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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带他下去罢,好生看管。”

看着太子拂袖而去,周恢心中慨然,而崔惟仁只是淡淡一笑。

元澈踱步出了泠雪轩,脸上难掩气愤之色,一时间整个院内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平日里爱笑的,爱说的,一时间都化作冰雕一般,僵立在角落里。郭方海方才去厨房传了小食,不知院内刚刚发生的官司,迎面便撞上了怒火中烧的太子。而他圆团团的脸上上一刻还嵌着酒窝,看到太子后,立刻换上了戚哀之色,与院内众人几乎同步融为一景。

元澈看见这一幕,反倒笑了出来,思来想去,道:“你去看看魏主簿在作什么,若无事,请他去玉珑亭陪孤赏梅罢。”

魏钰庭虽然手中公务颇多,但亦知如今台中多事。听郭方海说太子心情极差,因此连忙放下手头的事情,随他去了玉珑亭。

此时元澈在亭中剪手而立,见魏钰庭来了,便唤他入内:“吴宫里的人都说这边的红梅最盛,你也看看罢,孤觉得倒比关内的好。”

魏钰庭随元澈放眼望去,只见眼前一片红海,经夕阳一照,如春光浮动,泪染香腮。而红到浓极之处,好似美人芳怒,刚烈之极。其香味幽暗,即便囿于圃中,亦如身至空旷之地。待风刮过,掀起一片残红,然而来不及惹起怜惜之情,只觉得那万丛梅花依旧繁盛如初。

魏钰庭看向元澈,只见他薄唇轻抿,并未有郭方海所描绘的那般怒意,但心情应该已经差到了极点。于是他轻轻捧起脚边的一朵落梅,道:“殿下你看,此梅名为朱砂骨,乃脱胎于宫粉梅与紫夜李。其重瓣如华服,细蕊密密如玉旒,为天潢贵胄所钟爱。若只是宫粉,则颜色轻薄,若只是李树,则不耐严寒。唯有两者融合,方能生出万人捧出的华贵。”

见元澈仍是不语,魏钰庭道:“臣记得殿下及冠也有两年了罢。早在多年前,先皇便为殿下,择了关陇薛氏为太子妃,但如今陛下每每提起殿下婚事,也只是略提薛家一句,从未付诸行动,正是为了防止出现如今的局面时太子无路可走。如今薛家远在雍州,若想有助于殿下,也是鞭长莫及。殿下如今所能仰赖的,不过是王、崔、周三家。若单单将世家引入江东局势,殿下怎么选都不会有完全的把握。不过是宫粉斗绿萼,两树并植,终究是要一竞高下。但这品朱砂骨却是嫁接而成,合为一株,因此绝冠天下。殿下可晓得么?”

元澈叹道:“我晓得的。只是我不懂。他们一个个把女儿送到我这里,即便是贵为太子妃,两人之间又能有什么恩情?怨恨尚且来不及,只怕结局还不如陈阿娇,何必如此生殉,枉负了女儿一生。”

魏钰庭仍道:“殿下,世家女子受家族奉养一生,肩上亦负担着家族兴衰的重担。”

元澈看了看仍旧说着义理的魏钰庭,颇有对牛弹琴之感,因而苦笑道:“孤何苦与你说这些。罢了,这几日孤都要去军营点校,宫中的事务你与冯让商量着来,台中的事务请你务必一肩挑起。”说罢元澈拍了拍魏钰庭的肩膀,道了声辛苦,然后踏着残红离开了这片花海。

惊变

次日一早魏钰庭便去台城公署办公。如今送到长安的奏请,一部分已经有了示下。六军犒赏分封,虞衡的大铨选一职,以及苏瀛的扬州刺史之位已经敲定。而蒋、周二人的功劳,陛下已有私谕尚需斟酌,不过是因两人名位皆已煊赫到无以复加罢了。

此时已经接近日中,魏钰庭打开最后一批请事奏疏,这些奏疏无任何加急飞羽,亦无题章,皆是以私人名义上奏。原本这些可以暂留台中,等太子回来自行批阅,但魏钰庭发现这批奏疏与以往相比,几乎绝大多数都来自南方顶级豪族之手,其中以顾孟州、沈澄誉二人最为显眼。

魏钰庭心下存疑,只觉事情非比寻常,于是嘱咐了下属几句之后,带上这批公文,亲自去了元澈的军帐。

元澈此时已经歇兵,将魏钰庭送来的奏疏大致翻阅阅览。第一本他尚能看完全文,读到后面,便越翻越急,直到最后一本奏疏,只展开读了一行,便被元澈狠狠掷在了地上。

“殿下?”魏钰庭看到太子的反应印证了自己的隐忧,不由得问,“究竟是何事如此盛怒?”

元澈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顾孟州、沈澄誉等人请求南归。”

魏钰庭听罢脸色一白,呢喃道:“难道他们要……”

元澈只觉脑中轰翁,双拳捏得铁死:“你想的不错,今日早上,孤收到旧苑来的邸报,顾、沈等人前往景阳殿泣拜老吴王陆振。”

说罢,元澈匆匆出帐,翻身上马,而后对身边的两名副将道:“你们二人各率一卫,即刻前往顾、沈宅邸,务必将人留在建邺!”又对魏钰庭道,“你即刻返回台城,所有南归奏本均不允,即办即发,不录入文库,莫要让其他世家知晓。”说完,缰绳一紧,下令左右,“速回旧苑!”

白马飞渡金水银桥,踏过丹墀紫陌,冲进为他迟迟而开的一线天光。旧苑的云门露阙,玉宇璇阶,绛阁瑶台,清衢雕墙从他的眼前一一略过。石板上的斑斑积水,尚倒影着天光云影,白梅花海,然而顷刻之间便碎成银星点点。

元澈与一众人奔至景阳殿玉墀前,方才翻身下马。周恢早在得到南士泣拜吴王的消息时,便觉得大事不妙,带着亲信与旧苑值守的部分侍卫来到此处。见元澈已登玉阶,连忙紧步跟上。一柄七宝鞭掷落而下,元澈的声音仿佛亦自天而降:“人都在?”

周恢伸手接住了马鞭,一边登阶,一边气喘吁吁道:“都在,都在。”

“她从竹林堂回来了没有?”元澈已然冷了面孔,语气中带有一丝素日未有的凛戾。

按礼制,若非父母孝,三日哭祭后,便不必再居偏庐。

周恢似乎意识到了元澈怒意的来源,忙道:“也在,也在。”

元澈不再言语,待登至殿前,只见殿门大开,陆振率顾氏以及一众子女,整齐叩跪在门前。闻得元澈已至,为首的陆振道:“草民罪该万死。”

元澈冷笑:“你罪该几死,孤自有定夺。”说完又问周恢,“那几个南人走了有多久了?走了之后旧苑可曾出过什么乱子?”

周恢此时已经喘过来了气,连忙道:“走了已近两个时辰。期间景阳殿后的蕴宝阁曾遭有持火强盗,侍卫护阁打斗,有些轻伤,只是怕楼阁失火,因此不曾深追。那伙强盗渡湖跑了。”

蕴宝阁不仅装着稀世珍宝,还存放着前朝玉玺。侍卫以护宝阁为主,乃是情理之中。然而元澈还是用右手食指使劲点了点周恢的头顶,怒道:“当的好差事,你也该死!”

只听陆振道:“殿下,实在是这些侍卫拼死相护,不致殿宇失火,我等幸得无恙。”

元澈此时不怒反笑,语气中自有一番春秋之意:“幸得你等无恙,不然孤有几条命都不够交待在江东。”

在这种北人各怀心思,将领图谋废立的时候,这帮南人泣拜前主,请求南归,到底是什么意图,简直不言而喻。元澈虽然对这些南方世族极度警惕,不轻易让其搅入局中,但并不认为这些只为门户私计的貉子,能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堂。但如今他们这番动作倒让元澈对南方世族的险恶用心有了新的认识。

昨日他在台城插手了会稽事务,虽然下手的是众人唾弃的虞衡,但只怕引起了顾、沈等人的警觉。他们认为在自己这里不仅无法进一步获得利益,反倒日后有被温水煮青蛙的可能。因此相互联络,准备谋求新的出路。

此时蒋、周二人意图发动兵变,无论最终有没有成功,在这段时间内,整个建邺必会陷入混乱,旧苑的守卫也会松弛。将老吴王等人救出虽然不可能,但是将其趁乱暗杀于旧苑却很容易。之后再把黑锅扣在魏国的头上,那么必会在会稽等吴国腹地激起巨大的反魏民愤。

陆家的嫡支虽然在建邺,但是旁支和其他分宗亦在江东各地。南归之后,待时机成熟,他们便会拥立新君。而身为太子的他,无论是否能成功压住建邺局势,也将付出巨大的代价。若北人分崩离析,南人便会一举北上,趁机收复淮水之南,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在吴王等人无恙,各家此时应该还未能出城,只要魏钰庭所在的台城不出问题,这件事情便还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元澈也不敢再看轻南人,虽然顾、沈两家族长皆在建邺,但主家与根基皆在会稽。更不要说其余宗族有的早在魏军攻破建邺前,就把财产转移至南方家乡,留下在城内的,仅仅是负责联络,无伤根基的旁支子弟。

继北人漫天要价之后,南人亦团结一致,共同发声,局势之凶险,手段之狠辣,实乃自成一档,令人高山仰止。

元澈此时只觉得周身冰寒,如立北风之中,枯站许久,方对周恢道:“你去准备准备,今日便移老吴王一家入宫城居住罢。”早先他并不愿让陆振等人入宫城,吴国宗室与世家离得太近,总不是什么好事。但如今看来,他不得不暂且权衡,先移老吴王至安全的地方,再腾出手来,与那帮北方世族,南士冠冕,一较高下。

因移宫一事,元澈便让身边一卫押送陆振一家。人群之中,他依旧见到了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那方削直的肩背,修长的颈项,云鬓,凤目,一如他刚入旧苑时还未踏碎的天光云影,白梅花海。

他想到了前一日的晚上,那名小内侍似乎提到了顾孟州与沈澄誉曾去竹林堂祭拜。此时此刻,他忽然很想拦住她,问问这次南人请归,是否是她所谋划。他并不觉得以沈澄誉的天分可以如此巧妙的在此时发难,他亦不觉得顾孟州充足的意愿来舍弃晚年的荣华,而扑入一条凶险无比的湍流。

这个疑惑在元澈心中如同根蔓一般滋生。为了抑制这样的势头,他想,她大抵不会用全家的性命来做这场赌局。他又谆谆告诫自己,不必去想,亦不必去问,一旦开口,那原本并不纤秾的身影,只会变得更加浅淡,更加疏离。自然,于局势也是不利的。

当元澈再度抬首时,恍惚间,他似乎亦看到了对方投来的目光,和眼角处那一缕心照不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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