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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颐闹了许久,此时已无太多精力,既见陆放,声音也低了下来:“我要归都受职,还望县令放行。”
陆放振了振衣袖而后端坐道:“台中调令,我也有所耳闻,先要恭喜谢君高升了。只是时降大雨,调令至今未至淳化,我这里也实在不宜放行。”
谢颐道:“你并无节制之权,何故扣留我在此,限我出行?”
陆放笑了笑道:“若我所记无差,谢君在此值之前任淄川王友,持节督护吧。我虽无节制之权,但好歹也是地方长官,假节领军,上受太子节制,下护一方生民。大尚书急下调令,却悖各方督军事之令,如此毁誉枉法之举,我又怎能任大尚书自堕沟渠。大尚书人望所悉,行台辅臣之重,如今却因怀抱中物,弃京畿治安于不顾,废军中法度于无物,实在有失大体。我也是为谢君与大尚书声名前途计,切莫离开此地啊。”
当听到“节制”二字时,谢颐也有些泄气。在此之前,他一直任淄川王友,持节督护,被今上部署在京畿附近。然而经过两年的动乱,如今督雍州军事的乃是太子本人;督六镇军事的是北海公元丕,因他曾经领过北镇军民,也算是从属;而长安京畿军事则由陆归暂领,说一不二。即便是小小的淳化县,由于抚夷督护部的薛琰已经调任离开,陆放假节领兵,也变成了这一地区实际的掌控者。
现在,他这个持节督护的顶头上司,从法理上讲已经有了四位。领兵者的去向皆要服从本军区长署的命令,陆放强扣他虽然不妥,但他私自离开,日后也会受到攻讦。
谢颐也知陆放并没有在与他论理,而是要缠住自己,因此道:“台中调令乃是皇命,岂是军匪之流私相授受、滥用权柄可以并论。即便太子督中外诸军事,也是受皇命而行权。况且此次归都,也是家父所求,我又怎能枉顾孝道,执意留此,贪恋军权。”
陆放闻言站起,走到谢颐身边,一副苦心劝慰的样子:“世兄这么说,可就是弃国事于不顾了。台阁与陛下征辟,尚有固辞一说,如今京畿纷乱,小民流亡,正是谢郎建功立业之时。我与你算是同辈,实在不忍见你一时冲动而坏了未来的仕途啊。况且,谁家父母平时无一二思念,常常挂在嘴边?若人人闻得思念之语,都要弃职回家,那国之重任又要托付于谁?”
谢颐听陆放一通歪理,已是气急败坏,笑骂道:“貉子轻言不逊,你阿爷未必不招你归吴郡乡里,若借陆尚书之手得谋大郡,你还不是插翅一般飞回江东!”
陆放忽然脸色一沉,甩开衣袖,远离了谢颐几步,怒道:“我父亲名冠江东,毁家纾难,国之义士。殿中尚书才表河山,决策千里,运筹帷幄。所谓玉树生琼苞,光耀门庭,岂是你家朽木寄衰草可以媲美?我如今好言宽慰,为你避祸,你却恶言讥讽,毫不领情,实在可厌。”
谢颐此时已心烦意乱,胡乱抡了抡袖子:“家门各有福祸,我不
与你强争高低。你今日若强拦我,来日我也要以私拘大臣之名,让你身败名裂。”
“也罢。”陆放已背过身去,似无意再劝,“道不同者不相为谋,你一意枉顾军令,我是不能景从。不能劝你留在淳化,也是我才乏不俊。但为太子殿下与一方生民负责,擅离军任的始末,我也不能不上报清楚。你若离开,我不拦你,但请谢君留下辞表,呈明缘由。来日请报太子或是应对朝中诘问,我也有一二凭证。你我一别两宽,也不要再难为彼此。”
谢颐虽见陆放语气有所缓和,但心中也不乏委屈。他麾下早已无一兵一卒,被困于此,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军任,什么为生民负责。不过既然能够速速离开,他也不想在纠缠什么,毕竟等到行台归都评论功过,他多留在这里一日,对后面的局面也极为不利。因道:“好,辞表我写,也望思度不要食言。”
此时陆放也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谢颐兀自研墨,随后疾书,请辞督护一职。
陆放站在一旁,笑看他挥笔泼墨,而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你能领督护一职,不过是因淄川王友。这一职位,还望谢君一并辞掉,以免我徒担一个嬗易宗王属臣的罪名。”见谢颐犹豫,便笑道,“怎么,谢君是想以尚书侍郎之职指点宗王封国,还是想以淄川王友的身份扰乱尚书省?”
虽然淄川王元湛暂居京畿,但日后还是要回封国的,自然也就不能与尚书侍郎同时兼职。谢颐也只好低头,将淄川王友一职也一并辞去。
拾起谢颐摔在桌子上的辞表,陆放泰然自若地吹干了墨迹,而后放入怀中,笑滋滋施了一礼道:“谢君要全家国之大义,我又怎敢轻言阻拦,方才不过意气之言,还望谢君勿怪。只是如今太子殿下身在金城,路途遥远,实在不便决事。这封辞表我即刻便会呈送禁中,皇帝陛下过问也好,待太子归都再做打算也罢,想来不会耽误谢君的任期。”
谢颐听闻陆放要将辞表直接呈送给皇帝,忽觉心中一阵慌乱。说实话,吏部的调令他也只是听说,并非确凿。就算是确凿,到真正的调令下发时间也会延后一二日。但如果他这封辞表先于调令呈上去,又让皇帝看到,那会给人以怎样的观感,也就不言而喻。
正当他还患得患失的时候,陆放已命许文雄入内,下令道:“谢君即将启程,还请许尉替我一路护送。先前我对谢君失礼在先,此行便动用我的车驾,卤簿亦按侍郎仪制,切莫有失。”
“不必!”谢颐忽然下意识地反抗道,“既然卸职,便是私行,怎能劳动县令因私废公。”
陆放却笑着走近他,眉眼间带有江南人特有的秀气:“天漏大雨,道路泥泞,周遭又有流民悍匪,谢君名门贵胄,台臣之重,哪容有失。” 陆放修长的指尖轻轻地拍了拍谢颐的上臂,如同系人的枷锁,“不要任性。”
风雨交加,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张灯展旗,穿过京畿工地。泥泞的工地里,几名劳役在黑暗中窃窃私语:“这是谁家出行好不威风?”
一名壮年闻言,轻笑一声道:“谢家郎君高升侍郎,早已传遍了,老伯怎的不知。”
“听闻谢家明日摆宴。”
“怎么,还惦记着别人家的席面儿呢。拉倒吧,高门贵胄的残羹剩饭,喂狗都轮不着咱们。”
“匠作有令,今晚大雨,要严查附近水位。你我快些去河边,早收工领钱,家里的崽子们还等着喂食儿呢。”
反光
霖雨积重, 风云夜壑,渭桥的桥腹勉强撑于逐渐逼近的水面上。柳岸腾起了白烟,看不到茫茫前路, 大雨如同黑鹰一般扑下,惊雷闪过, 诡吊的天象与诡吊的时代相伴而生。一队人马在夜色中缓缓前行, 影影幢幢。
时值暴雨,堰埭大决,渭水也因此暴涨。陆扩已派二子分头察看, 随后来报道:“渭水南面营葺修缮太过简陋,只怕就要冲破。大水汹涌, 两岸数万军民,还是尽快撤离为好。”
陆昭眼睑低垂, 半隐着两汪霜清水,不辨喜怒, 一边在工地见巡查,一边问一旁的吴玥:“京畿属官和尚书各曹部的人都到齐了没有?”
吴玥道:“薛度支与大尚书俱在城中, 京兆尹处卑职已派人去请。”
陆昭忽然止住了脚步, 浩浩荡荡的随行人员也旋即停踵,人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陆昭沉默片刻,笑如非笑:“大尚书管吏部的事, 不来也在情理之中。京兆尹和度支尚书大抵也是无暇分身。”正当众人要松一口气,陆昭冷淡的目光却向侧后一漏:“都水长丞呢?把他叫过来。”
陆昭这一问,跟随在身后的那些世家官陪笑的神色半凝在脸上, 其中有一名和吏部颇有关系的人站了出来, 小心翼翼道:“回殿中尚书,京兆府都水长丞之位, 至今空缺。”
陆昭忽然抬起眼来,如同黑夜中太阴临照:“至今空缺?都中清议了这么久,京兆府先前也自查了这么久,在汛期之前决出一个都水长丞的位子就这么难么?”
此时,不乏有在京中和薛家熟络的关陇世族,站出来回禀道:“回殿中尚书,其实都水长丞一职薛京兆本属意谢颐谢泰冲,只是薛度支清议举其为尚书侍郎。这……也难免人家择高木而栖了。”
陆昭笑了笑:“清位实位,失之偏颇。庭门生隙,以害国事。这是陈郡谢氏的风流雅趣,还是薛氏二公的治家之道?”
因先前两方清议战场早已交战火热,好容易因陆昭的运筹在京畿附近的清议会上占据了优势,这些以陆昭为马首的世族自然忿忿而言,大肆反击。
“谢氏浮名虚才形如猪脬,薛氏自谋私利德微尘埃啊。”
最跳脱的乃是韦家,此次谢颐得任尚书侍郎,占得却是自家子弟的名头,因此清算起来也格外卖力:“身系国任,上下失序,内外勾奸,应受国法惩罚!”
此时群情激奋,众人也纷纷开始鄙薄两家。陆昭只是佯作摇头叹息,势既然已经造起来了,接下来这些人要做什么样的选择,说什么话,也就由不得了。陆昭随后径直行入工地搭建的临时营寨内。
王峤也跟在其后,不乏忧心忡忡。他身在中枢,对于谢云的归来也不乏瞩目,自然也看到了薛谢两家动作频频。今日一行他也有所预感,薛谢两家或许因此而遭殃,但他尚猜不透陆昭让百官随行的目的。不过陆昭这一问,他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于是慢下了步子,对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掾属道:“去把在京的所有子侄都叫来,谁敢懒睡,回去家法伺候!”
几名掌事晚上才知陆昭到访,却未想到另有数百名随官,加之陆昭仍有太子妃的身份在,连忙趋步向前行跪礼。
“我在职任事,不论爵位。”陆昭在几人未行礼之前便抬手相扶,随后问道:“这一片水碓坑位是否还承受的住?”
魏国多用连机碓,乃是前朝杜预所造。这种水利设施需要营造高低水位,水激轮转,横木间打碓梢,一起一落,既可舂米,也可凿石碎砂。这些水碓多由世家出资,在房屋庄园建造完毕后,便留于己用。世族庄园经济,大肆收购兼并土地后,将这些农产品贩售也是坐地生财的一环,水碓可大大减少舂米的成本。因此水碓的选址大多是在世族们自己的规划范围内,较为随意。但是随意筑坝也有隐患,那就是汛期来临时,一旦决堤,涝患千里。
如今陆扩担任将作大匠,却因门阀执政的缘故,难对这些世族胡乱建造设施下手。再加上关陇世族的巨擘薛家仍在,且执掌京畿渠道,更是无力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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