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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而来,元澈的心底倏地一沉,两个字悠悠浮出脑海——党争。他脱口而出的责问,是不是引发了党争?
陆昭方才便意识到,魏钰庭请这样一位刚正不阿,清廉如玉,熟读孔孟并以拯救万民为己任的纯直书生搅入局中,绝非立言这么简单。
张沐年少耿纯,满心满眼充满了意气,如此激荡的情绪看似在政治场上破绽百出,但是也极易为上层利用,借此引发非此即彼的对立言论,而这种言论则会以最不易察觉的方式,将整个执政团体引入党争。而党争的底色,便是路线斗争。
路线斗争,政治中最残酷的一种方式,它的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一方完美胜出,一方彻底离场。撕裂与矛盾被以最大限度公开化,以后大家就别管什么大目标,莫论对错,先把对方往死里整。一旦局面走向此处,由于出自皇帝集权的需要,大局的重心仍会向寒门倾斜。如此一来,即便今日世族可以取胜,但来日必将在其手下毁灭。
刚才她打断王济,已未来得及,陆昭明白,现在她必须亲自出面阻止了。
陆昭徐徐从百官队列中走出,待至张沐身边的时候,侧首看了看他。
秋阳如漫天金屑,透过大殿厚重的隔窗,辗转于绮疏青琐,最终在地面冰冷的黑色石板上浩荡铺开。当它照耀在张沐的面容上时,仿佛暖春忽至,洒金抛玉一般的明亮热烈。
其心皎然,如秋阳之明。其气肃然,如秋阳之清。陆昭的目光纡缓漫过张沐的面容。他不过三十岁许,面容白净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沧桑之态,双手亦洁白如玉,未曾劳事稼穑。
即便张沐生于寒门,但陆昭仍能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生于瓦屋之下,长游于春亭之上,农耕劳作有父母担待,衣物帷幄皆出姊妹之手的富家子。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明澈,言辞飞扬,举手投足间,似乎从不曾经历枳棘与险恶。与此同时,陆昭也明白,这样耀眼的秋阳既没有坚以百谷的暴烈,亦无摧陨群木的凌厉。不过是暑至于温,寒至于凉,象牙塔里的烛光,仅此而已。
可若不注意,猛添灯油,狠命打翻,亦可烧毁七级浮屠。
“殿下。”
几乎是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元澈所有的目光与思绪全盘收回,在玉石摇晃的旈冕下,急切的投向了陆昭。
“圣上钧意,尚书令怎敢违逆。方镇本出自《晋书》列传,方才尚书令所言方镇之所指,不过是二三郡之总长,持节督事,然而大政赋税,皆从中枢。凉逆封而为国,可谓藩国,所辖已近八郡,纳相国,辟百官,政令不从,德光不著,倒与方镇不可同日而语。旁者不论,并州之赵安国,冀州之舞阳侯家,益州之阴平侯,荆扬之苏瀛,皆为方镇。这些忠臣良将,北屏胡马,南却蛮夷,也未见有恶于国。”
魏钰庭见陆昭已经出面,自己亦出列回道:“陆中书虽可在词语的细枝末节中做出文章,但纵观前史,自古方镇出,末世近,人君丧权,性命颓危,殷鉴未远,中书缘何不查?”
“方镇出,末世近?”陆昭忽然轻轻一笑,“詹事,秦之沦亡,未见方镇,王莽之乱,何出都督?王朝末世,自是由内而外的腐朽,已至无可救药的地步。朝廷无力,设立方镇以保护百姓,集中力量以抵御外敌,卿不见魏武初战横扫蹋顿?不见窦融张远安抚羌胡?祸国之肇非在一方镇,一都督,而是在立于此位的本心,立于其背后的人事。”
陆昭反驳后,旋即面向元澈道:“所谓刺史督军事,非在牧民,而在镇抚。河洪出自溪流,唯树万里长堤可以阻之,民乱出自乡厘,唯集一州之力可以杜之。干弱支强虽不足取,干强支弱难道便可立足于乱世?且不说外忧,如今京畿乌云未驱,便要将陇右分而离析,来日平安,是否也要各州刺史皆效此法,回归中枢,以待国用?”
陆昭冷眼扫向魏钰庭,既然对方要玩党争,那她不妨扩大打击面。如果对方不想让事情到此为止,那么她也不介意借助中书印与长安方面的资源,来联络各方,共同扫清魏钰庭等寒门执政派。反正选择另一个,结局也是你死我活,倒不如趁着世家一体的优势,先行打击。只要秦州能够自立,那么陆家便是彻底势成。
不过此举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便是世族与未来帝王的关系继续恶化,从而进入当年贺祎执政的循环之中。日后陆家若想要平稳落地,大抵也是不能,是否萌生先前保太后之意,抑或是联合王氏行司马宣王之举,也都在无可无不可之间。
陆昭明白,一旦走到这一步,已非横在自己与元澈之间的诅咒,已非横在世族与皇权之间的诅咒,而是继续数十年的兵荒马乱,血流成河。君臣之间再无忠心,天地之间再无纲轮,势力的兴衰迭代之后,这个诅咒也将陷入永恒的轮回。
因此她也准备了另一手。
假使魏钰庭要不遗余力地促成此议,导致此番庭议,自家不能够顺利拿下秦州,那么她会先辞官退避。然而下一步,她要动手的不是寒门,不是太子,而是荆扬。一旦陆家和崔家联合,承认崔谅出兵的军事正当性,以中书加皇帝名义逼退苏瀛。
而苏瀛本身非世族出身,其所有的大义都来自于朝廷,一旦失去朝廷给予的大义名分,其自身甚至没有一只可以跟随其身后反攻中枢的兵马。由于荆扬的政治状况极为复杂,楚国横立,南越侵扰,豪族林立,苏瀛必然压不住局面。面对经营多年的荆扬将要分崩离析,苏瀛必会北上,出面对魏钰庭进行打压。这也是熄灭党争的凶焰与杀戮轮回的最后手段。
不过现在,尚且用不上。
魏钰庭深吸一口气,陆昭的发言也让他将最后几步棋看清了。当然,这仅是一次试探,但他也深刻的意识到,当一个势力网络形成的时候,会使出更多攻击的路数。这一拳拳皆深沉而霸道,今日尚且如此,来日之战只会比今日更加艰险艰难。
魏钰庭慢慢回身,面对元澈道:“中书所言,确实有理,既然已有分州定论,臣以为已可以命两台着手讨论分州界线。只是……新平郡原为皇帝陛下封地,是否要割于秦州,还需细细思量啊。”
元澈搭在坐椅扶手上的双手亦微微松弛下来:“既如此,不若令诸公先稍事休息。”
元澈起身前往偏殿,路过陆昭的时候,脚步微微一顿。秋光如水一般流淌在她的袍服上,愈发衬得她身段清直,鹤势螂形。而她所持有的世故与冷眼、老练与佻达、锐意与妥协,如定海神针一般,稳住了整个庭议的底色。
他得她如此,这一世,也便足够了。
休息
元澈慢慢抬起步, 心里终究是舍不得扭头走开。他想,如果此时陆昭叫他的名字,哪怕只是发出一丝声音, 他便会为她转身,为她弥留。为得不过是抱住她, 在耳畔的温存中静静告诉她, 他明白她的苦心,并且,他是心疼的。
然而他们都太清楚, 这样的场合,实在不能有任何感情偏向的动作。两方事态紧绷, 寒门与世族之战眼看一触即发,任何一个细微的态度都会被另一方无限扩大, 以至于做出难以预判的过激举措。
偏殿的大门轧轧打开,身穿章服的太子没入了阴影之中。在大门关闭的那一刻, 元澈深刻地感受到他弥留在陆昭身上的意念,正在剥扯着他的四肢百骸。撕裂的痛楚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他只能默默地关上偏殿的大门, 抵靠在上面,试图将这份意念挤断。
他的沉默与中立在她眼中会是冷血吗?会是自己对她的不够呵护吗?元澈如是自问。他当然明白,这对于她来讲大抵不是什么问题, 她那样深谙政治之道。可是,他却无法抑制自己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每当他与她共立在朝堂之上的时候,便永远逃脱不了这样的拷问。
分隔, 疼痛, 为了这个行台,为了这个国家,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庭议休息为半个时辰,宫里也为议事官员提供了足够多的休息场所。太子自在东偏殿休息,两千石官员们则歇在西偏殿,余者则在两侧的排房里饮茶稍坐。
邓钧虽领金城太守,乃是寒门中少有的两千石,然而见到王济等人与陆昭进入东偏殿内,也颇为识趣地退避另往。才抬脚出门,却见魏钰庭含笑迎来:“将军既不愿在西偏殿,不如同往?”
“哦。多谢魏詹事盛情,某仍有军务,暂需离开前作些交待,稍□□议见罢。”邓钧虽出身行伍,但跟了元澈这几年也算对一些事情敏感了许多。虽然方才魏钰庭已主动向世家退步,但两方烽烟尚未熄灭。
他是励志要当北凉州刺史的,既为自己,也是不愿辜负太子的筹谋。如
果现在与魏钰庭等一道休息,无疑会给世家们不好的观感,加重彼此的敌意。如此一来,太子若要帮他拿下北凉州刺史,注定会耗费更多资源与精力。
而且对于自己来说,未来三方仍需合作,反攻京畿。现在徒生嫌隙既不好,也不应该。
魏钰庭和他的僚属们事后仍在中枢,大可得罪之后,拍拍屁股转身走人。但他日后仍需经营地方,甚至要与这些世家大族们共赴战场。他没有必要为今日的一次站队而在未来埋下无数把刺向后背的冷刀子。
魏钰庭见邓钧逃也似的离开,也知今日自己这一方锋芒太过。然而他又何尝不是对世族的盘根错节感到深深的绝望。陆昭的那些说辞,无疑是对朝廷直辖郡县最直接的拒绝。如果今日不能将世族锋锐挫败,那么待来日海内承平之时,这些州刺史,哪一个会乖乖的交出权柄?
现在他们虽然受挫,却仍可以与世族达成一个交换条件。既然分数郡而不可得,那么便要在秦州本身的大小与界定上下功夫,新平郡此时便是他们下手的重点。
魏钰庭与众人商讨完接下来的策略,遥望见站在最末尾的张沐,遂亲自走上前笑语道:“今日若非张君大义之言,我等哪能得进一二。”
张沐资历不深,先前出头时虽热血沸腾,然而当他真正对位王济、陆昭等一众行台魁首时,也是战战兢兢。尤其是他面对中书令的时候,对方不过是一振袖,一抬眸,便如静水深流,向下数尺侵蚀开来,形成一个难以弥合的伤口。
张沐恭谨地拱了拱手:“精于言者当作百语而张声,敏于思者亦筹千策而定势,卑职实不敢当此谬赞。方才明堂妄语,事后想来仍有后怕,始知万事躬行难矣。现下也是思绪纷杂,难有新论,恐负长属同僚之厚望,踯躅不敢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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