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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囊括农桑、物流与地利的一个地方,注定会受到来自京畿的过分关注。因此在崔谅发兵之前,她就牵了陈霆的线,让两人彼此有个交涉。对于陆放的能力,陆昭并不担心,但是在日后涉及的诸多决策上,她毕竟不能时时与他面对面的交流,不得不先提前给他交个底。

陆昭与陆放聊的,首先是来自长安城内的消息。自她与太子离开长安后,不过半日,崔谅便已将长安内外囊括掌握。舞阳侯等人仍作为冀州方面安插在京畿的内线试探着各方举措,秦轶本人在崔谅处暂时未得到重用,这也意味着长安外城的彻底失守。

陆昭听罢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并不过分关注。禁军城防是崔谅立足的底线,舞阳侯也没有足够的利益可以与崔谅谈判。

此外,城内各家在这一日之内多有逃窜,留在城中的一些旧族却难免受到了乱军的□□。贺氏满门斩于东市,头颅悬挂在城门前,半城欢喜半城忧。其妻女的下场犹为凄惨,贺存之妻卫氏惨遭蔡永等人的毒手,衣不附体,自撞颅于桓门前。贺存的三个女儿,除了远嫁冀州秦氏的长女之外,另两人也被乱军掳去,再也不知去向。卫遐虽从城内逃脱,但为保护女儿,也死于与蔡永部的交战中,身穿数矛,可谓惨烈。

陆昭微微叹息,而后道:“需得奉卫氏等人的尸骨出来,护送至安定,卫冉日后的去留先不必议,服斩居丧,先看他的意思吧。”

弄到卫氏的尸骨并不难,如今长安方面的消息几乎全靠陈霆所获,如果给予足够的利益,陈霆不会不卖他们陆家的面子。毕竟仍是前丞相陈凝的旁支,单论家世,可以说比祖上涉及了史书狱案的崔家还要好上几分。

在长安吃过见过的人不会没有野心,想要获得更高的权力与地位,光跟着崔谅,希望着实有些渺茫。

除非崔谅行司马宣王故事,但当年司马宣王可是录尚书事、统领禁军同时手握大司农印,最后还得指着洛水放了个屁,才勉强按死了曹爽。更不要提后面还有淮南三叛等着他的儿子们。崔谅怎么看,和司马宣王比都差了不止七个司马朗。

跟着崔谅在荆州这些年,荆州刺史早已被分润出去,陈霆兄弟上升的路几乎被堵死了。如今靠着陈凝和祝雍这一层关系,顺着彭家向陆家靠过来,可见对于权力有多么欲求不满。

对于陈霆的信息来源,陆家仅仅许诺事成之后,可在车骑将军府出任掾属。得到这个允诺之后,陈霆几乎将崔谅处的情况日日奏报。

车骑将军府的掾属是个养望历事的好去处,开府尊仪堪比三公,如今贺氏已没,能走陆家的门路,几乎是可以和卫冉等一众豪门子弟相可媲美了。期满之后列位台臣,那简直指日可待。

此时陆放也理解了陆昭的用意,无论如何也要将卫冉控制在车骑将军府。这个人在这里的意义,已不仅仅于之前与关陇世族的换利。如今卫冉已然是一块给关陇世族们仰望的招牌,在为陆家源源不断地做政治引流。

人事问题理清之后,陆昭还询问了崔谅兵力调动的情况。据知悉,京中宿卫如今大半已落入崔谅的手中。由于贺氏的陨落,扶风县的诸多原本微弱的力量,也都被崔谅裹挟,在清理贺家在扶风郡的残留势力的同时,人数也在不停地增长。只要崔谅下一步能够和薛琬等河东世族完成交涉,这股力量就会甘于为其所用。

思想片刻后,陆昭走到自己的营帐里,取出先前魏帝让她草拟的诏书与中书印,先在诏书后题“中书代批,已由侍中陆昭传行台”,最后加上了中书印。

她将这份诏令交给了陆放:“崔谅之祸尚不足惧,贺祎之死才是时局之重。关陇世族如今人心摇动,堂兄须得借着这份诏令的大义去笼络各方,若让崔谅得以趁机,局面顷刻便可糜烂。”

“昭昭你不打算带着它去行台?”陆放心里有些打鼓,这意味着他可以借此诏令吸纳大量的关陇世族,分流各方,甚至充为己用。他知道陆昭在自己的身上押了多重的政治底牌,又觉得太子方面只怕也不会轻易应允。

“无妨。”陆昭轻描淡写,“行台搭建,太子必会先以魏钰庭为首的寒门为重。我孤身带着这份诏令过去,不过速死而已。太子方面,也不会希望这份诏令过早地拿出来。关陇世族,太子不会现在就纳入行台,须得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他才能与魏钰庭等人谈出一个较为平衡的条件。”

说完,她又笑着道:“堂兄素有任事之能,有此大义加身,方寸之地亦可施展抱负。与关陇世族各方联络,京中有王峤为砥柱,地方有堂兄来维系,自然甚佳。”先前在长乐宫,她已有意拉拢孔昱等人,卫冉在车骑将军府内,她也并不担心,只要诏书上有她的代批之名,同样也会收到关陇世族的感念。

她这么做,主要还是要照顾叔父那一边的情感,自家在关中开府仪同三司,混得风生水起,总要让叔父的长子也大展宏图一番。人活到老,活的都是子女,对家人还是得厚道。

“先谢过堂妹了。”陆放心存感激,但对于日后军事上的动作还想让陆昭再做把关,“崔谅势众,扶风已非善居之地,想来不日也会波及到淳化。我等可要守县力战?”

这一问也恰恰问到了陆昭最为关心的地方,她摇了摇头道:“淳化军事战略上不如漆县,也并非关陇重兵所在,如今唯一可以瞩目的物资,堂兄也已经送到了太子这边。如果崔谅执意索要淳化,先不要拒绝,如果他有意用兵,也可放弃淳化,退守安定。”

“只是昭昭……这是否有从贼之嫌?”陆放有些担忧事后政治上的追责。

陆昭却摇首道:“堂兄须知,崔谅之所以为祸,是不甘于充当世族与皇权角力的棋子。为祸的本质,乃是贺氏、甚至于太子对他的分利不公。”夏风轻轻吹过陆昭的发梢,如此罔上之语,与她疏淡的无关一样,如此轻描淡写,“先帝用兵荆州时,崔谅有功,各方尚不能善待,如今得此契机,怎能善罢甘休。皇权世族并无大是,崔谅诸人亦无大非,时局顷刻有变,还是要先保住利益的底线。堂兄。”陆昭压了压声音,“如果有所需要,崔谅本人也是可以拉拢的。”

当然,这个可能性已然很小,如今崔家与陆家正处在风头正当的同一高位上。这样的局面只意味着一件事,两家只有一家可以存活。

脖颈间残存的炽热,仍滚烫得痛,似在与肌肤原始的冰冷作以顽强的抵抗。陆昭微微扬起头,让更多的冷风灌进衣领,以此平息这场冰与火的内战。

这是殊死之斗,容不得她半点分心。

赌注

是夜, 元澈没有回陆昭歇下的营帐。陆归和他打了照面,有所交代后,便动身连夜上陇。临行前, 面对元澈绝对会把妹妹不缺一条胳膊一条腿带回长安的保证,陆归看着营帐皱了皱眉。元澈便明白, 他真不怕他妹妹缺胳膊少腿, 他怕多出个大活人。

元澈自认为是个持重的人,但是每每面对陆昭,看着那张疏淡寡欲的五官, 一眉一眼都在警告他,不要轻佻, 不要胡来,然后他就莫名的想轻佻, 想胡来。

不行,得保持距离。

马车晃着晃着停了, 也就到了陆昭醒来时的时候。元澈到底没忍住,下了马打了帘子, 看了看尚且睡眼惺忪的人, 道:“换身衣服就出来吧,外面比里面凉快些。”

陇山这个地方,即便是夏日也颇带肃杀之气。炎阳爆裂, 洒了一地生生脆脆的金光,一众人沿盘山道而行,就如同蚂蚁穿梭在岩石缝隙间一般。元澈望了望无际的褐与黄, 这鬼地方他不想再打第二遍。

车外虽晒, 但难得有风,如今又终于找到一片难得的阴凉, 众人便停下来开始生火炊饭。士兵们纷纷从粮车上卸下物资,喂马用的豆子也都装在车上。望着不远处已经先开始大快朵颐的马儿,云岫皱了皱眉。

陆昭看了看道:“你先过去帮忙吧。”

中午吃饭,陆昭并没有去找元澈,而是和彭耽书、庞满儿等人在一块,崔映之也在列。简单的小竹桌支在地上,铺上竹席,周围用纱帐子一围,便是女孩子们聊天说话的好天地。竹桌上几杯清茶,一盘陇西白面馍馍,两个白天一个晚上都没吃东西,便有食髓知味之感。

元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庞满儿吃的最快,一口一口实实在在地咬着。彭耽书对生硬的外壳情有独钟,吃掉最外层后,剩了最后的软芯,转身都喂了鸟。崔映之则是小心翼翼,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吃,且要就

着茶,时不时还要扫一扫裙摆。

而陆昭,在热衷于分馍。

食物永远都不是女孩子们聚在一起的重点,吃到尾声,更多的还是谈话。彭耽书问了陆昭日后的打算,自然,陆昭也明白彭耽书所问肯定不是指她与元澈之间的事情。虽然崔映之也在场,但陆昭也并不避讳:“还是要将一部分关陇世族引到行台来,丞相已死,世家目前在长安不足以找到比丞相府更合适的栖枝。”

说到这里,崔映之第一个不服气:“我阿爹重镇荆州,功勋卓著,也是世族。如今入朝清缴叛逆,诛杀权奸,此后奉天子诏行事,大义、名望、资历皆有,有怎得比不上丞相府?”

陆昭笑而不答。贺祎执掌权柄多年,资历、威望皆是无人能及。如今贺祎已死,卫遐也已不在,但即便如此,还有薛琬,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崔谅。况且崔谅和薛琬有一个最大的通病,那就是辈分大,威望高。

权力的诱惑下,经历过如此巨变的关陇世族宁可找一个能力足够的小辈,也不会去找一个威望资历厚重的关陇旧勋贵。当肱骨的滋味远比当孙子来的好,谁又愿意再找一个荆州的军阀当爹?只怕连薛琬都要靠边站。

庞满儿并无陆昭那般隐晦,再加上对崔氏颇不服气,略带嘲讽道:“俗话说得好,骡子大马大值钱,辈儿大不值钱。”

崔映之见庞满儿将自家比作骡马,取扇掩面,转身走出了帘帐:“粗语如泥,俗尘污我,玉不与其同陈耳。”

这一句,无疑是将在场的三人都给骂了进去。时下虽已无前朝阿世之弊,但世族之间清谈成风。虽然陆昭知道这是崔映之的赌气之语,但谁也不想当受气的那个人,况且清谈她从来没输过。

见崔映之负气而走,陆昭不由得摇扇道:“先人已矣,花树之下,我亦是将来尘泥。”

先贤骸骨已作尘泥,我将来亦作尘泥与先贤同列,你可快走吧。当然,把先贤换成祖宗来理解,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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