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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陆昭收到兄长的来信,言明这些利害的时候,一双手从她的身后环上来。毫无意外, 渐渐贴近的那张脸收到一张沾满墨迹的纸作为回报。
元洸把守的东门几乎截获了关陇地区大部分的信件, 并以此为理由,要求陆昭继续在崇仁坊的宅邸中会面。陆昭曾不止一次提出, 她愿意在国公府内安排一条安全的线路给他的送信人,但元洸每每都拒绝了。
许多事本宜面谈,并且相比较于国公府的人,他更相信自己从军队中带出的嫡系。这是元洸给出的理由。
因此,陆昭不得不每日编出一些理由出门。很快,购买水粉胭脂等比较好用的理由已经引起了守卫与绣衣吏们的警惕性,所幸她也就直接出门,再不打任何招呼。而在陆昭来崇仁坊的时候,元洸的巡逻军队便以治安为由,拦下那些跟踪她的人。
“真令人鼓动。”元洸把信重新收好,从窗缝中瞥了一眼外面仍在兜兜转转的绣衣吏们,“像偷情。”
望了望对挑逗之语仍无任何反应的陆昭,元洸不由得再次凑了上去,贴近对方的耳边,低声道:“他的奏呈也在这批公文里,你想不想看。”
对于太子会绕远将奏呈投往元洸所在的东门,陆昭并不感到意外。如今南北军皆由贺、秦两家接手,几乎控扼了长安城所有的城门,只有东门这一带由元洸把守。以元澈对于世家的提防程度,在无自己人可选的情况下,选择一个和皇权紧密相连的皇子,总比那帮天天想着如何废掉自己的世家们强。他相信,自己这个弟弟在关键时刻,不会放弃在外领兵的他。
陆昭轻轻地摇了摇头,动作极其细微,似乎是有意避开元洸靠的过近的脸。“太子的奏呈内容与兄长的大抵一样,既如此,我又何苦再给自己添一桩事情?”说完,陆昭开始研墨。
由于拦截信件需要拆开所有的信封,因此这也给陆昭带来了额外的工作量。大量空白的信封由元洸一一找来,而陆昭则负责模仿信封的笔迹。这对她来讲并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但如果拆开的信太多,则意味着自己要在这里逗留得更久。而且元澈的字迹最难模仿,她不想在这里用晚饭,甚至连午饭都不想。
“何必如此肯定?”元洸主动坐到案前,揽过陆昭手中的墨锭,一边帮忙研墨一边道,“或许他还有别的事情。”
陆昭静静地看着砚中渐渐饱和的墨汁,道:“安抚流民需要土地,兑现军功需要钱帛官职。后者会将大量的亲信安插在地方,中枢想必会有所调整。至于前者,太子与兄长皆在关陇地区,要做这些事情必然需要大量面积的耕田,而计算耕田的良贫多寡,则需要土地丈量与人口账目。这又要牵扯到关陇世家的利益。”陆昭笑了笑,“他如今大军威盛,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此时若不做,以后更不会有机会做。”
世家之所以能做大,无非是利用与当地官员的勾结,大量的圈占土地,藏匿人口。虽然朝廷已命令禁止当地人出任当地郡守,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大家日后都要到外地做官,又何苦阻人财路。自己为任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对方在自家郡县上任时,自然也会多加照拂。因此关中与兖州、豫州、冀州等世家大州,已经形成了互相包庇之风。
而如地处偏远的陇西等郡,当地豪族太盛,又因与凉王过近,不愿出仕关陇等地,也就放弃了互通有无的机会。当朝廷派来太守上任的时候,大多受到地方上的激烈打压。有背景的世家子弟强忍下来,上书离任。对于没有任何背景的寒门,如果对方触及到了自己的利益,那么被豪族当街按着打也是常态,更有甚者不惜将其杀掉。久而久之,朝廷便放弃了派其他郡望的人担任这些地方的太守,而只命当地人担任,只要能收上税便可。这也是彭通等人出仕本郡太守的原因。
“若如此,关陇世族想必不会轻易答应此事。”元洸发现若是谈及事务上的问题,陆昭总会愿意多说一些,因此继续问道,“此事急否?”
陆昭的手指仍在笔筒上方寻觅,最终择了一支顺手的狼毫。“陇下不急陇上急。关陇世家们必会极力在中枢运作,反对也好,拖延也罢。等陇上出现动乱,流民东移下陇,他们便可全数接手。至于那些军官们,都是寒庶出身,是太子和兄长麾下的人,也不关他们的事。士兵无法得到奖赏,轻者士气低迷,重者直接兵变叛逃。到时候这些人或出手弹劾,或出面掌兵,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由他人出面掌兵,这已经是陆家最不能接受的局面。即便在先前已经听说过贺、薛两家在战场上的怯弱,但如今陇山天险已经归魏,这些人再不中用,故关、萧关、略阳、平凉皆在手,就算变着花样尿,也很不太可能出大事。玩点狠的,这些人就一屁股坐在陇山上熬死凉王,这段时间再将安定等郡盘活消化,要不了十几年,又能长出来一个毒瘤。
况且能够掌兵的世家也不局限于贺、薛两家,舞阳侯秦轶这种亲关陇派的冀州世族上位,对于皇帝与世家们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对于陆家来说,好不容易得来的险要方镇即将落入他手,那么之前的一切运作皆将付诸东流。在外不仅没有了方镇提供的武力支持作为保障,在内也会因为曾经于关陇世族的摩擦而被一力打压。从局面上来说,只会比他们刚到长安时来的更早。一旦陷入这样的局面,关陇世家便会有更多的打法来陷陆家于死地。而那时候陆家对于任何一方也会失去利用的价值,连陈留王氏想必也不会出面相救。
“既如此,那入侍女侍中岂非宜早不宜迟。”元洸已经将墨研磨好,“保太后那里,基本上已经同意此事。虽说遴选还在一个半月之后,但若今上恩准,也可提前就任。贺存因战事不豫被盯上了,此时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保太后想来也乐意促成此事。如今政令,虽说今上也有参与,但所出仍是丞相府。女侍中参知政事,话语权大得很,把你安放在那里,作用会大很多。”元洸特地强调了最后的理由。
女侍中一职可追随至氐族霸北之时,那时候不过是后宫的一介女官。然而到了魏这一朝,由于立子杀母与保太后这两道枷锁在,再添上关陇世族们于关中说一不二的话语权,女侍中一职已然畸变的面目全非。
太子的母亲被杀,在情感上则会极度依赖自己的乳母。大魏第一个出身于关陇世族的乳母早已在几代君王之前登场。由于乳母本身替代了太子的母族,一旦太子之位定下来,便有无数的政治资源倾向乳母极其所在的世家。这也是关陇世族崛起的第一个契机。
在无数次恶性循环之中,关陇世家独大,继续利用自己的势力,以推送乳母或女官的形式,来输送关陇世家出身的女子。而当朝的保太后贺氏,无疑是其中最具有政治手腕的一个。除却在家族中有着极大的话语权外,其能力上也可以与三公抗衡。但许多具体事由于决策,保太后本人又不能全部亲力亲为,因此本朝长乐宫名下——也就是保太后的名下,有着庞大的女官架构。
大部分政策的商讨虽然也有中朝官们的参与,但最终定策也是由保太后与三公来做。也因此,女侍中不仅地位绝高,在保太后手下任职几年后,多半还会作为关陇世家和保太后的自己人,被指婚给下一任储君。毕竟人都有走短的时候,储君看着关陇世家在父亲面前喝三吆两,自然好感欠奉。这时候有个政治素养保证不差的自己人,在储君身边规劝规劝,吹一吹枕边风,终归是好的。
想到这一切的元洸不自觉地笑了笑。贺祎、薛琬、保太后,这些老人精经历了太多政变与历史考验,一般人还真不配和他们玩。但陆昭,这个自己从儿时便已注目良久的人,早已在南方世家中厮杀多年,她自是顶尖的政客,理应拿到这最为凶险的鸿门宴所发出的请帖。更何况,若有机会,这样的枕边风,他也想要。
思至此处,元洸只觉得对面焕雪一般的身影更加让自己难以忽视。她已经开始执笔书写,笔尖锋锐,素手在其之下更如寒竹之瘦。落笔而生一撇一捺,墨色由浓渐淡,便如天边云霞之轻。在贪婪地欣赏片刻后,元洸终于按捺不住,将放置在不远处太子书信的信封一一撕开,然后肆意地抛洒。
“留下来。”衣袖划过纸片如沾轻雪,赤芍药色的衣料顿显艳丽,而那张脸上呈现的笑意更是如此。
谎言
书案前, 陆昭支着腮,看着无数封信件做鹅毛之势而下,冷静地计算着即将增加的工作量。而元洸此时已经在畅想午膳与晚膳的问题。这座宅邸他买下不久, 许多东西尚未添置。仆从与侍女几乎没有雇佣,厨房仅仅只有柴火和几斗米面。
想及此处, 元洸决定日后还是要将这座宅院好好经营起来, 至少要能达到过日子的标准,决不可出现今日这般窘况。
似乎因年少时曾朝夕相处,陆昭对于元洸时常过激的做法与太过张扬的情绪早已习以为常, 最终选择性地视而不见。既然元澈的书信已经被拆开了,那么浏览一下似乎也无妨。
如她所料, 书信中有不少是希望中枢在财政与钱粮上寄予一定的支持。至于给魏帝的奏呈,因封条所盖加印无法仿造, 所以也免于遭受元洸的荼毒。不过陆昭也能通过其它信件来判定,奏呈的内容与兄长所言, 不会出入太大。
最后,桌子上只剩下一封元澈写给王峤的信。信为纵折, 乃是常见的为尊长者启, 只是并未在三分处横折,是以明确君臣身份。陆昭展开一边,开头称呼未具名官称, 只用王峤的表字‘太真’称呼,是为私谈信件。
“怎么?不敢看?”元洸已命人出去购买饭食,回头见陆昭手中书信凝滞许久, 方走近她身边, 提了一句。
没有理会元洸的挑衅,读完开头的称呼以及常规的寒暄, 陆昭双目移至书信的主体部分。
“……至于太真所言女侍中遴选之事,昔年旧家,不曾有亏,唯愿听今上安排。”
“感觉如何?”元洸饶有兴趣地盯着陆昭的脸。然而对方也仅仅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失落,也无关难过。那双眼睛仿佛从很久以前就变得深邃而黑暗,如同幽冥一般映不出任何的光,也包括他自己。
陆昭只是面无表情地将信重新折好。元澈没有在信中提到自己,这样很好,因为少了许多不可控制的东西。任何不可控的因素与情绪,都要尽量减少,在权力的战场上,这些东西只会伤人又伤己。陆昭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找出了一条母亲曾经告诫的话语。
“罢了。”元洸似乎不再追寻这个答案,将一杯已经倒好的茶放在陆昭的手中,自己也擎了一杯,道,“凉王叛乱,你借机夺取陇上,与王氏和太子分利。其实你本可以选我,为什么?”元洸眉头紧锁,目光直剜进陆昭的眼睫 ,“你若说他无世家背景,更容易谋求支持,我无异议。你若说是恨毒了我,要借他之手置我于死地,我也认了。可是在崇信县的时候,你仍旧不惜悖逆于他,为世家发声,他对你所有的情谊,也为数尽毁。这又是何苦来?”
“元洸,你又以己度人了。”陆昭摇了摇头,“你这个人,单打独斗惯了,每日所为,不过是图个死的漂亮。因此每日所思,便是这条命交代在哪个对手手里方才值得。”
“这有何不好?”元洸笑得颇为轻快。
“并无不好。”陆昭道,“至少你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元洸忽然饶有兴致地向陆昭靠了过去,左手缓缓攀在她的肩上,对方竟也难得地没有躲开:“那你呢?”
茶水的热气有如蒸烟,让人看不清背后那张脸上的神态。“葬之中野,不封不树,是我的本分。赭衣裹体,棺椁四重,则为家族所求。”陆昭一字一顿地说完,忽觉得肩头那只手力道加大了些,然而很快又松开了。
“无趣。”元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陆昭对此评语也不置可否,将笔清洗后,放回了笔筒,然后道:“我先回去了。这些信封,明日再重新写,反正都是琐事,递送也不急于这一时。”
“我送你回去。”得知对方果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元洸也当机立断,还未等陆昭那句‘不必’脱口而出,元洸已自我补充道,“我已与保太后说心仪于你,恳请她任你为女侍中。既如此,你我总要在世人面前做做样子。”
此时,陆昭身子已大半探出门外,在闻得元洸所言后,倒勾的凤目略略向后一瞥,原本逼人的凌厉化作清浅的水波,淡淡漾开,最终消弭于眼尾之末,只留下一份戏谑。“谎话说多了,要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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