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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森——”

她又开始大喊大叫。结子环着怀里的光,男孩靠在她腰间,两人如出一辙的眼神黏在他身周,是想要关心什么,却不敢开口的犹豫。

“一点小事而已。别担心。”他低头与男孩对视片刻,许是拗不过那清澈的目光,只得吝啬开口指点,“去找老师。”

结子连忙拉住他,指了指西向的走廊,语速低快地问道,“那个男人?那样的男人?”

森管家此时已推开门,闻言转过身,俊秀的脸浮出一线笑,“不要以貌取人。”

晚饭时分,主人终于肯屈尊露面。她换了一件衣袖和裙摆绣满黄绿色菠萝的乳白纱裙,长发盘起,露出的细长脖颈上挂着黄金绿宝石项链。

这身俏皮的装饰间接传递出一个信号——她的心情有些许好转。

餐厅被烛火包围,水晶顶灯吊在房间中央,照亮了屋内寥寥几张面孔。

“为您接风。”她举起酒杯,烛光如蛋液在白臂上流淌。

此时的男人已刮去胡子,换上干净的衣装。他话很少,即使洗漱整齐,身上仿佛也始终散发出一股常年流浪在海上的鲜咸气息。可又奇怪的是,他的举手投足——用餐礼仪,说话的方式、口音,都表现出了受过高等教育的良好身世。

结子心中的疑惑翻江倒海,她侍在门外,竖起耳朵捕捉门缝里传出的只言片语:戈拉夫湾、巴斯塔斯山脉、亨德里克二世国王她听见茜小姐骂了一句脏话,然后他们碰杯,齐齐笑了起来。

她听着屋内的欢声笑语,暗自做出了决定。

“信已经写好了,所有需要签名的文件明天就得发出去;林是怎么说的?她几天才能到?我记不清了,你去告诉仆人准备好她的房间。还有账本要命,两个月的账目。等明天看吧,真是一刻也不能歇。”

“过来,快把这勒死人的玩意拿走。森。”

女人的手和男人的手有着形状和温度上的差异。森的手大而冰冷,结子温暖柔软的手则陪伴她度过了漫长寂寞的童年。

她看向玻璃窗上透出的模糊笑脸,轻声叹气,“结子。”

胸衣扣子解开,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脚把室内鞋和衬裙踢去一边,大喇喇裸着身子走进浴房。

结子耐心拆下她发髻上一颗颗细小的珍珠,让小巧精致的头颅靠在自己腿上,往掌心滴几滴精油,力道轻重合宜地替她舒缓头部的刺痛。

“手生了。”

结子拿玉石板刮过蛋壳般光洁的额头,“您很久不用我了。”

茜闭着眼睛笑,“你又不是一支笔。”

“您很久不用我了。但我永远是您的女仆。”

浴缸里的热气蒸腾,像是把薰衣草的味道煮沸挥发,填满了浴室的角角落落。

“你是我母亲的女仆,结子。母亲去世了,你本该是自由的。”

结子别过脸,小心不让眼泪滴在她的头发上,“我不后悔。我不后悔的,小姐。您和靖子小姐的眼睛一模一样,我看见您笑,也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您要多笑一笑,这么美的一张脸——虽然我不曾走出去,但我就是知道,这座老宅的下人们都知道,绝对不会有比您更漂亮富有的姑娘。”

“您有山,有海,还要在地上修轨道。再过十年,您是不是还打算飞到天上去看一看?瞧瞧,我手里捧着的是不是这世界上最聪明最昂贵的小脑瓜。”

茜被她逗乐,像小时候那样,用脸蛋去蹭她掌心残余的精油。

“我哪里这么好。”她对着烛灯翻过小臂,让她看清薄薄一层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艾伦说我的身体,可能有些问题。”

结子的手一滞,她咽下慌张,努力让声音听上去平静稳重,“艾伦?艾伦医生?他走了快三年了。您不是受陛下邀约,去帝都访友做客的吗?”

“他在帝国理工的医学研究院供职,我捐了一间实验室,把他明目张胆地塞进去——”她做出一个推手姿势,得意一笑,“我富可敌国呢,连国王都要觊觎,谁又敢有怨言?”

话音一转,又问她,“我的腿,你看出什么了么?”

她这么一提,结子顿时想起那根从一年前起就被她时常拿在手里把玩的小金仗。他们以为不过是用来彰显身份、为她稚嫩的年龄和外貌加码的一件工具——

“我的左腿一直在疼。去年还是拔一根头发——这种程度。春天开始,像是踢到了石头,断断续续,断断续续,然后就一直这样。你没发现吗,我很久没有骑马了。”

“这也许是上天给予我的一个预告。”

“他在告诉我,我就是这间红砖房,不要想着走远了,他会把我留在这里。”

结子胸口一阵锐痛,她想到正在楼下房间里沉睡的卷发男孩,想到半年前的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地方。她捂着脸哽咽,

“会有办法的。那个孩子不不,您还年轻,您才十七岁,我的父母都是这家的仆人,我知道的。您会健康,长命百岁。”

“只是一点腿上的问题。维诺里太太可是嚷嚷她的腰快断了,这般说了十几年呢!”

浴缸里的水开始变冷,结子从橱柜里拿出长毛毛毯把她裹起来。擦过那条看起来并无异样的左腿时,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站着会痛吗?我抱您去床上。”

“没关系。”

就在那一刻,结子明白了森在她生活中无可取代的意义。他就像老宅外墙攀爬的藤蔓,会悄无声息地填满砖石裂开的罅隙,用韧细绵长又源源不绝的力量,支撑它屹立不倒。

“我去喊森来。”结子扶她去到椅子上,转过身的刹那,终于潸然泪下。

“结子。”

茜在她出门前叫住她,“利托的姓是威利斯顿。尽管我对这一家很有偏见,可还得承认,他们的确也算体面。他是我认可的人,所以不用担心——他脑子里的学识用来教导一个七岁的小东西绰绰有余。”

“对了,告诉维诺里太太,我明天还要喝玫瑰花茶。”

他在床上等了很久。结子说过,会来和他一起挑选明天正式上课穿的衣服。

年轻女仆打了个哈欠,他偏过头小声对她说,“请去休息吧,把烛灯留下一盏就好。”

她还得早起做工,于是略一思索,十分干脆地做出决定,“结子在茜小姐房里,你等累了就先睡,她们估计要说好一会儿的话呢。”

临走前仍不放心,“烛灯我放在橱柜上,吹灭时要小心,不要打翻它。”

人刚一走,他就从床上一跃而下,担心鞋底踩在楼梯上发出声响,便只穿了袜子,蹑手蹑脚提起灯,把脑袋探出门外仔细辨听——

整座大宅现已沉眠,而他只是怕结子忘记了,去半路等等罢了。他一边默默说服自己,一边踮起脚尖,目不斜视走上楼。

楼梯转角处挂着一幅茜小姐的画像。他也是之后才听说,他来的那一天,正有画师上门替她作像。

画师以写实手法闻名,家中几代都为这家的主人们作过画。他们的作品此时正一个接一个,栩栩如生地挂在会客室的那面墙上。

他其实有些害怕,不是怕那些眉眼相似的半身像男人,而是怕眼前的这幅红衣少女。

她微微收敛下颌,歪过头,不屑又傲慢地与看客对视。橙色的火焰在她的脸上投下一抹长长的倒影,人明明是不动的,却在那不规则的画框里,每一处五官、每一寸皮肤,都如藏在水下,呈现出诡异波动的美感和鲜活。

这半年来他也见识过一些官员贵族,他们趾高气昂起来,总是会挺着肚子,撅起下巴,鼻孔和眼睛一起向下俯看。然而在他眼里,这般的气派到底差了些。但差在哪里,他也说不清。

后来有一天,这幅画挂在了这里。画里的少女神态活灵活现,手持金仗,姿态端方,穿茜红色洋裙,微卷长发披在身后,盐白的肩颈细骨伶伶。她的左手食指戴一只祖母绿戒指,和会客室里男人们手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像是在看你,像是在打量你,又像是不看人,看着什么远方。他于是从那样目空一切的眼神中明白——她生来如此骄傲。

他一手提灯,一手去摸木质栏杆,一层一层移到二楼的走廊上。

他记得茜小姐的房间是在东向,墙壁没有挂画,沿途没有摆设,一条长长的铺了彩色地毯的走道直通向尽头的一个房间。

密厚的地毯踩在脚下,像是站在了新剪过的草坪上,脚心被搔出痒意,脚趾不自觉地蜷缩成一团,左摇右晃地向那扇房门靠近。

走到门前,地毯的末端停留在身后一米的地方。四周除了手里一盏快要烧完的烛灯,短促幼嫩的呼吸,便再也没有任何光亮声响。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目的是结子,如果不小心惹了茜小姐生气他当下心生悔意,可是刚要转身离去,却被门内传出的说话声音拽停脚步。

只看一眼。如果结子不在,我就马上离开。

他这样想着,一手虚伏在门上,慢慢地,把一侧的眼睛贴在了锁孔上——

屋里没有点灯。月色明亮,照出窗边雪白的衬衣,锋利的银色画笔勾勒出年轻秀美的轮廓。

男人半跪在地上,双手捧住一只赤裸的脚。他仰起头,露出颈间的黑色项圈和喉口处一条长长的金色锁链。折射出的光泽有着和月亮一样冰冷的温度,笔直的线条将阻挡在两人之间的窗棱倒影切割。

金线的尾端没入一只套祖母绿戒指的手中,顺着绷紧的轨迹看去,隐没在宽大扶手椅中的身影一点一点显露真形。

她缓缓起身,走到屋子中央,抬手撩开颊边乌发——那似深渊的眼睛,似新血的浓唇,正透过锁眼,直直望向他。

“咚——”

手中的烛灯落地,在大理石地板上滚过一圈,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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