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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过去俯下身亲亲他的脸蛋,把赫洋的碎发捋到耳后,“下午就回来了,很快的,好吗?”赫洋知道我和父亲关系不好,昨晚我做了那样的梦,不知道为什么,早晨大姐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父亲想我了,叫我回家看看。我一向很难拒绝大姐的请求。

父亲住的那个小区修缮不怎么样,下雨后泥泞的路面积出片片小洼雨水,路过的行人常被行驶的车辆溅了一身脏。

我从铁门外头敲了敲门,听见父亲暗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谁啊?”我说,“爸,我,姜元,来看看你。”

门内发出一阵慌乱的响动,父亲打开了门,看见我抱着慢慢过来,他沧桑的脸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许久没见,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还没来得及补染的花白头发,眼角的杂纹堆着慈祥的笑意,常年被酒肉侵蚀的腹部也小下许多。父亲他……也已经快60了啊。

人的寿命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得以延续,可我有时却不知道人类需要这么长的寿命做什么?目睹家人接连去世还是饱受病痛折磨,等到老人风烛残年,腿脚不便,换做是我,也许不愿给自己的孩子带来更多压力……

前一阵他待在大姐家偶尔帮忙照顾下莹莹,但莹莹上了高中,呆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于是父亲又回了自己家。大姐说可以照顾他的,他却不愿意了。也许怕耽误她上班。

父亲年轻时是不愿整理家的,嘴里说着大男人不拘小节,其实把家务全一股脑抛给母亲。到了晚年,却把家中收拾的干净利落。

我喝了口父亲泡的茶,看慢慢说着讨喜的话,坐在他怀里逗的父亲喜笑颜开,眉头舒展。我又想起昨日的梦,今早我吃了药过来,眼下有些乏困。

我用指节按着眉心,父亲却敏锐的察觉到我的不适,他说他刚从认识的朋友那学了套什么按摩技法,于解乏是很有用的,我总在诊室坐着,得多放松。

他总是嘴里说着“我那朋友”,似乎关系网遍布大江南北,可他前阵子病了却没见着几个朋友来看他。我看着沙发墙上挂着那副关于“仁义”的墨宝,只觉得可惜又可笑。

“爸给你按按,学着!”他就像每个正常家庭中慈爱的父亲那样,从太阳穴按到脖颈后的风池穴。“啊…痛!”我拧着眉头,下意识把语气略有责怪的话脱口而出,父亲的动作滞涩了一下,却摇了摇头,更用力地按下去,“不行!痛就要按的更狠,说明你这里啊,有问题。”

“没事,您歇着吧,不用按了。”我轻轻拨开他的手坐了起来,拿遥控器调了台,父亲在一旁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哎呀,看你学了西医,就不讲究咱们中医了,中医还是有很多门道,一定要好好学,咱老祖宗传下来的………”

“行了,知道了。”我把台调到儿童频道,跟慢慢说着动画片里的东西。他插不上嘴,转身去了屋里找什么东西,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张储蓄卡。我看他那双粗糙的大手颤巍巍地把卡递给我,说“收好,啊。”

“给我干嘛?你自己留好啊。”我推回那张卡,可父亲虽然老了,力气却仍旧很大,他拿着那张卡就往我口袋里插,我无奈地问他“什么情况啊?非要给我卡?”

父亲说他年龄大了,怕哪天家里进小偷,卡被偷了,密码忘了,怎么办?我说他杞人忧天,不要再想这么多了。

我们没坐两个小时就要走,父亲要给我们做午饭,让我们留下来吃。看他拿着菜刀颤颤巍巍的样子,我叹了口气,“哎,一边坐着,我来吧!你把青菜洗了。”

小时候我曾天真以为,长大后若我能回到母亲身边一定比现在好一万倍。我想呵护她,就像她用心呵护儿时的我。未来能呆在她身边生活的我,一定很幸福吧?

如果是母亲,也许能让我找回真正的我,找回那些童年丢失的美好片刻。

那时母亲对我好到无可挑剔,是我儿时为数不多值得回忆的美梦。

可在后来未养育我几年的母亲家中,我总坐立不安地希望自己能帮上她什么忙,不敢表达自己真正的想法,也不敢提任何要求,生怕惹人反感。笨拙地想要讨好她和那个并不熟悉的家。

直到我压抑的委屈和不甘爆发,我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她。

那五年,我让自己在慢慢面前一直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可因迟来的生育压力,我的病也偶尔在夜间反复。

我曾一次又一次忍不住闯进父亲家里,告诉他我厌恶他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对不起我也对不起我妈,想要杀了他。

我曾发了病把他家的东西砸得七零八落。最终气喘吁吁地把户口本扔在他面前,逼他滚出我的户口。

我不想成为他们的孩子了…我不想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回想母亲和父亲对我的伤害,我常常心悸到呕吐。我以为会换来他像儿时那样的暴怒,我迫切而自私地想用自己这副年轻的躯体和年迈的他以肉搏定胜负。

他虽然老了可他的本性一定一如既往,他会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掐住我的后脖颈,滚烫的巴掌接连甩在我脸颊上,他擅长用坚硬的膝盖痛击我最脆弱的肋下,让我只能跪下求饶,而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他又对我失望了!

他说,除了他,没有人会要我,也没有人会救我,更不会有人爱我的。

我不知道他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也许他曾反复对自己说过这些话,可惜没得到答案,只能在扭曲中把罪恶抛向下一代。

尽管脑中不停浮现出逃跑,可一旦意识清醒,痛苦也来得更加彻底,于是我刻意按下停止思考的按钮,让脑中只剩下空白和麻木,仅有皮囊如烤肉般滋滋作响。

我是忘了,我刻意让自己忘了!可每每做了噩梦,那些我刻意忘记的过往就翻腾倒海地反复在我脑中回放。

可面对长大后失去理智的我,他没有再回过手,没有抵抗,任由发了疯的我侮辱般把眼前所有东西扔在他头上,他也只是拿那把逐渐苍老暗哑的嗓子威胁般示弱,“姜元,一会儿爸给你做你爱吃的鸡汤面啊。”

母亲还在家时,父亲还并不会做饭。他只会做鸡汤面,把市场宰好的鸡放进砂锅里,葱,姜,蒜,大料,胡椒,盐,这样挨个撒进去。等鸡汤香味十足浓郁时,把面条扔进去煮。不费事,简单。我们却很喜欢吃。他总洋洋得意地炫耀,说自己的厨艺比母亲还好。

后来母亲走了,他常在外应酬,带些饭局上的剩菜打包回来。可饭店的菜确实比家常菜好吃,他总会问我“好不好吃?”我点点头,说“好吃。”

只有我的生日他会下厨,还是只做那一碗鸡汤面,只不过面会格外长。没有饭店的菜好吃,我却格外想念这种寡淡。

我有时候甚至想,自己是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长大后的我竟冷血地认为,呆在父亲家的我可以任意妄为,这比呆在母亲家中让我感到舒适。在父亲面前,我越来越能自在地做我自己。我对他肆意任性、发脾气、提要求。他开始能对我的侮辱和刻薄视而不见,甚至摆出关心我病情的嘴脸。

可是,我又如被冷水浇头般清醒地意识到,是他把我变成这样的。他真的变了吗?我无数次试探后,看大姐因家人分崩离析而伤心的表情,最终收回了手。

母亲曾跟我说过,父亲年轻时的梦想是开个动物园,因为他很喜欢小动物。我不免在心中冷笑,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梦想是照顾动物?刚上初中时,有人送了父亲一对鹦鹉,他头两天还嘴里嘬嘬地夸着“真机灵”。给他们喂食的样子像模像样。

过几天便嫌那鹦鹉吵,他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啪啪两巴掌甩在那鹦鹉笼上,凶狠地命令它闭嘴。可那公鹦鹉刚刚还活蹦乱跳,这会儿却倒地不起,竟是被活活吓死了。

母鹦鹉没了伴儿也再没了叫的活力,父亲觉得可安静多了,还疼惜了母鹦鹉几天。当然过几天便没了兴趣。

我偷偷去阳台喂过那只母鹦鹉,看它身上原本闪着光泽的毛光秃一片,露出星星点点肉褐色的皮肤,尾巴只剩寥寥几根翎羽,好不可怜。

一开始我以为是父亲虐待它了,可后来发现,居然是它自己用喙拔的。难道是在用这种方式引起人的注意吗?还是,它试图把自己冻死自杀?

从前我对鸟没什么兴趣,没想到鹦鹉是这么聪明的生物,趁父亲不在时,我会找那母鹦鹉说会儿话解闷。可某天逗鹦鹉时,我被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父亲抓了个正着,他嘴里骂着我不好好学习浪费时间,尽在这做些无用功。

父亲顺手抄起一旁的椅子砸在我身上,我用胳膊抵抗着,也许承受面积越大疼痛感便也越轻……

这其实在我挨过的打中不算痛的,我一声不吭,可那只鸟儿却扑腾起羽毛稀疏的翅膀发出有些枯戾的尖锐叫声,父亲只是看了一眼,就用手中的椅子砸了过去。

笼子掉了下来,那只母鹦鹉最终也落了同样的下场。

鸟儿和我聊天后就很少再拔自己的羽毛,我后来才知道,鹦鹉也是会得抑郁症的。

可我当下竟再没流出一滴眼泪,只觉得都是徒劳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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