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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宠爱凉王生母,不忍杀之,固转立了今上。但先前为凉王登基做的铺垫实在太多,权贵重臣联以姻亲,王佐之才充以幕府。今上登基所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正如此,魏帝急需向世人和权贵们展示他的大功业、大恩德,他要国宾俯首,八方来朝。
如此,陆氏一族不仅被许以高爵,悉心供养,还象征性地允许一些庶子旁支入仕。无非是皇帝向外标榜仁德之行,日后好劝降他国。不过陆家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平安也就许个十年,如今能与魏国争霸的国家只有楚蜀二国,还得是联盟。待中原盘面清晰,陆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吴国从陆昭的祖父高宗时起,连年征战,三吴虽然富庶,却也积弊多年。到了陆振这辈,兢兢业业一辈子,才从世家手里重夺皇权。而魏国幅员辽阔,当时,魏太祖刚平定北方,正是要专意南方的时候。陆振才与众臣商议,决定将陆妍送去魏国和亲,争取喘息之机。而陆妍终不负众望,被指给魏太子元祾。
元祾登基之后,国势渐稳,遂对吴开战,而吴国的归依也因陆妍与魏帝这一层关系,近乎水到渠成。
顾氏深知宫闱之事一向变幻莫测,且不说陆妍在宫中势孤,夫君这些年也不过是抱着守拙二字,生怕一个风吹草动就动了满门性命。更何况今日朝会《削藩令》一事还未完全了结,夫君此时尚在宫中,凶吉不知。
说话间,几个僮仆开始忙着在外仪门处用木桶洒水,又设备香案。顾氏携了全家跪候,直至晌午,降旨的常侍和后继的一队内监才至门前。此时街上已围了不少人,皆是稀罕这门可罗雀的靖国公府,今日承的是恩典还是降罪。
只听常侍朗声宣旨道:“诏曰:近世以来,时运迁革,前代亲族,莫不诛绝。历数有归,实维天命;兴亡之效,岂伊人力。前吴王陆等子孙,并付所司,量才选用。”
众人一听,方如释重负。按照诏书里的意思,陆家的人是要被启用了,只是这一宗好事来的毫无征兆,让人说不出由头。众人亦不敢切切私语,有跪得靠后的,也仅仅低着头,侧目相视一望。
常侍宣旨毕,便笑着向顾氏和袖拜道:“恭贺夫人双喜临门。”
“双喜?”顾氏不解,“烦请常侍赐教。”
那常侍眼角堆笑满满,不紧不慢道:“乃是内宫之事。”说罢便引来一位衣着不凡的妇人,“这位是内司公孙氏,宫内之事待她与夫人细说。在下还有要务,少陪了。”
陆昭且立在母亲身后,端详了公孙氏许久。公孙氏约摸三十多岁的年纪,鹅蛋脸,肤色红润,眼睛四周已有不易察觉的细纹。她嘴角含着笑,目光不露喜怒,神采却上眉梢,端的一副好精神。一身芭蕉绿弹墨的收肩窄袄,头上略点珠翠。
内司乃是后宫第一女官,位视尚书,掌后宫事。怎么想也应该是大辈分的人了,陆昭却不料她竟这般年轻。
倏尔,公孙氏的目光亦落在陆昭的身上。平日多多少少曾听过昭仪谈起这位吴国郡主的事情,只说这位内侄女儿时静默寡言,虽聪悟,却也只在读书上。待年岁稍长时,越来越敏达善政,长于谋算,审于机宜,慎于举措。
如今,公孙氏细细打量眼前的陆昭。陆昭纤腰削背,丹凤眼,低头时睫毛微微一垂,恍若凝神沉思。若论容色,她也并非美艳的不可方物。但其肌肤细腻如膏,欺霜赛雪,修长的颈项被双层杏色的纱领轻轻一遮,加上眉眼间淡淡的疏离,谪仙般的态度,便可令人为之倾倒。
公孙氏方才见陆昭由跪拜起身,背颈挺拔径直而上,角度不差分毫。这样力度精准的拿捏,没有数年的功夫练不来,没有沉静的心思端不住。
确是大家风范,公孙氏心里赞叹一番。
而表现在外面的,是公孙氏微微颔首而笑。
然而这一笑,在小小内庭之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封后
众人相视,不敢多言,却也遐想万分。
陆昭也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大方回了一礼,但也仅仅止于此。魏国女官一向地位颇高,除却内宫事,国家政治亦有参与。选拔上来的大多是世家女子,文墨极通、诗书俱佳者,不在少数。这也意味着背后的利益链条更加复杂。
虽然逢人三分笑总是不错,但陆家内部错综复杂,大部分仆妇侍女以及掌事小厮,皆由内宫拨下,人事上来龙去脉极不清晰。在这种情况下,对于突然的亲近不做任何正面与负面的回应,便不会引起任何势力的解读。
顾氏命人置钱好生送了常侍,又忙将公孙氏引致正堂。
待落座之后,公孙氏才缓缓道:“今日来,确有一桩大喜之事。七日前,左昭仪于宣明殿内手铸金人,一举告成,陛下于昨日下旨,允以册封为皇后。”
陆昭听她说话的语气半是慨然,半是欣慰,心中稍稍一舒。
陆昭曾听母亲说过,大魏封后自比别国不同,需要嫔妃在满朝文武、皇亲国戚面前亲手铸就一金人,成,则立,不成,则永不得立。铸就金人步骤繁琐,以前,先帝身边有几位有头脸的夫人都曾亲历手铸金人,然而成功的不过一位而已。当然,细论起来,成为皇后也不止这一条路。
公孙氏继续道:“因怕有人对昭仪不利,故而陛下将此事压了下来,铸就金人的仪式,也只请内宫人匆匆办了。夫人不知此事,也属情理之中。如今,靖国公已经往长乐未央二宫谢恩去了。恩泽诏不日便下,一切仪式如制照办,再往后便是册封大典。”
天大的喜事从天而降,饶是顾氏也很难无动于衷。下人们自然是喜不自胜。顾氏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让公孙氏吃茶。
陆昭坐在下首席上,目光沉静,听着公孙氏说起宫内的事情。
只听公孙氏缓缓道:“陛下登基已有多年,但是宫中分位高的嫔妃却不多,如今除了咱们这位皇后,也只有右昭仪姜氏和容华薛氏两位。姜氏的家世与咱们皇后差不多,曾是赵国的公主。姜昭仪年轻时凤仪万千,颇受宠爱,并诞有两子,可谓大功,其兄弟子侄更是有王佐之才,也大都封了官。”
“薛美人是新晋的女侍中,入宫一年便诞下一名小公主,来日若诞下皇子,居昭仪之位也是指日可待。她本是由皇后举荐,保太后亲自点头的,样貌自不必说,其人品尊贵,又是柔水一般的好性情。”
薛氏入选女侍中一事,陆昭也有所耳闻。当时备选的还有清河崔氏之女,是前往建邺救援的崔谅嫡女。陆昭一家入长安之后,保太后亦遣女官来,只言如今战乱,内宫需裁减宫人,便不再如常录用,也绝口未提“落选”二字。赏赐也有,陆昭所得是十二匹布,黄金五十两,以及一柄玉如意。
得了保太后的不尽如意四字,陆昭也没放在心上,既然对人家的爱孙动了手,所有后果与敌意自然要一力承担。想着如今自己对保太后了解亦是不多,因此好奇问道:“保太后?烦请内司指教,内宫缘何以其称呼?”
公孙氏笑道:“我大魏有两宫太后,一位是先帝的皇后,尊为太后,先帝驾崩后,随凉王就国于武威郡,又称武威太后。另一位则是皇帝的乳母,亦作保母,因保母有劬劳之恩,所以并极尊崇之义,尊为保太后。”
“那皇帝的生母呢?”
陆昭刚问完,公孙氏的笑容却黯然下来,和靖道:“这就要提到魏国的一道祖宗家法立储杀母了。”
陆昭暗暗纳罕,立储杀母源自汉武帝,当初汉武帝为了防止主少母壮、太后干政、外戚专权,便赐死了太子的母亲钩弋夫人,不过那只是当时皇帝的权宜之计,并非规制。可陆昭没想到魏国竟沿袭了这个旧例,并立为家法。
立子杀母虽是为防止外戚干政的手段,但其本身也有弊端。外戚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拱卫皇权的一支力量,因为它的合法性来自于皇权。外戚本来就是会干政的,而外戚之所以会反对皇权,必然是因为皇权的威严已经不再,而他的合法性也已经不必来自于皇权。
因此,外戚远没有权臣来的具有威胁性,而外戚的威胁无非是外戚成了唯一的权臣。
就拿本朝开国道武皇帝来讲,幼年时期颠沛流离,靠母亲贺兰氏一力支撑。先是获得了母舅家的支持,在前朝垂危时一举收复故土,立国于代地。立国之后,北方诸部不听调遣,意图谋反,又是贺兰氏四处奔走,多方游说,甚至赔笑敬酒,这才化险为夷。
若非生母,谁愿意为一个朝不保夕遗族少年,下得了死力,豁得去脸面。
然而陆昭没想到道武皇帝竟然以立子杀母为宗法,可见当年贺兰氏的手段实在太过犀利,给道武皇帝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公孙氏见陆昭虽然仍是温和顺从地态度,但目光中似是已对此事有所评判,因此只正色道:“立储杀母皆是为国家之安定,社稷之福祉。”
陆昭听罢,立刻低头应诺。
公孙氏也并不怪罪,不过内心对于这位小娘子的印象稍稍做了修正。方才初见,只觉得小娘子安静内敛,被礼教一丝不苟地束拘着。如今看来,在这层束缚之下,她没有盲从,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悖逆之心,亦或是嘲讽的态度。浮光如织的锦缎掩盖着的,不仅仅是细腻瓷白的皮肉。她有刺头,不好惹。
公孙氏心里掂量了一番,面上却不露,笑着继续道:“本朝太子元澈,乃是崇德夫人冯氏所生,按例,崇德夫人赐死并追尊为崇德皇后。三皇子淄川王元湛与四皇子元泽乃系姜昭仪所生。五皇子渤海王元洸的母亲去世的早,幼时由保太后亲自抚养,作了质子回来之后便封了王,如今只寄情琴棋书画,人也随和。”
随和么?陆昭不觉得,大概是随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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