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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完一遍后,安禾小心翼翼地用月白贡缎将元澈的头发轻轻擦拭,然后打开奁匣取出一小瓶梅花芳露。当她将芳露滴在篦子上的时候,瓶子倾斜的角度没有拿捏好,导致大半瓶芳露洒了出来,溅到了元澈的额角。

安禾吓了一跳,因并不熟悉这位魏国太子的脾性,双手因恐惧止不住的颤抖,小小的瓷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元澈慢慢坐起身,用袖子拭去额头上的痕渍,笑容柔和道:“无妨。”见安禾跪在地上,仍瑟缩着告罪,他又有些好奇道,“孤看起来很严苛?”

似是被平和的话语所安抚,安禾也不似方才那般紧张,但依旧小心翼翼道:“不,并没有。”

元澈笑着指了指地上的白瓷瓶:“方才你倾倒的时候未拿捏好,似是不知瓶中还剩下多少芳露,可是你篦发的手法却娴熟的很。”元澈顿了顿,拾起那柄篦梳,篦梳的手感略微滞涩,铜制的梳齿也全无年久暗淡之色,于是道,“这套东西你没怎么用过。别人临时给你的?”

安禾没反应过来,只见周恢已撩袍跪地,惶恐道:“殿下,这奁匣司巾侍女们每人一套,都刻着名儿的,随身携带。里面一应什物奴婢也已经着人一一查验过,并无任何不妥。”

“那便是人不妥了。”元澈拿帕子擦了擦手,随后不轻不重地扔在了地上。

周恢知道元澈素来谨慎小心,如今这般想来不能轻易了结,于是一记塵尾狠狠打在了安禾的脊骨上,厉声道:“猴儿顶灯的东西,绿豆大的雨滴子都能把你打的手抖,我看是欠调/教。你们郡主得是多好性儿留了你六年,竟养成你这副不知死活的模样。今儿是太子仁慈没发落,等哪日大雨拍子

下来了,把你按死在泥里头。”

安禾听了,磕头如捣蒜般:“殿下恕罪,婢子确实侍奉郡主巾栉。只是自重华殿走水之后,郡主这两年忽然特别不喜欢别人碰她的头发,所以这些东西婢子就没再用过,只是按季节换换瓶内的芳露罢了。今日婢子失手,罪该万死。”

元澈眨眨眼,怪不得他今日碰到她头发的时候,她抖得那么厉害。前情后因都对上了,元澈疑心消了大半,也不愿再为难这名小小侍女。于是他站起来,顺手夺了周恢的塵尾,轻轻敲了一下周恢的脑袋,向地上的碎瓶子撇撇头,“收拾了去。”

“嗳,嗳。”周恢如临大赦一般,捡起了地上的帕子,拾掇干净了地上的碎瓷片,才抬起头,便听到了下一声吩咐。

“冯将军晚饭前说了有事回。”不知为什么,元澈总觉得还是要先说清事由,指腹轻轻滑过书页,“去。把会稽郡主从竹林堂带过来。”

自竹林堂打个来回要费不少时间,周恢出去了一趟。其间郭方海奉了一盏新做的酥油糖熬牛乳,滚烫,揭了盖子便放在离元澈较远的地方。太子看书一向不喜进食,等到睡前吃,正好。然而元澈忽然抬起头,道:“再去弄一碗来。”

陆昭与冯让一同到了,周恢领了人进来。外面雪重霜寒,两人已在廊下除了氅衣,陆昭已然服素,显然并未因觐见更换衣饰。她本身便是寡淡的长相,唇又极薄,生在这一身霜雪色下,反倒是一种遗憾。

元澈不禁想,她生得怎样才算好,然而无论在心里怎样描摹构画,都只觉得心中那些标准的美人面,与眼前的人想比,总是欠生动,多刻板,如同一首完全符合义理与事实的诗,嚼之如木屑。

元澈让冯让先坐,问道:“查的如何了?”

冯让望了望陆昭,见元澈并不避讳,于是直言道:“末将今日晌午去台城问了关于硝石火药的事情。这些东西归吴国火器局管,若要调取,需有火器局的验对符契。末将顺道便去了火器局查问,近一月内确有记档,有人从火器局调用了巨量的硝石火药送往朱雀门,时间正是咱们最后一次攻打朱雀门的前一天。”

元澈皱了皱眉,陆衍的嫌疑似乎又小了几分,于是又问道:“符契是什么样子的?经过谁的手?”

冯让立刻从袖中拿出一枚黄铜色的符牌,上面雕刻火炎纹路,其中三个边缘光滑平整,另一个边缘承凹凸不平状。“问过火器局的人,这东西一共有九对,每对不同。这块是从宫城送过来的。送符契的人只说是北营上的。当时北边白石垒已经破了,火器局的人见败势已定,逃了一多半。那天掌司又恰好不在,几个人见符契对上了就直接开库调了东西去朱雀门,问也没问。”

元澈拿过来颠了颠:“皇室的铸铜厂造的,勘合的一种,分成两片,火器局与调用火药的人各执一片。先去铸铜厂找图纸,看看是否果真打了九副。再问问老吴王都分别发到过什么人手里头。”

“殿下思虑周全。”冯让点头应着,道,“这符契老吴王和几个陆家的将领手里也有,一共缴上来了七个,都没对上。若铸铜厂果真打了九副,那现在流落在外头的只有两副,范围小了不少。”

“陆归身上肯定带着一副。”元澈微微掀起装着牛乳的碗盖,余光落在旁边的陆昭面容上。

一如来时那般,平静如水。

元澈的语气陡然一冷:“搜宫,找出另一副。”

冯让离开,徒剩下元澈与陆昭二人相对。白檀的香气将两人包裹着,牛乳熟悉的香甜将原本撕裂的时与空重新弥合,宛如七年前船舱里的夜晚。物已不是人已非,那张布防图由谁所画,早已无需任何明示。火器局的符契是谁所调,终究也会无疑而定。一层层稠密的云如是拨开,却终未见日,他如今把她叫到这里,不过是想问一句:“你为何要这么做?”

元澈抬起头看着陆昭,她遥遥立定,身后是一张六朝画屏。靛青、银朱、石绿、藤黄,数十种颜色交叠层染,在昏暗的灯光下展示着古老王朝的衰朽与繁丽。她一袭白衣,仿佛是一篇隐隐而不可说的六朝诗,似“停云”,如“结霭”,节制了极限的痛苦,折叠了无尽的余哀,展现在眼前的,仅有行云流水的自然而然,与平静沉默的不动如山。

那七个字,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压城

最后一抹晚霞自天边隐去,坐落在秦淮河边的石头城如一座孤山,陷入寂静与黑暗。

石头城里没有人敢点火把,仅存的八千六百人靠着夜色的掩护和主将的不动如山,打出了万乘之军的阵势,让围城的魏军不敢妄动。

寒风簌簌穿过女墙,吹得石头大营屋顶的铁马铮铮作响。此时,五十名身穿甲胄的士兵埋伏在墙下,听着墙内的动静。

一个胆大的士兵慢慢直起身,踩着旁边的弟兄当垫脚,露头看了看墙内的情景,然后再度蹲下,冲身边戴佩剑的人撇嘴摇了摇头。

“他奶/奶的,守得真死。”佩剑的人低声骂了一句。

三日前,便有人从外面射箭进来,箭上绑着字条,杀陆归者,封万户侯。其实城内早已风声鹤唳,但因吴王世子陆归在军中素有威惠,有人想卖主求荣,却还没那个胆子。且陆归军营四周布防严密,亲卫队两百人都是陆家军自小培养起的人。其忠诚自不必说,不仅武装精良,还个顶个的猛士。

如今,城中的士兵中有几个脑子活分的。原本打仗就是求个封妻荫子、荣华富贵,死守石头城虽然能捞个忠诚的名儿,但城破之后死守将士的下场可谓凄惨,倒不如万户侯来的实在。

好不容易凑了五十多人,埋伏了一夜,但陆归亲卫岿然不动,就算是换岗也让人摸不着间隙,着实让人懊恼。

众人正郁闷着,忽然听到墙内响起了刀剑碰撞与喊杀声。

“谁冲出去了?”佩剑的人显然是这些人中的头目,怒目环视四周,人好像没少。

这时旁边打探过的士兵,又露头看了看,一脸惊诧:“头儿,里面好像不是咱们的人啊。要不杀进去吧,这节骨眼儿别被他人抢了功。”

兵头想了想,外头既然打得火热,那防守必然空虚,此时入营应该是最好的时机。“好!”兵头大手一挥,一众甲士悉数翻墙而入。

然而,当这群人翻入院中时,刚刚对打的两方人马忽然停了手,纷纷将刀刃转向了他们。

兵头方才计谋得逞的神色顿时凝滞在了脸上,一个趔趄,竟跪倒在地,仿佛身后有一双巨大的双手,将他推进死亡的冰窟。

此时石头城北的一条短巷内,两人策马疾驰,黑色的斗篷在夜风中掀起晦暗的波浪。似是听闻大营内的喊杀声,为首的人引马徐徐停下,回首而望。年少时便沾染权势并未让他有一丝一毫的阴骘与狠戾,那是一张秋月如洗的面容,只有那微微上挑的双睫添了一丝英气。那一双眸子好似深潭,将此间无尽夜色漩入其中,还出一片风烟俱净。

“世子,耽搁不得,渡口一个时辰后轮岗,咱们该动身了。”张牧初望着陆归,又看了看大营的方向,“魏国太子就在城外,吴王和夫人也在。郡主都安排妥当了,那些人穿的都是魏军的衣服,假装刺杀世子。这样世子就是被迫出逃,吴王和夫人也都安全。”

“她从不为自己而活。”似是不忍去听那凛冽如寒冰的刀刃声,陆归转回身,下一息,一记马鞭抽了下去。一股暗生的肃杀之气随着急促的马蹄声,渐渐消弭于幽暗之处。

站在同一片夜色下的,还有驻守在石头城外严阵以待的魏军和太子元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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