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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潜
陇山之上是浩瀚苍莽的高原, 陇山之下则是一衣带水的平野,朔风带着一缕鲜血腥咸的气味,在悬崖峭壁之下翻涌着。新平郡的狼烟与零星城池散落, 这一切都被峭壁上的一双眼睛注视着。那些冲下陇山的褚潭大军即将横死在渭水边,而清扫出来的战场即将迎来秦州军与司州军最后的决战。
“将军, 我们为何不在新平直接击溃褚潭?”范玄之恨不能亲自手刃褚潭, 将其捂死在新平。
陆归将地形舆图一卷,交给了范玄之,看了一眼山云与渭水的一线分野:“云在天外, 谁都不会觉得有一天雨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褚潭的军队不至三辅,那些与汉中王氏暗中交好的世族就不会冒头, 那些想隔岸观火的世族就永远都不会表态;宫城内的君王还会继续玩弄权术,朝堂上的政敌永远都会觉得我们应该相忍为国。史书上的慕容俊按兵不动, 就是等冉闵把河北践踏干净才出手。他们没有感受到威胁时,你替他们解决掉了潜在的威胁, 他们只会视你为威胁,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对你指指点点。当他们被威胁到生命时, 即便你最后一个出现, 也是身披光辉的拯救者。不到最后一刻我不能出手……不然父亲就白白牺牲了。”
陆归的胸口处,还收着父亲差人送来的信。父亲毅然决然地遵从诏命,带领五千护军府的人入宫, 就是要用生命做最后的置换。他要引诱敌人最疯狂的攻击,让所有的关陇世族做一次最后的表态。让战争给陆氏阵营的内部做最后一次整肃,以此来换取关陇世族数代的效忠。自此之后, 陆家不负君恩, 血亲不留,国慧不受。
范玄之此时了然, 但他也明白,按兵不动等着最后一个冲上去,这个套路看似简单,但对陆家统御能力的要求也是非常之高。整个秦州军四万兵力静静等待,面对可以轻而易举击溃叛军的时机仍能听从主将的命令,没有怨言,没有营啸,没有哗变,秦州境内没有一家反对,甚至南、北凉州都对秦州的行动表示支持或不愿干预,这便不是一般的势力可以做到的。
成事的底色既有陆归这种名将的统军素养,也有秦州境内军民上下一心的,有当年钟云岫等人筹谋物流水运,也有陆昭制定的军功授田之策与对西北世族人心的整合。
“只可惜,可惜苦了关陇地区的百姓,苦了千千万万的生灵。”
权力的高塔上,永远是上层踩着下层的资源,顶层看着底层厮杀攀爬,偶尔顶层还会为这种厮杀冠以“平等进取”的美名。当历史的车轮无情碾过,跑得慢的人成为车下尸,跑得快的人一生疲于奔命,那些跳上车的人大多也都踩着同时代人的尸体。
初入权力场的范玄之仍忍不住慨叹,而陆归早已学会不露声色。
一只猎鹰稳稳地落在了副将张牧初的手臂上,陆归接过解下来的字条,道:“王叡已过函谷关、秦州军全军下陇!”
“既如此,烦请中贵人稍后,我先把府内事务稍作交待,便立刻整军随中贵人入宫。”司徒府内,吴淼先将内侍请了出去,陆昭这才从屏风后走出来。
吴淼笑了笑:“年过花甲尚能为国死躯,倒也算得上体面。司徒府便先托付给东曹了。”
此时在一旁沉默不言的王赫向前一步,一个七尺高的彪壮男儿也不由得留下一行泪来,他一边拉住吴淼,调门也不小:“太保莫去!晚辈这就去灞城门找吴大哥,和吴大哥率兵入宫。太保不要管院子里那个老阉货。到时候吴大哥和我功劳也立了,我俩又不是三公,我不信皇帝他能给我们俩弄什么杈礼,到时候又能奈我等何?”
王峤闻言却气得跺脚道:“你个憨货,二公与我即便身死,也足够遗泽家族。若真像你说的那般,太保身为三公却临阵抗旨脱逃,世祚安能延续荣耀,只怕子侄后辈都要为人所唾弃!”
“人都没了,还要世祚干什么?”
“你……”王峤被王赫噎了一口,也知道是对牛弹琴,“你快回吴卫率处吧。当初你还自称陈留王氏,就这点觉悟,我都不好意思戳穿你。禁中我自与太保去,你们守好门户,保全自身才是。”
“不成!”王赫道,“我虽属太子卫率,但现在是太保所领,自当保护主将安全。”
王峤与王赫正相执不下,陆昭忽然道:“我有一个办法,若成功,至少可以救出太保。”
院子里,传诏的太监还在焦急地等着,忽然被一众亲兵从背后捂住了嘴,随后五花大绑地捆进了院子里。与此同时,陆昭仍是内侍打扮,王峤则手里捧着诏书,王赫则护卫在后。
“陛下命我宣诏,召中书监入宫。”陆昭一边说,一边将一应通行牌符交到宿卫手中。
宿卫一一查验,也觉得并无异常,便放了陆昭和王峤入内,但却把王赫拦下了。
“诏书上可没说让太子卫率的人入内啊。”宿卫认真起来。
陆昭道:“诏书上说让太保领兵,领的自然是卫率的兵啊。”
“这不成。”宿卫道,“他就一个人,也没跟着太保。”
王峤此时也有些着急了:“兵尉权且通融一二,他到底也是太子的人,这个节骨眼,计较此节,壮士,你在自没青云之路啊。”
宿卫却仍不放行,不过语气却有所和缓:“想要入宫也可以,但要先向光禄勋投书请见。”
陆昭首先便确认这名宿卫已经不是左卫将军陈霆的人了,陈霆部的人都是原来她殿中尚书的兵,不认识她的至少也认识王赫。人换了,说明父亲现在应该已经全盘接手了未央宫的宫防。她很想再见父亲一面,当面陈明自己的对策,但她既怕这些宿卫里有魏帝的暗哨,又怕父亲因她涉嫌,生生把她赶出宫去,因此也就没有表明身份。
一旁,陆昭和王峤还在想办法,这时王赫却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对侍卫道:“今日我确有公务,已在光禄勋处投书,这是加印的回执。”
侍卫讶异地看了看王赫,又辨认了回执,确认无误后,便挥了挥手:“那你也进去吧。”
几人入内后,陆昭和王峤都忍不住问王赫的回执是怎么来的。
“嗨,是韦光给我的。”王赫道,“先前上林苑文武宴上,我替他张势出头,后来他给我弄了个光禄勋的投书回执答谢我的,特意把日子空着呢。”
“这么给你面子?”就连陆昭也觉得这个馈赠冒险得过分了些。
“哪里是给我面子啊。”王赫笑得憨憨的,“这是给太子面子呐。吴大哥手里也有一张。”
陆昭也笑了:“我说呢,让你们演戏,怎么还演出真感情了。”
“演什么戏?”一旁的王峤听得一头雾水,却被两人打哈哈遮过去了。
未央宫南阙炬火明亮,陆振伫立城门之上,望着已经从西面暗入宫城的一众叛军。叛军人多势众,准备也十分充分,不乏云梯和宫城器械。人流涌入宫城后,旋即被高大的城墙遮挡,在夜幕的遮掩下如同无声无息的厉鬼,暗暗向未央宫逼近。
五千对一万五千,如此悬殊的差距足以让人心生绝望。陆振仍安抚着将士们,太子的援军就在未央宫外,但他心里知道,在自己打光最后一个兵卒前,皇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来援助他。死亡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而他仍要努力给他的将士制造幻觉——他们所效忠的君王与国家无愧于他们。
城门上已经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己在明,敌在暗,黑夜中铁甲的摩擦声同样损耗着每个人的理智和耐心。
“所有城门皆已关闭,所有防御器械也已就位。”张文烈作为陆振在吴国的御前侍卫,此时仍在贴身保护着旧主。他们一主一仆,同样都是把未来的希望交到了孩子们的手中。“敌人人多势众,行动变幻莫测,是否要先点燃沥青,放下去看看情况?”
陆振却扬手道:“雕虫小技罢了,拥有三倍兵力却要依赖诡道,必非堂堂正正之师,敌人军心不稳。”对于他来说,这场战役的胜利已经不再重要,沥青这种防御物资他不想用在定策上,但却要为追随自己的士兵在关键的时候多争取一些时间。
片刻后,城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军鼓声。陆振看了一眼城下的旗号道:“分出一些兵力守住东阙,这是敌人的佯攻之策。方才斥候来报的先行部队不是这个旗号。”
此时又一名斥候跑了过来,道:“回禀护军,吴太保已率宿卫固守东阙附近,请护军全力驻守西、南二向,待敌军疲敝,太保便会奇袭敌众。”说完又将一封信交给了陆振。
陆振接过信,看着上面的熟悉的字迹,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微微酸涩的双眼道:“将东阙的守备移至西门。”待传完指令方才对张文烈低声道,“你去殿前,看看昭昭在不在那里。”
诀别
暴雨夹杂着冰雹倾盆而下, 遮天蔽月,四周也渐渐变得水汽凝重,目之所及, 不过身前尺余。陆昭、王峤和王赫不得不沿着小路,先至宣室殿主殿群东面的望楼, 再至宣室殿。刀剑的碰撞声、士兵的厮杀声已被冰雨的声音掩盖, 唯一穿过雨幕的是浑厚的鼓角,如同猛虎孤军奋战的怒吼。
前方已经开战,斥候和殿前的内侍们也相继在宫宇之间狂奔传信, 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这三个人身上。三人畅行无阻地到达了宣誓殿前,陆昭一抬头便望见了满面焦急的刘炳。
小达子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刘炳也知道出了事,然而怎么也没想到陆昭会跟着混进宫。刘炳先对王峤道:“中书监稍后, 奴婢这就去禀报。”随后对陆昭道,“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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