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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灯火未张,索性屋内布置与略阳那件屋子并无太大不同。陆昭轻车熟路将外氅褪下挂好,用脚在一个书阁下找了找,勾出一双丝履出来,换上之后只觉脚下松软了许多。
元澈刚从外面回来,捕捉到她俯身折腰的柔婉一幕。月光流照在她细洁的脚背上,趿着一双缠枝纹路的缂丝履,如踏荆棘。此时此刻,元澈便觉得情也难禁,欲更难忍,来不及除斗篷走上去,两只手臂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与背,将她坚坚实实地嵌在了怀里。
“中书……”
耳与鬓缠绵着呵气,人人皆可以叫的官称,偏偏在元澈嘴里呼之而出时带有了一丝难以言道的羞热。中书白日间躺着清冷寒泉的双目,只有在此间可化为一泓春水。隐盖的危险与狠戾随着一层层薄汗从身体中被抽出,与山谷洪流一道,蔓延于密林之下,砥石之间。
多事之秋,殿外少不了人来往去,陆昭半就着墙,每一次骇浪浇顶,她的声音都轻极了。中书的袍服被拧至一边,一角被元澈拎起,连同陆昭的手腕,绞按在墙壁的描金莲纹上。清规戒律下的呓语,宝相庄严下的颤抖,让每一次啜泣都变为索求的呼喊。
元澈明白她痛,因为他也在痛,在离开数月前他不想让陆昭把她忘记,哪怕仅仅是欲与感的烙印。
“不要忘记我。”元澈在她耳边低语。
戈矛再一次屠戮到底,陆昭一口气噎在胸腔里,嘴角含混着泪水只抽搐地嘤咛两声,便埋首在对方的胸膛前。
“昭昭,等我回来。”黑暗里,低沉而恳求的声音在一片秋水中荡除了一圈又一圈的回纹。
疾风骤雨初歇,榻上蜷缩着疲倦的两人。元澈闭上眼睛,轻轻环抱着陆昭。此时他忽然能感受到书信里所说。那个孤伶伶立在寒风萧树下的身体,修长且纤薄,腰肢细伶伶的,手与腕轻倩地拢住单衣。秋风吹尽,疏淡了她的五官,萧索了她的杀机。她并不弱小,亦无需呵护,她只是强大到离群索居,且并不寂寞。寂寞的只单单是他。
飘雪
夜半时分, 陆昭被元澈的起身惊醒,确切的说,只是从睡梦中平静地睁开了眼睛。她初时正背对着他蜷缩而睡, 元澈的额抵在她的后背上,压出一小片浅红的印记。尚温的肌肤在他离开的时候忽然变得格外敏感, 室内没有风, 但依然能够感受到空气接触时隐隐冰冷的刺痛。
“魏詹事与众人已在外面跪了许久了。”小侍的声音穿过半开的殿门,透过屏风,悠悠落入陆昭耳中。
“什么时候的事。”元澈随手披了件衣服, 一边问一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屏风,确认没有动静后, 方才走出殿门,“走, 去看看。”
呼啸的寒风在开门的一霎那如同暴躁的喧嚣,然而在关门的时刻又化作冷漠的寂静。陆昭回身平躺下来, 后背的那一小团酡红顶的她难受。要不要起身去看看?陆昭如是想。看看不过是委婉的说辞,本质仍是偷听。然而数日的平静与一些不寻常的讯号开始在陆昭脑海中碰撞, 只不过现在仍不足以串联罢了。
在危机感的催促下, 即便不需要动用理智,她知道自己是需要去悄悄看一看的。然而就这样动身去了,多少也是对他的不信任。
等等, 信任?
陆昭面对着藻顶,静静眨了眨眼,曾几何时臣子要对君王假以绝对的信任?上一个是谁?王镇恶, 算的上是一心为刘宋, 最终死于军功派系之争,为君者冷眼旁观。再上一个呢?西晋益州刺史王濬, 若非羊祜与杜预接二连三的保驾护航,早已是另一个邓艾。再上一个便不用说了,邓艾。自此往前,也只有更多。
三个砝码接连加上,理智的衡杆自将陆昭从床上撬起。
元澈走出院门,只见玉阶下呼啦啦拜倒一片。天上此时开始飘起极细的雪花,落在这些寒门子弟见不得朱紫的袍服上,如同寒上更添一寒。元澈心中烦扰,仍少不得上前扶起魏钰庭,温言道:“魏卿何故如此?先起来说话。”
魏钰庭却执拗不肯,叩拜后手奉奏疏,两道浓眉揉向额心,状极恳切:“臣顿首上言,陆氏出身前吴遗族,本应锢居长安。现其恬居行台,虽有权宜,然常见其利口獠牙,轻狡万端。自行台立以来,虽充刀笔之事,却卖弄恩威,苟取物情,处处交结,皆为党与。庭议属议,看似口出正义之词,实则巧弄红妆,甘言悦色,曲以事人。身为女子,殿下若深爱崇信,纳入东府即可,既得以幸,便不足立于朝堂之上,以扰殿下清明中正之判。”
陆昭两手抱肩,静静地靠在厚重的朱门上。魏钰庭实在太聪明。若是寻常忠臣,总要说些君上勿以色误国这般大道理,然而抑情爱亦违背人性,因此这种言论多为人君所不喜。魏钰庭则不管,意见稍稍提了出来,东朝喜欢谁也不管他的事,唯独揪着法纪不放。
元澈淡淡呼出一口雾气,面色仍旧和煦,语气也颇为轻快:“行台得力,非一人之功,行台不安,亦非一人之过。朝堂之上巧弄红妆不可,士大夫傅粉熏香之举亦不能容。魏卿所说之事涉及法令,孤也有心整肃朝纪,还请魏卿为孤出一份草令吧。”说完亦向众人道,“为这等小事,劳众卿在此饱受寒苦,是孤的过失。天寒霜重,诸位先回去安置吧。”
大军明日开拔,即便这些人拟出诏令,但太子录尚书事不在朝中,暂掌尚书印的乃是王济,中书又是陆昭本人,若等通过,至少要半年了。
此时众人已接连起身,大有功成之感,魏钰庭却依然跪倒:“佞幸禀国,实不堪闻,若殿下无纠正之意,臣也无法强求。只是陆家乃外戚擢幸,陆归资历不重,任车骑将军加封浔阳侯已超规格过多。明日大军攻伐,若下凉王,只怕又是一桩奇功。不知届时太子殿下又要如何权衡封赏?”
“秦州虽连武威,亦迫京畿。此时京畿浓云黯淡,虎狼环伺,若以忠臣而论,秦州刺史当两顾东西,持重兵给长安以压迫。若以防范而虑,也当令秦州刺史时时耀兵威以示东方,或速出纳太子正妃之诏,以安其心。”
魏钰庭一口气将谏言说完,然而喘息之间,他忽看到厚重的两门中间那条黑暗的缝隙。漆色是幽幽的朱红,深看片刻便可发觉那一抹暗白,以至一线五官。凤目被以清刚之色挑开,寒光宛转间,随着片片冰雪裁云落月,漫天枯叶在夜色下化为冷烬。倏而,幽冥中似有薄薄一笑,勾起嘴角,旋即又转了身去。
“魏卿。”
闻得太子唤自己,魏钰庭僵白的手指方才轻微颤了颤。视线从门缝中收回,几滴冷汗沿着脖颈没入衣领之中,魏钰庭恭声道:“臣在。”
门后,陆昭笑了笑,真正的刀子,它来了。
初时,太子领兵七万,如今战损已近一万,另有两万余人分别驻守在各个险要之处。四万人,平心而论,在武威捅死凉王也足够了。但之所以这一次出手仍是调动各方力量去打,除了太子作为最高统帅必须保证此战不能失败之外,更多的则是考虑各个领兵世家。
这样的决战前夕,朝廷一般很难禁止这些军阀的参与。毕竟最后的分封在武威与凉王的最终决战才能有所定论。元澈即便有心领着自己的嫡系去打,各个军阀们也是不干的。只把自己的嫡系安排在拿分封之功的战场上,意味着人家陇右、汉中、安定的军阀功勋你这个太子压根就没有考虑。军阀世家们提着脑袋上陇山、破二关,最后就提了个金城?陆归、王业等人要是不弄死这个太子,那么这个军镇的话事人就彻底当不下去了。
陆昭的手指轻轻地敲着小臂,魏钰庭这个计策的深险之处便在于此。他可以为秦州找出数百个正当理由不参与武威决战,在秦州内部压力达到顶峰的时候,要么她的兄长在秦州自溃,要么不顾军令出兵,届时以违抗军令为由,即便她兄长的命可以保下来,但所有的职位爵位很大可能被一举削掉。
当然,也有别的出路,领兵反攻京畿便是一条。只是这一条路也分外艰难,以目前兄长的兵力,在没有人员配合的情况下根本不足以拿下长安。况且私下反攻长安和当时崔谅入京亦或是兄长强行出兵打武威,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都是缺少合法的官方诏书。即便攻下京畿之后,还需要控制宫禁、控制皇帝、矫诏出诏、与各方磨合后,补上一个合法合理的出兵许可。
代价很高,风险很高,唯独收益却不可观。
一般来讲,做到如上步骤之后,便可以行废立之事,甚至改朝换代。但偏偏陆家不能。陆家乃前吴遗族,虽然居外戚之幸,但政治法统与底蕴却依然薄弱。无论是丞相霸府还是做皇帝,都无法以南人身份号令北人。
退而求其次便是继续出任藩镇与中书令等实职。但是带兵入京、控制皇帝、矫诏等这么多的风险都抗在肩上了,最后却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很可能还是给别人做嫁衣裳,以及要面临最后的反倒清算。这对于陆昭与整个陆家来说都是不能够接受的。
一个个颇有激情的想法此时此刻被陆昭冷静地梳理掉,最终她在寒风中只得到了两个字——无解。
此时再站在这里等一个结果已经没有意义。魏钰庭今日的谏言,无论是以人臣的角度来看,还是以皇权的角度来看,都没有任何问题。手法老道,且精准。而元澈的父亲毕竟无数次以生命为代价,为他换来了每一个生存机会,这注定让他选择魏钰庭的谏言。如果他放弃了这条路,她反倒是看不起他了。陆昭默默转过身,回到房间里。
元澈回到床榻上,见陆昭似睡得实,也就不再言它,转身径自去了屏风后面。他脱去氅衣,将发间的雪粒抖落干净,又用一条毯子把自己从上到下裹起来,待身子和手都暖透了,才重新回到了床上。
姿势依旧是那个姿势,此时心境却两分了。
陆昭假寐,徒闭着眼,眼皮啪嗒啪嗒跳,不过因背对着元澈,未被发现。她的思绪冰冷,而环抱着她的身躯却异常温热。先前墙畔的情话此时却起了作用,耸动着,一点一点地将她冰冷的思绪挑断。
这样的境况,她实在不该盼他凯旋归来,而是要盼他身首异处。那一天,元澈问过她爱不爱他,她僵硬地躲避了过去。那一个字,她实在不愿惊动。只要她永远不惊动那个字,摆在她面前的便没有两难。
“昭昭。”元澈靠近过来,俯在了她的耳边,“我已告诉魏钰庭,不会让车骑将军参加武威之战。”
寂静的黑暗中,元澈见她没有动静,也不再追问,默默地躺了回去。窗帷映着月光,好似薄冰之白,一只飞蛾伏在上面,露出突兀的影子。元澈望着它,它的翅膀时而轻轻抖动,仿佛撕扯着他脆弱的神经。
在元澈失神的一刹那,纤瘦的身躯滚入了他的怀中。她上身微微支起,细硬的手腕箍向他的脖子,不知是索命还是索情。一线冰凉滴落在他胸口,眼周亦不知是汗是泪。
她慢慢俯下身,笑意清艳得刺目,冰凉的唇瓣扫过了他的眼角、鬓角,以至耳垂:“你做你的决定……我,来做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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