂,那些眼睛在她的背后、在我的四周紧盯,空气里弥漫着油脂的淡淡清香。

“我……我知道了。”

她一下子开怀:“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祭祀当天,节日的氛围浓烈到犹如实质,每家每户都挂着红布,燃起烛火。村民们换上了最庄重的衣服、戴着银饰,早早赶到了山沟旁,只留下孩子在家中。惠姨也打扮得十分美丽,尽管年华老去,但她依然是村寨中最引人注目的姑娘。

至于我不能动弹,被簇拥着走近,红色的嫁衣将我紧紧包裹,那些沉重的银饰令我抬不起头。

惠姨握住我的手,又安慰似的轻抚我的脸颊,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她的手指柔软细腻,沾上了一层用以呵护乌鸦羽毛的油脂。她毫不介意我迷茫的神情,仔细地涂抹,最后要我含住一片艳丽的红纸,使嘴唇染上最恰当的颜色。村民们紧紧围在四周,即便是行动不便的老村长,也被人抬出来了,痴痴地抖动着手,不知道想些什么。

“笑一笑,对了。”惠姨语调亲和,“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子。”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更不能看向那些从天而降的、漆黑的乌鸦,它们身披月光,如同恶劣的统治者占据领土,停在我的脚边、肩上,不允许其他人贸然凑近。惠姨替我打理好仪容,便转过身,像一个威风凛凛的祭司,那对巨大的银色牛角在她的头顶发出微弱光芒。不过她口中念出的词句,我一点都听不明白,只是注意到,周围的人愈发诚惶诚恐,渐渐都跪了下来。

那个老太太就跪在丈夫的身旁,小心翼翼张望,似乎对我感到了一丝不忍,但如同往日那般,她什么都没有说。或许她在当年选择了沉默,从今往后,就算有一条完整的舌头,也不能自由地吐露心声吧?我不禁胡思乱想,却又唾弃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刻还挂念着旁人的安危。

乌鸦越来越多了,仿佛黑夜是由它们组成的,多得可怕。

山沟里慢慢氤氲着雾气,村民们把身子伏得更低,像为从前的过错赎罪,那个曾经被他们坑害的可怜的女人,如今成了施加刑罚的“神灵”的代言人。她开始低声哼唱,歌谣婉转动人,乌鸦一只只落下,又叼来了那条她送给我的帕子,盖在我的头上,像戴上一件古典风格的头纱。我忽然就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视线里蒙了一层朦胧的红,只见到人影闪动,大概是惠姨在旋转、唱诵。

村民们这才有了动作,将盛满酒的杯盏高举过头,用双膝在地上摩擦前进,缓缓迎向我。我不得已接过,一杯,又一杯,乌鸦的羽毛扫过我的手背,像在催促我继续喝下更多。酒里洋溢着一股腥味,我很快就醉了,若不是被鸦群支撑着,险些跌倒在地。

老太太的眼神更加凄凉,是可怜我吗?我无法思考,唯有呆滞地等待,等那首漫长的歌谣唱到最后:“在月光里,在树枝下,在听过情歌的青藤下哟,做一场婚礼……欢唱不休,交颈缠绵,年轻的小伙子哟,莫让你的爱人逃走……”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了鸦群躁动的声响,紧接着是人们倒下的动静,有人被猝不及防地袭击了,血流满地。已经这么久了,原来惠姨还不能原谅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才将他们的绝望和悲苦当作源源不断的食粮。与之相反,鸦群始终沉寂无声,对它们而言,只需要掠夺、生长,满足欲望,这就是意义所在。

我再次被惠姨抓住双手,十指冰凉,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他来了。”

尚且沉浸在醉意和茫然里,我跟随她的动作,突然,我碰到了另一双手。它冰凉,宽大,从手背垂下密密实实的羽毛,掌心则与人类的无异。或许怕尖锐的指尖弄伤我,对方谨慎地捏住我的手指,不让我乱动。

这一刻,我凭本能判断,这就是惠姨口中的“儿子”,她交予我的“丈夫”。

与此同时,像牲畜一样被攻击到皮开肉绽的村民们痛苦极了,尤其是那些老人,空荡荡的口腔里只能传出沉闷的呻吟,支离破碎。我眯着眼睛,隐约看见那些四散的乌鸦快速聚拢到面前,一切仿佛梦境——它们融化、紧接着在男人身上凝合,密不可分,浑然一体。因此紧握着我双手的那个男人显得愈发高大,漆黑的羽翼从肩膀外侧延伸,然后收拢,把我困入怀中。

惠姨似乎非常激动,停顿了好几次,才说:“我的孩子……”

乌鸦一般的男人吐出一口气息,扑打在我的脸颊,可我听不清,很快他就收紧了手掌,示意我也开口回答。我实在醉得太厉害,好的坏的,我一概接受,哪怕这是怪物的要求,无力反抗:“阿,阿妈。”

如愿以偿的快乐充盈在心头,惠姨哽咽到近乎开不了口,然而,仪式还需继续,她急忙收住泪水,重新唱起了那首令我毛骨悚然的歌谣。半晌,歌声也被黑暗吞没了,经由那双非人的手牵引,我迷迷糊糊地向前走着,走着,最终走向深不可测的山沟……

如果不是被含住嘴唇,我大概会以为,这只是一场过于漫长和疯狂的梦,从坠落到深陷在男人的怀抱,我来不及多想,只是晕乎乎地喘气。

醉得太深了,跌得太深了。

曾埋葬了幼童的山沟像大地上一道撕裂的泪痕,漆黑,近乎伸手不见五指,我却看清了他的脸。到底是鸦群被吞没,还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化为祭品?我无法理解,太多超脱常识的东西积压在大脑里,更何况,男人的脸紧贴着我的,时刻注视我的眼睛正映照出我无助的神态。乌鸦就是他的眼睛,四散在村寨和城市里,像最饥渴的猎食者留意猎物的踪迹,直到他发现了我。如果说他是凶手,那么惠姨就是帮凶,以她的慈祥和温柔欺骗我,使我放松警戒。

可怜啊,到了这种时刻,我仍旧无法痛恨她,更不敢从面前的怪物手中逃跑。

男人浑身冰凉,连呼吸很轻,无声地咬噬我的唇舌、津液乃至喉头深处涌出的每一声呻吟。由浅到深,他明明不能说话,舌头却很灵活,贪婪地吮吸口腔内壁,散发出令人惊惧的、兽类的气息。这个吻实在不够浪漫——我苦中作乐——酒意模糊了界限,我不敢怕,也不能怕,手指死死揪住那些涂抹过油脂的羽毛。

当他变成我掌心里的乌鸦,享受被抚摸的轻柔,他一定在嘲笑我吧?狩猎如此弱小的生物,也能激发出这么多的快乐吗?我不懂。我只觉得自己快要缺氧,脖子不受控制地扬起,方便对方的掠夺。

黑夜像一个泥潭,流动的浆液灌满了山沟,将我淹没在最底层,偏偏又有一双挖掘的手,撕扯我、解开我,要我将内里最柔软的部分展露无遗。

而我也确实被这么对待了。

一阵湿冷的气流顺着小腹往上滑,我瑟缩了一下,难以理解是风,还是羽翼摇晃时的副作用,总之,乌鸦模样的男人把我搂得更紧了,那张妖异的脸上呈现出笑容,快活至极。

我听见自己在他的爱抚下频频喘息,若是声音可以具现化,此时我必定已经浑身湿透,黏糊糊的,浸泡在荒诞到绝望的爱欲里。

实际上,我从未想象自己在交合之际会露出什么神情,而这样的思索,在怪物的拥抱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我感觉脊背被勒紧,由此身躯相贴,不留空隙;本就模糊的视线中心因而变成了男人苍白的下巴,还有那段颈部,不设防地叫人有一种想要撕咬的冲动。他……确实认可我的“新娘”身份吗?否则,怎么会选择落下,握住我的手?

不,不,不!这就是强迫,我不清醒,却试图让自己找回理智,但酒精和美到不真实的脸扰乱了我的思绪。

惠姨的计策的确非常有效,我无法对眼前这只怪物生出恶感,反而联想到他的悲惨、寂寞的唇舌和沉静无声的鸦群。他游刃有余,而我成了砧板上的一块肉,放任他摆弄,耳廓红了大片。我想,为什么是我呢,凭什么我要被轻描淡写地推入深渊,经受一只怪物的折腾?可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烦闷,舌尖湿腻地游走,从锁骨到差点跳出来的心脏附近,天真地挑逗。

我忍不住,在乳尖遭受舔弄的时候,扣紧他的肩膀,让那些凌乱的羽毛扫过皮肤,引诱我吐露更多声音。

无论是人,还是怪物,雄性果然耽于享乐,就算开头是不情愿的,但接吻和抚摸切实撩拨着欲望,而靠近我的男人有着一张妖艳到极点的脸和高大的身躯,如果我们在正常场合相遇,我肯定不会上前搭讪,怕被拒绝。然而,他是长着乌鸦一般的羽毛、尖利的脚爪的生物,模仿无数双眼睛偷窥而来的画面,就这样勾引他的新娘,甚至再多的甜言蜜语都没有,无声无息。

月夜到底凉气森森,我开始不自觉地蜷缩到他的身前,平白之间显出几分柔顺。人还是一样的人,邪物还是一样的邪物,不知怎么,我的胆怯淡了不少,甚至带着晕眩感去舔舐那人的喉结。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些舒服的咕哝,的确是鸟,把我拉入巢穴,浑身肌肉绷紧,看起来蓄势待发。

倘若我没有喝醉,也许我会反抗;如今我仰躺在枝叶堆砌的床榻上,眼睁睁看着那只怪物收敛着尖锐如刀子的指甲,用粗糙的指腹配合舌头,揉搓我的胸口。紧接着是小腹,还有性器,我硬生生从不应感到欢愉的情事里,找到了一点沉沦的冲动。值得一提的是,我一直冒着冷汗,本能难免,手指穿过细密的羽毛,揽住对方的双肩。

他来了。

来了。

原来我在骨子里就有疯子的成分,对自己也放得很开,危机感不足,才堕落到今日的境地——鸦群一次又一次来到我的窗前,看透了我的本性——我大概知道了惠姨选中我的缘由,除了我,还有谁会在和怪物的肉体交融里体会到愉悦?

虽然内里疼痛,但我擅长将苦闷转换为享受。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手指在探索,一寸一寸推开软肉,当他触及敏感地带,我不禁发出急促的尖叫。

他很高兴,也很恶劣,此时正是深夜,月光笼罩着山林,那一丝蒸腾的醉意翻滚在我的血液里,再次发酵了。加之他的触摸,我简直像快要死去一样,眼睛紧闭,不能看也听不到更多。

终于,怪物的性器抵在臀缝里,我的心口猛地一跳,恍惚间,仿佛在黑暗中骤然炸开了白灿灿的烟花,我要逃,他要追,牢牢抓住我的腰身。比乌鸦的翅膀还要漆黑,比乌鸦的眼神还要深邃,我明白这只怪物残酷的真相,突然生出了一种无力感,进而使自己像一株青藤,纠缠着挺拔的树干。

一点点侵占,我一面在那种陌生的快感里失神,一面回忆喧闹且混乱的仪式现场。但是这也没什么,比起平静到腐烂的日常生活,我竟然更适应如此诡异的现状。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唱歌,于是我黏着男人的耳朵,一声声地唱,他不说话,恨不得将我揉碎了,吞入口中,我们身上有一股相似的油脂气味。

至于真正适应尺寸骇人的异物,已经是很久之后,久到我大汗淋漓,脚趾蜷缩。怪物时不时展现出人的特性,比如温柔,比如识趣,等我稍微缓过劲了,才狠狠地插入,整根捅进深处,又整根抽出。

就算我暂且逃过了,乌鸦是最聪明的、最记仇的东西,无论我跑到哪里,他都会找到我的踪影。他的眼睛总会找到我。况且我留恋“家”的氛围,当我们手牵着手,对惠姨喊一声“阿妈”,她的眼泪是真实的,烧得我头脑发热。因此我答应了,我会和这只怪物成为“夫妻”,天地悠悠,月光冰冷,村民们都见证了我的承诺。

那又如何?又如何?

不如何。

他的眼神是狂热又执着的,像无害的稚童,我晕乎乎地凑上去,全然忘记他是鸦群的化身,是怨念的聚合。当然,在我嘶哑着嗓子连声呻吟时,他也还保持着那副无辜的神色,一言不发,从下巴上滴下的汗水染透了我的胸膛。他只知道在爱我,用兽类的方式,用无法被阻止的力度,我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沉浸其中。

或许只是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像饮鸩止渴一样,我不断美化这只怪物的所作所为,将他强硬的抽插、暧昧的舔舐视为爱意,在这么恐怖的情形下,我依然体会到欢愉,浑身颤抖,没一会就射了出来。他没什么错,我默默地自我开解,他无意是这个村寨里最纯粹的生物,纯粹的恶意,纯粹的爱欲,若真有什么不堪,与他是没关系的。

他又一次深深抽动性器,仿佛搅乱我的内脏,催促我抱紧他。

即使是怪物,也让人不能抵挡地觉得他那么好,宽大温暖的双翅环绕过我的身体,我是看破他的真实的人。再看他的脸,他的修长的四肢,他紧追不舍的眼睛,竟然都是引诱我坠落深渊的线索罢了。我对这只怪物的心情转向了好的一面,哪怕他将粗硕的巨物嵌入我的内部,就这么宣泄出来,使我丰沛到泛滥……

哪怕在白天,小楼里还是阴凉的,前夜挂起的红布被风吹得不断摇晃,令我想到曾垂在额前的帕子。那些繁复的头饰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或许被怪物在性欲正浓之际撕扯到粉碎,反正惠姨不会介意,这可是她最看重的儿子啊。

我试图舒展腰骨,好疼,勉强抬起一条手臂,我看到上面全是红痕和淤青,仿佛被折磨了许久。不,我确实和那只妖艳的乌鸦厮混了许久,他的嘴唇很薄,手指很长,尤其喜欢按揉我的小腹。我记不清被迫吃了多少精液,总之,他一直做,一直侵犯我,使我恍恍惚惚沉睡至今。

现在是仪式过后的第三天,日光灿烂,我默默数着停在窗沿的黑色身影,一只、两只、三只……都是他,他总是这么专注地看着我。不一会,惠姨的脚步声传来,鸦群倏地聚合,短短几秒就化作身形高大的男人,本应是脚的位置长着弯曲、锋利的鸟爪,让我不免害怕他会弄坏地板。

值得庆幸的是,他保留了鸟类的轻盈,三两下就跃到我的身侧,犹如舔舐甘美的糖水一样,细细地咂弄我的嘴唇。我下意识往回缩,反倒被抱得更紧,直到惠姨的笑声响起:“……不能这样。小林,累坏了吧?我煮了一点红枣薏米粥,趁热吃。你也过来,别张牙舞爪的,和小林好好相处。”后面一句是对怪物模样的男人说的,而对方没有反驳,非常乖顺地收拢翅膀,坐在床边。

食物的滋味如我预料那般好,可惜我的脑海被各种念头填满,乱糟糟像掉落的线团,找不到头,也找不到尾。同时,我感到非常尴尬,犹如我是刚刚接受了包办婚姻的年轻人,面对长辈的喜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但怪物察觉我的不安,将脑袋伸过来,蹭了蹭我的手。

他很可爱——我不由得发出了当初对待乌鸦那样的感慨——我也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改变了吗?

惠姨并未阻止儿子的动作,相反地,她乐于看见对方如此活跃,用一种贪恋的眼神凝视着她看中的对象。至于我,一边喝着温热的粥,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些事情,无非是这只怪物的由来、名字还有当初不得不离开村寨的原因。有些是我知道的,但大部分是时至今日才被揭开的秘密,我不由自主重复了一句:“……齐昀?”

眼瞳漆黑的男人立即转过头。

“对,他的阿爸姓齐,昀是日光,光明磊落,很有文气的名字。”惠姨露出怀念的神色,“不过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却读不出来。以前村寨的人叫他‘哑巴’,我很不高兴,谁知他活过来后,还是没办法改掉这个毛病,大概是天意吧。”

我不由自主停下了,眼睫轻微颤动:“惠姨……你,你分得清吗?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惠姨仍旧温和地笑着,像看穿了我的声厉内荏:“是人,还是鬼,重要吗?当我发现那些乌鸦从山沟里飞出来,我不再憎恨它们,而是心疼到极点,我就知道,是他回来了。这些年依靠村寨的大家,我看着他慢慢生长,慢慢有了愿望,并迎来蜕变的机会。”她这么说着,像一个真正的母亲轻拍我的手背,“小林,我很难解释,但他看向你的第一眼,就注定了你必须属于他。”

我只觉得无力,当初并不是错觉,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是他窥视着我。确实煞费苦心,他潜移默化地控制了自己的母亲,既封闭着村寨,从村民身上吸收绝望的力量;又诱哄她带领自己离开,学习外界的一切,使自己不再拘泥于鸦群的身躯,而是脱胎换骨,得到“人”的一面。

多可笑啊,惠姨还觉得,都是她努力得来的成果,为之心甘情愿。

至于这只怪物,他自顾自梳理羽毛,完全不参与这场对话,就像从未操纵过任何事物。我有些不忿,明明我才是最无辜的,只是恰巧被他撞见了,就被一直盯紧,连租到那间便宜的屋子都是陷阱。

然而,我还能做什么呢?反抗吗?我不争气地哆嗦了几下,将他摸到腰侧的手扯出来,这具身体已经食髓知味,被邪物的气息沾染得彻底。况且我根本逃不出去,到处都是他的眼睛,不管白天抑或黑夜,都在。

见状,惠姨收起碗筷,以我曾经无比渴望拥有的、家人的语气说道:“接下来还有很多时间,你们好好相处吧。”

他张了张嘴,对着母亲的背影无声地回应。

而我忍不住战栗。

事实证明,他对我十分“迷恋”,不愧是当初第一眼就认定了我,用尽手段将我骗进村寨。在身体稍微恢复后,我又马上被按在床上,他那全然兽性的气息笼罩着我,翻滚交融,连尖叫都是奢侈。

惠姨则游走于村寨的人家之间,没多久,老村长的葬礼就被操办起来了。他一辈子无儿无女,死时也不光彩,只有老太太替他捧着送葬的衣冠,一路跌跌撞撞,走进了山里。

我有幸参加了这场滑稽的葬礼,几乎没有人伤心,那些曾经跟在老村长背后摇旗呐喊的老人备受折磨,已经痛恨他到下地府都不肯松口;被牵连的年轻人们大多躲在家中,不让孩子出去,并且他们身上的伤还没好,始终溃烂着。

鸦群伫立在枝头,倒是没有破坏老村长的坟茔,说实话,那个小土包完全不像能够埋葬人的,我能想象老村长的尸体有多么破烂,大抵连人形都拼凑不出来了。而且主持葬礼的人,竟然是当初老村长一心要毁掉的女人,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看见惠姨笑容满面,向空中招招手,乌鸦便飞下来,在村民们避之不及的视线中变为男人模样,站在我们的身边。

“好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惠姨说。

正如她感叹的那样,去世的老人越来越多,有的在噩梦中心悸而死,有的发疯一般跳进了水缸,还有的为了不看到那些乌鸦,硬生生戳破了自己的眼睛。他们以为怪物的报复在这些年里被慢慢软化,但积蓄着的怨念,终有一日要爆发。起初我还会感到害怕,但慢慢地,身同感受的复仇快乐盖过了所有,我将手轻轻探入那双巨大的黑色翅膀里,对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直接噙住我的嘴唇。他以为我渴望接吻。

这只怪物越来越懂得讨我的欢心,技术也很好,我抱紧他,暗想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改变了,并且能理解他的眼神、他的意图。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惠姨的眼角爬上了越来越多的皱纹,皮肤也愈发松垮,好像时间重新在她身上流动,又或者,是她完成了心愿,那股支撑着她的心力一点点溃散了。这段时间里,她教我唱这个山林、这个村寨的歌谣,真奇怪,我的神经病症似乎被治愈,每次听见自己的歌声从喉咙里欢快地溢出,我都会心存感激。

我想,大概我只是厌恶被人抛弃的感觉,如那时候被乐队的同伴视为可以换取利益的货物,我才会对音乐过敏。

惠姨竭尽心力教导我,日益衰弱,而鸦群没有做出任何挽留的举动,只是更安分了,静静地陪伴在她身边。我们就像一家人,说说笑笑,我甚至学会了绣花的技巧,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聊胜于无。

“如果我家那位还活着,一定也会很喜欢你。”惠姨笑了笑。

当初她成家的时候,她的阿妈就是这么细心地教导她。那会多美好啊,她还年轻,她的丈夫也还傻傻地笑,他们幻想着要如何养育一个漂亮的孩子,让他知书识礼、走出山林。

不得不说,我是个心软的人,尽管这听起来非常不要脸,但我面对这个女人,面对她非人类的儿子,我已经将自己摆在了这个家庭的一份子的位置上。我放弃了无用的矜持,其实我在内心最渴求的,不就是依靠吗?这只怪物给了我“母亲”,给了我“歌声”,也给了我“欢愉”。

更何况,我仍旧不能离开村寨。或许我对长着羽毛、黑色眼睛的怪物并不是爱情,顶多算依赖,有过肉体交欢,并且之后也会继续纠缠不清。但我知道那股油脂的淡淡香味在指尖萦绕不去,当我坐在窗前,收拢了翅膀的男人柔软地趴在膝上,偷偷打量我,等我帮他擦拭羽毛。我又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很安静,也很优雅,高大、美丽、诡异,这些字眼不能彻底形容他,反而堆砌出一种欲求不满,逼迫人往深处探究,直至陷入深渊一般的秘密中,无法自拔。我掉进去了,不断地往下掉,虽然他必定在下面等待着我,但我还是忍不住心跳如鼓。

我看清了自己的顺从,还有如获新生,原谅我反复无常的情绪在心头泛滥,我该如何接受他,如何接受自己?

也许问题没那么难,什么都不想,反而更容易获得快乐。

这次我一边轻捻羽管,一边回想失魂落魄的那个夜晚,乌鸦密密麻麻占据了树荫,我眼都不抬,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虚无,声音失去了力量。可他的眼睛追随我,在我不知情的每个瞬间,他以目光描绘我,无声地宣告我是他的猎物——我梦见自己着了魔,晕头转向,对怪物毫无敬畏之心,对自己毫无拯救之意。我尝试过逃走了,徒劳无功,可我实在不是坚韧的人,我的愿望很简单,而他满足了我。

我重新观察他,怎么都觉得稀奇,至于他轻轻摇晃脑袋,侧过另一边脸,眼尾有些往上挑,像不慎描画出格的线条。我忽然很想疯一场,夜风吹个不停,羽毛一层层覆盖,我顺着脊骨的方向抚摸,将自己贴上去。

他没有反对,所有锐利的东西都收纳在温和的表象下,唯独在我面前,他会表现得完全无害。甚至对惠姨,他都显得有些疏离。

“要听我唱歌吗?”我伏在他的背上,闭上眼。

他反倒从我的怀里挣脱,抱住我,因此我的声音变得更低沉,歌谣在彼此的胸膛里来回震动,唱的是高山、流水,月光白花花地烂在地里,田鼠偷偷咬下一片花叶,引来鸟的追逐。我越唱越高兴,又唱一只身披羽毛的怪物从山沟飞出,千百只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无知无觉的新娘醉倒了。他将我搂得更紧,手指滑入衣襟,那些精美的刺绣被随意拨开,似乎对他而言,它们是毫无价值的玩意。

他唯独在我的皮肤上流连不舍,那条发挥不出真正作用的舌头在细腻的纹理上舔舐,有时候让我发痒,有时候让我发笑,险些唱不下去。可渐渐地,我想不起该唱什么,歌谣断断续续,最终剩下呻吟和放肆的喘息。

我只顾着和这只怪物交媾,坐着、躺着,随便各种姿势,每次他的唇舌唤起快感,我都无法克制地颤抖,汗水混合泪水流淌。他故意看我,用脸上不偏不倚的两只眼睛看我,或者用不知怎么冒出来的、到处都是的眼睛看我,要我害臊,当他再次收敛妖魔化的一面,像个真正的男人与我接吻,我又忘记了躲闪。

月光越来越浅的时候,我终于缓过气来,尽管腰酸得起不来,但精神还是亢奋的。我的乌鸦,他蜷缩着手脚,仿佛离不开似的靠在我身侧。

我忽然想到,曾经村寨的人都说惠姨是“被迷了”,对知青死心塌地;今天换作我,倒是真的被这只漆黑的怪物扰乱心神,逃也逃不掉,但已经没有谁会阻止我们交欢。他正是这座村寨造的孽,怨念的化身,有着人和鸟的双重特质。

九月的第三个星期天,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惠姨将这个家里的东西都交给我,包括她的儿子,她所有的寄托;这些天她一直在梳理,整个人又白又薄,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她确实太困了,眼皮很重,像梦呓一般说着故事:比如她怎么看上那个文质彬彬的知青,勇往直前;比如她怎么绕着山沟走,用尽痛苦和悲戚的话语咒骂;比如她被鸦群扑了满怀时的激动……惠姨就这么死去了,无悲无喜,犹如绚烂的戏剧到了末尾,惆怅地放下了帷幕,宣告一切结束。

我却不满意这个结局,但她执念如此,乌鸦带我找到知青的坟墓——现在我叫他们“阿爸”和“阿妈”——他们理应安睡于此。葬礼上没有宾客,只有山风和天光,我将那些精致的披风和衣裙也整齐叠在她的身旁。她的脸还是那么白,那么尖,但笑容发自内心,即便肉体已经失去活力,嘴角的弧度依旧永恒地维持在那里。

鸦群逐渐汇聚成怪物的模样,下一刻,他站在我的身旁。我瞥了一眼,发现他学着我的动作,从翅膀上拔掉一支最亮的、色彩最浓郁的羽毛,仿佛投掷鲜花一般朝着未合拢的坟墓扔进去。彼时,这对可怜的夫妻在地下相聚,应该不会感到遗憾了,我默默地想。

村寨显得更静了,是名副其实的无声之境,老人几乎都死了,只剩下一些年轻人和他们的孩子。在鸦群活跃的时候,哪怕是孩子,也不被允许露面——他们不吝用最丑陋的心思揣度怪物的行动,实际上,对方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只要伤口还在溃烂,散发臭味,他们就会在折磨的囚笼里一遍遍痛骂自己和死去的老人。

我没再看到那个白头发的老太太,也许她倒在山里,也许她藏身小楼,总之,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我无意插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寨的封锁被解除了,我看向懒洋洋晒太阳的怪物,撩起他的一边翅膀:“你一点都不可怕。”

我肯定患上斯德哥尔摩症了。

为了更好的生活,我在城里请了人,将小楼里值得珍藏的事物打包运走,打算回城。乌鸦没有反对,还主动帮我叼下了梁上的木匣子,我不懂雕刻,只好又拔了一根他的羽毛裹在帕子里,丢进去充当记录。

工人丝毫不察这里的古怪,都说,从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闭塞的村寨,风景不错,就是太安静了。我只是笑笑,叮嘱他们不要惊扰到处飞的乌鸦。

到了离开的时刻,乌鸦在空中盘旋,孩子们不知丑恶,围在我身边问“哑娘娘”真的去世了,还是变成天上的仙女。我没有回答,再过一些日子,他们见多了外面的热闹,就会渐渐忘记这些疑惑。大人们的伤还是没有痊愈,或许一辈子都要带着乌鸦撕咬的痕迹过活,当然,他们的舌头也没有重新长出来。

这已经很好了,我不怜悯地想,我已然变成和怪物同样性情的存在。

回到城市里,鸦群照例落在天台上,我收拾了惠姨的屋子,锁起来,然后将需要的东西搬到自己的地方。这栋楼现在是我和怪物共有,夕阳沉静地躺在天边,很快就要睡去了,我学着惠姨的样子下厨,做出来的东西勉强入得了口。

乌鸦趁夜色悄然地飞入屋内,又在我的眼前变为男人的模样,长时间的飞行使他的身上沾了不少灰尘,我们共进晚餐后,我便提议要为他洗澡。浴室不算很大,容纳两个成年人,显得有些拥挤了,不过他很喜欢这种亲近的氛围,还会乖乖闭上眼,任由我揉搓头发和身上的羽毛。

我不怕他了,曾几何时在我心头涌动的不安,已经被这只怪物的美丽和妖异所取代,我喜欢他抖动翅膀时,飞溅的水珠将我打湿,然后他看过来,许多双眼睛同时在皮肤上睁开。每次他欲望旺盛,都会不由自主显露出这副模样,令我下意识转过身。

可他执着地追逐,从背后揽住我,手指轻佻地卷起上衣,慢慢揉弄着胸前。我不禁低低地呻吟,整个人软下来了,生理性的冲动从不说谎——我感觉到舌尖沿着颈侧舔舐——于是我主动迎合:“别急……这里湿气太重了,回卧室吧……”

他还是先让我宣泄了一回,浑身乏力,随即将我抱进房间,床榻很软,巨大的羽翼垂下,几乎将它全部覆盖。我也在其中,掌心抵住他结实的腰背,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放任他无声地操干到最深处。

偏偏他要听我高歌,唱那些属于我们的最淫乱的乐曲,我只好贴上他的耳廓,咬住那点软肉,唱啊唱,等他满意了,含住我的舌头,将声音一五一十吞进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他化作一个整体,我唱着他的歌,他闭上了我的眼,我们换了各种方式、各种姿势做爱,仿佛停不下来。

整夜都不能睡,翻来覆去,汗流浃背。

适应了和怪物的同居生活后,我重操旧业,但这次我没有和谁合作,只是整理了关于那座村寨、那对夫妻的故事,还有邪物与报应,全都融入歌声里。

网上很快有人注意到我,表示被惊艳到流泪,多美啊,他们夸赞我的声音只应天上有,地下哪得几回闻。虽然歌曲有些过于阴冷了,但叫人欲罢不能,里面埋藏的故事也别有深意。

鼓手认出了我的嗓音,果断联系。他表示在更换新人后,乐队里除了他还关心音乐,其他人仅仅在相互倾轧,为了红而红。没多久,主唱更是被爆出各种不良传闻,无奈有人作保,扭头就离开了。剩下的人只能各奔东西,可惜我已经不打算重蹈覆辙,因此拒绝了对方的邀约。

比起过去的浑浑噩噩,我更享受如今的状态,我不再担忧,绝不会再被抛弃了!

乌鸦用沉默应和我。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成了鸦群的代言者,我就是他的舌头,替他讲述一切值得被铭记的事物。渐渐有舞台的邀约找上我,规模不大,都是爱好者的自娱自乐,我也欣然答应,穿一身绣花的衣衫,颈上、腕上都是银饰,走起路来叮铃作响。

鸦群在窗外陪伴我,只要我抬眼,就能捕捉到他的身影,即便在黑夜中,也毫不费力就能看清。

几首歌曲之后,是一段自由交流的时间。有人问我的家乡,我没有犹豫,报出了那个村寨的名字。又有人问,既然如此,难道歌词里的故事,都是真的?我笑了笑,朝他们眨眨眼:“谁知道呢?”

谁知道人类的恶唤醒了怪物?谁知道我和对方纠缠不清?我的身体,我的身份,似乎全都有了依靠,我不再是无根无缘的蜉蝣。当演出结束,我和大家欢笑着分别,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乌鸦忽地落在我的肩上,我窃窃私语,同时也感受到他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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