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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在靖国公府大门将要关闭时,门外侍卫来报,说是李氏请求见陆昭一面。

陆昭先与叔父暂时作别,随后命人引李氏入内。

李令仪端坐在席中,心中却不乏怨气。先前她着实低估了朝中那帮老人精的算计,先被摆了一道。她对自己曾经多言要保下薛琰一事大为悔恨,其实薛琰并不会死,却因她多说了一句话,导致被各方相逼,自己也即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前几日,老妪前往汧县看望太子。虽是执皇帝手令,但所通宫门、城门俱是殿中尚书与车骑将军所掌枢要,能够顺利得过,理应亲来拜谢。”李令仪说完便屈身拜了拜,又道,“只是我那亲家不知深浅,这几日老妪我奔走四方,当真是失了礼数。”

陆昭闻言却一脸诧异道:“阿媪居然在为薛氏奔走?哎,此事在商议时我本不愿插手,也不知廷尉和御史台要做何论。这几日,关陇几家亲朋前来做客,席中倒是有所怨言。我家客居此乡,又怎能对这些亲友不管不问,所以我也申请清议,为这些关陇子弟发声一二。没想到却是拖累阿媪了。”

李令仪听罢心中直接噎了一口气。陆昭这番话哪有半分的歉意,分明就是在堂而皇之地告诉自己,人是她安排的,事也是她挑的。而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惦记薛琰手里的那部分利益,但要想在世家嘴边夺食,必须得给个说法!

立场

李令仪旋即也变了脸色, 但想到薛琰已近绝路,自己除了来求陆昭也没有其他选择。她也明白,先前陆归直接将薛琰付予廷尉审理, 如果她不作任何动作,薛琰未必就至死地, 自己也未必就有如此狼狈模样。

但是她的背后还有皇帝。

一次次过多地交付, 一次次过高的提拔,不仅点燃了她内心的那一点欲望,也让她身后的退路越来越窄。她真的没有想要现在就与陆昭掰腕, 但当她受魏帝的暗示后去接受薛琰所掌控的力量时,却也同样没有料到朝中那些执政者的精明与险恶。她已成为了众矢之的。

她知道, 现在她必须紧紧依靠皇帝。如果此事不成,那么在皇帝那里她也无法交代, 一旦那些执政世家有所动作,她一定会保不住的。因此即便她知道这样来到靖国公府一定会受到屈辱, 她也必须这么做。

“小薛公其人,久居尚书之位, 虽未有高勋深功, 但为边事统筹粮草,事无巨细,常常亲自过问, 致使政无遗漏。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使小薛公因此含冤而戮,也未免让其他久任之人寒心啊。”李令仪心痛恳切道。

“久居尚书之位, 却无高勋深功?哈。”陆昭失笑, “阿媪此言似是互有所悖啊。大魏征战连年,度支尚书调度各方粮草, 竟无功勋,到底是无能还是失职!如今薛琰既任京兆尹,临近春汛,竟然连都水长丞这样的位子都在空缺。”

“朝中实在无人……”李令仪情急解释道。

“怎么会无人!”陆昭倏而横眉,“那些争抢尚书侍郎的人就在薛家门前排队到十里开外。所谓器旷行果方可称美,虚任徒劳怎可夸功?贤者高用,既为尚书却怎能好为文吏之事?厚禄得享,不酬壮志却眷恋显位,这也是为人臣子该有的态度吗?”

李令仪脸上青白一阵。她本是要替薛琰描补,因此难免说得卑微一些,谦逊一些。但是她也没想到刚递给这位太子妃一个杆子,太子妃还真撸起袖子往上爬,爬上去后,反倒居高临下地把自己呛了一通,好似薛琰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庸人。现在,她即便想要为薛琰求情,也拉不下这个脸来。

李令仪想了许久,终于咬了咬牙,哭倒在地,哀哀道:“太子妃殿下,老妪一辈子侍奉太子殿下,只想着为太子、为皇帝做些什么。今日之事的确是我太欠考虑,只是事已至此,若不能妥善收场,太子归都之后,想必面上也是难堪。我不过一介莽妇,为众人所厌,这没什么。但太子日后还要执政啊,太子妃总不忍心看着太子日后因我而受非议吧。”

陆昭见李令仪一番惺惺作态,竟卑微匍匐有如泼妇状,惊愕之余也是目光冷然。她之所以厉言相对,也是为了让李令仪觉得再无可能,因此而放弃薛家的利益。只要李令仪还对薛家掌握的力量有贪欲,那么便会在这件事情上继续被台省的老狐狸们摆弄。必须让李令仪自己放弃,她随后才好出面,让关陇世族出手直接了结此事。

可是这样的逼迫与羞辱,李令仪作为太子的乳母,她日后名义上的长辈,甚至未来的保太后,竟然可以如此忍耐,做小伏低。陆昭对此,敬佩之余也是颇为恐惧。忍辱负重者,通常所图甚大,不能以常人视之。即便她现在开始以最谨慎、最高防范的心态来看待李令仪,但也忽然发现自己有些不好开口了。

“昭昭,不许对长辈无礼。”顾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继而珠帘微动,四名侍女鱼贯而入,摒帘开道,身着墨绿裙衫、头戴珠翠的顾氏缓步入内。顾氏眉目较于陆昭其实更为清秀,其眉薄唇薄,窄窄的鼻管,目光也是微微地垂着。她幽幽看向跪在下首处的李令仪,并不去扶,只往前走了几步,才对侍女说道:“快扶李媪起身。”

陆昭早早站起,将席位让出,在母亲落座后,随后跪在西侧,一副垂首听训的样子。

顾氏先让侍女们重新奉茶来,自己先饮了一口后,方才道:“阿媪来了便是客,昭昭自小让我宠坏了,阿媪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计较。”顾氏说话没有停顿,仿佛李令仪是否计较也不重要,“我家既然与皇室结亲,日后与阿媪也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此事理该善了。只是作为昭昭的母亲,今日我也不避讳拿一回款,要好好与阿媪细说。”

“小薛公一事,阿媪还是一时冲动了。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阿媪侍奉太子,可以说是持家有道,但若使公私不分,却实在不能称美。譬如保太后贺氏,其结局想来阿媪也会有所鉴照吧。我今日来插手此事,乃是因要为太子保全一些家声,要为我女儿保全一些家声。太子日后归都,到底也要靠阿媪几分,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件事我家可以先帮阿媪转圜。”

见顾氏开了口,李令仪如见曙光一般,连忙起身再拜道:“若肯得国公夫人保全,老妪自当效以犬马。”

顾氏原本站在外头听女儿与李氏讲话,知道这件事陆昭终究是吃了晚辈的亏,面子薄,索性以长辈的姿态出来做主。但如今见李氏竟肯如此菲薄,心中也不免厌恶,略作沉吟后,方才开口道:“此事若以廷尉单独作论,薛琰也难逃严惩,若要保证全其身,关陇世族那边也要有所打点。阿媪明白吗?”

“这我明白。”李令仪道,“只是如今那些世族见恶我家颇深,未必肯坐下来相谈,只怕……”

“这黄门北寺狱还关着人家的子弟呢,所有事情因何而发,阿媪难道不知道么?”顾氏说完,深吸一口气,语气也旋即平和几分,“先把人给放了,这件事才有可以谈的可能。”

李令仪点头称是。其实自那个庞满儿在北门作黄莺一诗后,舆论上也自己这一方已经不占优势。这件事如果陆家想要彻查,凭借陆昭殿中尚书的身份并非做不到,只是耗费太大而已。如今陆家抓到了自己的把柄,也就不需要再费时费力,直接让她放人即可。而对于她来说,原本与杨宁前往永宁殿也是为了多掌握一些宿卫的力量。如今姜绍的那批营兵,他们所得其实不多,但如果能将薛琰保下来,那么最终的结果也是可以接受。

顾氏见李令仪答应下来,也点头道:“阿媪爽快,既然如此,那我也会与昭昭出面,与那些世族面谈,水碓、私埭、庄园等,这些少不得要阿媪来赔偿。阿媪也不要怕破费,借这件事能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李令仪再拜作保道:“多谢国公夫人替我出面,具体数额不论多少,我都会尽力凑齐的。”在她看来,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便不是问题,获取权力的机会稍纵即逝,只要掌握了薛琰那些力量,来日掌权,这笔钱早晚都是能回本的。况且若她亲自出面商谈,又难免要借用皇帝威严,皇帝本人虽是无损,但自己却要担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恶名。这位顾夫人愿意亲自出面,自己还算捡了便宜呢。想至此处,李令仪心里苦笑,都是欠了儿女债的人啊。

待送走了李令仪,顾氏与陆昭回到内室,笑着望着女儿:“如何?你这位准婆婆的手段可不好糊弄。”

陆昭也惭愧一笑:“多谢阿母相救。此次那李氏前来,自甘受辱,也着实让我为难。”

“你是不忍因此与太子生出嫌隙。”顾氏一叹,目光亦转为冰冷的沉静,若说陆昭是不像她,那是不可能的。但顾氏明白,陆昭肩上的担子注定要比别人的重,在人情方面,便要剔除的多一些。

“昭昭,你应知道,今日之事已经是你可以处理的极限。面面俱到当然好,但面面俱到地交好于所有人,却是不可能的。你与太子情笃,就要动世族们的利益。你要补偿世族们的损害,就要去损害皇权的利益。你若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也同样会损害一切人的长远利益……包括这天下人。”顾氏停顿许久后道。

“你自己先想想吧。”顾氏慢慢起身,搭了侍女的手,和来时一样,缓步而出,“你的立场该是什么?你为谁而生,为谁而臣?谁是你的敌人?谁是你的盟友?而你又需要为这天下多少人负责?”

母亲离开,陆昭默默临窗而坐,思索许久后才喃喃道:“李氏封邑在新平,若久居于此,来日必为大祸。”只是若逼迫过甚,事发猝然,对各方也是不利。不过若能早做布置,层层设防,一旦李氏发难,便可锁死让她落入彀中。

风过窗下,陆昭只觉眼中顿时开阔。她即刻吩咐雾汐道:“这几日我去京畿庄园居住,你也帮我负责安排,邀请各家,我要与关陇这些人面谈。”

字画

李令仪出身关陇, 却非世家。虽然早年受崇德皇后恩惠,也有了一份规模不小的家业,但若论及家资、部曲与政治资源, 却依旧乏善可陈。太子虽常年掌兵,征战四方, 但为人却公正廉洁。先前每每大小战役, 所获珠宝玉器几乎悉数赏给将士,自己分文不取。这也为他初期经营吸附了诸多人才。

不过这也导致了宫人们也难惠及,李令仪受太子恩赏, 每年也不过十万钱。而一个世家子弟在京畿附近所置别业,一日的产出便有万钱。李令仪身为皇太子乳母, 倒是颇有清誉,但是在钱财上着实不够。再加上一子一女各自嫁娶, 生活上更是捉襟见肘。

然而此次,李令仪更是见识到了世族们的贪欲。在她夸下海口要承担关陇世族们的损失后, 几天内陆昭便出具了一份明细给她,所需财货数额巨大。她当然知道如此之大的数额根本就不是世家实际损失的数目, 但因自己早早摆明态度, 任由各家要价,因此也不能再反悔,致使自己走向绝路。

她变卖了在京畿附近的大部分田产与庄园, 甚至将女儿的聘礼都充作资财用来填补,然而也是杯水车薪。她日日来国公府求告,一连几日, 陆昭也松了口答应先帮她垫付。所幸关陇各家也拿钱办事, 薛琰没过多久也被放了出来,除了十年禁锢不用这一惩罚外, 倒也没有任何刑罚。随着各家子弟相继被放出,这场风波也终于脱离了台省等一众人精的掌控,渐渐平息了下来。

然而李令仪却仍提心吊胆,不敢赖账。如今陆归执掌护军府掌控京畿,她一家都是人质,况且此事还会严重伤及她与太子的情分。眼下皇帝的健康情况并不乐观,从许多急促的布置她都可以感受到。所谓君臣长久,最重要的就是彼此的情分还在。她日后若要受新君所重,这笔钱就必须要给陆家。

李令仪现在深悔当初一时之念,以至如今局面。她也领悟到了权力的牌桌就是这个玩法。人人都可侵占土地、私吞部曲,但前提是你要有虎口夺食的本领,能够解决掉虎口夺食之后那只老虎所带来的麻烦。

李令仪这几日也求告太子与皇帝,然而得到的却只有责备。她也想倚重皇家,但是如今即便是皇帝的私库也不可能因为李令仪拿出那么多钱来。毕竟皇太子纳妃的钱都要靠四处筹措。无奈之下,李令仪开始把主意打向了自己的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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