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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毕竟也是与邓钧僚属私下会面,未免引起不必要与不好的解读,陆昭也算提前表态。彭家与王家刚刚结亲,如今邓钧对彭家大献殷勤,又背地里把自己叫走,实在很难不给以王家一种孤立的感觉。王济或是担心,让卫渐出来探探风,想来也是有的。
卫渐了然一笑,目光依然望着离开身影消失之处,道:“邓刺史只怕要比魏钰庭更加难缠啊。一出手就是给彭家这么多礼货,莫非是真想依附?”
陆昭冷笑一声:“这么大的场面,邓钧花了这么多心思送了礼来,背后必然是有太子默许。”
卫渐点了点头:“没想到魏钰庭落寞,此人反倒站到了台面上。”
陆昭一边随卫渐走着,一边道:“这些从深渊谷底爬上来的人,其辛酸、其艰难,乃是你我穷极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平民百姓跃至富庶,尚需才智,寒门晋升入士,已是精英中的精英。而那些以此身资载入史册之人,闭上眼睛想想,何其可怖。他们的目光如鹰,嗅觉如狼,心智可摧折玄铁,手段更是辟山斩岳。一旦我们与这样的人对上,所拥有的优势不过是阀阅与财资。”
陆昭深吸一口气道,“现下仍不能放松警惕,以后亦不要轻易和这种人对上。一旦遇到,必要倾尽全力,在初显之时扼杀。”
“是。”卫渐道,“稍后我便回去,与中书通个气。”
廊下烛火幽微,两人轻身一转,重回到光明境地。
旧俗
陆昭随卫渐归位, 宴席已开多时,几轮敬酒下来,彭通已是满面通红。陆昭与卫渐等人奉酒又贺了一轮, 归席时,只见王济一手倚案, 若有若无之间正向自己频频挥招。陆昭又命侍者再满一盏, 之后才向王济走去。
王济此时与谢云并坐,见陆昭过来,便亲自引荐道:“侍中可曾识得大尚书?”
陆昭先前与卫渐归席前也略有打听, 并非不知谢云大尚书其名,而是好奇他为何会在此处。原来谢云早在长安出事前便已称抱恙, 暂时告假,于京畿庄园内将养, 因此并未受长安乱局影响。行台建立后,其人也是因京畿纷杂, 家中事务颇多,也未急于前往略阳。
世事大多如此, 世家盘根错节, 枝蔓网联,许多大事一旦有了一丁点的迹象,够资格的人早已能够知晓并做出自己的判断了。谢家因联姻淄川王元湛之故, 对于长安宫变自有消息渠道,而又因与王家联姻,也得知略阳方面会因新中书上任与益州的出拳有一番动荡。直到行台转移至金城, 谢云才上陇任职, 而尚书令就是王济,交接不难。
只是谢云如今面对的是与王峤一样的困境, 先前表态不明确。毕竟宫变这种送命的大事若非杨宁、王谦这种天子近臣根本无法逃脱,或是像陆家这般急需通过高风险的参与与高调的表态来获取政治利益,实在不需要介入过深。待胜败有定后,无论是哪一方,为了维稳,首先要拉拢的都是自己这样的世族。
只是万事皆有利弊,再度拉拢虽是必然,但是否还是第一补位便不一定了。如今谢云在台中已经谙声自处了一段时日,太子等在官吏任选时基本全都绕过了此人。至于行台归都后是否还可胜任大尚书,也都要再论。
想到这一层,陆昭也大概猜出了王济盛情邀请谢云来此的用意。以前执掌中书的是自己这个南人、外戚与世族的结合体,算是各方所推出来的一个“共主”。“共主”的责任是维持稳态,并且在维持稳态的过程中,继续平稳地产生利益,平稳地分配利益。
可如今这个“共主”已易,中书落到了关陇世族手中,而关陇世族与王谢等人交情并不算深,甚至经年可能还会有龃龉与不满。大尚书在行台归都后注定是天子近臣担当的实权派,炙手可热。
关陇世族执掌中书,很有可能借此将谢云从大尚书上撬出,即便不现在动手,至少也会有所铺垫。在何弼假中书丞,接手并熟悉各项事务之前,王济和谢云还是希望通过陆昭这个前人中书对关陇世族出身的何弼施加一些影响。
不过转过头来,要说陆昭见过大尚书谢云,却也不能够。先前贺家掌权,丞相霸府,尚书令尚且需要与皇帝相互依存得以喘息,像大尚书这种可以直接参与官员遴选的实权派,又怎么可能不被关陇世族打压。两千石官员遴选,那是丞相府东曹掾该做的事情,大尚书不过是掌管谱牒宗籍而已。就连陆昭履职,也是走的女官路线,人事信息直接送到保太后手中,而非一个大尚书手中。
陆昭手持酒盏,谦恭一笑道:“两台行走,晚辈不敢唐突。却忆今岁春朝玉兰花开,恰路过吏部院墙处,庭中清风解意,吹沾故衣,是以留馨日久。”
王济悬起的一颗心旋即放下,遂笑道:“花香留馨,人亦留心,因缘际会,当是如此。”
卫渐立于陆昭身畔,微笑地听着几人清雅之谈。他虽出身于关陇世族,但对陆昭以晚辈之身对王谢等人所表达的谦和恭敬之态并不反感。关陇世族当时之所以鼎力支持陆昭,正是看重她对老一派旧勋的尊重和回护。即便贺氏这棵大树已经轰然倒下,但关陇世族在她手里也获得了最大的保存和利益让渡。
的确,这个世道是纵向的,分南北、分地域、分派系,但更是横向的,分长幼、分资历、分阶层。无论南北士人、东西世族、高门寒门还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都有老去的一天。在老者感叹沧海桑田、前浪后浪的同时,也都无一例外地希望自己曾经的辉煌被尊重、被善待。
谢云闻言也是一笑:“侍中雅量恢弘,襟胸独具,落花流水皆有著意,清风送香,理是自然。”既然对方已谦恭有礼,自己也算有求于人倒也不必时时以长辈之资倚老卖老。
此时院中已设投壶之所,亭台水榭间也有世家子弟开始玄谈辩论。王济遂指向不远处的顾承业,问一旁的卫渐:“那边可是顾散骑?”
卫渐应是。王济道:“顾散骑玄理深奥,不知关陇之家,可有对手?”
面对略带怂恿的话,卫渐连忙拱手:“关陇虽崇玄者众,亦知益州有王大家。”
“呵。”王济笑意慵然,时人以王大家称呼自己,也是数十年前的事了,“我已非年轻盛时,且藏拙意吧。卫郎君后起之秀,何不试一试?”说完便强拉卫渐离席了。
王济与卫渐都适时离开,陆昭明白接下来便是自己与谢云兑子儿的时候了。果然,谢云从身侧取出一方漆匣,道:“听闻侍中属意北镇,这些乃是侍中任中书时调用的千石以上的人事文移,或许日后也可为车骑将军所用。”
北六镇的人事文移是否调用过陆昭最为清楚,显然,王济是把自己有意借北六镇用以兵事的谋划向谢云透露过。如今谢云来这里做一个人情,也同样是希望收获一份回报。
千石以上的人事文移已足够让陆昭对北六镇疏理出一个大致的脉络,其中的工作量想必也是颇大,毕竟长安陷落,这些档案不可能运到金成来,也是谢云凭着自己的记忆乃至联络各方送上备案,最终才整理出来,可谓珍贵非常。
陆昭重礼谢过,而后道:“秦州内政,车骑将军也是仰赖枢部颇多,幸得两台顾念,郡长官曹也都有所补全。日后北镇诸事,只怕还要有所请教,烦请贵部举荐贤才。”
来兑换这份人事资料,陆家自然也要有所付出。不过如今行台尚算平稳,自己又是初从中书之位退下,倒不好置喙。如果中书的关陇世族想对谢云出手,陆昭既无必要也无立场为谢云发声。唯一可以帮忙的地方便是让谢云转任地方,出任安定等大郡太守。待回攻京畿的时候,秦州便是西北的桥头堡,谢云也可以借此挣一份军功,洗刷自身的污点。
但秦州如今已经满员,不大可能为谢云挤出一个太守之位。而秦州大铨选陆昭与兄长商议后也有共识,打算继续和陈留王氏合作,让王谧兼任,而非交到一个外人手里。其实如果不看谢云在长安宫变中表态不明这个污点,其资历已足矣备选三公,如今沦落至此,也是唏嘘。
听陆昭话里话外的意思,谢云也知道秦州运作有难,但却隐晦地提到了让谢家参与北镇的建议。这让谢云惊诧万分,他敏锐的发现陆昭利用北镇,并非仅仅引导秦州因不能参加武威之战而积压的不满,而是要利用北方六镇的力量,立一个足以让一个大尚书洗刷不忠污点的军功。那么要立这个军功,必然是反攻京畿,且是最先攻入宫城的主力!
然而这也让谢云万分警醒。北六镇多是鲜卑贵族,其没落完全是因门阀执政之故,而且本身更是带有宗王背景。引宗王入局,作为世族本身的谢云虽然嫁女于皇室,但心中仍不乏警惕。
于是谢云微笑道:“北镇人事上车骑将军必有权宜之选,倒是那里的一桩旧俗,不知侍中可曾听说过?”
“大尚书请讲。”
谢云道:“天赐年间,道武皇帝曾定下祭祀之策,于元春之日,集百官于平城西郊祭天。是日置方坛,设七根主木,东设二陛,四方设门,以白犊、黄驹、白羊各一为牲。皇帝列东方青门,皇后率六宫自北黑门入,而鲜卑贵族等帝部十姓遴选七人执酒,百官则在最外围。祭祀时,女巫升坛摇鼓,帝后百官尽拜,而后杀生,七人以酒洒天神主,如此往复。”
“如今已是十月中,车骑将军北上定事只怕也要过元春。祭祀之事在汉化改制之后不复,但北镇旧人亦不乏行此祭祀者,可见怨望。譬如让我等汉祚衣冠腊月不过除夕,冬至不行大傩,此事此情不可以不深查。”
陆昭听闻立刻会意。谢云所说的祭祀传统乃是拓跋鲜卑初立国时需要宣扬君命天授。这场盛大的祭祀活动中,一共有三个群体,那便是皇帝、皇后与六镇十姓。祭祀除了给予皇权赋能之外,还在给另外两个群体赋能。而这两个群体中,有一个是陆家必须要利用,却让世族不喜欢的一个群体,那就是北镇的十姓们。
祭祀乃是六镇最为固守的传统,如果要联络六镇的感情,这个传统陆家必须要给予承认。一旦这一批因门阀政治郁郁不得志的六镇老人们接触到长安困居的皇权,那么时局必将更加动荡。可是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支持,那么秦州是否能够冲入长安,也是一个问题。
陆昭明白,谢云既是在表明心迹,也是在提醒自己,她永远不能剥离世族这个力量源泉。即便是利用六镇,也必须要考虑世族的感受。谢家的身份既是世族,同样也有宗王的关系,进入时局帮助陆家促成此事没有问题。但如果让这些人喧宾夺主,那么谢家绝对不会认可这种回报方式。
陆昭了然一笑,也给予了答复:“祭祀事,都中具有内线,皇后手书宜取,只是陛下病重恐不堪辛劳。或可淄川王代书,有大尚书作保,北镇大抵可以安抚。”
谢云举杯亦笑曰:“如此甚佳。”
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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