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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不吱声,是不愿得罪人,不外乎是还指望再嫁时老爷能给出嫁妆,可咱们怕她干嘛呢?”春巧抓着她的胳膊摇着,嘟着嘴苦口婆心地劝:“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罢,姨娘都是老人儿了,她一个新来乍到的,不说上赶着巴结,反而明目张胆地欺负人,凭甚么呀!姨娘啊,咱虽不差钱,可这布怎么说也值些银子呢,就是扔给乞丐还能得个磕头谢恩呢,咱去找少奶奶让她给换了罢。”
绿莺撑着腮,无奈地望着春巧,这小丫鬟没完没了墨迹她,车轱辘话一堆,万变不离其宗,宗旨就是换布。春巧继续游说:“肯定能换的,这料子太恶心了,哪能做衣裳啊。咱们不去她就当省下了,咱们去,她抹不开面子,指定能给咱换,毕竟她是掌家人啊,做得也不能太不像样不是?”
默了半晌,绿莺点点头。关于料子的事她斟酌过,还是决定不与冯元说,一来着实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二来也是心疼他不愿他在这等小事上费神。叫春巧捧着两卷糟布,主仆二人往汀芷院而去,无论如何,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这一去,发现院子里有些不一样。李朝云是个齐全的,自来会与人相处,虽说新婚才几个月,却常在自家院与旁人院子间走动往来,与哪个都算热乎,当然,经过布一事绿莺才知道,那都不过是明面上,此人可真不是个表里如一的。这汀芷院她来过几次,今儿气氛与往常相当相同。因着冯元的严厉,后来这院子一水儿的男仆,娶妻后才恢复到从前模样。
婢女穿梭,一片朝气,前一阵是这样。现在呢,噤若寒蝉,来往之人零星,绿莺与春巧对视一眼,将疑惑埋在心里。被打了帘迎进门里,朝着绿莺,李朝云并没怠慢,一如既往地热情亲近,只是那微黑的眼底和晦暗的脸色让人猜不透为何。这是怀了?绿莺心道这般憔悴模样倒是与自己有身子时差不多。她这想法不突兀,成亲有段日子,连冯元也禁不住问过冯安两句。可转瞬一想,却暗自摇头否定了,正头娘子的名分,何至于要瞒着?
说来说去院子确实比之前冷清不少,主要在于冯安。绿莺之前来的时候,他总是在的,见了这位小庶母,他大多避嫌到别屋。今儿里外也没瞅着冯安那个油嘴滑舌的热闹人儿,他虽早解了门禁,可不是据说与新婚妻子琴瑟和鸣朝夕相伴不舍得分离一刻么?难道说冯元已经给这长子谋职了?她却没听说这事。
作势用眼神在屋内寻了一圈,绿莺奇道:“竟没见大少爷在,是出门了么?”
她清楚地瞧见李朝云听了这话,脸上明显得僵硬了一瞬,复又恢复笑意,道:“可不是嘛,其实他是乐意在家陪我的,但我还是想他与人能多结交一番,围着个妇人能有甚么大出息呢。这不,荷花开了,袁大人家的公子正巧给下了帖子,邀他去赏,他这才去了。”
李朝云招待完吃喝,拉着她东聊西扯,春巧像一根钉子似的扎在一旁,挺直腰板义正言辞地站着,整个人极有存在感。李朝云却仿佛没看见春巧捧着的那物,绿莺越加确定布匹一事不是下人取错,分明是面前这如花似玉之龄的新媳妇的大手笔。她、冯娴,被李朝云捏成了软柿子,送冯佟氏那里的布倒是没太过分,这让绿莺忍不住猜测着:这李朝云大约是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没准婆婆哪日就出来了呢。
低估这人的脸皮了,不主动提起,一个劲装傻充愣。这样的人笑面虎一个,让人恨得牙痒却又不便撕破脸,真是头疼。既然她装傻,绿莺便打量主动出击,左右那让人倒胃口的烂布已经抬来了,屁都不放一个就拎回去反倒让人更加轻视。绿莺擎着茶,浅笑着听她说了些少女闺阁的事,在一个空档时将杯盏放下,扫了眼春巧。春巧会意,立马上前,捧着两匹布凑近来,胳膊伸得极前,离自己鼻端老远,一脸厌恶恶心的模样仿佛捧着的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满是霉味的布,微风一吹,熏鼻辣嗓,李朝云竟还能面不改色,凡事装得太过,反而做作了些。绿莺勾了勾唇角,看来这人段位也不是太高。她一倾身,从春巧怀里将东西抱过,哗一下摆上桌,故意放在了李朝云眼皮子底下,估计这位少奶奶只要一翕动鼻子就能闻上一闻领略一番。春巧一愣,挑眉朝绿莺坏笑。李朝云身旁大丫鬟皱了皱眉,半身往前探,瞧架势似乎就要上前将那玩意给拨弄到一边去,不过没得到主子指示,最后便没敢动弹。
“这绸子是”李朝云好奇地看了眼桌上,满脸疑惑,对向绿莺。
绿莺心内冷笑,面上却只现出为难之色:“哎,少奶奶贵人事忙,肯定顾及不到所有事。这不,马上就要做秋衣裳了,我这里分下来的布实在没法用,返潮还被耗子啃过,也不知这事是由哪个管事嬷嬷负责的,竟这般大意。”见李朝云笑而不语,她又道:“少奶奶也别追究,我不是想找着那人兴师问罪的,就是想跟这位嬷嬷问下,将料子给换了。”
并不指鼻子兴师问罪,而是胡乱说一个莫须有的替罪羊,她这算是示好了,到底怎么回事谁不知道,大家心照不宣。绿莺不认为自己多聪明,但她知道自己在李朝云心中绝对不是个蠢笨的,否则多年来冯元身边为何只得她一人,且盛宠不衰。只希望自己这番退让,能让面前这人记个好,进而友好相处起来,毕竟两人并没争宠上的利益冲突。
李朝云忽然有些感怀地道:“哎,李姨娘你有所不知,如今南方大汛,洪水横行,朝廷正在加紧凑集赈灾银两,上下一心共渡难关。这时候咱们不应该大肆奢靡,不能给那些言官留下把柄才是啊。”见绿莺不语,她又道:“朝廷已经下旨,南方官员开始在豪绅富户之中征粮,不过咱们也明白,这不能明抢,说是出三成价从那些人手里买,可这也是一笔不少的银两啊。没钱,从哪出?还不是得大家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1-2更,不过请大家别等我,明天再来我家串门吧哈哈
“可谁都知道, 出了血,除了句夸赞,还能得着甚么呢?勒紧裤带,得的不过是虚名而已, 银子就如打了水漂。今年多雨, 是个灾年,汛情只会越来越严重, 饿殍遍野, 无底洞啊。现在满朝文武家里, 不仅穿, 连吃跟喝都不敢大张旗鼓的, 尤其是京城官员, 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更得小心行事。老爷也是这么个意思, 他难道没跟李姨娘说?”
绿莺指头沿着茶杯转圈, 静静地听李朝云在那自说自话,她话说得妙,一脸忧国忧民比皇帝还操心,可跟料子有甚么干系呢?朝廷的事体李朝云熟知不奇怪, 她是韩国公家出来的人,亦或是冯元对冯安说过,她再从夫君那里听来。就算事实确实如她所说,皇上为了银子要故意揪人小辫子, 不便罗缎锦衣当身,粗布总可以了罢, 就算穿下人的衣裳, 也不能给分发那种玩意啊, 裁成衣裳穿了还不知得起多少疹子呢,冯家又不是破落户,何至于此。
再看李朝云一身装扮,首饰少了?衣裳素了?呵,真是严以待人宽以待己啊,不服不行。绿莺被她弄得哑然,满腔愤懑奈何嘴巴忽然像被糊住,竟不知从何说起了。这人打定主意狡赖,虽未撕破脸但也降了格调与身份,忒是让人瞧不起,可人家脸大不在乎,仗着身份高贵将人揉搓鼓掌间。其实细细一想,也对,人家凭甚么去巴结你呢,凭甚么去小心翼翼做人呢,在这冯府,又有谁能制住她呢,连婆婆都成了瓮中鳖。
李朝云寸土不让,那她呢?是挑明了还是转身离去?娘总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绿莺一直遵从母亲教诲,暗忖一番,终于做了打算。她平了平郁气,笑着道:“咱们来往虽不疏浅,但并无交心。你可能不知道我的为人,我是从来都不愿与人去争甚么的,与少奶奶更是没有矛盾点。你管家,我是一百个守望支持。还有,”顿了下,她瞥了眼李朝云面上,笑得和气懂事:“毕竟说嫡庶有别,天宝的将来,那肯定是不能与大少爷媲美的,这一点我知,你知,”绿莺微微启唇,轻吞慢吐:“老爷更是知。”话是让她矮了一截,主动亮了底牌,就算李朝云现在不马上信,起码还有未来的时间去慢慢观察,绿莺也是深思熟虑后走的这一步,她要照顾冯元还有两个孩子,实在没有心力去跟人斗智斗勇,若又碰上一个如冯佟氏那样歹毒性子的,她可没有两条命再去死。
似乎没料到她能说出这番话,李朝云怔忪片刻,接着便笑容愈大,眼中了然与得意更盛,出口的话却毫不犹豫:“李姨娘这话怎么说的,真是严重了。天宝也是冯府少爷,身份贵重,自然有一番好前程。我知道料子的事让你委屈了,我能理解,可委屈的并不只有你一人啊,实话跟你说,我那料子更是寒碜,连鞋面都当不了,赏给我贴身婢女人家都嫌弃得跟甚么似的。要不这样,这事就当我欠着,等做冬衣时,灾也过去了,再多给你补贴些,你看这样如何呀?”
不过是点布子,不值几个钱,折算起来都买不上一盒她手里的珍珠粉。绿莺真是不耐烦跟人在这扯来扯去,她示好过去,李朝云不接,说明不是下马威,以后日子还有的苦呢。那还小意做甚么,索性摊开来讲,左右对方也不要脸了。
她轻笑一声,将茶杯放开,坐直身体,直勾勾地与李朝云对望,脸上带了些郑重:“你知道么,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无非是相貌家世一类,这些李朝云自问还是拿得出手的,只是适当的矜持还是要有:“哦?我有甚么好让李姨娘羡慕的?”绿莺不答,她便只当是自卑羞惭了,声音带着俯视:“李姨娘若羡慕我出身国公府,感慨自己出自市井,那大可不必,出身不能选,那都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现在你进了冯府,过上了好日子,实在是鱼跃龙门啊。”
话还挺酸,李朝云不见得是羡慕,可不服气肯定是有的。绿莺摇头,抿了一口茶,定定地望向她,勾起嘴角轻轻一哂:“不,我羡慕你有心机呢。”
“哦?”李朝云脸上有些不好,掐不准她甚么意思,只能不动声色反问:“李姨娘这话有意思,要是真这样就好了。你不知道,从小到大啊,长辈们都说我脑子笨说话直,庆幸的是傻人有傻福,我人缘倒是一直都不错。我有些不明白,你这心机一词是打哪的出处呢?莫不是还是因着布匹一事?”
李朝云有些不情愿的叹息一声,“我知道李姨娘受委屈了,可若因着这等小事误会我,那朝云可是冤枉死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绿莺并不理她的太极,认真地问她:“你今年是十五还是十六?”问完,也不等回答,语气深重地开口,往事历历在目,每每缅怀就是一股惆怅:“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无名无分如一根浮萍般被拘在一处院子里,孩子差点被人害死,过成了一只丧家犬。那时的我恨天恨地恨自己无力,被人打击得毫无还手之力,我好希望自己能长出一个聪明绝顶的脑袋,可以反抗、报仇,但谁让我天生一副蠢脑袋瓜呢。”
说到这里,就够了,后来第二次下毒一事想必李朝云已经知道了,即是她婆婆被赶到小佛堂的原因。“我觉得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冯府人口少。不仅主子少,下人更是不多,是非自然就少,安逸日子唾手可得。我不懂你为何非要没事找事寻人晦气,本来是一口甜滋滋的水井,你非要将它搅和成一锅乱粥,小心最后你也免不了被烫着。”
绿莺觉得自己这话不是威胁,反而颇为交心实惠,安乐日子是她做梦都求的,就不明白竟有人嫌日子太顺了,非要挑事,图的甚么呢。既这么说,她觉得李朝云总该听进去一些罢,可万事哪有那么如意呢,人与人有太多不同,千人千面。李朝云忽然不屑再装下去,阴测测地冷笑一声:“那咱们就走着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吃亏。送客!”
不欢而散。
绿莺也冷冷一笑,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方才李朝云身旁一直要上前的那丫鬟注意到桌上被落下的物事,扬声提醒她的布忘拿了,然后俯身去捧,想要追过来还给她。绿莺连头都没回,呵呵一笑,脆生生道:“不拿了,送给少奶奶,这布与她最配了。”
这回没人给她打帘,屋里丫头个个牛气哄哄地挺尸,远没有了刚来时的殷勤,春巧正要上前,冷不防被人从外头将帘子掀起,恰巧有个丫头进门,绿莺多瞧了两眼,见过这人,是新婚夜时立在李朝云身旁的陪嫁丫鬟,似乎是叫春兰的,不过这时候头帘已经梳上去了。错身而过时,她忽然朝春兰笑了笑。
春兰愣愣地见礼,还被李姨娘亲热地扶了一把,颇让人摸不着头脑。进了屋,见李朝云眯眼端坐着,她忙敛神,一溜烟上前将碗放下:“小姐,燕窝炖好了。”
“哼,可当不起春兰姑娘这一声‘小姐’,你如今可是咱家大少爷跟前的红人了,昨晚受累了罢?”
李朝云拨弄着雪白瓷勺,叮叮的磕碰声伴着她冰泠泠语气,扎得人一个透心凉。春兰涨红脸,垂头不语。身旁的秋菊心有不忍,凑在李朝云耳边:“小姐,奴婢不明白,既然那李姨太太低三下四地跟咱说软话抛绣球,奴婢瞧她也不是个有野心会撒谎的,你为何不接呢?”
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李朝云果然不再为难春兰,轻嗤一声撇撇嘴:“她是软是硬跟我有甚么关系,左右一只小蚂蚁,我两根手指捏死她。还跟我套近乎,她也配!”
安静中,她想起方才李氏说的话,脸上微有震撼,在腹内将一番话揉碎了消化。孩子差点被害死?难道这李氏之前嫁过人或是别人的小妾?不,不太可能。天宝刚出生,那以年龄来说孩子应该是豆儿,也就是说,李氏没进府的时候,冯佟氏就出手了?家中爹爹也是个多情的,那继母手段不少,却也没将手伸得这般长过。她心神微凛,这个婆母不容小觑。
对于绿莺,李朝云并没放在眼里。男人嘛,喜新厌旧是本色,花无百日红,这李氏小妾也蹦跶不了多久。再说,隔着冯元,就代表差着辈呢,隔房隔代,他这个当公爹的也不便将话说到自己这个做儿媳的头上,李氏即便去撒娇告状了,八成也会惹一顿骂。回想当初,将李家玩得团团转,既挣了名声又赚了好人缘,可自己终归是要出府嫁人的,到头来还是甚么也捞不着。不过现在好了,冯家,未来是由她把持做主的,吃的每一分,花的每一两,想用谁想卖谁,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
出了汀芷院,绿莺在春巧耳边吩咐了几句,然后主仆两个分道扬镳,春巧转身往回跑,她则沿着廊道走了一会儿,在从外头伸进来的枝桠上,揪揪叶子拨拨小花,慢悠悠回了自己的玲珑院。在葡萄架下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见春巧呼哧带喘跑了回来。她瞠目结舌:“怎么这么快,没问出来?”
春巧叉腰喘了半晌, 然后才笑嘻嘻地一扬脖子:“哪能呢,奴婢出马,一个顶俩。”
绿莺瞪了一眼,扯着她在身边坐下, 正要催, 她也不卖关子了,倒豆似的一箩筐:“少奶奶的肚子确实没动静, 不过身边有两个陪嫁已经开脸了。姨娘知道的, 她统共有陪嫁四人, 分别叫春兰、秋菊、素荷、君梅。春兰和素荷已经是通房丫头了, 但不是少奶奶给做的主, 至于是人家心高去爬了床还是少爷临时起性, 这事大家都不是很清楚。据说这两人性子老实巴交的,奴婢估么着应该是大少爷主动的。”
跟绿莺想得差不多, 今天屋里的除了府里丫鬟, 李朝云身边只有两个娘家带过来的人,按衣裳花色和性子区分,倒茶的表情冷清,应该是君梅, 要上前那个待李朝云比较殷勤的想必就是秋菊了。至于进门撞见她那个,没了头帘面白清瘦的,却不知是春兰还是素荷。不论是谁,肯定是给李朝云添堵的人就对了, 按理说新嫁娘有孕才会琢磨给夫君张罗伺候的,这才甚么时候, 要说是她自愿的, 以她那霸道性子, 这等过于贤惠的事估计也难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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