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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此印。”说完朝另一边指了指。陆昭顺之望去,之间云岫等人早已车马齐备,不少人也都从诏狱内放了出来。陆昭看着元澈,对方则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一旦懂得一个人,再装作不懂,实在是很难了。
仁慈
陆归自未央宫西阙而出, 入上林苑,林苑广袤却破败,经几朝战火璀璨, 早已不复往日荣光。一行人在败亭颓垣之间策马而行,在接近上林苑最西侧的一座小庙时, 天落了雨。
魏国尚佛, 在宫内修建寺庙并供养出家人,乃是常情。只是这间小庙,庙门紧闭, 还从外面上了锁,但里面却有香火的袅袅青烟。
陆归一行本想在寺庙里讨些斋饭和水, 但见大门从外面锁着,又不知道庙里的人何时回来, 便带了几人从后院翻墙进去。寺庙虽小,但后院里有一片不小的菜园, 几人分头找菜蔬,打水, 去厨房生火取米面。陆归则去了前院, 他身上还带了些钱,准备找个显眼的台案供奉上,再找些笔墨写清缘由, 来日再谢等言。
经纸上落了笔,字有风驰雨骤、纵横淋漓之美,收却最后一笔的时候, 陆归抬起头, 这才发现佛像后的帷幔下立着一个少女。似是注意到了陆归的凝视,少女慢慢从帷幔下的阴影中走出。庙堂青砖明净, 一袭缁衣轻轻扬起,她步履轻盈,踏石如踏水波。庭中无树,清风徐徐灌进来,唯有案上嘶喇喇的纸张承载着两人之间的寂静。
不同于其他僧尼,她未剃度,仍是带发修行。一张小脸玲珑有致,因久居室内之故,泛着剔透的紫白色,但仔细看却发现,她阖着双目。她前行的时候,有犹豫,有仿徨,却唯独没有恐惧。
“这位将军。”她声音轻柔,如同随风吹临而至,“可是在写什么?”
陆归心中一慌,先将字条奉上,道:“我等一行人路过寺院,想借取一些果蔬斋饭。只因随身所带钱财不多,所以想禀明寺中主人,等来日再归还。”
他伸手递,她伸手取,然而两手最终却在半空中交错。陆归这才意识到,她的双眼看不见。这样一来,门外的锁也能解释的通了。一定是她的同伴有事出去,为了不让外人打扰到这位失明的小师傅,这才从外面锁上了门。
陆归将纸张托至与其手平行处,对方这才拿到,角对角小心翼翼地叠了起来,放入了袖中。“钱的话,将军就放在香炉旁边吧。”
“好。”
似是感受到陆归转身去放钱,少女也觉得再无甚可说的话,打算顺着原路,先返回到佛像处,再回到内室。可是一回身,她便有些晕头转向,正堂空旷,少有物事可以依凭来判断所对的方位。她想了想,终究也没有开口,一股脑地只往前头走。
砰的一声,几案摇摇晃晃,一支浄水瓶就这样落了地。她抿着嘴,没有作声,显然也不想像任何人求助。
陆归曾在宫中司乐见过一些身有残缺的琴师,当年母亲怜悯,允许他们在宫中习乐器,以作营生,而这些人总是比常人有着更为超绝的技艺。
天赋使然仅仅是原因之一,但在某一方面的缺失总会引起更为强烈的自尊心。拒绝怜悯,拒绝优待,必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苦工,习得比常人更为精湛的技艺,以磨平世间对他们的偏见,以及自身对自身的偏见。
陆归没有过去帮忙,他知道此时伸出援手,无异于给她带来痛苦。
一片片碎瓷晃银一般在地上微微颤动着,或许凭借了这样细微的声响,少女捕捉到了正确的方位,向左错了两步,终于摸到了佛像的石台。
陆归看着她,此时才笑着道:“小师傅的耳朵当真灵敏。先前便听见了我的铠甲声,猜到了身份,如今又从万敌之阵中脱身而出。”
少女听罢,心悦尔然,自然地笑开了,然而不过片刻,笑容便凝固在脸上,确切的说,变得不自然了一些。她有些慌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的乳母曾告诉她,眼盲的人最好不要笑,未经过对镜的训练,总也不能调整至一个得体的角度,抑或拿捏出动人的姿态,放在旁人眼里,不过呆傻而已。
她这么想着,连同神色也寂寥了起来,就在这样的茫茫黑暗中,一尊小瓷像落在了她的怀里。
“你摸摸看这观音的脸。”陆归道,“垂目者慈悲,又有微笑恬然,小师傅笑起来,静如凝思,竟比寻常人好看十倍。”
少女摸了摸瓷像,似有已被触碰过的温暖:“将军误了,这是佛的,不是人的,凡人总有七情六欲,总有开怀的事情。”
“是了,是我误了。”陆归笑着,“雨过天青,你会坐在廊下笑着听铁马滴水,月色溶软,你会莞莞倚栏靠在你同伴肩上,黑发长及半腰。到了秋日,果蔬捧在你的手里,你会笑着闻它上面泥土的香气。冬天,拢个汤婆子,怀里抱着经书……”
“经书不好。”她微笑顺着自己的心意反驳着。
“那就捧碗粥吧。”陆归此时也不由得想象着,“粥里比平日多放一勺糖……”她仰头听着,仿佛已尝到了他所说的故事中淡淡的甜,“你不爱经书,你家师傅终于有一天受不了你,逼着你还了俗。你心里偷着笑,重新着了红妆翠靥,添着珠衫罗裳。灯烛下,你以扇遮面,光就透过薄薄的纱,照在你的眼睫上。然后,一个玉郎君没忍住,握着你的手,移开扇子,便也笑着看着你一生一世。”
一字一句到了头,陆归也就怔在了原地。纤巧而细白的双手与暗金色的阳光一道,抚上了他的脸颊,如同一片雁羽,试探着,抚触着,似倾诉,如遮挽。“他的笑也如你一样吗?”
佛灯熄灭,有风,青烟的影子在石头袈裟上袅袅而动。她看不到他的注视,但此时她知道,她在被他深深注视着。佛前寂静,他们皆不想惊动。
院子的门轻声落了锁,院后也有了寻找他的声音,几近破门而入。陆归慌张地佯作参佛,少女亦然。
开门的小师傅满腹狐疑地望着正在顶礼参拜的两人,最终在少女的无言沉默下,要求陆归报上姓名和军号。
“姓郑,姓郑,在太子麾下任职。”陆归本是出逃,因此也不想多事,胡乱解释着,便带着一群人逃也似的走出了院子。
“皇兄和父皇有事吗?”她小心翼翼,仿佛重新拾起了一个叫雁凭公主的身份。
“都平安。”真正的小师傅重新关上了屋门,“陈四他们这时候竟然还偷懒,等吃完了饭,我去教训他们。”
雁凭默默点了点头,而后用本无光感的双目望着那尊佛像。屋门尚有缝隙,一线光恰恰投在佛像眉间的白毫上,正如佛像下他给她的那一丝温柔的情意。在无边的黑暗里,这是佛给予她唯一的仁慈。
元澈离开后,冯谏则作为元澈心腹仍据守大司马门与武库,在崔谅领兵到来之际,也并未做抵抗,几乎是心平气和地交出了二地的掌控权。
崔谅初入京都,再各处所遇抵抗可谓顽强,关陇世族的权力根基此时仍在与他针锋相对。因此,对于冯谏的顺从,崔谅还是将战略意义不重的城南宿卫左领留给了他。到底他还是太子的母族,在没有确定是否可以与太子达成一致之前,也不能过于苛待。
因未央宫已烧毁大半,皇帝等人便被移至长乐宫内,而丞相府则成为崔谅的衙署。此时陈霆、陈震、蔡永等亲信班席而列,商讨着都中善后事宜。
战事上的胜利与政治上的胜利不可等同,崔谅深知,他此时清除的不过是禁军中的力量,但只要国家还要运转,官僚这个庞大的构体就会为关陇世族源源不断地提供力量。毕竟,十年前,他曾亲手被这个体系排除在外。
除却关陇世族本身,雍州之外还有着不少力量。太子方面自不必说,其掌兵数万屯军陇山,即便能回到略阳,也不得不面对凉王那边的战事。
而荆州的苏瀛要面对的情况也不比太子好。扬州地方的豪族不会给他太多的实力援助,所依靠的荆州,也因为自己出征带走了大部分兵力,如同空巢。说到底,苏瀛是比寒门还要不如的庶族。如果他能在中枢为此人争取到一个足够显重的名位,想来拿下此人也是易如反掌。
东边司州的情况则更为复杂,渤海王与王叡屯兵洛阳,但同为崔氏的崔道成如今任职地方,且与陈留王氏王安,在吴国蒋周兵变时就一起共事过,有着不错的交情。如果能够加以联络,司州虽说不能完全归心,但至少不会兵祸骤起。如果说唯一需要他发力的,那便是沿函谷关一带仍在关陇世族的掌握中,长安物资输送会有些问题。
最后他才把目光转向陆归所在的安定。崔谅对于陆家的重视,远胜各家。他太清楚陆家的底色,尤其是那位女侍中曾经在长安,以八面玲珑之貌玩弄权力于股掌之间,要说陆家是什么纯臣,实在可笑。贺家的死,陆家至少也要有一半的责任。且陆家也曾和自己的心腹陈霆有所沟通,想开放西阙,彼此合作,只是最终两家诉求不同,未能一致,也只好就此作罢。
但是对于陆家各人的能力,以及其所掌握的军事力量,崔谅并不敢小觑。如今他清洗长安,摘了陆家的桃子,总也要再探探他家的想法和诉求。此时他已端坐于丞相几案旁,而陆家却如同头上一把看不见的刀,随时都可迎首而来。
头上悬着看不见的刀,永远比一把直逼心口的剑来的可怕。
将各方都权衡一遍后,崔谅道:“眼下大功未竞,雍州未明,须得安定各方,来日才能坐论封侯。所以眼下该要有何作为,尚需诸位集思谏言。”
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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