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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许久后,贺逐深挂断了电话。

言许安静地在落地窗前坐了一会儿,望着脚下绚烂的霓虹夜色。

大约二十分钟后,门边传来嘀嗒的解锁声,言许擦掉泪水,面无表情地扯出一个冷笑。

他判断对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要安全转移外婆,要不惜一切代价逃走。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

言许发现贺逐深开始常来公寓,但并不经常上他。

他在克制。

他还请了心理医生来公寓。

言许近几年的生活都被贺逐深包围,但和心理医生聊天的一个小时里,他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贺逐深,而是讲起了往事。

少年欣喜地提到妈妈,提到外婆,平静地说到被孤立、家庭暴力,然后说在艺术中找到了毕生想要追逐的光。他低垂视线,讲起他从初二开始就想做一名优秀的画家的梦想。

这些最后都被心理医生转述给了贺逐深。

“他有很强的心理韧性,但他眼中没有任何与当下有关的未来,现实让他感到痛苦,建议您多带给他一些可以让他享受当下的正向体验。”

贺逐深不语。

……

周末,言许有些烦。

因为贺逐深要带他一起去s市参加一场国际艺术展。贺逐深是投资方之一,到的时候人群乌泱泱一大片。还有很多媒体,他不想和贺逐深公开出现在这种场合中。

言许口罩遮得严实,跟在贺逐深身边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本来非常想参加的艺术展被搞得兴致缺缺但又不能发作。

贺逐深倒是没命令他摘下口罩,但贺逐深这样的业界“大人物”,果然遇到了熟人。

“哎呀贺董,可算把您这尊大佛请来了。旁边这位是?”

言许穿得是贺逐深亲自选的一套高级定制休闲服,对方是识货的,一眼看出在这样的场合能被贺逐深带在身边的人一定对他很重要。

言许心头一跳,转身想要跑,被贺逐深抓住手臂:“跑哪儿去?”

言许一僵,低着头不说话。

“是我的——”贺逐深控制住言许后扭头,声线极具磁性,而且贺逐深在外人面前语气从来都是很冰冷的,言许很害怕。他惴惴不安地听着,生怕说出他们不光明的身份。

贺逐深感受到言许的肌肉紧绷,淡声说。

“远方小表弟,在跟我闹脾气罢了。”手一边说着一边放到了言许头顶,揉了揉他的头发。

言许:?

言许小的时候营养不良,175的身高加上略微清瘦的身材,和那一双看起来十分漂亮的清冷双眸,让他确实很像一个高中生。

贺逐深目光很自然地回到言许身上,自然地攀过言许肩膀,极为自然地以一个成熟大度的兄长的口吻开口。

“怎么,言言想自由活动吗?”

可被问这话的时候,言许后颈也被若有似无地轻抚了几下,在无声警告他。

言许骤然抬头看向贺逐深。

贺逐深眼中带笑。看见言许喉建一滚,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才“嗯”了一声。

“我正好也要忙,那乖乖叫我一声哥,就允许你自由活动一会儿。”

言许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了,挥起拳头就想往贺逐深脸上招呼过去,贺逐深处变不惊地单手握住言许的拳头。也没动怒。反而笑意更盛。

那位朋友瞧出这对兄弟看来很不对付,正想劝两句,却见这个极为俊秀的少年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敷衍了一声“哥。”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在这位在商业战场上以冷血着称的年轻董事身上看到了愉悦到令他见鬼的笑意,而且有一种长辈逗弄小孩子时才有的宠溺的恶劣。

言许猛烈挣开转身走了。

贺逐深看着言许的背影,微笑着指了指手表:“注意时间。”

言许在心里把贺逐深骂了一千遍,但被手环束缚的他只短暂地自由了一个小时。

当晚,他还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内被领带束缚住手腕,被得了变态趣味的贺逐深压在床上含住性器,羞耻地强行给他口交,一遍遍被迫哑着嗓子叫出“哥哥”。

室内很昏暗。

言许窝在沙发上,就着沙发旁边的一盏台灯,沙发一旁坐着正用电脑远程的办公贺逐深。

言许最近又没有去学校,他脖子上那些草莓印把他关在了家里。

但最近他们的相处居然很平和。

言许身体一轻,贺逐深忙完了工作放下电脑走过来抱住他。衣服被撩开,言许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害怕的,连忙想推开贺逐深。

贺逐深语气温柔,手却不容挣扎:“言言,让我摸摸,让我抱一会儿。”

贺逐深真得只是温存地在他身上摸了一会儿,大约几分钟后,贺逐深的呼吸有些深,但他还是放开了言许,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到一旁背对着言许的桌边坐下。

哦,是在克制。

很奇怪。这整整一周,贺逐深都相当温柔,言许也没有怎么反抗。

灯光有些暧昧。安静的房间内,只有两个人,以及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书页缓慢翻动的声音。

贺逐深重新打开的一盏灯,把影子投射在言许蜷缩起来的大腿膝盖上。

言许恍惚回到了高一的某个晚自习,和同学们在一起,极其安静,极其专注,极其让人感到放松和归属,仔细听仿佛还能听到蝉鸣。

有个单词不会,问问同学。

“这句话你会翻译吗?”

等言许回过神,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另一个影子身旁,鬼使神差问了贺逐深。

贺逐深看了一眼,优雅的英音流畅地从他嘴里吐出,“becaeofitsirritatffehuans,theeofphenosaiseptichasbeenrlydistued……”

言许听见翻译准确地落入耳中,眉梢一挑,贺逐深的发音居然这么标准和好听。

言许从不太也不想了解贺逐深的过去,但他出生在精英世家,必然受过良好的教育,留学这种对他那个连温饱都只能勉强达到的家庭来说很难,对贺逐深来说一定轻而易举。

言许没有感慨多久,不能让贺逐深发现他在做的其实是雅思题。

言许说了“谢谢你”后迅速抽回试卷。

贺逐深眼底荡起波澜,伸手想把人搂过来再亲一下,却又听言许加了句“贺先生”。

……

“认识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的情感,看似简单,但许多人都并没有做到。贺先生,您的困扰似乎就处在这里。您是否期待着对方能给予想要的回馈呢?”

……

言许从考场出来。

一眼就看到了贺逐深的秘书,被接到了酒店,言许放下书包,淡淡问:“贺先生,要现在开始吗?”

……

贺逐深最近有点反常。

他克制的情欲再度爆发,并且让他只许叫他名字或者叫哥哥。言许不堪承受,表情嘲弄中有些困惑:“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个,贺先生,难道你希望我也能够喜欢你吗?”

言许骤然被吻住嘴,再次深深操入穴中。

这句话如同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一种剧烈的力量在顷刻间崩腾溢散,把贺逐深卷进情感的漩涡。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少年的呢?又喜欢他什么呢?

或许是他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颤抖着的指尖还沾着颜料,惊慌畏惧地打量他的样子。

而从他自己要求言许对特定人物说自己是他的男朋友起,他就对少年有了独特的占有欲。

“言言,下周是你的生日,想要什么?”贺逐深靠在床头,轻轻勾着言许的发旋。

言许困倦地闭着眼睛,“想要自由,你给我吗?”

贺逐深捧起言许情事后满面潮红的脸颊,“除了离开我,都可以给你。”

言许骤然睁开眼睛,直视贺逐深:“那下学期我想去留学。你肯送我去吗。”

人总喜欢折中,言许骤然生出希望。贺逐深近来实在温柔,他毫不吝啬地展示爱意,也期待着言许可以给予他回应。彻底放他走很难,如果放宽锁链呢?他最近这么配合,贺逐深应该放松了警惕。

言许从贺逐深怀里爬起来,主动献上了一个生涩的吻。

贺逐深眯了眯眼。他将言许毫无爱意的眼神尽收眼底,波澜不惊地吻上少年的漂亮的眉眼:“可是言言,这会给你很多离开我的机会,不行的。”

哦,言许就知道贺逐深不会给他任何自由的。

掠夺者的温柔都是假象,人只能靠自己。

言许还是被看得很死。

他尽量表现得很乖,但也会表现出适当的不服、厌恶与妥协,给贺逐深营造一种他虽不爱他但认命了的假象。

——但他没想到贺逐深居然会向他求婚。

而且还是在亲子陪言许去疗养院看外婆时当着外婆的面深情告白。

虽然外婆眼睛早就因为中风失明了,医生说外婆的听力也严重退化了,能说的话也非常有限,基本就是“言言”“好吗”“乖言言”之类的短句,外婆基本上等于植物人。

可言许从未爱过贺逐深,他大为不解,他们都是男人,他怎么能当着外婆的面说出这种话呢?

同性恋很恶心,大逆不道,有违伦常,这个恶劣的强奸犯,他怎么可以在外婆面前对自己温柔地求婚?

太可笑,太割裂了。

是在羞辱他吗?撕碎了他的尊严,又要用另一种施舍般的方式侮辱他。

言许胸腔里有一股无名怒火在烧,他嗓音发颤,不自觉握紧了外婆的手:“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过去几年对自己的定位不过是他的玩物,不,现在仍然是,他是这段关系里绝对的弱者,他们的地位从来不平等,贺逐深想要拿捏他轻而易举。

求婚?不过是以婚姻为命的枷锁,在贺逐深这里他想要的自由全都取决于贺逐深愿不愿意施舍。

“言言,过去我很抱歉。”贺逐深从身后搂住言许的腰,低沉的嗓音带着浓稠的情意,“现在我想要努力弥补,我想爱你,嫁给我好吗。”

言许在心里冷笑。

贺逐深太傲慢了,凭什么以为过去四年的噩梦凭他一句抱歉就可以烟消云散呢。

言许低着头。贺逐深耐心地等着,许久后,手臂上被水滴打湿,言许在哭。

“嫁给你后,我会有更多自由吗。”

言许转身,少年红着眼眶,脆弱又可怜易碎的眼神像一头乱撞的小鹿瞬间闯进贺逐深心房。

“算了,我答应你。”

少年主动戴上了戒指。

……

登记日期暂定在七夕,一半个月后。

贺逐深安排了人到国内来办手续,言许到时候只需要签个字。被问到意见时,言许没有拒绝。

两个人的关系以一种矛盾但缓慢的方式进展着。

言许发现贺逐深很会做饭,他做的饭菜居然口味都很不错。

言许还发现他居然很擅长画画,他此前两次教贺逐深画画都处于一种被情欲支配的崩溃状态,无心察觉贺逐深的笔触异样娴熟。

“受母亲熏陶,我从小就对古典油画很感兴趣,但她早早过世后,父亲再也不允许家里出现任何画作,也不再让我画画。本科毕业后,他想让我和他一样去美国读他读过的学校,那里有他的人脉。我最终和他断绝联系一个人去了英国,但还是按照他的意志读了金融。”

“也就是那一年,言言。”

贺逐深声音放柔,仿佛言许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部分,“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家的新闻,开始匿名资助你。最初我并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只知道有个画画极有天赋的小孩,在混蛋父亲的阴影下顽强挣扎,像在淤泥里开出的花,绽放出旺盛的生命力。这样的小孩是不该被埋没的。”

言许皱起了眉,静静听着,内心震动,五味杂陈。

这样的小孩是不该被埋没的——贺逐深,你何德何能,亲口说出这样的话。现在最埋没我的人不是你吗?

可他又回忆起在过去往事里不可追忆的时光,心里漾起酸涩,原来那时竟有这样一个人在地球另一端,悄悄关注着自己。

“那后来你为什么要对我……?”

“资助人给我看了你拿年级第一的照片。你天生生得好看,你知道么?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硬了。尤其是当你带着手指上的颜料真正出现在我的面前,纯真的眼神,不谙世事,倔强又可怜,我怎么能放过你呢。你的赌鬼父亲不配养育你,你应该到我身边来,我帮你扫平一切障碍,你代替我实现梦想,而我拥有你。”

贺逐深说着说着开始胡乱亲吻言许,言许闪躲推拒小声叫他,却被贺逐深禁锢着亲吻手指。

从手指,到后穴,又是一个长夜。

言许生日那天,贺逐深还包下了a市最大的五星级酒店,请言许的所有同学来一起给言许庆生,还有一场绚烂的世纪烟火。尽管贺逐深没有到场,但他以言许“哥哥”的身份填补了言许两年来关于家庭的神秘感,当同学说“你家好牛逼”时,言许听到“家”字,骤然失神。

贺逐深在后半夜贪婪地攫取了报酬。

言许被压在床上做到了第二天,休息了两天后,贺逐深亲自开车送他去学校参加期末考。

戒指被允许摘下来,但是被一根不菲的项链穿起来拴在了脖子上,解不开。

言许答完题后,怔怔地看着阳光照射戒指后在试卷上折射出的彩色光芒。

——光影跃动着,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彩色蝴蝶,在他锁骨下方轻盈盘旋着,却注定被昂贵的爱意死死锁住,折断翅膀永远禁锢在一个地方。

……

言许想确认一件事。

“教我英文吧,贺逐深。”

言许佯装坦白道:“我本来报考了这个月的雅思,我想偷偷参加考试,想离开你,期待着有一天可以去没有你的世界。”

言许顿了顿,不在乎地笑了笑,仿佛真的认命放下了,“现在这些我通通都不奢望了,你每天读英文给我听吧,我想听你读,你读得很好听。”

言许抬眸看向贺逐深,他浓艳的五官漂亮至极,配合他清冷的嗓音,看起来纯洁又艳丽,看向别人时会不自觉把对方的魂魄吸进他的眼睛里。

离开、想跑,这些词本是贺逐深的逆鳞。可坦诚说出来效果就不一样了。

贺逐深心头一软:“言言就这么想去留学吗?等你毕业后,我陪言言一起去待一年。

“但在这之前就千万别想着逃跑了,这是我唯一的底线,其他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答应,只要你答应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

接过言许手中的书,那是一篇纪伯伦的长诗。

“读诗,为你读一辈子都可以。”

伴随着一个禁锢在怀里的吻,纸页翻动,贺逐深缓缓吐出一个接一个黏连却清晰优雅的单词,古典的格调,发音非常标准,满满的贵族英伦腔。

贺逐深大学时参加过西方文学俱乐部,每个月会举行一次朗读分享活动,他从不缺席,那是他少有的可以沉浸在文字中的时刻。

可现在,贺逐深听见了诗文激荡后强烈的心跳声。

他从未想过,言言会邀请他读诗,情欲、性爱代表着肉体的契合,可是诗不是,读诗代表着灵魂的共鸣和碰撞。他的言许,在细细听他读诗。他的某种隐秘的期待,忽然有了落脚点。

言许颤声说,“我想听你读完。”

当读到那句“youotjudanyanbeyondyourknowledofhi,andhowsallisyourknowled你判断一个人不可能超过你对他的了解,而你的了解又是多么肤浅”时,言许从贺逐深怀里挣开,去倒了一杯水。

回来时,他深深盯着贺逐深的背影驻足良久。

诗读完,贺逐深看着仍站在他背后两米远处一动不动的言许,把人搂进怀里:“怎么哭了?”

“你本科是在a大读的吗?”言许问,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嗯,你读得真好。”

“嗯。我们是校友,言言。”

“下一次我想听莎士比亚,可以吗?你有读过吗?”

“当然可以,去英国之前,我最常读的就是莎翁的十四行诗。”贺逐深吻上言许的泪水,“读完后,言言可以爱上我吗?”

贺逐深没有等到回答。

可是他从未像今天这般心潮澎湃和满足。

他的爱人亲口说不会再逃跑,他会每天听他读诗,哪怕言许永远不说爱他,他们也会是深情的眷侣。

尽管十天后,言许第三次向他炫耀他做的抹茶蛋糕,随口问他要不要尝尝——前两次少年明明都是故意做给他吃的却不承认,他在监控里看到少年笨拙地学习做糕点,第一次不太好吃,但第二个却进步很大——贺逐深品尝了第三份蛋糕,很甜,恰到好处。

——一如少年一个月来的筹谋布局,恰到好处地让贺逐深在甜蜜的幻象中一步步瓦解了戒备,失力地毒发后昏死过去,直到言许逃去国外都没有再醒过来。

“whendisgracewithfortune……”

言许听见好听的低沉却润朗有力的堂音,他和朋友偷偷溜进a大却不小心走散了,他闯进一栋安静的教学楼,不自觉被这缕声音吸引,尽管他听不懂。

循着声音往前走,言许小心扒拉着门缝,透过缝隙看见一群像是大学生模样的人围在一起,其中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高大男生格外惹眼。

那人对背着自己,肩明明很宽,可搭配着他自然端坐的仪态和透着冷感的嗓音,却容易给人一种消减清瘦的错觉。

他双臂自然弯曲,似乎捧着一本书。

而那些流畅得快让他识别不出这是英文的优雅发音正是这个人口中发出来的,每念出一个他这个初二学生听不懂的单词,言许就莫名感觉那个人的胸腔在震动。

有一种奇特的魔力。

时间被拉长。

言许凝视着门缝里的世界,这个世界和他那个乱糟糟的初中生活由一道门割裂成两块。

言许眨了眨眼睛,这就是大学生活吗?为什么这些人可以很无聊地坐在这里读和听那些枯燥的英文,而且大家一点也不觉得乏味,每一个人的神情都极为专注,仿佛这是一场盛宴,像是语文老师在某次课堂中提过的“审美”,言许不理解他们怎么可以对着一串像天文数字一样的英文如此陶醉。

但他可以深刻感受到那个高大男生的发音的魅力,比他听的那些英语课文录音材料全都好听!

尽管一两个零星能听懂的单词发音的调调十分奇怪,不像课文教的那样。

言许听得很入迷,看那个人的背影也看得很入迷。

a大是全国最好的几所大学之一,言许所在的学校在全市排不上号,老师说他们中有人能考上a大的话可以被载入校史,足见a大有多难考,以及他们学校有多一般。

这些人都是杀出重围的精英吧。言许羡慕地看着这些人,他也想成为这样优秀的人。

言许有些失落,他连这些英文都听不懂,对未来没有目标,仅仅是好好活着不被同学欺负嘲笑、不被父亲踢打辱骂、每天睡饱、每一顿都吃饱就已经很难了,更不要说多好的成绩,以及多么崇高的信仰和伟大的梦想。

太虚无飘渺了。

可还是很震撼,言许不自觉地被吸引,他深深凝视着那个人,英语好难,他一定是一个英语佼佼者,他长什么样呢,他是以什么样的神态读出那些英文的呢?他的经历是怎样的呢?他有过迷茫痛苦和拼死的努力吗?

“言许?”

!!!

言许猛然回头,他的肩膀被重重一拍,他唯一的伙伴找到了他。可他的声音不小,言许在收回目光的时候看到门缝里的人往他这边看,那个男生也往这边转头。

“嘘”,言许忙拉着小伙伴到一边藏起来,比了一个手势,等到房间里的声音重新响起,他才重新开始欣赏这段朗读。

读的什么呢?言许想知道。

这一瞬间,英文读完,开始朗读中文,那些掷地有声的文字一下子涌入言许耳朵。

“当我受尽命运的浩劫和世人的自眼,独自哀伤这飘零的身世,徒用无益的呼吁惊动那耳聋的苍天,顾影自怜,诅咒自己的命运,却羡慕他人前程似锦。

“想有他的仪表堂堂,想有他的交友宽广,姜这人才华横溢,慕那人文采飞扬,独独自己一无所长。

“思来想去几欲把自己看轻,却猛然间想起了你,

就像破晓时的云雀,从阴霾的大地腾空而起……”

平淡的口吻,却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言许醍醐灌顶,忽然感到全身发麻,一种深入灵魂的震动感在大脑中久久回荡——羡慕别人文采飞扬,独独自己一无所长。

是啊,他羡慕那个背影,他想成为那样的人,但或许他也可以的!

他们班里有偏科很厉害的女生,英语特别好,老师就格外关注他,也没有人欺负她。

他有长处吗,他有所爱吗?好像有的,他想画画,他所有的科目里最擅长画画,所有人都说他画画很有天赋。画画也是他唯一可以逃避痛苦的放松方式。

听说高中可以走艺术班,上艺术大学,画画也可以读大学,美术老师好像就是从美术大学毕业的。

是不是他把一件事做到最好,哪怕很多人说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用,也可以赢得别人的尊重,就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是不是还可以像刚刚看到的那些人一样上大学?将来他是不是也可以和那些喜欢读诗的人一样,跟同样喜欢画画的人在一起画画吗?

人大概总是要追逐着什么,去信仰些什么,比如妈妈爱了他爸一辈子,只因为她把那个混蛋男人当做寄托,否则不去爱着点什么,她就痛苦得无法活下去。

他好像也有了追求和梦想。

“言许,你一直在念叨什么啊,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回去的路上,言许嘴里一直在重复那几句诗。他想记下来,以后去查这是谁写的。

言许喜悦地说:“我找到我的梦想了!”

他无比感谢这次偶然的撞见,他感谢这首诗,他要记住这个背影,他想成为那个男生一样优秀的人。

言许想到那个流畅优雅的发音和那一抹严谨冷淡的背影,内心就充满了力量和希望,就像诗里那句“思来想去几欲把自己看轻,却猛然间想起了你,就像破晓时的云雀,从阴霾的大地腾空而起”。

他也要长出自己的翅膀,努力努力再努力,一定非出这片狭窄的天空,像云雀一样去看外面的世界!

他绝不能束缚住自己的翅膀!

言许激动地抱住朋友,问朋友:“你觉得我画画画得好吗?”

“特别好呀!哇哇你要给我画画吗?哇你想当画家!好呀好呀言许你可以的你到时候一定给我画一幅我去卖了赚大钱哈哈哈哈!……”

言许收回回忆,睁开眼睛看向直升机窗外的云层。

他恍惚觉得自己仿佛真得成了一只翱翔入云天的自由云雀,其实不过是被折断翅膀后,从一个牢笼跃入另一个牢笼。

没关系,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严,失去了梦想都不要紧,外婆还在。俞周帮忙转移了外婆。

只要外婆还在,“家”还在,生命还在,一切都可以找机会重新开始。

“没关系吗?小言,有没有不舒服?”俞周温和地捏了捏言许的手腕。

“是在为那件事愧疚吗?没关系,账算在我的头上,人是我杀的。”

见言许一直低垂着头不说话,俞周轻轻拍了拍言许的肩,眸光深邃,再也不掩饰从前的深意,“他死了,小言就彻底自由了。”

言许从一开始就知道俞周是故意接近他。

从贺逐深的反应来看,他们应该是仇人,至于什么仇怨言许毫不在乎,他只想把这池水搅浑趁机逃跑。

靠他自己一个人绝不可能逃离贺逐深的魔爪。

“嗯嗯……”

言许感受到俞周施加在肩头的力道,没有拒绝,仿佛疲惫不堪般靠在俞周肩头,重重闭上眼睛。

命运出奇地捉弄人心。

言许在大一的时候找到了那些诗的出处,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二十九首,也是最经典的抒情诗之一。

言许的逃跑计划从一早就开始了。

引诱贺逐深爱上他,欺骗他,背叛他。

可他却无意中发现他英文极好,口音熟悉,以及曾经他逼他大学穿过的淡蓝色宽大衬衣,和记忆里的人重合。询问学校社团人员,以前有过这样的一个社团吗,对方说有,还拿了很多大奖,据说那个代表社团得奖最多的学长后来还去英国留学了,姓贺来着。

言许恨贺逐深的。

他必须对贺逐深怀揣恨意。

贺逐深毁掉了他的希望,摧毁他的尊严,他是弱者,对待贺逐深这样强大的对手必须足够冷血无情,绝对不能心慈手软。

可却在坚定地要报复他时,无意间发现宿命般荒唐的因果。

从前的希望也幻灭了。

那个在回忆中点亮他翅膀的清隽背影是谁都可以。

——唯一不该是折断他翅膀囚禁他整整四年的贺逐深。

“小言,我可以追求你吗?”

8月的盛夏,俞周向言许表白了。

俞周在法国有很多的人脉,他帮言许准备了新的身份,正在走流程,外婆也在俞周的关系下被安排进了最好的公立医院,还替自己支付了一部分药费。

本来俞周是打算用自己的资金帮他把外婆安置到一家更高档的私人疗养院的,言许拒绝了,他不能再继续欠俞周的人情。他找了一份绘画教学的临时工作,想尽快攒钱补偿给俞周。

他和俞周保持着朋友的关系,他们并没有住在一块儿,言许每周会邀请俞周来家里一起吃饭,言许也会大大方方地向俞周请教一些关于画画的事情,两个人也会聊一些关于生活的事情,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就是极为亲密的朋友。

此外,俞周每一次来,都会带来一些关于贺逐深的消息。

一个月以来,贺逐深的中毒的消息被封锁的很死,他一直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

言许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每天的生活都是两点一线,倒是俞周,云淡风轻的模样,一副胜券在握的感觉。言许在这里无依无靠,尽管他想和俞周保持距离,但有时候还是不得不依赖俞周。

俞周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但这份温和让人害怕,像另一条柔软的熟悉的锁链,不同于贺逐深的霸道,却也正悄无声息地收紧。

在言许第一次看到俞周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情意时,带着熟悉的令人恐惧的同性的欲望。

言许仿佛回到了锁链缠身的噩梦中,当即仓皇而逃,给俞周做的饭菜一口没吃就借口不舒服把自己关回了房间。

言许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手机上一条很久之前的消息说:“小言,今天不舒服吗?那我先回去了。”

“还有,小言的眼睛真的很漂亮,像浓墨重彩的油画里最纯净夺目的黑曜石。”

猎人悄悄在收网。

言许利用了别人的感情,自然要承担风险,他知道这个道理。

他一直尽可能在其他方面偿还,但事情开始不受控制。当他以朋友的身份接受俞周的邀请以及尽可能在其他方面补偿时,却在俞周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恋人看心上人才有的眼神,里面藏着隐秘却危险的爱意。

俞周在给自己指导画作时,伸过来握住他的笔尖的手指自然而然地包裹住了他的手指,还伴有擦过耳边的变得深长灼热的呼吸。

言许没的选。比起贺逐深密不透风的囚笼,至少俞周更加温和,这里也更加自由。

而且他们暂时谁都没有戳破表象,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直到外婆出事。

在外婆的状况好一些以后,言许在医生的建议下把外婆接到了家里照顾,医生说每天和外婆一起聊聊天更有助于患者清醒。

言许总是带着口罩,或许是因为充满神秘感,他很受学生们的欢迎,英语法语学习也没有落下,每天让自己过得充实。

只有在夜晚的时候,他握着外婆的手,摩挲着外婆手腕的转运珠串,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外婆,我杀了人……而且,我把我爸丢在了国内。不论那个人死没死,他的人都不会放过他的。”

“我变成了坏人。你会恨我吗?”

“快醒来吧,外婆,我该怎么办……”

言许去参加雅思考试时给外婆录了很长一段自己的录音。每天他不在家时都会这样做。

这天他回来时吓了一大跳。

——外婆居然自己坐了起来!正扭头微笑着看向自己的方向。

言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泪流出来,他跑过去激动地抱住外婆:“外婆,你醒啦!”

言许甚至忘记了俞周还在,想起来时他也激动地抱住俞周,对俞周分享自己的喜悦:“俞周!我外婆醒了!她醒了!”

俞周只是笑着。

然而外婆的情况日渐好转,然而第二天却又恶化了,仿佛回光返照一般。

医生建议转院,言许近乎崩溃。他不得不接受俞周的帮助,外婆最终还是回到了他最初推荐的那家疗养院。

言许换了一份网络授课的工作,其他时间也接了一些平面作品,几乎24小时守在外婆的身边。俞周也放下最近的工作,花了大量的时间和言许一起陪伴在他外婆的身边。

言许唯一的希望和牵挂就是外婆。但不论言许和老人说再多的话,床上的人不会再有任何一丁点回应。

言许崩溃了。

为什么会恶化?是不是贺逐深来了!是他做的吗?他是不是醒了要来报复自己……

言许喃喃道:“是不是我的错?俞周,我是不是不该大费周折带她逃出国,只要我乖乖待在贺逐深身边,外婆在原来的疗养院里,外婆就不会这样了?谁救救她……俞周,求求你,救救她……”

俞周顺势抱住言许,同样很紧张地把人搂在怀里,眼里的心疼不像是假的:“没关系的,小言,没关系的,我请了最好的医生,很快就到,很快就到。”

医生来了,手术结束。

医生遗憾地说:“病人年事已高,暂时稳定了状况,但仍然需要观察。”外婆还是没有醒来。

就是在这种时候,言许收到了俞周深情款款的表白。

可这时的眼神脆弱到了极点,看起来精神像崩溃了一样,就算是平时的他也根本无法面对同性的告白。

少年瞳孔微缩,表情茫然,“对不起,我无法接受男人……而且,贺逐深呢?他还活着吗?如果……如果贺逐深没有死的话,他会找到我们的。我会连累你。到时候该怎么办?”

但俞周很有耐心,他总共表白了三次。

第三次时俞周说:“我真的很喜欢小言,从第一次见面就很喜欢你。试试看吧,小言,如果不合适,想分手,随时都可以。”

他深情而温和:“我和贺逐深不同,小言如果和我在一起,我永远不会强迫小言。”

言许答应了。

他实在欠了俞周太多,最重要的是俞周说不会强迫他,包括性爱,他说他更喜欢柏拉图式恋爱,对性爱没什么需求。

“小言,异国他乡,有个男朋友也很好不是吗?作为男朋友我会无条件帮你一起照顾外婆,我会给你幸福的。外婆也希望你可以幸福。”

是这样的。

他答应俞周后不久,外婆的病情就奇迹般地好转了。

俞周说贺逐深在昨天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俞周口吻淡淡,撑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言许在ipad上顿住的笔尖。

言许把他和俞周的关系定义为共犯。他们交往一周了,这一周里,言许拙劣地扮演着恋人,俞周却极为自然。

“小言,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言许却开心不起来。

“真的吗?”言许蜷缩在沙发上,头埋进膝盖里,“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贺逐深会不会是假死?就等着让我们放松戒备,来找我们复仇。药,你给我的药是真的吗?”

俞周凑过来安抚地环住言许。

“小言放心好了。我给你的药剂量完全足够,杀死三个他都绰绰有余。”

“除非——”俞周拍了拍言许的肩膀,琥珀色的瞳孔在阴影下变得漆黑,他盯着少年温声说,“小言手下留情了。”

“不过小言最恨贺逐深,也知道被他带回去会有什么下场,应该不会这么做吧。对了,新身份已经做好,下个月就可以在法国以新身份入学了,我下学期会在学校上课,可以和小言在课堂上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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