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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澈抬起头,陆昭也正看着她,于是望着她笑了笑,随即在有关弑君一案陆昭无罪的卷宗上用朱笔做了批示,而后又在是否公审王济一案上批了一个“否”。他得像一个丈夫一样,对妻子的所有情态做出司空见惯的模样。

“陛下,渤海王于别室自裁了。”一名小吏慌张来禀报。

元澈虽然有些错愕,但也知道弟弟明白,再挣扎只会牵扯更多的人搅入时局之中,一旦进入公审程序,或许其他宗室也要牵连进来。“去告诉尚书令,渤海王已伏法,自陈罪状,朕也允许他自裁。”

说完,元澈起身,穿过厅堂,经过陆昭身畔时,陡然拉住她的手,一起走上了门外的銮舆。

俦侣

很快, 廷尉属和京兆府便开始全程搜捕汉中王氏的族人,关于长乐宫宿卫的审讯也到了收尾的程序。

由于长乐宫内还有姜昭仪养育的两名皇子,有不少宿卫都争相趋至门下, 请求其包庇。然而元澈对此也有所准备,对于所有胆敢冲撞先帝两位皇子的宿卫, 都是射杀当场, 余者则按各自录述的口供减免一定的罪刑。杨宁虽死,但仍不宥罪。一张大网即将织就,紧接着是太子乳母李氏自缢于幽室。李氏的遗言中是愧对君王,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怕波及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王济可以自裁, 但谋逆的污名我觉得不能抹去。”陆昭道,“王济本人想必也是知道的。”

元澈点了点头。

车上, 两个人有商有量,但都很闷, 对于渤海王和王济自裁的处理似乎都保留了一丝底线。确凿的罪名无疑是一个激流中的旋涡,假使王济再作分辩, 那么元澈也会把需要铲除的势力顺带推向旋涡中, 一并吞没。如此一来,整个世族的根基都要动摇。而元澈则害怕王济死前心存戾念,攀咬宗室。毕竟宗室是皇权抬的重要倚仗, 先帝现存的皇子并不多,元洸和王济如果能双双自裁了事,对宗室也是一种保护。

王济放弃垂死挣扎, 一代名臣落幕, 有对家族存续负责,有对门阀执政的期待, 更多的是对国家各种矛盾作最后的缓冲。而元澈与陆昭的所作所为,本质上其实与崔谅并无差别,都是用斗争的方式来翦除旧秩序,只不过其中粗暴的力量被政治手段稀释掉了一部分。这些人的生死甚至没有那么多公平可言,无论如何修饰,有些人的死也罪不及此,有些人的生也是侥幸之获。只因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国家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去和这些旧秩序纠缠了。

不甚分明的日影中,两人的目光都有一丝悲凉。

回到寝殿后,早有侍女上前侍奉陆昭准备汤沐。陆昭披了一件月白色中衣,走到妆台前,一一除去发间的装饰。那些珍珠明珰,斗钿璠玙,积年累月,为她妆点。只是那一夜过后,函幽育明的珍珠之色,早已不足掩盖她头上笼罩的一切罪恶。黄铜镜里,映着元澈的身影,始终停在那里,没有更近些,也没有更远些,如同山体在黄昏中浮动的黑暗。

“娘子,水已经备好了。”

陆昭笑了笑,就站起了身。

水温比较烫,然而轻微的炙通感却让陆昭的心境彻底冷了下来。她知道,她的君王就在身后那个灯火通明的殿宇中等她,他听过刘炳的回答、吴淼的回答、还有嫣婉公主的回答,数剂安神药一齐落肚,让他有了几宿好眠。只可惜,梦魇并非来自于睡眠本身,而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痛苦与仇恨。

他没有杀她的父母,但她的的确确就是杀害他父亲的罪魁祸首。他为什么不能够伤害她一次?陆昭的身体慢慢沿浴桶的壁滑了下去,让热水漫过头顶。此时此刻,哪怕是她也必须承认,看到元澈痛苦,她也是煎熬的。水波绵绵地压向陆昭的胸口,终于她憋不住气,浮出了水面,而元澈就站在她的眼前,望着她。

“他和你说了什么话?”元澈开口问。

陆昭一愣,旋即知道他指的是元洸。侍女们散开了,退到殿外。陆昭站起来,借着浴桶,慢慢达到了一个和他平视的高度,这才道:“元澈,你真的想知道吗?这种事我是不打算说谎。”

恍然间,元澈的目光有一点慌,他知道自己对此并没有那么笃定。况且什么叫这种事她不打算说谎,那么哪件事她是铁了心要说谎?此时此刻,元澈终于明白,今天陆昭那样稚气而天真的目光,一生都不会向他展露的。这样永恒的缺憾,伴随着陆昭的坦诚,元澈就觉得格外刺痛了。

他无法再直视她的眼睛,就拨着她眼角旁那片濡湿的一缕碎发,低沉的声音压在喉间:“就当我说的是陈词滥调吧昭昭,为什么权力总是会夺走我所爱的人呢?我的母亲、父亲,无一不死在权力的车轮下,我的乳母不过高位者们的弃子,我的兄弟更是权臣掌中的玩物。”

“元澈,或许我想的和你想的并不一样。”陆昭的语气果然很平静,“到底是权力夺走我们的所爱,还是我们所爱之人在夺走权力?在我看来,两者没有必要分的那么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非此即彼的界定。”

“那就今天把能界定的都界定清楚吧。”元澈的身体在向陆昭慢慢地靠近,独有风情的眉目,带着占有的笨拙与渴望,直勾勾地步步紧逼。“我父亲是怎么死的?陆昭是真诚还是虚伪?目光为什么不能再澄澈些呢?他所拥有的,我也想要,现在就想要。”而那双手渐渐覆在陆昭脖颈处的脉搏上,血液通过脉搏涌至耳根处,发出浪涛般的声音。那一点绝望的恨意,就要点燃她心底那一小簇无处藏身的情欲。

陆昭却一点一点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衣料顿时殷出一小片深深的水渍,还带着皂角的香。她凤目半开半合,身体与欲望同时迎向他,冷艳而妖冶,挑衅又威胁,镜像般呈现的同样是占有的渴望。她轻轻道:“可我想给你的,不是这些。”

两个人的身体似乎凝滞了片刻,渐渐地,都同时像发了狠一般,他的手托着她的背部,带着起来飞入云端,而她的腿则勾住他的腰,拉着他一同堕入洪流。水包裹着温度,把唇舌交缠的声音打湿了。雾漾起的光尘,让暗暗起伏的身体沸腾了。

元澈拘着陆昭的手腕,推至浴桶后的刺绣屏风上,绣屏上的鸟儿便落在她的指尖,紧张地拢起了羽毛;肩头的玫瑰缀着露水,变成血一般的殷红,染成一片;腰间处蔓生出的藤萝摇曳着,追着莹莹生光的凤蝶,讨要着黑色瑰丽的翅膀。

所有的一切,是亲密无间的相抵,亦是痛不欲生的相抗。

二月朔大朝,寻常不曾露面的淄川王与其幼弟竟也随着朝臣一起,班列在略显空旷的殿宇中。所有人加起来,尚不足先帝时期的一半。而陆昭因加录尚书事,随君王一起登殿,更是权臣与后妃中都未曾有过的殊荣。两人对时局的这一次清洗已经到了一个可以承受的临界点,众人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有人干脆称病不朝,甚至与陆昭交好的韦光都对其产生了一丝惧怕。

王济认罪后,有司也呈送了其认罪奏表,副本早已通过中书署衙下诏全国,自然也传遍了长安内外。一番陈词颇为坦然,拙朴大工,但每个人读完都能感受到书写者怀着怎样的悲凉。谋反大逆,王氏诸子也无可能幸免,除三岁以下流徙,阴平侯因功仅仅免爵之外,男子皆处死,女子发配充入奴婢。王氏姻亲谢氏受徙刑,彭氏由于在西北仍有屏护之功,未纵阴平侯入寇关中,被允许与王氏和离,免责。

其余关陇世族,有勾连王氏者俱以从逆论罪,只是罪刑从枭首至死刑再至流徙,各有不同。薛琬剥夺生前所有名爵,薛琰则追封尚书令,薛乘、薛益禁锢三年。冀州的舞阳侯秦轶因在八议之列,又无勾连王济等人的实证,暂时迁调北镇,戍边十年以尝罪。对于参加乡斗的雍、司二州的百姓,还有被裹挟从军的新平郡和司州的军户、中低层军官,俱都免罪。其实这些人所行的杀戮并不少,但乡斗引起的仇恨却没有必要再度激化。说到底这些人不过是被大势压迫的可怜人罢了,各方的感受与未来的发展都要顾及,政治上永远都不会有过于纯粹的考量。

同样,在这个早春的清晨,王济写下一封遗书,命人交给了还在外领兵的儿子,之后端起鸩酒,一饮而尽。或许因他死前的所作所为对这个世道仍有一丝温情,毒发作的也很快,没有让他太过痛苦。门外的刀斧手在听到里面没有声音后,推门走进房间,砍下了他的头颅。

长安城的城头,数十颗人头高悬,但所有人知道,这场血腥之风还没有结束。不远处的烟尘中,王叡所执掌的军民也都四散逃窜开来,有人看见王叡率最后的亲随登上了龙首山。

动荡与混乱从来都是最简单的,最短期的,秩序的建立才是复杂且漫长的。陆家除陆归之外,都被夺情起复,司州一片混乱,届时还要再派人去进一步治理。进入正殿前,元澈的目光透过旈冕,扫了一眼空旷的殿宇:“今日缺席的人实在不少啊。”

陆昭笑了笑:“这世上本无不可缺席之人。”

殿门打开了,人心叵测的四面埋伏之下,欲念被一一抚平,理性重回人间。他们各自调整好微笑,一道而行,无需灯火与日光,权力印纽上暗金色的兽自会给予他们指引。如此可悲,又如此可喜,当他们真的抛开爱恨的纠葛,他们仍是权力场上最完美的俦侣,永不和离。

布政

第一批清洗已经告一段落, 其余人的议罪大多就是走一个形式。但国家目前面临的问题,现在已经清晰地摆在台面上。

首先,尚书台及各部、九卿、以及大部分文吏僚属缺额极大, 需要及时从各州郡遴选。再者,司州的乱军四散开来, 没有了王叡的统领, 反倒开始作乱。灾民需要调拨粮食赈济,军户、在籍的良民也要遣返回原籍。同样,王叡也要迅速缉捕归案。尽管王济的供词中没有任何证据指向王叡参与到谋反之中, 但是王济本身就是谋逆罪,子孙自然也都不能幸免。

最后, 渤海王既然已死,那么与楚国的联姻也就搁置了。楚国公主如今已经过江, 是否遣人送返也要再议,但朝野中不乏有声音要求皇帝本人将楚国公主接纳下来。国家需要休养生息, 没有力气去打一场举国之战。

尚书台最先做了整改,诸多曹令合并, 减为六曹, 即吏部、民部、祠部、七兵、都官、度支。以录尚书为长官,令、仆射副之,置六尚书、二丞。

其中祠部合并了原来的祠部、仪曹, 掌宗庙祭祀礼乐制度,从九卿之一太常里瓜分了大部分礼仪职权。而原来的太常仅剩下管理皇帝陵墓、寝庙所在县邑,每月巡视诸陵, 并兼管太学部分事务, 算是彻底的高位虚置养老岗。祠部尚书现由侍中孔昱兼任。

民部合并了原来的左右民曹,掌民事及土木工程, 削减了司空的职事,将作大匠弃置不用,新民部尚书由原来的将作大匠陆扩继任。

七兵尚书掌军事枢务,主管全国军事行政,领左右中兵、外兵,及骑兵、别兵、都兵七郎曹,掌全国兵籍、征兵、仪仗。从本质上来说,打破了一部分州刺史加兵的统治壁垒,国家对兵力会有一个更为直观的了解。七兵尚书目前尚未置,但未来或属宗王,或属寒门。

而都官部职掌制定律令法制、徙隶、水利工程、舟船津梁、宫廷百官膳食等务,从廷尉处瓜分了部分权利。都部尚书由江恒担任,只是江恒身在司州,暂时由二丞接手部分事务。

而吏部尚书仍是苏昀没有变化,度支尚书由卫渐出任。

诸事悉定后,一场涉及三公、尚书、中书的御前会议也要在晚间召开。这一次身为太尉的北海公元丕也派了特使符明安前来,一是贺新帝登基,再者汇报北境六镇一年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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