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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曲宫临御池而座,大殿四柱窗棂皆由香樟木精雕细琢,隐隐含香。因着宣曲宫梁顶开阔,邻水而建,极适宜雅闻琴奏,故以此为名。此时正是初春,御池畔一蜒团雪团白的梨花,倒映在池中,与那汪天光云影共成一璧之晖。两株桃树衬在其中,犹如绮霞向晚。又有宫女泛舟池中,张凤盖,建华旗,作濯歌,杂以鼓吹,一时间丝竹袅袅,一派盛世之景。
魏帝封了薛芷之女为隆虑公主,赐名嫣婉,又晋薛氏为贵嫔。在座的除了皇室血脉和宫中妃嫔,亦有薛贵嫔的堂妹薛无鸢,还有舞阳长公主的女儿秦姚。
皇后陆妍一如既往的茜素红,姜昭仪的梅花妆明艳动人,然二者面对薛贵嫔之姿终归稍逊一筹。薛贵嫔一身天青色银线绣千瓣菊的齐胸襦裙,以月白色蝉翼纱做大袖,原本就是倾国倾城之姿,其眉眼间淡然更让她人美貌泯然于自己的芳华之下。而薛无鸢样貌原本酷似薛贵嫔,一身玫瑰紫绣流云氅衣配以妃色鸢纹大摆,十字髻灵动柔美,倒是与自家堂姐难分伯仲。秦姚则颇有将门风范,如今年仅十六,虽说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但终究是天真无邪,说话和笑声都朗朗的,很得魏帝的怜爱。
薛琰被禁锢夺之,在众人眼中与死无异。薛琬又称病不出,其余朝中各人,皆有心思,不愿在此时凑这份热闹,或称病推辞,或因事谢恩,且此次家宴成分大,外臣之中出席的贵介只有司徒吴淼,任羽林之职并加散骑常侍的陆冲,因此席面上也冷清许多。只有长公主却如无事一般,带着自己的女儿赴宴,说笑毫不拘束,席间气氛尚可。众人又围着两株桃树吟诗作赋一番,待歌舞丝竹停毕,宗正丞并一众捧着托盘的宫婢们进入大殿内。托盘内是各式器物,有湖笔、金锭、绫罗,还有马鞍、小短剑、宝印,除此之外,还有些水粉钗环之物,并加饮食及珍玩美服。
众人瞧着新鲜,长公主倾华见此情形,立刻机灵地转了话头,道:“陛下到底是宠爱薛贵嫔。我们家姚姚的及笄礼因这战乱落下了,至今都没补上呢。”
魏帝听罢笑意溶溶道:“今年朕亲自替姚姚补上,再给她添一个大封。”说完又对宗正丞道,“长公主之女的及笄礼,宗正也要上心、不过朕瞧着你怎么这么面生?可是是新官上任?”
宗正丞刘劭听罢,立刻叩谢道:“臣劭曾为吴国宗正少卿,承蒙陛下圣恩,不计前嫌,委以此职,臣自当尽心尽力。”
“吴魏两国血浓于水,如今更是化为一家,自然无前嫌之说。”魏帝肃了肃神色,“想来司徒命你担当此职,必是因你为人细心周详。既然抓周是江南习俗,想必原来吴国也流行此法?”
宗正丞道:“正是。臣任少卿时也曾主持过郡主的周岁宴,抓周也算是前吴的老例了。”
魏帝促狭一笑:“如今吴国的郡主就在这里,你可还记得皇后当年抓的什么?”
道理
魏帝说话时, 揽着皇后的手。然而陆妍却不自然地将手往宽大的袖口中缩了缩,但是魏帝却握得更牢。
宗正丞稽首道:“皇后满周岁时,臣还未做到少卿之位, 哪能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倒是前吴会稽郡主周岁时, 臣记得郡主当时抓了一只小机杼, 爱不释手。”
魏帝略一沉吟,脸上带有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机杼,胸中之经纬也。经纬天下, 秉国权衡,殿中尚书加录尚书事, 如今当应此言。”
陆妍却只含笑答:“不过是小孩子随便抓着玩罢了,博个吉祥意思, 作不得数的。”
魏帝听后也一笑作罢,便让乳母将嫣婉放在席上, 任由她抓取。
抓周宴是补办,如今嫣婉已经可以自己走向前。名贵之物, 琳琅满目, 粉糯糯的小手刚刚抬起,却又放下,犹豫几番之后, 只觉无趣便回头去寻母亲。乳母只当她年幼害怕,正要上前安抚,却见小公主转了个身, 走了御座上的魏帝, 拽着金线绫罗的袍角软顽。饶是旁边的刘炳也看怔了,缓了片刻, 方才含笑道:“小公主这一抓,可是抓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物啊。”
魏帝见嫣婉如此乖巧可爱,亦不由得笑弯眉眼,道:“嫣婉如此仁孝,当是耳濡目染。漪澜殿上下的宫人,各赏钱五贯,帛一匹,乳
母另赐帛五匹,缎五匹,钱二十贯。”又对薛芷道,“你身为母亲,想来亦是仁孝之人,以身作则,更是当封赏。只是朕上月才晋封了你,如今不便再晋封。这样,想要什么赏赐,你自己说罢。”
薛芷莞尔一笑,更显风华绝代,只见她低眉臻首道:“妾身为人母,这些皆是分内之事,不敢言功,且父女天性,当心有灵犀,此乃人伦自然,何用旁人教导。若嫣婉幸得陛下格外垂怜,来日烦请陛下为她择一位好夫婿罢。”
魏帝十份开怀,笑着道:“那是自然。嫣婉的夫婿,日后必是貌比潘岳,才倾陆海,非人中龙凤不可娶之。”
不远处,倾华正为秦姚打理钗环,听至此处,柳眉微挑,语气颇含酸捻醋:“这抓了个机杼便嫁皇子,抓了个皇帝便嫁龙凤。呵,到底是咱们命苦,周岁宴也没有刘劭这样的能臣,且守着拙夫呆汉过罢。”
魏帝很是熟悉自家长姐的脾气,放下嫣婉,笑着劝哄道:“逸伦好歹也是我大魏第一儒将,当年朱雀门的武演,也是你看中的,还给人家起了个北军卫玠的浑号,如今反倒不认。怎么,人家是家世配不上,还是才貌配不上?”
倾华听罢,亦转身笑言:“且凑合着罢,莫让我晚生二十年。”
魏帝原想长姐不过是玩笑之语,听至此处,也隐隐觉得对方意图似乎并不在此,只得继续顺着倾华的话,接道:“哦?倒不知是谁得长姐青眼?我大魏虽无休夫之说,若真是绝佳人才,朕可为长姐开个先例,长姐也可免去扼腕惋惜。”
倾华见话递了来,方摇扇道:“倒不是旁人,曾听说逸伦长兄秦威其下子女数人,但唯幼子秦鲲甚为钟爱,虽不过六岁孩童,却聪颖早慧,又有时人道,如珠如玉,郎然照人。我如今怕是赶不上这一趟,且作个媒如何?”
话音甫落,众人心下暗惊,其中几人面面相觑,但或无关自身利益,只当隔岸观火,或是宦海沉浮已久,早已定力甚佳,无论心里如何想,面上倒还泰然自若。薛芷却先是一怔,她家早已如履薄冰,此时秦家愿意接纳薛家,无异于将重振薛氏在河东的力量。
魏帝却是一副只顾宠爱幼女的模样,拾了一把糖饴放在嫣婉手里,漫不经心道,“倒是门当户对。”然而随手指向了旁边的吴淼,语气慵懒问,“朕记得临济公主的驸马是你诏对的,按礼制怎么弄,你先说说看。”
吴淼抬头见魏帝面色平和,反倒有祸水东引之感,心中惴惴,却也迅速反应道:“诏对礼仪繁琐,不若先让秦家上表一份阀阅,宗正也自有章程。”
长公主人精一般,知道吴淼在为皇帝缓和,冷哼了一声以作不满。魏帝却假装没听见,一面命刘炳取来装甜食的攒盒,全都塞给嫣婉,一面慢慢悠悠道,“公主的婚事本就是大事,朕虽登位多年,却还未曾为爱女备办过下嫁之礼,朕的妹妹临济公主下嫁还是皇考在位时办的,都是旧事,过了这些年,礼仪制度朕也不大记得了,你且说说看罢。”
吴淼听罢,遂和靖笑言:“历来驸马都是由宗正备选,各家上表阀阅,最后再由陛下皇后亲裁选定。秦氏一门,家世显贵,长孙秦鲲,资兴明敏,如今虽然年纪尚小,但若来日加冠,有了郡评乡举,也可以提上日程。”
“那是久了点。”魏帝双目沉静,面含微笑。
吴淼又道:“快也不是没有快的法子。不过高门贵胄并非可与皇室并论,故曰下嫁,而驸马一朝登入皇室,可谓荣华骤得,休祚幸偶。秦鲲年纪尚幼,只恐骄心矜肆。不如先从冀州迁居而入长安,再拜入太学,请大魏有学之士为其讲解明居,论以处义,平日由孝廉敦厚之人加以辅佐亲近,届时心性德望俱并,入朝可为国之栋梁,居家可为陛下良婿。”
听之此处,长公主不由厉色道:“司徒所说,并不是陛下所问的所谓礼制吧。”
司徒词锋雄健,席间大多数人还未从那些引经据典的义理中回过味,便被这两位同与五皇子有牵连的鼎臣之间的战火气息吸引了注意力。最终却是魏帝言笑晏晏道:“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吴司徒所言,正是如此,这也是为了秦鲲好,长姐何须计较。”
说完,魏帝也不管长姐是否还真的在计较言辞,便对坐在不远处的吴淼道:“既如此,司徒拟个议案出来,长公主去说媒也好有个凭据,如此各自安心。另外,雁凭公主的婚事也该筹备了,让宗正把各家的阀阅送到朕这里来。皇家选婿择妃,一向都是南北并重,冀州得选快婿,此次就不必再遴选冀州人家了。”
皇帝撂下此话,众人却并不安心。皇帝借嫣婉公主婚事破局,命冀州秦氏送子为质,来日雁凭公主的婚事,只怕也要以此为援例。
薛芷自筵席散去后,径直回到了寝殿,见嫣婉玩困了,便将她安置妥当,之后倚在榻边,纨扇轻摇。夜晚香风细软,偶有小虫飞扑,却被纱帐绫罗隔开,象牙团扇驱赶,不能接近分毫。但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指婚与皇帝的弹压,薛芷几乎无能为力。
她从不羡慕长公主,虽然生于皇室,权势熏天,但婚姻亦不由己,平衡与舞阳侯与弟弟之间,个中苦楚,自不必说。她也不羡慕姜昭仪,虽然其叔伯兄弟皆列内朝为官,但一世背负遗族之名;皇嗣又值壮年,却并非太子;且皇帝多疑,日渐衰老,姜昭仪的向死而生,便是命中注定。
说到头来,她最羡慕的就是皇后。纵没有赫赫权力,但是身份名分俱并,皇帝即便面热心冷,在皇后面前,却也得做做样子。保太后曾经的心腹,强臣的纽带,父亲爵位与三公无异,族侄或居于中枢,或在外领兵。谁想和她翻脸,讨她的便宜,也要自己掂量三分,就是这么痛快。而这样在皇帝面前痛快地说一句话,恰恰是自己无能为力的。
羡慕无用。因此薛芷慢慢抚平心波,阖上双目,细细将白天之事思索,长公主的提亲她是没有料到的,但这的确对家族有益。而皇帝更是手段狠辣,三言两语便将秦氏的长孙调入长安为质,更直接引入了司徒与舞阳侯的对立,甚至连那位殿中尚书面对此事都不愿称美。日后那位秦鲲小郎君的路也必然会更加坚信。这不过是推杯换盏的功夫,长公主原本计划如今看来却是太过草率了。但那又如何,再草率也草率不过皇帝为自家小女定下婚事。
似乎是殿内的火光太亮而刺痛了双目,薛芷转身吹灭了身后数盏明烛之后,便垂眸看着纱帐内熟睡的女儿。她还那么小,那么软,她是否知道她的父皇为了制约强臣,在她两周岁时便指给了一位注定在政治生涯中走不长远的小郎君?那个远在冀州的小郎君,是否也知道自己已坐在百尺危楼之上,是否知道自己口中诵熟的蒹葭美人,对于他和他的家族来说,无异于鸩酒毒药?即便他本人会因为迎娶一位公主而日后免于灾厄,但当家业凋零,家人身陷囹圄,甚至身首异处的时候,他还会爱着公主吗?她的嫣婉会不会被打骂,会不会承受夫君怨恨?而这样的怨恨,让嫣婉来承受,公平吗?
美人的绝世容颜上,渐渐露出苦涩的笑容。公平,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存在,也不是一个帝王所需要考虑的。薛芷想,这或许是幼时闻命奉教、读书知史所要教给她的唯一一个道理。可悲的是,这个道理也不是为了帮她获得什么,除了开解,它一无是处。
“贵嫔。”唤她的是她的贴身婢女芙蕖,“度支尚书求见贵嫔。”
北军
大魏礼制虽依汉制, 但个中细节受胡族影响颇多,这与元氏的血统渊源不无关系,所以内宫妃嫔接见亲眷既不避亲, 亦不避嫌。因此薛芷略整衣容后,便令侍女准备在正殿会见父亲薛琬。而杨真宝则执纨扇走到公主的榻前, 继续替薛芷来做驱赶蚊虫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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