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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许久后,终有一人言道:“殿下,彭刺史调谱牒之事是否要彻查。”
元澈无需抬头,声音出自詹府。张沐已死,借由魏钰庭治书侍御史之位给彭通定罪,似乎并无不可。这是第二个需要拔掉的方镇了。元澈知道一旦这个提议发起,会引起南凉州多大的反扑,而以他目前的军力,以及彭通本人掌握在手里的优势,不是不可以解决的。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对这场莫须有的内耗与一个个卑微生命的流血牺牲闭上双眼。
雪越下越密,天高地阔,涌着浓云和裂隙中趁虚而入的天光,如同敦煌壁上飞天的艳影。陆昭回到众臣中,亦跪地,在元澈惊诧与不忍的目光中,脱下了簪冠。
“殿下,让彭刺史调张沐谱牒,乃是臣一人所为。臣请辞中书之位。”华丽的簪冠就这样被她平端在手上,仿佛不过是平日里的一只茶托,脱手只因烫手。她不是不得已为此,她难道感受不到他为了保住她中书之位而做的拖延与选择,还是说一切只是与他无关而已。
元澈只盯着陆昭的面孔看,凝视它,探究它,以寻找他爱人的出路与政治的困境——然而什么也没有。她冰静的皮相之下永远深潜着晦暗,那片空间既没有温暖,也没有寒冷,既无法被触碰,也无法弥合。当他们利益相同时,一切被掩盖得很好,当立场有差时,它才不惊动地显露出来。
他忽然怀疑,那所谓的太子妃的名分,皇家的礼教,真的能将她禁锢在身边甘心陪伴吗,如果不能,他还要怎么做?君与臣之间,除了卑微屈从的心甘情愿,尔死我活的一方上位,是否还有另一可能?
“中书要辞官,也不能无视纲法。”元澈道,“先上辞表交印,最终结果,等待决议。”说完元澈看了看陆昭,希望方才只是她的惺惺作态而已。
陆昭道:“臣会尊从纲法,只是还望殿下深察,一家怨望终究可解,两方震动天下难安。”
陆昭的话熄灭了元澈最后一丝希望。她仍是贯而如一的四平八稳。若陆昭不辞官,或许陆家在中枢仍有地位,但上位者如不能庇护追随者,内部也将面临分列,世家平衡与平和的局面会再度打破。而辞官之举在维护彭通的同时,既是对所有追随陆家的世家有所表态,也将陆、彭两家紧紧绑在了一起。寒门若要再挟君发难,即将面对两家联合,或将有所考量,张沐之事也会由中书的退位到此为止。
她的私心完美无缺,她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公心同时又令他难以拒绝。继而,元澈再度望向陆昭那一双手,她不过十八岁的年纪,然而这双手提笔已老。那双手下所出的诏令,所有的决策,似乎早已参透了权力本身的衰朽,平衡之道早已用至庄严地、般若境,偶尔的锋利反倒透出阴沉的清冶。
元澈不得不目视他人,以免被刺痛到眼睛。他终于将视线落在了中书署衙的一众人身上:“张沐,赠中书侍郎,其余哀荣,由中枢商议着来。下葬诸事,陆侍中……”他叫着她仅存的官称,以避免情难自禁造成的失态,“他既已无父母,便葬在金城脚下吧,此事由你来办。”
洗去血腥与杀戮的是水和时间,前者灭其形迹,后者灭其心迹。也不必供奉,来日金城脚下熙来攘往的人流都是后来者,对于发生过的事,多半也是心感漠然。这便是历史的沉痛,知道的更多的人也注定承受更多。
元澈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中书侍郎何弼假中书丞暂掌中书印。顾承业捐粮有功,素有雅量清望,擢补中书侍郎之职。治书侍御史一职乃前中书所设,今不宜留,江恒假廷尉左丞暂领诏狱诉讼之事。彭女史,啊,女尚书,为殿前预事,参备顾问,与魏詹事一同随军。至于这尚书印么……”元澈冷笑了一声,“暂且还由孤代管几日吧。”
魏钰庭的命还是要先保住,王济等不掌诏印,总归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往来军营与行台的书信消息,世家、寒门各有一个明确的通道。中书在引入新南人的同时,则以关陇世家为首,作以补充,与凉州、益州世家抗衡。元澈一口气说完,他也配合着陆昭做出了最后的平衡决策。
几人交印,几人谢恩,众人各自退于队列中后,元澈对冯让道:“军机不宜延误,命六军开拔。”
浓云排山倒海,四野八面来风,元澈目及于天边,只见林海苍茫,远山如黛,两只鹰隼在空中艰难的扑着双翼,相对而飞,盘旋而上,不知是借北风青云之力,亦或是因羽翼扶持之功。元澈只是徒然羡慕着,却已无力追究原因。
目送着元澈远去,陆昭只觉得心口总有言语要跳出,然而她试着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百官回城,中枢臣僚们亦回到玉京宫。既已交印,陆昭也不便在玉京宫居住,因此要回去收拾行装。廊下众人行迹匆匆,王济携众人回属,和魏钰庭打了个照面,不过冷笑几声。魏钰庭也只做无视,待陆昭走过时,他忽然开了口:“陆中书。”
陆昭停下。
魏钰庭继续道:“今日中书所失,未免过重,中书原不必辞官。”
陆昭亦冷冷一笑:“魏詹事,我是损失过重。但只怕詹事永远不会明白今日失去了什么。”
“那还要请中书指教了。”魏钰庭面色波澜不惊。
此时雪色初霁,夕阳的余晖燃烧在两人的面庞上,红似战火,而真正的战火早已在张沐死亡的那一刹那熄灭。
“有些人,或许禀赋不足,能力有差,但他们所拥有赤诚的热血,单纯的心迹,却是拉动世道向前最有力的力量。”陆昭道,“不过,张沐已经死了,愿魏詹事能如愿吧。”
丹青
张沐安葬之事体面风光, 墓碑选址在金城脚下,顾承业自去秀安处打了招呼,由陆家出钱, 诵经做了法事。忙碌了半日回来,陆昭便歇在了屋内, 一个小内侍方才进来禀报道:“上官弘已去凉王那里了。”
元澈既点了彭耽书与魏钰庭随驾, 两人也不好耽搁,都是匆忙收拾了东西。只是彭耽书女儿身随行军中,也是多有不便, 好在元澈那里片刻后也派了人来,说让彭、魏二人可晚一些启程, 不必随军赶路,并派了两卫保护, 另并几名侍女,后日再出发。
彭通听了也是高兴, 北凉州气候恶劣,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女儿在那边寒之地吃苦。虽然太子大胜得归女儿亦可授功而返, 但现在他也是能多留一天是一天。原定后日要为长子彭烨接风洗尘, 如今邓钧已不在,陆昭也从中书之位退了下来,然而彭通并不因此罢事, 反而轰轰烈烈张罗起来,官宴改办家宴,还将庞满儿与顾承业一道下帖请了, 另单送一封请帖给宫里居住的崔映之。
给崔映之的请帖表态意味大于邀请, 毕竟崔映之仍是太子方面的人质。彭通以南凉州刺史身份亲自邀请,多少也是在表达对太子此次亲近寒门的不满。最后还是彭耽书只手拦下了, 自携了请帖私下去找了崔映之。
“爹爹这几日劫后余生一般,行事还不及平日稳当,这贴一下他那里倒不至于怎样,映之孤身在这里,是要过苦日子的。”
陆昭与彭耽书同行,她既要搬离玉京宫,许多东西也就用不上。脂粉钗环虽玉京宫都有,但先前军队抢掠不少。再加上部分东西或作赏赐,或填充军饷,落到几人身上的用度也就不多,因此各色首饰大家都是穿插轮换着带。如今彭耽书既要离开玉京宫,陆昭也不在此居住,庞满儿走的又是清流女名士的路线,自然也用不上,索性都放在崔映之那里。
彼时崔映之还在作画,陆昭与彭耽书只在一旁坐着喝茶,并不打扰。崔映之囚居于玉京宫内,但行台也给予了她一定的自由,至少屋内布置都任由她去。屋内原本的家具物用被撇去大半,两张大檀木案拼在一处,上头置了全套的笔墨粉彩。
囚居不能肆意在外玩乐,唯有琴棋书画可以寄托。只是琴生幽怨,书生错智,下棋又非得棋逢对手,想来还是作画最易消磨时间,多少也能恢复一个囚居之人对外界的寥寥感受力。
崔映之喜工笔花卉,半纸的绚烂花事,杜鹃带血,芍药留红,枝叶舒展摆动间,仿佛森然有风。且她作画格局大,人高般的绢纸铺落设色,不过疏索,亦不过满,左右顾看皆成风景,俯仰成趣。饶是陆昭与彭耽书要作有礼宾客,此时也按捺不住上前观看。
绢纸上,大赤飞金与箭头朱层叠交染,花青与清水流淌浸没,试探与抵触,交融与越界,千种暗喻,万般隐藏,在陆昭的眼中,竟窥得忘死的缠绵与深情的抵抗。
待一图落成,崔映之收笔,陆昭只觉得那朵大红芍药在自己的心底烫出了个窟窿,分外妖冶。当她抬首再看崔映之时,只觉得一片静默。在这片纸张上,她自是此疆域的神祗,泼墨如马,点彩成兵,所有的情思延展铺开后,落笔无悔。
耽书看过一回,连连拍案叫绝:“何苦供着那些宫廷老画匠,依我看,日后若回都,皇帝也不拘弄个宫室来供着你。既当了人质,又任了画师,既赏了你父亲的忠心,又能悦目。”说完又道,“先前在长安,也不见你玩这个?”
“不过找了这边的一个女史,现学起来。”崔映之语气中带着自足,又怕自己这番话太显卖弄,忙补充道,“丹青自在,水墨无方,纵使落笔时心有失意,画中却可得圆满。你看,多好。”
陆昭闻此言也兀自笑了笑,现实的扭曲歪斜,经由墨笔自可构画以新,人情冷暖浓淡,也自有诸般色彩调和,诸多可能性,原就是希望本身。
“昭昭,你既辞了官,不如也来映之这里学画。”彭耽书建议着。
“她的性子是学不出来的。”崔映之一边洗笔,一边道,“丹青这行事,须得挥洒豪迈,不拘常理,颜色用得大意,清水染得不拘。她呢,惯是会做中书令的,只是他们那行事有谋略,有规则,时时刻刻都是针锋相对的算计。她能画出来,那满儿也早成名士了。”
说起庞满儿,彭耽书也想到先前存了半盒香要给她,不便久留,旋即又和崔映之说了宴请的事。意料之中,崔映之谢过了并不去。彭耽书目的也是周全礼数,另送了兄长沿路带的特产,种种色色,与送给陆昭的倒没有半分不同。陆昭也把东西带到,另送了兄长猎的两张狐皮与她过冬裁衣。崔映之对两人去留也不多问,开心收了东西,送别时到底还是有些一一不舍。
回到了住处,陆昭才算是真的开始收拾东西。搬家不啻为一场盛大的豪杰,小小的院落下人来人往,那些用惯了的、不曾碰过的、早先丢过的、现下尚陌生的,统统普摊开来与陆昭面面相觑。
这项甄别工作比案牍更令人劳形,陆昭最后只倒在榻上,不想去看。彭耽书带的东西不多,收拾的也快,旋即便来帮忙,恰巧庞满儿也来了。两人替陆昭挑挑拣拣,大到被褥,小到花钿,哪些要带,哪些要留,只要不过分,满儿的意思是都带走。
趁着满儿挑拣的功夫,彭耽书悄悄走过来,将怀里的东西放到陆昭枕边,拱了拱她的手臂。原是那只血玉镯和那本字帖。
“这本字帖上沾了你白檀香,想来你是常看的。”彭耽书对当年元澈送陆昭字帖入金城的事情知道不少,笑语间又带了一丝玩味,说完又道,“镯子是数月前是冯将军交给邓将军,邓将军又交给江恒,最后转到我这里来的,让我交给你。”
“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陆昭拿起来,在腕子上比了比。许是自己又蹿了一蹿,先前带着还有点大,如今看来却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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