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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四周弥漫着桐油的味道,大火已至浮图顶,轰隆一声,塔腰的一根立柱折毁了。
由石柱与水磨金砖造就的讲殿尚未被大火侵没,玄能此时起身,道:“你们随我来罢。”
昙静与昙攸原本还在于玄能对峙,闻得此言先是互望一眼,又与其余僧众相视,旋即跟随玄能身后。
玄能领众僧走到佛像前停下,望着佛像袈裟的一角,闭目念了一声“罪过”,而后右手伸向须弥座上。涩平、罨涩、壶门、仰莲、束腰、合莲、罨牙、牙脚,在藻井天窗漏下的光尘中,有金风之轮,有情业之力,有阶道宝墙,有栏楯罗网。正对着南面的石刻上,有真实的人影鱼行其间,缁衣袈裟的剪影被无限拉长,拟就天神的形状,而那无非是游弋于阎浮提众生相的另一种扭曲。
阎浮提即人间。
玄能望向那片洲陆,耳畔有人窃窃私语,其中疑惑者有之,攻讦者有之,曾害人性命者亦有之。曲折的赡部树下有阎浮河,河里的流沙中有阎浮檀金,它们所滋养的灵魂充满了怯弱与愚昧,尤擅忘恩负义与制造恶业。要救他们吗?
狱火炎海再一次冲撞殿体,一些烧焦断裂的梁木木屑顺着佛身滚落下来。
在一片惊惧的人群中,玄能仰头望向藻井下的金身。光尘的背后,是滔天大火所呈现的暗红色,有血肉与焦土的恶腥,在这片恶腥中,佛像上的金漆渐现赤黄,又呈紫气,那本是阎浮檀金的颜色。
如此耀眼。
停滞的手默默按下了那棵赡部树,有铰链的声音,随后一条密道入口在佛台后打开。
玄能对身后人道:“皇后对此事早有预见,命我作此机关。入口就在佛像后,你们速速出逃吧……”
昙攸
听闻此言,眸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后冲向密道入口,一众僧人也纷纷拥向密道。慌乱之中,即便是修行之人也无平日的井然有序,随着殿顶结构一层一层的坍塌,众人的推挤也变得更加疯狂。人群之中,只有昙静回过头,望向玄能:“为何要救我们?师傅当知道,一旦我们逃出,就定会为脱己罪而诬告他人。皇后或将为此所陷。”
玄能看着昙静半晌,一时有些惊愕,随后又了然一笑,垂目道:“悯此南洲众生,果报杂杂,寿命不定,犹如幻化。此三昧,不及诸洲远矣。然阎浮提人仍有三事胜馀三洲。”
“其人于诸教法,勇猛读诵,记闻广博,心不忘失;其人于诸清净梵行,则能精勤修习,期证道果;其土乃是中华文物之国,一切圣贤,皆出其中,其人易化,所以佛之降生,必在斯土。”
玄能走向昙静身前,将一串佛珠交到对方手中:“有此三事胜,怎不堪救?”
轰隆。
“师傅!”
最后一根主梁坍塌,一端落在释迦摩尼像的肩上,一端落在凡人的身躯上,而凡人的身躯又因脆弱与卑微,承受着原本更多的重量。
血水流淌在石砖上,而梁木下的玄能只是死死咬紧牙关,以身躯为密道入口撑出一片空间。
被玄能推倒面色惨白的昙静跪下身来,声音颤抖:“师……师傅不该为我挡此劫难。”
趴在地上的玄能微微抬起头,笑了笑道:“吾踵佛迹而行,是为方便法门。既为方便,必藏祸殃。今日形骸俱毁,乃应失舍取之道,吾坦然领受既可。与物无关,与人无关,你也不必自责。”他望着昙静,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从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声音,“快去投奔皇后。”
力有竭尽,生有竭尽。光焰点燃尘埃在空中绽裂开来,飞旋消散,壮美过烟花,宝相如金轮。玄能闭上眼,只听风中隐约有佛铃轻转,梵呗颂声。
“禀报司空,火势太大。”一名宿卫走到王峤身前,“我等已尽力扑灭外围,只是里面的人怕是难活了。”
王峤望着火光弥漫的浮图塔,叹一口气:“相谋者俱行于前,若我等再无所获,恐为他人脚下垫石。走!速去皇后殿!”
此时王峤也比平日多了几分搏命的志气,也等不及援兵入宫,先率宿卫班剑快速前往皇后所居殿室。此时皇后宫苑附近已不乏冯谏麾下宿卫巡逻。见王峤气势汹汹,便有宿卫上前意欲拦下:“王公留步!请王公暂停于左门,容末将先行禀报,再作导引!”
王峤并未理会,只是疾步向前,随后扬一扬手中江州的军报,高呼道:“军情急报,事关国祚,我与太保临危受命,难作详告,亦不可久留。若尔等尚有勇义,速速随我入拱皇后周围,相从共事!”
皇帝生死,王峤不敢多言,但也必须要把事情说的更为危急些。那些轻信者若能集结起来,也是一个颇为可观的数目。
此言一出,宿卫哗然,既难作详告事关国祚,又能让太保、司空同时临危受命的大事也只有几件。很快便有人领队行出,作出表态:“既为国事,某应司空倡义,随司空共事!”
眼见加入的队伍渐渐壮大,王峤的步履更加坚定,一面前行,一面向道旁两边拱手道:“禁军宿卫,世享皇恩,今日誓死,救国于危难,来日功书阙阁,封妻荫子!”
“誓死效命!”
围拱皇后殿乃是甲胄精良的禁军精锐,此时已然列阵,奉命阻击。
王峤也不得不停下来。
此时侍女雾汐从殿内行出:“皇后有言,司空是旧交,请司空入内相谈。”
王峤衡量一二,也料定陆昭不会拿他怎么样,便整理好衣冠,解剑行入殿中。
殿内陆昭端坐,座屏的后方传来婴孩时而哼唧的声音。片刻后,殿内静默,王峤走上前,行礼道:“臣尚未恭喜皇后顺诞公主。”
陆昭的脸上却不辩喜怒,只淡淡道:“司空所为,似乎悖离前约啊。”
王峤听闻此言也只能继续厚着脸皮,道:“实在是事有不得已。”说完又将江州军报递给在一旁侍奉的刘炳,“请皇后先行御览,再做决定吧。”
“诚然我命。”陆昭将军报读了一遍,脸上却是一副早已知晓的样子,“不过,司空只晓后事,未知前因啊。”
陆昭说完,刘炳同样将一份诏书交给了王峤,正是元澈曾在阵前宣读的《为忠义疏》所改的诏书,而且还非副本抄本,乃是真正的诏书。
王峤对此事虽然已有所耳闻,但细览之后,仍有些懵然,随后目光中露出一丝惊恐。这篇诏书虽说是揭露司马家的得国不正,但里面同样痛斥了诸多世族,其中以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为多。譬如邓艾《徙戎疏》揭露并州戎事,与后期刘渊成势,都赖以太原王氏的王浑王济父子。沉杀兄侄的王舒,乃是琅琊王氏。号称江左管夷吾,但举扇只知“元规尘污人”而不闻江北胡尘,默认王敦行逆并杀周伯仁,也是琅琊王氏。最后叛晋归宋,又在刘宋萧齐诸多大位清洗中耀眼而出的,也是琅琊王氏出身的王弘、王僧亮等人。
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加起来骂的比司马家都多。这种政治信号他王峤要是还看不出来,也就别当这个司空了。
这份诏令如今流传于数万大军之中,甚至应该已传至荆江乃至豫州。此次,濮阳王胜,整个军功体系的第一波愤怒,都会倾压到他这个陈留王氏的头上。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这两个王氏怎么看着那么像你陈留王氏呢?届时濮阳王与其他从龙有功之人也能恰好借这个势头,把陈留王氏平掉,降低舆论压力的同时,也留出巨大的权力空白。
陆昭的意思,王峤也很明白。这个危机你陈留王氏打算怎么解决?不用怕,我是皇后,手中有皇后令印,同样有一定的解释权。以前王陆的关系不是很好吗?维护住我的解释权,便维护住你家族的命运。陆家仍有力量。
王峤望向御座,眼见陆昭的笑容也柔和些许,于是道:“皇后殿下,臣今夜多有失礼,还望皇后勿怪。皇帝陛下深陷危机,或失国本。臣请皇后出面,主持大局!”
阊阖门下,徐宁仍在焦急地等着消息。几名内侍、宿卫接二连三的传过话后,徐宁的脸色也不免更加阴郁。
王峤前往浮图所灭火,随后昙静等僧众便被引入皇后居所避难,而王峤更是直入皇后殿中与其密谈,且气氛颇佳。
“看来此番争功不仅要胜,还要全胜。”徐宁喃喃自叹。
此时形势可谓不妙。王峤争取到皇后,也就争取到了皇后令印和陆家势力,权力极大。哪怕他用禁军能够控制濮阳王,王峤也可以与皇后发声,将不符合自身利益的诏命斥为乱命。陆昭的身份不仅仅是皇后,她仍是政治的参与者,也是牌桌上最有实力的庄家。只不过因为这次没有掌握到禁军,被人忽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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